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3年第9期|陳小手:簾后
陳小手,1993年出生于陜西蒲城,魯迅文學院青年教師。中短篇小說見《人民文學》《收獲》《花城》《作家》等刊,出版有小說集《離開動物園》。
編者說
生病的女兒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簾子后面,母親與年輕男人被欲望之火焚燒的聲響。她墜入夢中,見到涅槃重生的鳳凰……這是一篇具有探索精神的小說,作者在文中致敬了聊齋中的志怪故事,并將其嵌入現(xiàn)實場景,寫出了母女之間相互交織纏繞的浴火人生。
簾 后
陳小手
1
吃過午飯,陽光很好地從百葉窗跨了進來,光帶傾瀉,有點醉態(tài),伏在地上,也伏在墻上,房間又暗又亮,空氣里有很多小顆粒在喧騰。房間不大,媽媽在光帶里來回穿行,風鈴響了起來,讓我錯覺光帶被她的身體撥出了聲響。媽媽雙手前甩又雙手背后,脖子一縮一縮,左右扭動腰身活動筋骨,眼睛時不時看看我,看了幾次也沒開口。我說,你要憋得慌,咱們可以出去走走,公園地方大,人少,還是可以去的。媽媽說,可不要出去,說不準哪口空氣里就有病毒。我說,你一周沒下樓了,出去透透風,人老了骨頭容易生銹。媽媽努努嘴,搖搖頭。我收拾起來,穿好衣服戴好口罩,取出個新口罩遞給她,問,走不走?這會兒太陽正好。媽媽接了過去,戴上口罩穿好衣服,把垃圾提在手里,鎖了門跟在我身后。我想接過垃圾,媽媽說,臟,別碰。
公園里沒幾個人,大家遠遠看見,又都遠遠避開。到處都靜,陽光也比往日悄無聲息很多,毫無保留地集中在我們身上,身子一暖,我們的話意也閑散放松下來。媽媽的話題老是那些,說了說我的舅舅——她養(yǎng)過的那只孔雀丁丁,也說了說我的大姑,孔雀皇后。她說大姑前后嫁了兩個好男人,日子幸福,但沒有孩子總歸一輩子凄苦。話趕到這兒,又問我情況如何。我渾身支棱起來,手心一下有了汗,說,我恐男,這輩子都不想讓男人碰我。媽媽問,在學校那會兒有人追你嗎?我說,有,我都躲得遠遠的。她說,那你有喜歡的嗎?我沒說話,只是本能地搖搖頭。媽媽說,我托人給你看了幾個好的,等這段時間過去,你去相相。這下我不僅搖頭,還連忙擺手,說,不要,我不想有男的碰我。媽媽說,那你準備啥時候結婚?我說,為什么要結婚,我一個人就挺好。媽媽搓著雙手,喃喃說著,你這是心病,都是媽害的你,你那會兒要是跟著你爸過就好了。我拉過她的手,說,媽,你別這么說,我從一開始就想跟著你,從沒后悔過。媽媽說,我現(xiàn)在是越來越后悔了。
我趕緊挑開話題,問媽媽,丁丁后來有消息嗎?媽媽說,那是你舅舅,不能隨便叫名字。我心里一笑,說,丁丁舅舅回來過嗎?媽媽念叨著,沒回來過,可能早不在了,也可能還活著,人模狗樣過得不錯,不找我是好事,他要真找我說明遇到難處了,我這樣子,能幫得了他什么?我一吐舌頭,說,你又來了,他就是只孔雀,跑出去要么被關進動物園,要么上別人餐桌,還能咋的?啥都被你說得邪邪乎乎的。媽媽說,他打小的習性,喜歡亂逛亂跑,又好斗愛咬人,要真活著,一般人誰也治不住他,他受不了欺負也吃不了虧。我就擔心他被這病毒盯上,這玩意兒他扛不過去,要因為這死了,多年的努力不就白費了。我說,孔雀都成精變人了還能怕這玩意兒?
媽媽不再說什么,走到早開的海棠跟前,細細一嗅說,快,給我拍幾張。說完她就取下紅絲巾準備迎風招展。我掏出手機一通狂按,照片十幾張次第連綿,媽媽讓我按慢點,耐心等候,把最好的表情和最美的動作都捕捉到。我舉起手機再一通狂按,什么表情和動作都給它一把抓牢,回去了慢慢挑。拍完照我問,跳舞的大姑被你掛嘴上那么多年了,怎么從沒見聯(lián)絡過?媽媽說,你大姑是能上電視臺跳孔雀舞的人,孔雀皇后,身份尊貴,咱就是個野雞,跟人家往來不合適。說到野雞,我們都沉默了下來,空氣立馬變得稀薄,讓人渾身發(fā)緊難受。媽媽補充道,野雞也沒什么不好,只是我這個樣子要讓她知道,她會難過的。
聽到媽媽說自己是野雞,我很難過,長這么大,這是她第一次說這個詞,雞,是我們一直回避的字眼。上小學那會兒,一個女孩搶我頭繩,我不服軟,把頭繩攥在手心,雙手抱緊趴在地上,那女孩騎我身上唱著,小小老鼠小小老鼠穿藍衣,旁邊的孩子跟著唱,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大臉貓大臉貓愛吃魚。他們改了詞,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女孩說,雞的女兒不準用這么好看的頭繩,拿來。頭繩被搶走了,我哭得一身淚珠,回到家里找到媽媽,問,媽,她們?yōu)槭裁炊颊f你是雞?媽媽那會兒正給丁丁喂食,丁丁看我難過便不吃了,啄了啄我的褲腿,抬起頭翎看我。媽媽說,雞是罵人的話,不用理他們,唾沫淹不死人。她把我拉到跟前,像叮嚀新字筆畫順序一樣跟我說,媽告訴你,媽才不是什么雞,媽是孔雀。說完,她瑯然一笑,攥出袖口在我臉上勻勻一抹。誰欺負你了,把丁丁抱她家去,丁丁嘴尖,見啥啄啥,給他們來個透心涼。一聽要打仗,丁丁來回巡視,嗷嗷直叫,只見他尾屏慢慢打開,所有的羽毛搭弓引箭,一身密布的眼睛在漸變的光彩里盯著人看,誰見了也得膽戰(zhàn)心寒。
