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遲:在人生的“微不足道”中勇敢掙扎
編者按:“文學蘇軍新力量”是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優(yōu)化文學梯隊建設(shè)、培養(yǎng)推介文學新人的重要項目。2023年,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聯(lián)合中國作家網(wǎng),隆重推出“文學蘇軍新力量”第一批10名青年作家,通過文學訪談、視頻推介、專家點評等形式,讓廣大讀者了解他們的創(chuàng)作歷程,傾聽他們的文學心聲,共同矚目當下青年寫作的來路與遠景。
葉遲,生于1988年,江蘇蘇州人,視覺藝術(shù)專業(yè),曾先后在時尚雜志、廣告、電影公司任職。2016年底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鍾山》《雨花》《青年文學》《西湖》等雜志,曾獲“第五屆人民文學·紫金之星”短篇小說獎。出版小說集《灰色的巖岸游泳者》,現(xiàn)居蘇州。
葉遲的短篇小說集《灰色的巖岸游泳者》中收錄的《青色蟬》幾年前我就在期刊上讀到過,沒想到現(xiàn)在有了一次電話采訪他的機會,并了解到“青色蟬”這個題目背后的故事:當時編輯曾建議改成“青色的蟬”,意義更加明確,結(jié)構(gòu)更加標準,但葉遲堅持保留“青色蟬”作題目,“我正是想要傳達出歧義和模糊,青色蟬不僅是青色,也是青澀,它象征一個關(guān)于青春的酸澀故事,也代表了我當時那種青澀的、純粹的寫作狀態(tài)”。采訪的過程中,我可以感受到葉遲一直在“追溯”那種寫作的“純粹”,矗立于理性和感性中心的“純粹”,而這種“純粹”的重要承載體就是一個好的故事。
葉遲是一個講故事的人,也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更是一個很會在光影年代講故事的人。他的敘述有十分特別的空間感,你仿佛能看到敘述的焦點在不斷變化、轉(zhuǎn)移,而文本間的內(nèi)部互文,無疑更加深了敘述的層次、視角與“景深”,帶來了挑戰(zhàn)性與趣味性兼具的、立體的閱讀體驗。不過要說最迷人最寶貴的,大概是葉遲所表現(xiàn)出的對“愛”與“勇氣”的追索,他迷戀“黑暗”“掙扎”“夜晚”的故事,但是“希望夜晚過了迎接他們的會是美好的黎明”,勇氣永遠是人類的一曲贊歌,也是寫作者最美好的品質(zhì)。
訪談:
中國作家網(wǎng):你的寫作是從2016年開始的,不算特別早,在開始寫作之前你都嘗試過什么?是什么讓你開始了創(chuàng)作?
葉遲:之前是有點抗拒看小說的,因為我的專業(yè)是設(shè)計,跟小說也沒有太多聯(lián)系,畢業(yè)以后在廣告公司跟時尚雜志待過,也跟文學沒什么關(guān)系,再加上我母親也寫小說,所以自己一直有那種青少年的叛逆,不太想去做跟文學相關(guān)的行業(yè)。創(chuàng)作的契機比較隨意,2016年夏天我在老家蘇州,跟母親吃完晚飯在小區(qū)里散步,聊到一些我童年的事情。母親對我說,不如花點時間把這個故事寫出來。于是就有了《青色蟬》。這篇小說的主題“尋找疼痛”是和當時比較迷茫的狀態(tài)契合的,里面的許多細節(jié)也和我童年的一些經(jīng)歷有關(guān)聯(lián),寫得很快,大概兩三天就基本完成了。
中國作家網(wǎng):你平時寫作也都這么快嗎?
葉遲:起初寫作速度是很快的,那時是一個單純的講故事的狀態(tài),后來我開始不滿足于這種狀態(tài),會想去深入探討一些主題,開始把情緒放在第一位,就慢了下來,這也是我這兩年發(fā)表不多的一個原因。放任情緒的寫作有時會陷入一個怪圈,即忽略了故事,一直在琢磨、盤算如何表達出某種情緒,但情緒又是多變的,除非一口氣寫出來,這就會導致小說的情緒不穩(wěn)定,因為它沒有建立在一個基本的扎實的故事之上。
中國作家網(wǎng):現(xiàn)在你的創(chuàng)作是先有故事,還是先有一個想要去探索的主題或者方向?
