《上海文學》2023年第9期|凌嵐:玄玄上人在維加斯
父親去世以后很多年,我都沒能夢見他。他離世那天,二〇一四年的十二月十號,我不在南京,到第四天才拖兒帶女從美國飛抵南京。那時他們已經(jīng)住進朝天宮的老人公寓,類似于宿舍的單間。我進了宿舍,房間里只剩下老母親。她看到我進門,一如既往滿臉是笑,笑完了眼圈紅了。冥冥中,我私下覺得父親一直在生我的氣,故幾年來從不入夢,但最近我終于夢見他了。
在夢里,我獨自站在維加斯的大街上,那個被稱為“黃金一英里”的鬧市區(qū),從米高梅賭場門口的廣場上傳出的音樂徹夜不絕。滾滾車流,各種牌子的豪車帶著炫目的金屬光澤,噴著嗆人的尾氣,流星一樣從身邊疾馳而過,掀起的熱風即使在夜里也熾人。街道的兩邊是高樓大廈,巨大的霓虹燈伴著同樣巨幅的液晶屏幕,閃現(xiàn)出賭場的名字,永利、米高梅、凱撒皇宮、貝拉吉奧、威尼斯人……大樓的下部是賭場大門,被霓虹燈照得雪亮如白晝,激光燈在天空打出一道道彩線。但我誰都不認識,除了老虎機不會玩別的賭博游戲。站了一會兒,陌生人的面孔像一朵朵波濤一樣向我撲來,我決定回酒店躲一躲。
酒店的前臺和大廳也是金碧輝煌,人聲鼎沸,墻壁貼滿半透明的高級液晶屏幕,閃出人造森林和海洋,鮮艷的魚和鳥同時出沒其中,美妙的音樂像轟炸一樣。我跌跌撞撞回到房間。開了門,房間里坐著老年的父母。他們各踞一張沙發(fā),在讀華文報紙。父親抬頭從眼鏡后沖我打了招呼。他比記憶中任何時候都要年輕,是我童年時記得我們住在雞鵝巷時的樣子,一頭花白發(fā)剪得短短的,寬肩闊背,兩腿健壯,身體里好像有一股電流。但他的眼睛是溫和的,甚至是傷感的。過了一會兒,他放下報紙,起身朝我走來,那個樣子好像要來擁抱我,但真正走近了卻和我擦身而過。他打開墻上的一扇門走了進去,關(guān)上門,就消失了。
酒店房間有巨大的落地窗,從那里不僅可以看到樓下車水馬龍的街景,還可以看到更遠的地方,看到我所到過的別處,內(nèi)華達、紐約、新澤西、佛羅里達……甚至可以看到中國——最熟悉的兩個城市,南京和北京都在其中。不僅可以看到遠方,還可以看到過去,在我出生之前發(fā)生的事:父親童年在浙東鄉(xiāng)下,水田里螞蝗叮在他腿上,夏天粘知了在火上烤了吃;我出生以后我們住的雞鵝巷蝸居,巷口賣開水的老虎灶……這些記憶中的細節(jié)都一目了然,像電影一樣呈現(xiàn)在這個神奇的窗戶里。唯一看不到的是父親,但我確定他就在這里,跟我在同一間房間里,甚至他身上帶著狐臭的汗味,仿佛都可以聞到。
父親愛動,坐不住,在家里時不是搞清潔,就是在洗菜準備做飯。身為工程師的他,特別喜歡修理東西,換電燈泡、修理不靈的電插座、把露在外面的電線用膠布貼到墻角這種簡單的安全操作,是他最喜歡做的。他在美國的家里住的時候,即便只住上十天半月,都會留下他修理東西的痕跡——原來吱吱作響的通向陽臺的紗門拉起來安靜順滑了,烤箱壞了的內(nèi)燈又亮了,斷了鏈條的自行車修好了……盡一個老工程師的職業(yè)本分,也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和動手的癮。