丁丁那么厲害也保護不了媽媽。爸爸來氣的時候,拽著媽媽的頭發(fā)在臥室里拖,邊拖邊罵,地上全是血點。媽媽不罵也不叫,全然接受,甚至有點配合。丁丁不知為何,渾身滾燙,身上冒白煙,一次次沖進房間,啄兩口又迅速往外逃竄。爸爸跑出來攥住丁丁的脖子,抽出皮帶打,丁丁的脖子燙得手握不住,他就把丁丁摔地上用腳踩踏。媽媽上去攔,說,別打,孔雀著起火你就完了。爸爸沒聽懂,一腳把丁丁踢開,揪著媽媽的頭往墻上磕。最后,爸爸打累了,媽媽也挨累了,兩個人窩在地上長長喘息。爸爸把我和哥哥叫到跟前,拿著媽媽的手機,一條條短信連著念,那些短信讓我和哥哥紅了耳朵,我們互相看一眼,臉也紅了。我們不敢吭聲,更不知道該說什么。爸爸喊著:她就是雞,你們的媽媽就是雞,雞是什么,就是專門脫褲子賣的。你們兩個說,我該不該打她?爸爸盯著我們兩個要答案。大慶,你告訴我該不該?哥哥的頭越壓越低。爸爸吼著,說話!哥哥輕輕動了個該字的嘴形。大聲!哥哥吸了口氣,小聲說,該。你呢!爸爸又吼著問我。我不知道脫褲子賣什么,難道是賣褲子?舊褲子又不值錢,為啥發(fā)那么大火?爸爸把手機摔得粉碎,渣子迸到他下巴上,出血了。說話!我吞著哭聲說,不知道。爸爸推著我說,不知道?這都不知道?你長大了是要接她班嗎?媽媽緩過勁來,撲在爸爸耳朵上咬,她沒下狠心,咬出血就松開了嘴,拉著我往外逃。
后來,媽媽抱著丁丁走了,她原本想帶我一起走,但爸爸沒同意。媽媽只是走了,他們并沒有離婚,爸爸很怕我們不愿跟他過苦日子,說,你媽有錢,可那都是貼野漢子的臟錢,你們跟她過,那錢能花得下去嗎?他就跟得了失心瘋一樣,逢年過節(jié)走親戚,喜慶的日子大家聚一起,他總要當著我和哥哥的面,給親戚說我媽去城里做了雞,撇下孩子不管了。親戚們寬慰他看開點,他就說他不覺得什么,就當我媽死了,就怕苦了兩個孩子。每次說完,還要我們當著所有人表決心。他問:我要和你媽離婚了,你們跟誰?爸爸盯著我們的眼睛,一動不動,所有親戚也都盯著我們,哥哥說跟他。我知道該說什么,但心里卻只想跟著媽媽,媽媽是雞也好,不是也罷,我一點都不在乎。她不會把我逼在窘迫的墻角,用言語一下又一下羞辱抽打。
跟你。我說。
爸爸摸摸我們的頭,大家如釋重負,給我們兩個碗里夾菜,吃,吃,吃好了才能快快長大。
為了不讓媽媽找到我們,爸爸帶我們搬到了鄉(xiāng)下,我們換了所偏僻的學校,學校藏在山里,外面的人很難找到。就這樣,媽媽消失了幾年,沒人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原以為換個地方,我們就不用再受爸爸和別人的壓力了,可沒過多久,身邊的人又都知道我媽是進城做雞去了。鄉(xiāng)下的人我們之前都不認識,只要爸爸不提及,媽媽的事肯定沒人知道,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總是一副受害者的面孔,想讓別人同情他,想讓我們恨媽媽。這就是他的方法,讓我們一直在他身邊的方法。我問過哥哥想媽媽嗎?哥哥說,爸爸不讓想。我問,你在心里想嗎?哥哥說,不怎么想,一想心里就發(fā)慌。我說,她是你媽,有啥發(fā)慌的?哥哥埋頭吃著飯說,你不發(fā)慌你慢慢想。
2
以前,跟媽媽在一起時,我總是輕松快樂,學校的同學孤立我,哥哥也不愿跟我玩,媽媽就說,讓丁丁陪你玩,丁丁要變成個小男孩,肯定跟你有得玩。我說,才不要跟孔雀玩。媽媽說,丁丁可不是一般孔雀,他腦子聰明,學東西快,你愛玩的游戲,捉迷藏、抓石子、跳皮筋、踢毛毽,他看一遍準會。我說,哪有男孩喜歡玩這些的?再說,他又不是小孩。媽媽說,他可以是,只要丁丁心里想,在火里走一圈,把身上的羽毛燒盡,就能變成小男孩。我說,那還是不要了,太疼了,羽毛燒盡丁丁也就燒死了,我一個人玩挺好。媽媽問丁丁,你愿意變個小男孩跟青青玩嗎?丁丁警惕地踮起一只腳,四處閑看,不敢回答。媽媽笑著踢他一腳,你說話呀。丁丁就抖抖羽毛哇哇怪叫跑出去了。丁丁雖然不愿變小男孩,但還是愿意跟我做游戲、抓石子、踢毛毽,對他有點強雀所難,跳皮筋和捉迷藏他卻是很好的玩伴。跳皮筋的時候,繩子一頭拴在樹上,一頭跨在丁丁腿下,丁丁很乖一動不動,看著我來回翻跳,玩高興了他還會幫我數(shù)拍,不住點頭。除了皮筋,捉迷藏丁丁也是好手,他狗一樣嗅覺一流,找我一找一個準,我躲在門后,把自己卷在豎著的竹席里他都能找到,他啄啄竹席,哇哇一叫,代表別藏了,捉到了。我找丁丁就很難了,這家伙雖然不說話,但心眼多,我懷疑他尾屏上的眼睛全是心眼,他趁我閉眼數(shù)數(shù)的時候繞到屋后飛房頂上去了,伏在煙囪后面,這讓我怎么找?