葉遲:現(xiàn)在寫作也還是情緒先入為主,但是我在調(diào)整這樣的狀態(tài),想再回過頭去找回一部分當初那種單純的“講故事”的狀態(tài)。年輕作家的小說里很容易有過于濃重的情緒色彩,我個人覺得這可能也是當下很多文學作品面臨的一個問題,就是寫作者的情緒太大。
中國作家網(wǎng):這讓我想起“講故事的人”,你覺得現(xiàn)在對于小說來說,故事依然是核心嗎?你心目中的好小說是什么樣的?
葉遲:我覺得好的小說是有故事的,有人性光芒,充滿力量。對小說來說,故事是最重要的,按照我個人的理解“沒有之一”。要讓讀者有興趣把你寫的幾千幾萬字讀完,小說的故事一定要足夠精彩,然后再去給故事加上情緒、語言等,而一個好的故事往往已經(jīng)包含著一個深刻的內(nèi)核,其實你把故事講好了,小說基本上就完整了。
中國作家網(wǎng):你認為對于作家來說最重要的品質(zhì)是什么?
葉遲:我覺得應(yīng)該是勇氣,給別人帶來勇氣或者給自己帶來勇氣。其次我覺得一個作家應(yīng)該具備一些從事這個職業(yè)不那么容易具備的特質(zhì),比如講科學、懂理性。
中國作家網(wǎng):你覺得自己的寫作有受到哪些作家的影響嗎?
葉遲:我性格比較固執(zhí),不太容易受其他人影響。而且因為專業(yè)是設(shè)計相關(guān),畢業(yè)后在廣告電影公司工作,所以有時候會先入為主地受一些電影電視劇的影響。小說的話我個人很喜歡胡波和袁哲生,他們寫作風格完全不同,但都有巨大的爆發(fā)力。我很喜歡這種張力。
中國作家網(wǎng):你喜歡看電影,這對你的寫作有影響嗎?
葉遲:很多優(yōu)秀電影的故事結(jié)構(gòu)很有意思,好的導演可以從非常生活化的細節(jié)里挖掘出人性的真善美,我覺得這是值得學習的。
中國作家網(wǎng):說到電影,你的小說中電影院是個很重要的場景,常常出現(xiàn)。你還有哪些偏愛的場景嗎?
葉遲:夜晚吧,我小說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夜晚、月亮,我故事里的男男女女通常對感情、對生活抱有某種迷茫曖昧的情緒,我希望夜晚過了迎接他們的會是美好的黎明。
中國作家網(wǎng):你有形成自己的寫作習慣嗎?比如時間、地點、環(huán)境、篇幅……
葉遲:一般晚上居多,寫作的時候習慣聽歌。我喜歡晚上那種安靜的感覺,對我來說夜晚具有某種特殊魅力。字數(shù)上一般沒有什么要求,感覺來了就會寫,一般會控制在一天寫三四千字左右,當然這其中很多可能日后都會刪掉,并不是有真正有用處的三四千字。
中國作家網(wǎng):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青色蟬》,你會怎么評價它?如果要修正或者是現(xiàn)在來寫的話,你會怎么寫?
葉遲:現(xiàn)在回頭看《青色蟬》覺得很青澀,只想講一個故事,簡單直接,沒有過多的情感或者華麗的辭藻。我覺得很有意思,這種寫作狀態(tài)很純粹,沒有雜念。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現(xiàn)在可以回到當初那種寫作狀態(tài)。當然作品可能還存在各種問題,但我現(xiàn)在不會去改,因為我覺得一個時期的小說就是代表寫作者一個時期的狀態(tài),如果改了的話,就失去了這種意義。
中國作家網(wǎng):《灰色的暗巖游泳者》中收錄的12篇小說大多是用第一人稱敘述,為什么選用第一人稱?唯一使用了第三人稱敘述視角的是《漩渦中的男人》,這篇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嗎?
葉遲:《漩渦中的男人》里的故事是我大學時候確有發(fā)生的事,有一個女孩為了我的一件衣服在異國追著公交跑,我那個時候年少無知,不懂感情是何物。后來聽聞這位女同學結(jié)婚生子,婚姻幸福。我就萌生了寫一個這樣的故事的想法。當然了,故事里的主人公和我當時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他更無畏,更愿意直面自己內(nèi)心的困擾。如果真的有平行世界,我希望這樣做選擇的他是存在的。小說的主人公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情,雖然這件事很微小,但人性就是由無數(shù)這樣微小又不值得一提的事情組合而成的。
中國作家網(wǎng):有評論家認為這部小說集可以看成三個系列:“尋找陳云”系列、“愛是什么”系列和“疼痛系列”,你怎么看待這樣的說法?