父親來美國多次,但并沒有來過賭城。辦完喪事以后,我請老母來美國探親。為了讓她散心,我?guī)チ宋挥趦?nèi)華達沙漠里的維加斯賭城。這個地方,任何人第一次來都會眼花繚亂。媽媽不賭錢,不喜歡待在沒有窗戶只有空調(diào)的賭場里,覺得悶。她最喜歡做的是黃昏時去佛蒙大街上看燈光秀。維加斯有一種要飯的,妝扮成超人、蝙蝠俠、自由女神等形象,站在街上主動來撩行人,跟你合影,然后問你要錢。我媽喜歡這個。每次人家熱情地跟她打招呼,用中文飆幾句“你好”,她都要停下來,問我這是什么角色,然后欣欣然和他合影,然后讓我付錢給人家。在蝙蝠俠、超人和米老鼠的左擁右抱下,她的臉上難得愁云散去,露出兒童一樣開心的笑。拍完照片的當晚,她立刻叫我把手機里的照片送到店里打印出來,“一定要給你爸爸看看!”至于怎么給爸爸看,她沒有說。我猜她會把照片疊放在父親的遺照邊,二維的花花世界的影像好像可以輕易進入另一個二維的人的眼睛里。這種奇想之術(shù),英文里叫magic thinking, 不講科學原理,但隨時輕易地跨越生死,媽媽很快就掌握并熟練運用。她像一個老年的彼得·潘,獨自在悲痛的海洋上飛翔,不肯落到水面,從來不流露傷心。
一九六二年母親從南京匯文女中高中畢業(yè),考大學落榜,混跡于當時南京市里眾多的“社青”隊伍。社青就是沒有工作的社會青年。據(jù)她說,一九六一年是考大學最容易的一年,一九六二年招生收緊,上大學的人數(shù)只有原來的幾分之一。無事可做,無工可上,白天她和一群落榜的同學到南京圖書館閑逛。有一天坐到了一個正在讀書的身材高大的男生旁。這個男生自我介紹是南工的學生,溫州人。母親是在抗戰(zhàn)時期逃難的路上出生的,地點就在溫州。雖然從來沒有去過,她對溫州這個地名一直有特殊的親切感。于是她回家興奮地對阿太說,認識了一個溫州佬大學生。南工即南京工學院,一九五二年院校調(diào)整時,東南大學被拆解,文理科遷出并入南京大學和復(fù)旦大學等院校,工科留下變成了南京工學院。一九八八年“南工”又改回東南大學,那時我已經(jīng)在北京讀大學。我從來不習慣說東南大學,提到父親的母校,我一直稱之為“南工”。
實情是,男生那個時候已經(jīng)從南工本科畢業(yè),工作分配到徐州電業(yè)局。但他不想去徐州,遲遲不肯去報到,他要留在南京。因為戶口限制(他是浙江蒼南戶口),且當時的政策是大學生必須統(tǒng)一服從國家分配,不去徐州工作是不行的。留在南京唯一的辦法,是找一個本地姑娘結(jié)婚。這是他心之所想,可以說暗中的小計劃——在圖書館偶遇南京的年輕女子,結(jié)識,交往,結(jié)婚,然后他就可以留在南京了。這個美好夢想是否能實現(xiàn),他并不知道。遇到媽媽,卻絕對是緣分。
那時母親二十歲出頭,外公打成“右派”以后被送到青龍山農(nóng)場勞改。全家住的省衛(wèi)生廳的公寓被單位收回,他們被掃地出門,外婆帶著四個兒女再加上阿太(外婆的老母親)租住在衛(wèi)巷的兩間小屋里。房間太小,母親晚上睡覺不得不在廚房里搭床,白天起床后再把床拆了。那時,衛(wèi)巷六號那個地址的戶口本上一共登記了七個人。
為了開源節(jié)流,外婆在陽臺上養(yǎng)雞。從母雞孵蛋開始,蛋生雞,將小雞仔兒養(yǎng)大,拿出去賣了換錢。外婆喜歡養(yǎng)雞。她有一本關(guān)于養(yǎng)雞的書,字里行間畫了橫線,作了眉批。沒有防雞瘟的防疫針,雞有時沒精打采,外婆把土霉素碾碎了沖水,掰開雞喙灌下去。過一夜,雞就精神抖擻了,早上起來喂食時已經(jīng)可以跑得飛快。外婆的土霉素治好了病雞,治好了偶爾生病的我,之后還治好了堯化門農(nóng)場的農(nóng)民的孩子。
衛(wèi)巷屬于進香河街道,離南工一箭之遙。幾天以后母親在衛(wèi)巷六號再次遇到閑逛的“溫州佬”,從此開始交往。我的父親母親就是這么結(jié)識的?!霸谌松钚枰獛椭臅r候,遇到了你爸爸。”每次提到這段人生,她的聲音里都帶著笑意,充滿驕傲和得意,“我是幸運兒?!?/p>