媽媽走后,有兩三年沒任何音訊,因為她想跟我和哥哥通電話,爸爸從不轉達,媽媽就天天打,后來,爸爸換了個新號碼,媽媽就徹底消失了。沒了媽媽,爸爸也沒心情做事,他倒不賭博酗酒,只是加倍賣力在地里翻種,像把沒有感情的鋤頭,只顧埋頭上下?lián)]舞,至于莊稼長得好壞他并不在乎。爸爸也很少跟我們說話,搬到鄉(xiāng)下后,他便很少給我們出表忠心的難題了,可他嚴禁我們提一個媽字,哥哥有次吃完飯吐個不停,爸爸以為他中毒了,哥哥說爸爸炒的菜太難吃,吃了這么久,實在是裝不下去了。他還說要能吃口媽媽炒的菜立馬就好了。哥哥沒吃到媽媽炒的菜,倒吃了爸爸兩耳光,吃了耳光后便不吐了,看來耳光也起作用。五年級的那個冬天,天氣很冷,我守著電視看完最后兩集《春光燦爛豬八戒》,小龍女為了修好東海的泉眼,自己化成了泉眼,豬八戒再也找不到她了。我心里一片揪,想著媽媽是不是也化成泉眼,再也見不到了。心揪著睡著,半夜驚醒發(fā)現(xiàn)底褲沾滿了血,我是不是要死了,該跟誰說呢?除了媽媽,誰也沒法說,我只能靜靜等著自己化成泉眼的時刻。忐忑等了一個月,我還是好好的,等我快要放下心時,血又來了。我擔心這玩意兒是不是跟龍珠一樣,得攢夠七次才能應驗,那還有時間補救,我紅著臉向爸爸求助。爸爸當時在剪腳趾甲,我說我下面流血了,是不是要死了?爸爸說,哪兒流血了,快讓我看看。我扭扭捏捏說,不能看。爸爸生氣了,你這死孩子,快點,咱這附近沒醫(yī)院,止不住血就死了。我說,那個地方不能看,血流得不多,上個月也流了一次。爸爸仰頭轉了轉眼珠,點了點頭。他拉過我指點道,沒事,沒事,女的都會流,流了血,一夜之間你就長成大人了。
不久,小學要畢業(yè)了,因為沉默,我個頭長了不少,才十二歲就一米七了,成了班上最高的。走在路上,誰都在看我,誰嘀咕我,我也都能看到,每當這時,我就深深低下頭,快速走過。老師嫌我太高,讓我和垃圾堆坐同桌,坐在墻角的我更沉默了。有一天,學習委員跑過來說,老師找你。我心里一頓亂跳,反思著是不是我寫在墻角罵老師是臭母豬和老尼姑的事被她知道了,在路上我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不知該怎么解釋。進了辦公室,老師看也沒看我,只是用下巴給我點了下電話,說,你媽找你。聽到媽字,我腦袋里忽然有一股明亮的聲音在上升,聲音回旋,兩頰發(fā)燙,我有點站不穩(wěn)。拾起電話,我細細說了聲喂。話筒問,青青啊,是青青嗎?我說是。那邊捂著聲音帶著哭腔說,媽媽終于找到你了。我不想哭的,可眼淚簌簌掉,怎么也攏不住,這是我三年級暑假以后第一次聽到媽媽的聲音。媽媽問我吃得好不好,平時得不得病,長高了嗎,有沒有新衣服穿?還問了爸爸打不打我,同學對我怎么樣?那聲音既溫熱又陌生,讓我感到生澀,因為生澀又使我害羞,我只是說著嗯或沒有。媽媽沒問哥哥,也沒問我學習怎么樣,問到最后她說了句,媽媽接你來城里生活好不好?我的心速速一亮,不知為何眼淚又出來了,我看了看四周埋頭辦公的那些老師,握著拳頭用手背把眼淚使勁往身體里托,壓著聲音輕輕給媽媽回復著,好!
上了初中,我就一直跟著媽媽生活,直到上大學去了外省,我們才慢慢分開,有了各自的生活路徑,此后只有假期,我們才能流匯一處,交換一些信息。現(xiàn)在,我回到省城工作,涇渭交融,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有段時間,我在家上班,媽媽的發(fā)廊也關了,我們倆整天困在家里,最難受的事是話都早早透支說盡了,兩人只有相對冷坐。媽媽的話越來越少,她總是嘆息自己老了,沒多少日子活了,可她年齡并不大,才四十五,人也依舊漂亮,有時她盯著我看,我都有點莫名心動,怪不得男人們都喜歡她。她工作穩(wěn)定,活也不重,但這么多年沒掙到什么錢,因為吉祥村的發(fā)廊太多了,競爭激烈,要想闖出一片天來幾無可能?,F(xiàn)在,她失了業(yè),便把所有心思挪到我身上,希望我能找個好人家,過上好日子,她也就別無他求了。
我剛工作半年,在西工大附小當音樂老師,這個學校不好進,但我沒費什么勁就考了進去。之所以選這個職業(yè),是因為不用說太多話,更不用跟家長往來客套,光唱歌就行,歌也不想唱了,彈彈琴也能糊弄過去。媽媽對我的工作很滿意,說以后生了孩子不愁上學,西工大的學校一路上到頭,讀大學去北京,這樣她后半生就完滿了。找對象一事,媽媽老早就托人殷勤聯(lián)絡,一切恢復正常之后,這件事成了她唯一的中心工作,我一直借口太忙從未領情。有一次,我聽見她拿著電話給人叮囑:千萬別提我,一提我啥好女婿都飛了。電話那頭說,這會兒瞞住了,孩子們要看對眼,以后也瞞不住啊!媽媽說,兩個孩子要能好,就說我是青青小姑,要是小姑也不行,就說青青她媽死得早,我是她媽的好友,受人委托代為照顧,這就說得通了。聽到這些,我愈發(fā)糾結難受,想去相親又更不想相親了。
為了不辜負媽媽的費心,我挑了個照片還算順眼的去見了見,到了地方看見一西裝男,坐得筆挺,皮表簇新,指甲精心修過,脖下的胡茬因為剃得用心,留了幾條細紅的傷痕。西裝男長得不討厭,開口說話也像正常人,沒問我六級過沒過,也沒問我入沒入黨,一字一句,不吹牛逼,但看他第一眼,我就滅了燈。這人過于板正,我心里毫無感覺、紋絲不動,于是一身的緊張也慢慢松弛下來,就當玩了。他沒有寒暄,單刀直入問我,我離過婚你介意嗎?我說,介意。他說,那怎么辦,還聊嗎?我說,點的咖啡還沒上來,喝完再走吧,別浪費。再說這不是還沒聊嗎,說不定聊完就又不介意了。這男的也不見外,問我,你談過幾次戀愛?我說,沒談過。他一笑,說,那我沒什么問題了,我家里的條件李阿姨肯定也跟你說了,你覺得我如何?我說,沒什么感覺。他說,我覺得你挺好的,長得好看,又有能力,就像老天專門給我安排的一樣。我說,這怎么說?他說,好看自不用說,能力嘛不明擺著,全省那么多人,有幾個能去西工大附小當老師的。我保證,我兒子也一定會喜歡你的,那小子很乖,明年就幼兒園畢業(yè)了。你可別誤會,我只是單純想說他快畢業(yè)了。嗯,祝他畢業(yè)快樂,早日建設祖國。我說。還有,你別見怪,你媽的事李阿姨也跟我說了,畢竟李阿姨是我舅媽,心還是向我的。你要愿意跟我的話,我理解你媽也尊重你媽,她是她,我們是我們,兩碼事互不牽扯,再說我畢竟離過婚,也不能要求太多。我心里罵著,傻逼,你還挺自信,誰給你遺傳的?他接著說,我覺得我們很有眼緣,肯定能成,不過我有個問題吃不準,我舅媽也不清楚,所以,需要向你確認一下??赡苡悬c冒犯。我說,你說。他左右望望,傾過來低下聲搓著手,問,你在那發(fā)廊待過嗎?我吸了口氣,杯子里有開水,我把杯子端起來又放下,說,你理解我媽尊重我媽,但我操你媽!