葉遲:寫的時候其實并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有些小說寫完以后會意猶未盡,就會去想這個故事之前發(fā)生了點什么,或者之后又會發(fā)生點什么,雖然這么構(gòu)思有一點討巧,但很有意思。
中國作家網(wǎng):你的作品情節(jié)性很強,非?!昂米x”,很多和你的作品氛圍相似的小說讀起來很艱澀,你是怎么做到保持文字的質(zhì)感和反省能力的同時保證情節(jié)的流暢和吸引力的?
葉遲:我覺得年輕人可能更容易對我的小說產(chǎn)生共鳴。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魅力和癥結(jié),我寫的就是我這群“80后”尾巴接近“90后”的年輕人的想法,雖然內(nèi)容上還不夠深刻,但這也是我現(xiàn)階段乃至以后的努力方向,我想讓內(nèi)心的痛苦變得有意義,使之成為我們前進的動力。
中國作家網(wǎng):你的小說中登場人物眾多,而且很多都令人印象深刻,像一直凝望著鏡花水月生活著的“父親”、成為某種“尋找”的符號的陳云、秉持著“以退為進”的人生原則的“父親”、沒有座位的“浮空妹”汪曉琦、還有也許叫張無遠的李無遠等等,你是怎么創(chuàng)作出這么多豐富又極具特點的人物形象的?
葉遲:可能這些人物多少是生活中接觸過的,其實生活中的人或事遠比我小說中的要精彩有趣,我覺得這也是我堅持寫作的動力,我想通過接觸各種各樣的人或事,讓視野更加寬闊,讓我的思想更有魅力。
中國作家網(wǎng):你最喜歡筆下的哪一個人物?
葉遲:陳云吧。從某方面來說,她的性格其實很貼近我本人的性格。有點沒頭腦,有點叛逆,是個沒什么用的人。陳云的故事出現(xiàn)在《月球墜落之夜》和《天使瀑布》里,是寫得比較早的兩篇小說,那個時候我的小說故事性會更強一點。而《月球墜落之夜》又是相對更早的一篇,在寫這篇的時候其實我預(yù)設(shè)的是陳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她來源于我在一個鎮(zhèn)上坐公交車時看到的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她的雨傘上頭掛了很多五顏六色的塑料罐,當時我并不覺得她令人反感或厭惡,甚至覺得她打扮得還挺好看的,但并不是我們社會當中普遍定義的“好看”。她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我當時構(gòu)思這個故事的時候,希望去探索這樣一種“自我”來源,“陳云”的定義到底是別人施加的,還是源于自我的定義,這就是《月球墜落之夜》所講的故事。后來我覺得“陳云”還挺有意思的,就寫了《天使瀑布》,想把陳云這個人具象化一點,讓她更加完整一點。
中國作家網(wǎng):后面寫作的《天使瀑布》像是對《月球墜落之夜》的一種呼應(yīng)、回應(yīng),我覺得也處理得很好,當“陳云”回去之后,其實是有一個同學知道她的下落的,而那個同學正是發(fā)起“尋找陳云”的人,非常巧妙。我覺得《月球墜落之夜》更加夢幻和朦朧一點,而《天使瀑布》讓它好像“實”回來一些,但是又好像同時加深了整個故事的荒誕感,由兩個文本共同組成一個現(xiàn)實而荒誕的空間。
葉遲:在《少年》《少女》兩篇中,這種互文感更加強烈一點?!渡倌辍返闹魅宋淌且粋€女孩,《少女》的主人翁其實是一個男孩?!渡倌辍分信⒌墓适聡@著自我身份的懷疑,她覺得自己不受父母喜愛,于是給自己幻想了一個戶口本上不存在的親人,而在她一心去尋找這個幻想的“兄弟姐妹”的過程中,其實有一個男孩張王飛是很喜歡她的,這個男孩在《少女》里頭也出現(xiàn)過,但女孩一直忽略了他的感情,到最后也沒有給出任何正面的回應(yīng)?!渡倥分v述的是與張王飛認識的一個男同學的故事,其中也包含了張王飛對《少年》里頭女孩的種種心思和纏繞。兩篇當中有一個互文很明顯的地方,就是他們在學??次枧_劇“麥琪的禮物”的場景,臺上臺下兩對主要人物同時打了起來。而舞臺劇“麥琪的禮物”本身也映射出《少年》里張王飛跟女孩之間的情感狀態(tài)。這個舞臺像一個爆發(fā)點,一個十字形的兩個故事的交叉點。
中國作家網(wǎng):我觀察到在你的作品里,有一些看似“旁逸”出去的“枝節(jié)”,比如《夜間動物園》開頭的車禍,《關(guān)于戀愛的故事》中關(guān)于“我”小時候發(fā)高燒的回憶,你覺得這些“枝節(jié)”對整篇小說來說意味著什么?