在維加斯的那些天,每天早上酒店免費供應(yīng)自助餐。我們起得早,基本是最早進餐廳享受免費早飯的客人。我們坐在洞穴一樣巨大的餐廳里,頭頂上的電風扇緩緩轉(zhuǎn)著?!耙股畹娜诉€沒起床。”母親環(huán)顧四周,評論道。餐廳太大,刀叉碰到杯盤上都帶出回聲。服務(wù)員問要什么飲料,我給媽媽點一杯叫作“馬太”的雞尾酒,酒杯邊緣插著一把洋紅色的小紙傘,媽媽喜歡馬太里摻的濃烈甜美的朗姆酒。離我們不遠坐著一對老年人,跟我們一樣也是來度假的。每次吃完,老爺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拉過老太太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臂彎里,然后兩人緩緩地邁步離開。母親不錯眼珠地看著這一對手拉手地走遠,她低頭喝一口馬太,半天不語。
酒店的晚餐有樂隊伴奏,早餐時會放這些樂隊頭天晚上演唱的歌,但聲音沒有那么吵。最輕柔的一首《我屬于你》,有一種婚禮歌氣氛,每餐必唱。聽了幾天,這首歌就記住了。有一天老母親很好奇,讓我把歌詞翻譯成中文說給她聽——打開你的心房,你發(fā)現(xiàn)愛,愛,愛,重啟計劃,還等什么,愛,愛,愛……我一邊譯一邊尷尬,維加斯為老母親選了這么一首粗糙直白的情歌。她卻很自在,情歌不就是粗糙直白的嘛。
等我們吃完,其他的客人陸續(xù)進來。餐廳的墻壁跟賭城其他地方一樣,沒有窗戶,但掛著許多鑲金框的鏡子,映出大廳里金碧輝煌的水晶吊燈、大理石桌面,以及飯后坐在那里發(fā)呆的老人們。年輕人飛快地吃完,迫不及待地奔出門去。留在大廳里的都是老人,鏡子里映出的都是老人,我和母親也在其中。留下來的都是幸運兒,她說。馬太喝完了,老太太皺巴巴的小臉泛出紅暈,她伸出細瘦的胳膊拉住我的手,朗姆酒讓她的手熱乎乎的。走,我們上街逛逛,找超人蝙蝠俠唐老鴨拍照去。這些要飯的扮的卡通人物,成了母親的朋友。“在維加斯我誰也不認識,就認識他們?!彼ξ卣f。我同意,我也一樣。
在賭城,母親頭上戴著一頂寬邊的草帽,帽身上滾了一道淺藍緞帶的邊,穿著我替她在梅西百貨公司買的棗紅色帶領(lǐng)的polo衫,下著一條米色的九分褲。草帽是撿她外孫女的,褲子是撿我的。賭城位于內(nèi)華達沙漠,晝夜溫差很大,白天太陽下氣溫高達四十度,晚上會冷到需要穿夾克。乍看之下母親跟賭城里蜂擁而至的萬千老年游客沒有什么兩樣——銀發(fā),曬成小麥色的臉,穿著鮮艷,看什么都精神頭十足,中餐館自助餐的條桌前,他們站在姜蔥炒螃蟹前挑來挑去,半天都不挪步。
白天在“黃金一英里”的大街上做快樂的游客,晚上回到酒店,母親變成另外一個人。夜越深,想起來的事越多,她也越不安。開始都很平靜,她坐在電視機前的單人沙發(fā)上,手里拿著遙控器,手指按鍵找華語中文臺。酒店的有線電視據(jù)說有三百個臺可以看,總歸可以找到一個華語節(jié)目,或者亞洲節(jié)目。十分鐘,十五分鐘,果然找到了!她笑瞇瞇地看了一會兒,不超過半小時,“啪”地把電視關(guān)了——美國的電視實在無聊透頂!這也是她看當?shù)厝A文報紙以后最常見的評價。美國這些事,都是小題大做,茶杯里的風波——什么州長貪污,贊助商給他白修一個游泳池就是貪污,判州長刑!她唯一愛看的電視節(jié)目是浪漫劇,對話聽不懂、中文字幕看不清都沒關(guān)系,只要五十英寸彩色大電視上出現(xiàn)年輕美貌的戀人、輕柔傷感的畫外音樂,她就不再換臺了。畫面上的人親吻或者床戲,媽媽會有點不好意思,扭頭對我說,我跟你爸爸,有時也會這樣。說完立刻轉(zhuǎn)回頭繼續(xù)看,生怕錯過了屏幕上的妖精打架。