李阿姨沒再張羅,聽說她把我媽拉黑了,媽媽怪我,相不中罵人家干啥,你在學校就這樣教孩子的?我哭著說,那人讓我惡心,是男人都讓我惡心,你以后就別找男人惡心我了。媽媽也吼了起來,那個人很好的,你為什么要罵人家?我不知道媽媽為什么一定要掰扯我罵人家的事,我為什么罵人她猜不出來嗎?她猜不出來為什么要怪在我頭上?我沒法把實情告訴她,只能悶聲哭。媽媽說,你這樣可怎么找男人?我說,我為什么非要找男人,你自己喜歡男人,我也必須喜歡嗎?我這輩子都不找男人!媽媽說,這又何必呢,不喜歡這個換那個,咱接著挑,總有你喜歡的。我說,挑什么挑,挑誰我都沒資格,那李阿姨早把你賣了!媽媽在我面前轉了幾圈,搓手連連,短吁長嘆,說,還是因為我。我歪著頭哭,不吭聲。青青啊,你說這個問題該怎么解決呢?我們斷絕關系,你是不是就能找個好對象了。我心里一痛,淚水把眼睛都糊住了,心里噎著一團氣,吸不上也吐不出,說,媽,你就信我吧,我真的害怕男人,惡心男人,你就相信我,別逼我找男人了。你這話說的。媽媽說,青青別哭了,還是怪我。都怪我。
3
西裝男非要纏著我,讓我做他孩子的媽,他牽著孩子的手,我到哪兒他們跟到哪兒,我心里驚慌到處躲著,躲門后,躲衣柜里,躲進豎卷的竹席,躲床底下。這父子倆眼睛帶B超,我躲哪兒都能被他們看到??吹揭院?,他們雙雙不走步,風一吹飄到我面前,是兩個二維人,薄如紙張,陰森森笑,一人拉一只手把我扯出來。男孩喊,媽媽!男人喊,跟我回家!我對小孩說,小朋友,你不是小蝌蚪,別滿世界亂認媽。對西裝男說,大哥,我錯了,我不操你媽了,放過我吧。西裝男說,不跟我回家也行,讓我兒子進你們西工大。我說,操你媽的,你咋不進清華呢?甩開二人,我跑得丟盔棄甲,撞鬼了,撞鬼了,我繞著老屋四處找地方藏,揭鍋蓋,開麥倉,水甕里全是水,地窖太冷沒法藏。
我想起丁丁最常躲的地方,房頂是個好地方。渾身一使勁,我就上了房,來到煙囪后,剛準備抱頭伏身,看見那兒蹲了個人,頭戴西瓜帽,穿身綠衣裳,帽頂有幾根小小翎毛,衣裳微微閃著彩光。那人一抬頭,是個少年,鼻子尖,臉蒼白,身骨細瘦,脖子彎長,少年眉眼一閃,輕輕一笑,說,青青,這次被你找到了。我說,你是哪位?這兒能讓我藏會兒不?少年說,我是丁丁,你得叫我舅舅。我說,剛被認完媽,又冒出個舅,這一天真是夠夠的。少年覷了眼房下循環(huán)轉圈的父子倆,從頭頂摘下帽子,遞給我說,戴上帽子他們就看不見你了。還真是,帽子一戴,我不見了,連我自己也找不到。我豎起大拇指,說,丁丁,牛,不過這樣我沒法給孩子上課,你看怎么解決?丁丁說,好解決,他取回帽子,從上面拔了根翎毛,捏著羽干根部輕輕一搓,翎毛轉起來,翎毛騰起了火。他甩手一扔,翎毛起飛追著那兩父子跑,兩父子引火上身燒得很快,嘴里喊著,我們錯了,我們錯了!喊完就燒沒了。我說,唉,舅,丁舅,這是干嗎啊,嚇跑就行了,他們死了是要償命的呀。丁丁說,你安心去工作,他們死不了,我只是把他們的欲望燒掉了,他們以后再不會纏你了。我拍拍手,說,這個好,這個好。丁丁,你是怎么變成人的?我媽說你能變人,我還以為誆我呢,沒想到真能變。他說,所有的翎毛都騰出火焰,什么都燒沒了我還在,我就變成人了。我問,變成人是好事,可你不陪在我們身邊,怎么消失了?丁丁說,我沒消失,我只是隱身了。我得意說,那跟我回家吧,這下家里就有兩個男人了。丁丁正了正帽子,說,我回不了家了。另一個男人,你喜歡的那個,你媽也不會讓他回去的。我問為什么?丁丁理了理衣服,說,房頂我不會再藏了,換個地方藏,你能找到我,答案也就找到了。說完,丁丁帽頂?shù)哪菆F翎毛噗一聲,燃氣灶一樣騰起一團藍色火焰,火焰速速蔓延,在身體上纏繞旋轉,空氣里一股羽毛的焦臭味,我還未伸手去挽,丁丁的形象在火焰中稀釋不見了。
挽了個空,我身體傾側,要從屋頂摔下來,在落地的尖銳疼痛快要將我覆蓋時,我腳一哆嗦醒了過來。好好緩了緩,發(fā)現(xiàn)老屋早不在了,新租的房子也快住十年了。墻上掛的那張合影還在,在老屋門前,我抱著丁丁,丁丁把我都壓歪了,媽媽一手摟著我的肩膀,一手扶著丁丁的長尾,我們看著鏡頭笑,丁丁望著天發(fā)呆。這西裝男把我都整魔怔了,竟讓我無計可施到去找丁丁求助,丁丁燒一把火就能隱身,要能學會這絕技可真是救了我的老命。好幾個月過去了,西裝男還想約我吃飯,這人好脾氣,我罵他那樣他也不生氣。我一直回絕,他又說想給兒子請個家教教鋼琴,一月五千,問我有沒有興趣。我去!都快趕上我一個月工資了,我沒興趣,就把他拉黑了。沒想到他竟然給我媽打電話送殷勤,我媽說,這個人在派出所上班,咱不要輕易得罪,她拿著我手機又把他放了出來。真他媽的惡心,我想刪除他,想了想作了罷,后面也許有用。算了,直接給他說我已有對象,這事就到頭了。