葉遲:我會在小說中留一些缺口,類似活扣,這些旁枝末節(jié)或許會在別的篇目中開枝散葉,這一點讓創(chuàng)作充滿未知與欣喜,就像玩游戲時碰到彩蛋,或是在某部電視劇里看到了其他電視劇里出現(xiàn)的人物。比如說《夜間動物園》的車禍這段,其實我在另外一篇沒有發(fā)表的小說里頭有講到這場車禍,從這里延伸出去一個支線,在《少年》《少女》還有《月球墜落之夜》里也都有這樣細微的、意義不太明顯的一些線頭在里面,然后延伸出另外一個故事。
中國作家網(wǎng):和我們談一談你正在創(chuàng)作的作品,或者接下來的創(chuàng)作計劃、關(guān)注的創(chuàng)作方向和主題。
葉遲:我回蘇州的兩年一直在調(diào)整我的寫作習慣和風格,但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我覺得小說最重要的還是故事,作家不應(yīng)該也不可以繞開故事。小說的本質(zhì)就是講好一個故事。關(guān)于創(chuàng)作的主題,我其實更加容易被一些黑暗的沮喪的故事吸引,黑暗中往往暗含著某種亟需迸發(fā)的力量,如果處理好了,就是一種巨大的能量和反差。
中國作家網(wǎng):你會用什么詞來概括《灰色的暗巖游泳者》這本短篇集的主題?
葉遲:孤獨和掙扎。在我看來我們這一代人面臨的最大的困境就是孤獨,社會發(fā)展到現(xiàn)今,我們的物質(zhì)條件比父母輩優(yōu)越太多,許多人已經(jīng)很難從“改善物質(zhì)條件”中去汲取生活力量了。與此同時,社會的快速發(fā)展帶來了人與人的割裂和不可避免的內(nèi)心孤寂,我本身也是一個孤獨的人,但我享受孤獨。
在這樣一個孤寂的背景下,我小說里的每個人其實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掙扎,這種掙扎未必是大幅度的,而是一種隱秘的來自精神內(nèi)里的搖擺不定:在與父母的關(guān)系中掙扎,在家庭婚姻之中掙扎,在人生的岔路口掙扎。我覺得掙扎是吸引人的,因為掙扎是從消極的沮喪的黑暗的狀態(tài)中突破出來。我經(jīng)常會寫夜晚的場景,但其實在月亮升起來之后,迎接你的就是黎明,是新的太陽,它包含了一種希望在里面。
中國作家網(wǎng):你剛才說到比較喜歡消極和黑暗的主題時,我還在想這與你之前所說的好小說的力量感和勇氣是不是有矛盾?現(xiàn)在看來,其實這兩者都形成了一種張力。
葉遲:對,有一種參差落差在里頭,我希望能在這種落差跟張力中看到人的力量,哪怕這件事非常微小,只是一段戀愛、一場婚姻,或只是一場約會。就像蟄伏地下十七年的蟬。對人類來說,這些蟬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它們的存在。而我們這一代人的痛苦與掙扎在經(jīng)歷過“大歷史”的人看來,也許也是微不足道的,但對我們而言,是耗費了大半輩子的力量,才“從土里爬出來”,這些“微不足道”之中是蘊含了一種力量感和落差的。
中國作家網(wǎng):你怎么看待最近很火的ChatGPT等人工智能以及它們可能對寫作帶來的影響?
葉遲:共同存在,共同成長,或許互相拯救。我覺得現(xiàn)階段最不應(yīng)該有的態(tài)度就是互相敵對,對抗。很多事物剛開始發(fā)展的時候是充滿無限可能、最吸引人的,各行各業(yè)都在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作家也要成為緊跟時代的人,對科學乃至宇宙保持高度關(guān)注,這對作家而言是非常棒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