每次話匣子都是用這句打開,“我跟你爸爸就是這樣”,或者“我跟你爸爸不是這樣”。說著說著她從沙發(fā)里站起來,在客房里走來走去,努力在記憶中尋找著,轉(zhuǎn)成言語,說給我聽。說到往事的高光點——你爸爸終于從宿遷調(diào)回了南京,在我們分居九年以后!或者,你考上北大了,我們揚眉吐氣!她提高嗓門,聲音顫動,重溫那激動人心的時刻。說到人生的低谷,高中畢業(yè),大學沒有考上,一天上午去糧店買米,米太重,她學著大人的樣子把米袋扛在肩上,一只手托著,“就這樣很侉的樣子”。就在她很侉地扛著一袋米在路上走的時候,遇到了考上大學的高中同學。那一瞬間的丟臉她永遠不能忘記。所有的無助無望都儲存在她身體里,她說這些往事的時候眼睛很亮,語速很快,滔滔不絕地說著,眼睛看著我,但目光的焦點不在我身上。悲傷的受辱的事說得更頻繁,情感更強烈,細節(jié)更清晰——跟誰,當時的天氣,菜的價錢,衣服的式樣,她都會津津樂道。而幸福的事往往只有一兩句話,一筆帶過。
每次說到父親最后一次中風,談話戛然而止。媽媽兩眼望著前方某一個點,面色慘白,雙手顫抖,整個人縮成更小的一團,好像把身體縮小就可以躲開迎面劈來的雷擊。我知道她心里的話——中風癱瘓,大小便不能自理,每天靠鼻飼管靠吸痰活下去,還不如死了。所以她不想救,斷然作了決定,不救了,賴活不如痛痛快快地撒手人寰。這個決定,多年以后一直像鬼魂一樣糾纏著我們母女。
離開賭城的花花世界,我們開車去內(nèi)華達州的印第安人納瓦霍保留地,納瓦霍語稱作“普埃布洛”的村莊。出了城,車在高原行駛,風景變得開闊而荒涼。褐紅色的沙漠上只長一叢一叢低矮的鼠尾草,黃沙地上是一成不變的藍天。路上車輛稀少,很久才會見到對面的車道開來一輛車。沙漠一馬平川,偶爾有四方山。“普埃布洛”指印第安原住民蓋的粘土屋,就建在四方山上,房頂是平的,四四方方,二層的房子直接蓋在第一層的平屋頂上,遠看這些房子像蜂巢一樣呈幾何圖案,堆疊著。
媽媽很好奇,東張西望,問這問那。她的面容舒展開來,高原沙漠的大太陽照在她臉上,皺紋深深淺淺。她瞇著眼睛,眼角有一抹疲憊和安詳,好像內(nèi)心什么神秘的機器被車外荒涼永恒的景色啟動。一種深厚的看不見的力量讓她變得肅穆。她戴上墨鏡,沉默良久,忽然說,也許死在這里并不是太壞的事,死在哪里都不是太壞。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但是時間還沒到呢。
父母死了,丈夫也死了,下一個輪到你,母親喃喃自語,像夢囈又像說出深思熟慮的結(jié)論。越野車的儀表盤正中間是一只電子鐘,綠色的秒針跳動著,時間在勻速流逝。她忽然注意到這個車上的時鐘,伸手摸了一下。她和爸爸一直都喜歡鐘表,鐘表曾經(jīng)是他們生活里的稀罕物品。
剛剛結(jié)婚時,兩人都身無長物。他們擁有的唯一一塊手表,是外公的舊表,時走時停。有天夜里醒來,發(fā)現(xiàn)表又停了。媽媽怕早上起來上班遲到,特意起床,出門去街上的燒餅鋪問時間。燒餅鋪是安徽人開的,每天凌晨三點開始發(fā)面生火打燒餅。她進去問幾點了,師傅回答四點一刻。四點一刻,這是燒餅店的時間,帶著煤球生火時嗆人的白煙,生面團發(fā)酵時的熱量,芝麻炒熟以后的香味,凌晨時分渾濁的思緒。媽媽回頭看著我,眼神已經(jīng)完全出戲,仿佛回到那個我出生以前的年代。