我找了個對象這事,一直沒跟我媽提及,一則時間太短,還在熱戀的暈眩期,不愿被人打擾掃興。另則說來有點難為情,我信誓旦旦給她說惡心男人,終身遠離,沒想到這么快就陷入了真香定理,現(xiàn)在坦白會很丟人。男孩叫孔帆,孔子的帆船,他老這么介紹自己,每次他一說,我腦海里都會浮現(xiàn)孔子一手捋著白胡子,一手搖著比賽帆船在海上使勁漂泊的畫面。我們之所以這么快就在一起,諸多原因,首先是我足夠筆挺好看,看著像是他怎么也追不到的樣子。其次,他185,我177,我不再焦慮身高搭配,雖然他長得一般,臉上不少痘印,但他凡事不入心,臉上常掛笑,笑里總是透著不以為意,有一種丑帥丑帥的自信。加上他不油膩,不吹牛逼,說話風趣,又有能力,年紀輕輕就在教育廳公干,工資不低,還分房子,最主要是后面我若想往更好的學校調動,他肯定能說話管用使上勁。當然,沒有這些我也會和他在一起,畢竟我們認識快十年了,他也許不知道,他一直是我回顧青春時的獨特標點和閃光記憶。
我和孔帆初一就同班,直到高中畢業(yè)一直同班,整整六年,所有人不斷排列組合、重聚打散,我們兩個卻始終同一個班。我那時一廂情愿地相信是老天想讓一個人一直守衛(wèi)在我身邊,可我們沒怎么說過話,也不是很熟,因為我長得太高,他個子最矮、發(fā)育太慢,我一直守著墻角,他總是坐在教室對角線的另一個端點,相隔實在有點遠。原本不會有往來的兩個人,因為他的玩鬧和調笑開始有了交軌和并線。高二剛分完班,我又見到了他,他來到我身后蹦跳著摸了下我的頭說,咱又是一個班,你長這么高,這么多年我的個兒是不是被你偷走了?面對這莫名其妙的問題,我只能臉紅僵住,沒說什么走開了。后面再見我,他總是抱著籃球站在我身邊拿我當標尺比量著,問,我是不是長高了?我以為他拿我逗樂,往往無話可說,可他眼神純粹,笑容清澈,虎牙咬著唇邊像是認真問我。問得多了,我就說,小矮人,你沒救了。他哈哈一笑,握拳對我假揮,大步跑開了。用這種方式,我們莫名其妙拉近了距離,但也依舊保持著陌生和好奇。我試探著、想象著、揣摩著、靠近著,始終低頭沉默,不表露任何信息,可無論在哪兒,我都抑制不住內心的本能,對他的背影小心窺探,刻意搜尋。他再來找我比個子時,問,有變化嗎?我拿出一顆紅透的蘋果,遞給他說,小矮人,以毒攻毒,要想長高就得多吃些施過咒的毒蘋果。他笑著接過,掰成兩半分我一份,說,那這高科技蘋果你得每天給我?guī)б粋€,An apple a day keeps the kongfan best。
他說的話,我記住了。蘋果一天一個,風言風語便開始了,我趕忙蜷縮到屬于自己的角落,長久的獨處,煎熬的沉默,我把手里攥著的那顆種子越埋越深,心中的情感也越發(fā)幽微難測??追灰詾橐?,依然故我,在我身邊圍繞著、逗弄著、說笑著、隱身著,像一顆哈雷彗星,在扁長的軌道上時遠時近,晦暗閃爍。他吃了我很多毒蘋果,沒多久,就比我還高了。他長高后,沒說什么,我們就高中畢業(yè)了,大家開始天涯散落。生活的亮色一閃而過,流星隱沒,我們又回到了最初幾無交集、幾不相識的時刻,可時間回環(huán)累積,他的幻影卻在我心中不斷生長扎根,成形豐碩。
我們在一起后,快樂多過難過,沉醉多過挫折,孔帆用現(xiàn)實之軀和我心中的那個幻影一點點觸碰靠近,一點點榫卯接合,但有些事我還是一時無法接受,成了身上的枷鎖。具體來說,孔帆有點急,急著想跟我更進一步,急著想和我肌膚交融,我一直反抗。他把我壓到床上,我急急坐起,他解我扣子,我又慌亂扣上,他想用蠻力,我就咬他胳膊。他問我緊張什么又抗拒什么?我收緊自己,嘴唇緊閉,什么都不說。他沒了轍,把自己脫光躺在床上等著,不停撫摸我的背,問,你沒做過?我搖搖頭。他笑了,說,也是難得。他從后面抱上來,用他那東西抵著我,我像被觸了電一樣頭暈目眩,渾身酥麻,身體和堤壩一瞬松軟。他的手按在我攥扣子的手上,問,你對我沒感覺嗎?我不說話。這事和愛情一樣,勉強不來,你要沒感覺咱們可以盡早打住,戀人做不了還能做朋友。真沒感覺?我搖搖頭。他說,那你抵觸什么?你能強迫自己,但你騙不了自己?這種事順從本心不就好了。我說,我怕,我惡心??追盟菛|西不停頂我,他吻著我耳朵說,哦,懂了,看來是心病,心病還得新藥醫(yī),要不要試試我的新藥,一次就能把你治好。我搖著頭,用氣息說,不要。他咬著我的耳朵,摸我的手,食指在我手背不停畫圈,像在施咒,我的手不那么強硬了。他挪開手,食指和中指變成腳尖,一步一步攀到我胸前,雙雕一樣摩挲盤桓。我攀著他的手臂想要拉開,可無濟于事,雙雕四處俯沖飛掠。我的手沒了力量,心里還想抵抗,可身體各個部位都在搖旗投降。我的頭往后仰,眼睛合上,呼吸長了起來。孔帆用舌尖找到我的舌尖,一番回環(huán)試探、追逐躲藏,我們的呼吸連接了起來。他用手護著我的頭,指引著、呼喚著,我循著他的柔情輕輕倒下,和他一起在海上揚起船帆,準備起航。無邊的海包圍著我們,我們無可選擇,一起顛簸晃蕩,一起穿過風浪。
風浪停歇,船已入港。孔帆問,新藥管用嗎?我說,疼。他問,還怕嗎?我說,怕。還惡心嗎?惡心??追盐曳^來,說,趁熱打鐵,藥不能停,那再治一次。
