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燾:一位“砍樹者”
郭嵩燾(1818—1891)與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都是至親好友,與曾還是親家,但沒有曾、左、李三大人物的功勛。郭曾中進士,成為翰林院編修,在學問上頗有心得,但也沒有阮元、王闿運、張之洞的學術聲望。然而從歷史長河看,他的“遠見”,遠非乾嘉學者、咸同將相可及。所謂遠見,指能超越前人之所思,敢挑戰(zhàn)傳統(tǒng)之權威,能與主流意見相左,指出正確的前程。大科學家愛因斯坦曾以“砍樹者”與“爬樹者”作比喻。人們習于在大樹下納涼,不僅討厭“砍樹者”多事,甚且譴責妨礙其納涼。郭嵩燾在他的年代成為具有高度“爭議”的人物,就是因為他是一個“砍樹者”。
郭嵩燾的遠見使其深刻體會到三千年變局的到來,并提出應變之道,他認識到西方列強有異于古代的夷狄,并無征服中國的意圖,可有和平共處的余地。外國以通商牟利為要,中國只有面對已難改變的通商局面,更沒有輕啟戰(zhàn)端、自取其辱的必要。所以他提出“戰(zhàn)無了局”的結論。然而鴉片戰(zhàn)爭以后,接著英法聯(lián)軍之役,中法馬江之役,以及于其身后發(fā)生的甲午戰(zhàn)敗,八國聯(lián)軍入侵,一再重蹈覆轍,每次戰(zhàn)爭的結果,貽患一次比一次兇惡。他直白指出:“國家辦理洋務,當以了事為義,不當以生釁構兵為名?!睉?zhàn)爭只會使中國割地賠款,屈辱更深。郭嵩燾對帝國主義的侵略本質,并非天真無知,只是看準列強重商,為了商業(yè)利益,也不想輕啟戰(zhàn)端,中國正宜維持和局,爭取時間自強,所以郭氏戰(zhàn)無了局之說,絕非虛言。郭頗能在外交戰(zhàn)術上有所掌握,但戰(zhàn)略掌握在朝廷之手,無奈清政府昧于世界大勢,士大夫又多浮囂不實,無可行的戰(zhàn)略。郭有戰(zhàn)術而無戰(zhàn)略依靠,難有作為。郭在當時守舊的中國,不諱言自家的弊端,因而遭遇到唾罵、譏諷與譴責。他受到極為無理的毀謗,雖感氣憤,但并未動搖他的見解。他走在時代的前面,是寂寞的引路人,要引中國走向世界,卻被拒絕,他的遠見不容于強大的頑固勢力。他個人的挫折,也是晚清中國的挫折。
當時最了解郭嵩燾的人,不是曾國藩,而是曾國荃,“居今日而圖治安,舍洋務無可講者。僅得一賈生,又不能用,此真可以為太息流涕者也?!眹跣哪恐械馁Z生,就是郭嵩燾,以郭與受屈于長沙的賈誼相比,說出郭所遭遇的挫折,端因其見識超越時代,且直言不諱,很容易被時人視為用夷變夏,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甚者視他為奸人。當時即使略知洋務的人,亦僅知洋人可畏,而不察與洋人周旋之道。洋務派領袖如李鴻章、左宗棠、沈葆楨、丁日昌,在郭嵩燾看來,也僅能考求富強之術,如槍炮船械之類,而昧于本源。他曾有詩云:“拿舟出海浪翻天,滿載癡頑共一船。無計收帆風更急,那容一枕獨安眠?”出海浪翻,象征中國面臨三千年的變局;一船癡頑,隱諷昧于中外情勢的朝野保守派;風急而無計收帆,說明他內心的挫折感;不能獨眠,正是他不能默而不言的寫照。
郭嵩燾常被視為洋務派,唯洋務派的視野限于船堅炮利的物質文化,而郭則重視西學。他無疑驚羨洋人的武備,但認為只是洋人的末務,其本包括政制、法律,以及學術,尤其是西學,他曾說:“西洋政教、制造,無一不出于學?!睂W問才是根本。他一到倫敦,就參訪各種學校,探明學制,認為斯乃西洋人才之所以盛。他知道英國大學之中,以牛津與劍橋最佳。他曾于1877年11月28日,赴牛津大學訪問兩日,印象極為深刻,體認到“此邦術事愈出愈奇,而一以學問思力得之!”于此可見郭獨具慧眼,窺得近代文明背后的學術原動力,所以一切莫急于學。相比之下,中國士子習為虛文,所學唯取科名富貴而已。為了矯虛征實,他建議先在通商口岸開設西式學館,“求為征實致用之學”。
郭嵩燾辦理外交,知道國門已經洞開,事情日繁,與列強交涉日廣。國際交涉唯憑條約,但條約幾皆由洋人擬定,而地方官不知洋法,遇到事故,每生爭議,予洋人要挾的口實。他認識到法律原是雙方的,然而列強卻以法來束縛中國,使郭益知法律的重要性,所以當他在倫敦,見到伍廷芳,就十分欣賞他懂西洋法律,要攬為己用,惜伍氏不肯屈就而前往美國。他到法國之后,立刻將法國通律寄往總署備用。足見他深知法律的重要性。但他并不一廂情愿認為法律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他警覺到西方霸權的蠻橫,他曾與英使威妥瑪交涉,常受其辱,認識到若不能以其法還諸其身,全無置喙的余地。
郭嵩燾開啟出使外國之端,之后駐日、駐美、駐德、駐俄公使相繼派遣。郭到任英國后,在倫敦聞悉數(shù)十萬華民沒有法律保障,乃積極設法在華民較多的外埠,建立中國領事館。不過,華民較多的地方,多是英國的殖民地,設置領事需要殖民地政府的同意,所以郭的構想并不順利。幾經交涉之后,通過當?shù)匾笊毯瘽傻膮f(xié)助,僅在新加坡設立了領事館,總理衙門于1877年10月31日同意后生效。即使如此,華民實同英民。中國向世界其他各地派遣領事,異常緩慢,到清朝滅亡時,才逐步完成,這已經是郭氏身后20年以后的事了。
中國在十九世紀走向世界充滿挫折,到了二十一世紀初的中國,不僅由“一帶一路”走向世界,互惠雙贏,而且經由上海合作組織,引領世界的走向。郭嵩燾若地下有知,會不會一掃當年的陰霾而笑逐顏開?
(作者為中國近代史學家,曾任美國弗吉尼亞州立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