“你知道,我跟你爸爸還是未婚同居呢,兩個人在一起偷偷過了兩年?!眿寢屛⑽⒁恍?,小皺臉上甚至有羞澀的表情,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婆婆帶著阿龍他們?nèi)ズ煜路?,南京就剩下我一個人,因為那時我招工進了無線電廠,開始上班。我和你爸爸,那時開始住在一起的?!彼f到這里,又強調(diào)一遍,“住一起”。我點點頭,不用她強調(diào),我知道“住一起”是什么意思,他們生活的這段她以前說過。他們結(jié)合的那一刻,好像是零,有了零,才有一,零是最偉大最原初的數(shù)字,時間的盡頭。我的人生,像水上散開的漣漪,終于與父母親的時間聯(lián)上了。
那天夜里,我們住進一家接受游客預(yù)定的普埃布洛。紅色的粘土壘成厚厚的墻,四四方方,平頂,房上疊房。我們住一樓,屋外有木樓梯,可以爬上二樓的平臺。
夜里,唯一的燈光是土屋外墻上的一盞電燈,夜空里的星星特別亮。沙漠的夜特別冷,店里發(fā)給客人織得極粗糙的印第安毛毯。晚飯以后,我們爬上樓梯,坐在房頂?shù)哪疽巫由?,一邊喝酒一邊看著樓下的篝火發(fā)呆。毛毯是灰色的,帶著暗紅色的闊條紋,她把毛毯頂在頭上,從上到下裹住身體,只露出一個小臉。布滿皺紋的臉,平平的五官,單眼皮下的黑眼珠,加上她冷峻的表情,跟明信片上的印第安老婆婆很像。
“結(jié)婚的最初幾年,實在太窮的時候,我們就送衣服到當鋪去典了換錢?!彼粗鴩谏砩系拿?,突然說。“那時有當鋪嗎?”我問?!爱斎挥校恢庇?。”她回答。當鋪在魚市街,一直存在到上世紀九十年代。當鋪應(yīng)該是在南京城區(qū)改造時,隨著魚市街、估衣廊、雞鵝巷那一片全部拆遷才關(guān)門?!懊看螞]有錢了,我們就挑一件好一點的衣服拿去當。從你外婆離開醫(yī)院起,一直就這樣。我進廠從學徒工做起,月工資十四塊錢。每月還要交兩塊五的房租。有時你外公從農(nóng)場回到南京,也會給我一點錢。他下放以后,開始的幾年只拿原來在衛(wèi)生廳的一半的工資,還有五十多塊,是農(nóng)場工資最高的。當時農(nóng)場的農(nóng)民編了一個順口溜,說這些‘右派’‘不認稻子不認草,一人一塊大手表’?!?/p>
媽媽的聲音慢慢低下去,過一會兒,傳來輕輕的鼾聲,她睡著了。我把她的毯子脫了,半拖半抱,攙扶她回房間睡覺。媽媽的身體輕得像一只貓,順從地靠著我的手臂,仿佛無知無覺地邁著步子。
一人一塊大手表?嗯,她點點頭,像對暗號一樣,報出下一句“不認稻子不認草”,眼睛還是閉著的。
記得這兩句暗號的人,基本都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外婆一九九七年四月去世,過了兩個月外公去世。一年以后他們最小的孩子——我的小舅舅去世。在湖熟下放時,小舅舅被人誣陷判刑,送到棲霞山邊的龍?zhí)端鄰S勞改。進水泥廠勞改前,聽別的犯人家屬偷偷說,在那里待過五年的人,沒有人活到五十歲。一說是那地方有放射性礦,一說是粉塵病。小舅舅九年后釋放,去世的時候,他離五十歲生日還差幾天。
一人一塊大手表?我又問,這時媽媽已經(jīng)睡熟,不再答話。
一只蝙蝠飛過,昏暗的夜空被它迅疾飛翔的翅膀劃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開始發(fā)亮,窗外有腳步聲,馬蹄和車輪壓在普埃布洛前的卵石地上。媽媽醒了,坐了起來,說我們也出去看看吧。
我們裹著毛毯,摸索著順著木樓梯上了屋頂。破曉不是一瞬間,是一個從暗到明漫長的幾分鐘。那幾分鐘最冷,我被凍得渾身打顫,把毯子裹得緊緊的。在朦朧的曙色里可以看到對面遠山上西班牙耶穌派教堂白色的山墻和黑色的十字架,山谷里運礦石的小火車從遠處開過來,火車頭前的燈顛簸著,在黑暗中劃出一條條顫動的金線。隨著曙色降臨,風景在無聲中展開著。忽然之間,我們身邊站滿了印第安人,他們也裹著毛毯,黑色的頭發(fā)披散著,木然地面朝東方,好像在等待,又好像在祈禱,甚至是打瞌睡。這些塔一樣的人像森林一樣包圍著我們。