怕和惡心已成了我身上的底色,要真能那么容易抹去就好了。跟著媽媽剛進城那會兒,我就發(fā)現(xiàn)了城市的魔力,每個人在這兒都能隱身,每個人在這兒都有秘密,大家生活在海底,以往的難堪和驚悸都被稀釋藏匿了,但新的撕裂和疼痛卻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去適應。媽媽接我來城里,爸爸堅決不同意,媽媽把原本要開火鍋店的錢給爸爸分了一部分,又因為鄉(xiāng)下沒好初中,為了讓我進城上個好學校,爸爸才松了口,他們的婚也徹底離了。來到城里,開火鍋店的錢不夠了,媽媽就開了間發(fā)廊,她說,火鍋店的事咱都不懂,發(fā)廊這老本行才能穩(wěn)賺不賠,輕車熟路。我問,你之前不是在服裝店打工嗎,老本行不該是賣衣服?媽媽說,賣什么都一樣,能賺到錢就行。后來,我知道了媽媽從未賣過衣服,她一直在發(fā)廊打工,具體工作要么按摩,要么洗頭,至于理發(fā),她堅決不學,非常抵觸,她告訴我不能亂剪別人的頭,有的人丟了頭發(fā)會變成孔雀,這樣就活不久了,我不知道這是什么講究。
新開的發(fā)廊很小,一前一后,分成兩處。前面供洗剪吹,后面的空間是大頭,隔出四間小屋按摩用,每間屋子用布簾遮在半空,屋外放一條長沙發(fā),需要排隊時,可供三個客人坐著等候。媽媽找來兩個姐妹具體做工,她負責前后招呼,不用準備,門口擺幾個花籃,響個炮仗,發(fā)廊就開張了。開張以后生意興隆,媽媽每晚到半夜才能回家,躺到床上骨頭咯咯響,身體不敢動,我就納悶怎么那么多人要做頭?我很少去發(fā)廊,發(fā)廊的燈又紅又暗,在里面寫作業(yè)傷眼睛。另外,兩個姐姐總是穿得很涼快,讓我不好意思抬頭。可長久不見媽媽,我一個人怕黑,又經常有醉漢在群租樓里砸門賣瘋,我不敢睡渾身亂抖。媽媽也不放心,店里沒生意時會允許我去發(fā)廊看電視,來了客人再把我趕回去。偶爾,我也會和兩個姐姐聊天,從她們那兒我才知道丁丁是怎么消失的。
她們說以前有個胖子很喜歡媽媽,他不僅喜歡媽媽更喜歡喝酒,每次都是喝醉了來找媽媽按摩筋骨,只找媽媽,誰替也不行。媽媽忙的時候他就等,等到了他又不按了,吃醋一般找碴發(fā)怒對媽媽一番羞辱。媽媽說,你他媽的誰啊,我男人罵我都被我休了,你又算哪根蔥?那人后面還是逢醉必來,逢來必鬧,這種生意也沒法報警,媽媽只能咬牙硬撐。她們說喝醉的人本來就很難服務,你就是使出渾身的勁,有時也服務不出來。這有點難懂,她們沒細說,只說喝醉的人最讓人頭疼。有一次,那人不滿意,竟然動手打人,揪著媽媽的頭發(fā)往墻上磕。大家一片亂,趕忙上去扯,但誰也近不了身,誰扯誰挨拳頭。就在大家誰也拿他沒轍時,丁丁著一身火沖了進來,徑直撲向那人,那人肥頭大耳一身油脂,遇火就著,紅焰亂飛。他胡亂奔逃,把發(fā)廊撞得四處起火,姐妹們拿著滅火器到處噴,噴完這處噴那處,還得攆著那人噴,那人身上的火卻越撲越高,滅火器和水都不管用。后來,胖子燒死了,焦炭般的尸體黑煙直冒,丁丁去哪兒了呢?憑空消失了,一根毛都沒找到。找不到丁丁,媽媽也沒再去找,只是說做人可比做孔雀難多了,丁丁沒必要這樣!她還說,一把火燒過,做不成人就什么都沒了。
有一天晚上,沒人來店里玩,媽媽和兩個姐姐在看電視,調到哪個臺都是《武林外傳》,臺詞一致、畫面接連,就跟新聞聯(lián)播一樣。我趴在前臺分心兩半,眼睛盯著屏幕傻笑,手在本子上打毛衣一樣穿針引線,盲寫,一單元英語單詞抄十遍。郭芙蓉誤把辣椒醬當面膜抹臉上,沒多久她的臉就又腫又黑,變成了非洲姑娘,她哭鬧著說嫁不出去,這輩子完了。大家笑得在彼此身上拍打,我笑得把單詞都抄到本子外了。郭芙蓉覺得沒了希望,沒人愿意要她了,呂秀才小著心問,你嫁給我吧?你不嫌棄的話,我愿意照顧你一生一世。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也不想這么放棄。這句話聽得人心里一軟,空氣都靜了下來。郭芙蓉一拍桌子,以為秀才在取笑她,她瞪了下眼,卻軟了語氣說,可是我的臉?呂秀才高興地湊到跟前說,沒關系,我記得你好看的樣子,我會想象的。她們嘖嘖羨慕,剛動上情,廣告卻插了進來:“今年的任務生個娃”。她們啊啊喊著,搖扯著彼此的肩膀,嘴里直罵,生你媽個逼娃。一個男的挺著大肚子在門外四處張望,和我對視了一眼便跨了進來。他夾著煙問,得空嗎?姐姐們說得空。媽媽說,由你挑揀。大肚男夾著煙在每個人身上移了一圈,最后停在我身上,她賣嗎?我趕忙低下頭,賣字像耳光一樣打得我腦袋轟響。媽媽說,她才上初中,我女兒,她不行。大肚男斜著眼問,加錢呢?媽媽說,怎么也不行,其他你隨便挑。大肚男說,那就你吧。我媽看看我,說,我也不行,我是老板。大肚男把煙在腳底碾碎,說,這店里就你倆好看,她不行,你也不行,那你開你媽逼的店?