“生你的那天是端午節(jié)的清晨?!眿寢屧谖叶吳穆曊f,這段其實我很熟悉了。在我們目力所及的遠方,赭紅色荒涼山脈慢慢褪去了夜的藍色,天際的盡頭露出粉紅和橘色的霞光?!澳愠錾诤斓尼t(yī)院里,外婆親自給你接生,她是那里唯一的正牌醫(yī)生,內(nèi)科、兒科、婦產(chǎn)科都由她管。端午是大節(jié),殺鵝蒸魚,光是包粽子的豆沙就煮了滿滿一鍋。滿月以后我坐長途汽車回到南京,在下關(guān)下車,叫了一輛三輪車。南京大雨,水漫到下關(guān)的馬路上。菜市場唯一可以買到的是螃蟹,六毛錢一斤。人力三輪車上的雨,六毛一斤的螃蟹?!笔谴箝l蟹嗎?每一次我都問,每一次她都回答是。
每一次回憶,遠兜遠轉(zhuǎn),最后總能說到吃的,螃蟹、水磨年糕、新出鍋的蒸二糕和粽子,最高檔的是四塊錢一瓶的白沙酒……然后再沉重的話題都能變得滑稽——媽媽從湖熟回來的公交車上遇到曾經(jīng)心儀的語文老師,老師被剪了陰陽頭打腫了臉,卻還認得出自己喜歡的學生,還主動打招呼,在他招手致意的一刻,在課堂上的帥像回光返照,出現(xiàn)在那只沒有腫的眼睛里(他沒有死,熬過了這十年,后來被評為最早一批特級語文教師);阿太凌晨起來排隊買豆腐,豆腐買到卻發(fā)現(xiàn)沾了一頭的虱子,但豆腐很好,沒有一塊是臭的,吃了好幾天;陪斗的阿太因為年事已高搞不清出了什么事,對群眾的憤怒和侮辱根本無感,回家立刻點起煤球爐,生火做飯……
一只瓦罐傳到我手里,我學著周圍人的樣子喝了一口,玉米土酒在嘴里像火炭一樣辛辣。喝完傳給媽媽,她猶豫了一下,也喝了一口,咽下酒時狠狠皺著眉頭。突然,紅潮一樣的光線撲滿我們?nèi)?,天光大亮。四周的印第安人忽然發(fā)出單音節(jié)的拉長的吟聲,頭頂上黑色的鳥群飛過。我以為會有更大的戲,突然他們停了,轉(zhuǎn)身像影子一樣迅速地離開。其中一個走的時候腳步趔趄,帶倒了一把涼椅。鋁合金的涼椅發(fā)出驚天的響聲,我松了一口氣,又回到人間。印第安人走后,四周的風景空無一人,天上連一只鳥都沒有,空氣凝固,帶著非人的寂靜,群山在高原的盡頭延綿著,黛紫色朝霞在熾烈的陽光下迅速變成單調(diào)的藍色,每一分鐘,皮膚上的涼意在減少。我們像醉了酒一樣,蹣跚下了屋頂,回房間補覺。
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中午,母親坐在床對面唯一一把椅子上,在刷手機,旁邊放著一本《封神演義》。這是父親的舊書,也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書。現(xiàn)在它的封皮以及書的前幾頁已經(jīng)脫線散頁。剩下的部分,第一頁第一句是“玄玄上人,太上老君,老君者,元炁之根,造化真宗,體任自然。自然者,道也。強為之容即老君。以虛無為道,靈元為性,清空寥廓,晃朗太玄,含孕于空洞寥落之外,莽蕩玄虛之中,寂寞無里,不可稱量”。
凌晨時刻的普埃布洛住著玄玄上人,母親說,她從老花鏡的上端看著我,那樣子很像父親。我狐疑地看著她,記不清昨晚發(fā)生了什么。
從維加斯回來以后,媽媽和我們又住了一個月,然后堅持要回國。“除了孤單,其實在國內(nèi)我過得挺好的。在這里更孤單?!彼褮埰频摹斗馍裱萘x》留給我。此后她一直生活在南京,在朝天宮附近的老人公寓住了八年,最后我們把她搬到在馬群的另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