因為經常待在發(fā)廊,我對自己的身份也產生了懷疑。爸爸也常常打電話暗示我,你媽有沒有逼你做什么?我說,除了逼我寫作業(yè),其他都挺好的。爸爸憂心忡忡提醒著我,她要逼你你就回來,其他不重要,做人要清白。我以前不明白爸爸為什么總要暗示我這些,現(xiàn)在慢慢曉得了。我說,火鍋店很紅火,我們的日子也很紅火。爸爸說,青青,你媽之前給的錢爸都給你存著,你哥已經撇下書打工去了,他能養(yǎng)活自個兒,爸就剩你了,有什么事就跟我說,受委屈了回來找我。我說,爸,好的。這些事當然不能說,即使不說,過年回家去看望爸爸時,他還是會當著親戚的面大聲聲討,孩子可憐啊,跟一只雞能有什么好日子過。爸爸沒什么過錯,可這些話讓我覺得沒勁極了。
一天天過去,我的身高沒再變化,身體卻有了輕微起伏,雙乳開始變尖,胸部有了弧度,下面也顏色變深不斷萌動。我腦袋里的怪東西越來越多,學的課本也越來越厚,明白了爸爸所說雞的具體內容,也隱約清楚了媽媽在隔間里怎么按摩服務。新的學校新的人群,我沒有朋友,始終和他們保持距離,不敢靠近也從不主動?!靶⌒±鲜笮⌒±鲜蟠┧{衣,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兒時的調笑,那時懵懂沒什么威力,現(xiàn)在卻總是在半夜將我蜇醒,因為不斷唱這首歌的人由別人變成了我自己,譏諷的對象也不再是媽媽而是我自身。我把所有的秘密告訴了日記本,媽媽的勞累、同學的眼神、孤獨的掙扎、莫名的恐懼,它們像著火的荊棘一般包圍著我,騰著烈焰,頂著尖刺,我張開手把它們抱進懷里,揉成一團壓至最小,在日記本里將它們封印。每次小鎖鎖上,我都會閉一會兒眼睛,好緩過勁,鎖身有一只孔雀開滿了屏,像極了丁丁,有丁丁守護我的日記本,我想這些暗影都會在我心里慢慢淡去。
4
媽媽的話越來越少,除了關心問候,她不知該跟我說什么。那次之后,媽媽便不讓我去發(fā)廊了,我依舊害怕,媽媽就陪我睡著,可有時我半夜醒來時,她被窩涼透,人已不見了,我就擔驚害怕睜眼到天亮,不能讓她知道。有次,我在夢中回到小時候,媽媽撇下我和哥哥準備進城,正要上路,我渾身著急,腦子迷糊,抱著她的胳膊本能喊著,媽,別走!媽,你別走!媽媽搖醒我,我懷里還抱著她的胳膊,大半夜的,她卻穿好了衣服。我說,媽,大半夜的你要去哪兒?別撇下我進城。媽媽說,我哪兒也不去,我哪兒也不去。她撫摸著、安慰著,我又睡了過去。等天亮時,媽媽還在我身邊,我心里溫暖融融。此后很長時間,媽媽晚上都沒再消失不見,可總歸她還是要去的,她穿衣服的時候,即使我醒了,也會閉眼不吭聲,數(shù)數(shù),數(shù)是無窮的,我閉著眼長久數(shù)下去,終會再次睡著。很多時候,我想要是丁丁在就好了,有他陪著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問過媽媽,丁丁為什么會突然著火?媽媽說,丁丁只是想保護我。他會不會真死了?我問。媽媽說,就看他能不能撐過,那火是三昧真火,沒幾個人能撐過,能撐過就能更好地活著,撐不過就徹底沒了。他會變成人嗎?媽媽說,看你愿意相信什么,我一直在等他。我說,沒有丁丁你還有我。媽媽笑了,說,你還太小,媽媽虧欠你的太多了。我說,沒有,我只是經常會難過,想不出我能為你做些什么。媽媽說,你別這樣想,你這樣媽媽會更難過。
長久地相處,我才想明白我能給媽媽做些什么,相比好好學習,相比孝順貼心,可能假裝所有的問題都不存在,假裝一切事情都沒發(fā)生,會讓媽媽心里的負擔減輕一點,也能讓我更好過一些。
有一次情人節(jié),又是周末,兩個姐姐都被約了出去,媽媽在發(fā)廊的沙發(fā)上休息,我因為發(fā)高燒吃了退燒藥,媽媽不放心也讓我去了發(fā)廊,在后面的隔間里睡覺。我燒得迷迷糊糊,醒來又睡著,一個很年輕的聲音在前面問著,那兩個妞去哪兒了?媽媽說,掙外快去了。那人問,還有其他人嗎?媽媽說,沒了。那人罵著,第五家了,都他媽的被叫出去了。媽媽說,情人節(jié)嘛,慶祝方式比較單調,除了這還能干啥?人家都是早早預約的,誰像你現(xiàn)找。那人說了句掃興就摔門出去了。沒一會兒他又進來,說,不找了,不找了,我覺得你就不錯,能做不?媽媽壓低聲說,我女兒在里面睡覺,不做。一聽到這兒,我渾身緊繃起來。那人說,加一百。沉默。再加一百。依舊沉默。不帶這么宰客的,翻倍?媽媽說,我去看看,你等一等。
媽媽向我走來,腳步很輕,我能感受到她的躡手躡腳。我趕緊翻身對墻,眼睛緊緊閉著,拿捏著氣息和力度打著微弱的鼾聲。媽媽在我耳邊試探著叫,青青,青青。她的聲音在我的腦袋里產生回音,我把青青消滅,我把回音撲倒,我在最深的海底沉沉睡著。媽媽幫我掖了掖毛巾被,關上了門。我聽見媽媽把那人引到了最靠里的房間,那兒離我遠,但門鎖壞了,怎么都關不上,那人就有點不耐煩,喊著,抓緊時間。媽媽說,噓,聲音小點。一段時間他們都沒說話,只有皮帶丁零和衣服摩擦的聲音。我聽見媽媽啊了一聲,吸了口氣,像是打針時的輕叫,她喊著慢點慢點。床板吱呀起來,空間慢慢搖晃,兩個人的喘息互相纏繞,身體開始碰撞,聲音有了氣味,在空氣中摻雜煙味和汗味,聲音有了重量,像一把粗糲的大手一攥一松一攥一松折磨著我的心臟。我的心跳得太快太重,讓眼睛都有點疼。那邊,開始的混亂和急促理順之后,一切都趨向重復,交流也單調起來,那人一直喘氣說嗨,媽媽只是悶著聲說嗯。我從未想過身體的撞擊聲可以那么響。
時間好像死了,過了很久,還沒結束,我覺得我也快要死了。這時,我的門竟莫名開了,那又遠又近的距離一簾之隔,一切愈發(fā)清晰。媽媽問那人,多大了?他回答,二十五。媽媽說,小伙好體力,只是姐有點松了,你使勁,姐受得住。所有的聲音就像被按了快進鍵,小伙的嗨字連成了一片,媽媽不說嗯了,一直壓著聲喊使勁,使勁。終于停了。終于停了。我沒有哭,但不知為何臉上淚水一片,心里發(fā)木,我不停用手背擦著眼淚,不行,得趕緊用衣袖擦干,不能留痕跡。小伙說,你今天賺了,同樣的活比平時翻了一番,活沒得挑,只是你有點老,我有點虧了。他們走出來,小伙撩開我的門簾看了一眼,這是你女兒?媽媽說,嗯。小伙說,這聲響都不醒,不會是腦癱吧?媽媽說,她病了,在發(fā)高燒。走到外面,小伙說,你女兒比你好看,有她在還挺刺激,她要接你班,記得叫我。媽媽推著他趕忙送走,來到我身邊,摸了摸我的額頭,小聲叫了叫,青青,青青。我還不能醒,她出去了。
我心里數(shù)著數(shù),數(shù)到599的時候,感覺時間差不多了,足夠我和媽媽調勻呼吸,調勻情緒。我走了出去,伸著懶腰,揉著眼珠,看到媽媽在鏡子邊梳頭,她說,快來,讓我再摸摸額頭。她呀一喊,就這一會兒工夫,怎么燒得更重了?拿來溫度計一量,36.7℃,燒退了怎么還燙手?我說,可能被子太厚,捂太熱了。媽媽問,睡得沉嗎?我說,睡得沉極了。媽媽問,有多沉?我聳聳肩說,都沉到馬里亞納海溝去了。媽媽說,那是啥地方,去那兒干啥?我說,我剛才做了個夢,在那兒碰見丁丁了。媽媽笑著說,哦?丁丁在那兒干啥?我說,在那兒跟我捉迷藏。我夢見丁丁沒有死,他真的變成人了,只不過不是大人,成了一個調皮的小男孩。小男孩捉迷藏,可藏在那地方讓我怎么找?我找不到他,他自己跑了出來,還告訴我一個永遠也不會被人找到的秘密。媽媽問,什么秘密?我說,秘密就是丁丁學會了隱身,他從來都不用藏。媽媽摸摸我的頭說,喝點涼水,你燒迷糊了。
在夢里,那海溝深不見底,黑不見光,海水擠壓著我,像給我戴上了緊箍,我怎么也找不到丁丁,喊著,出來吧丁丁,丁丁我認輸。有亮光趨近,涌來一股暖流,丁丁顯出身來拍拍我,從背后拿出一根翎毛,說,翎毛送你。接過翎毛,丁丁指導著,你要站在我身后,站在前面總會露餡的。站在身后,轉動翎毛,雙手搓動,像轉竹蜻蜓一樣,試試,試試你就知道了。我一一照做,火焰繚繞,騰地燒了起來,身邊的海水升騰起泡,我攥著拳頭渾身蜷縮。他說,不要怕疼,火焰一瞬就燒完了。我咬牙硬撐,沒有怕疼,火焰不停燒著,一瞬太長了。他說,快了,快了,燒完就隱身了。
我哭著,可我依舊堅持著。我不見了。
媽媽還是知道了孔帆,她說是在公園看到的。那會兒,孔帆牽著我,我們正在湖邊喂兩只黑天鵝,我掰了一塊面包,一半喂孔帆,一半喂天鵝,吃完面包,兩只天鵝互相啄洗羽毛,孔帆想親我,我縮著脖子躲開了,說,公園人多。孔帆說,那去我那兒。魔盒早被打開,我已禁不住孔帆的任何誘惑。關了門,孔帆用吻在我臉上、脖下瘋狂點著引信,火焰騰躍,我渾身滾燙,不由自主松軟了自己、剝離了自己、張開了自己、折疊了自己??追啻曛[弄著、指點著、深入著,我的身體成了他的樂器。樂器的聲音太低,那句“使勁”,媽媽說過的“使勁”不斷在我心中突圍沖擊,我推開他又抱緊他,咬住嘴唇將言語封閉。還差一點,總差那么一點距離,我們就可以夠到蘋果,蛇引誘著說,蘋果是你的,再踮踮腳,蘋果就是你的了。誘惑就是用來享受的,我繳械投降說服自己。使勁、使勁,我近乎祈求地說使勁。不再想現(xiàn)在,更不想過去,一步一步,我和孔帆一步一步登上山頂。登頂之后,我們縱身一躍,毫不猶疑,腳下萬丈深淵,我們沒有墜跌,反而飛升起來,我們在飛升中抱緊,在飛升中徹底消滅了那一點距離。榫卯合一。
媽媽什么都沒問,一直沉默,我問,你不喜歡他嗎?媽媽說,你們到哪一步了?我說,剛牽的手。媽媽問,實話?我不吭聲。為什么喜歡他?我說,不為什么,就是喜歡,初中就開始喜歡了,直到現(xiàn)在就喜歡過他一個。媽媽不再發(fā)問,又是沉默。
你覺得媽媽臟嗎?媽媽抬眼問我。他們都說我是雞,我以前還給你辯解說別理他們,我是孔雀,前幾天我看《動物世界》才知道,孔雀也是一種雞。我說,媽媽,突然說這些干嗎,你是我唯一的媽媽。媽媽說,能干的工作那么多,你知道我為什么愿意一直在發(fā)廊干嗎?我說,生活所迫,供我上學。媽媽搖搖頭,說,沒人逼迫我,我喜歡這份工作,不管什么人,都能讓我感受到這份工作的快樂。我沉迷于這種快樂,也從來不關心他們所謂的那些道德。雞也好,孔雀也罷,都是畜生,畜生的心里是不會有條條框框的。我說,媽,你怎么了,別這樣。媽媽看著我,說,我到現(xiàn)在也不覺得這事有什么,跟吃喝拉撒一樣正常,但我知道你跟那男孩在一起之后,一切都變了,一切都變了,這事真是臟透了。我說,媽,到底怎么了,我越聽越糊涂了。那男孩我在吉祥村見過,他也沉迷這種快樂。我說,不會的,不會的。媽媽說,該說的我都說了,剩下的你自己決定吧。
見到孔帆,他又親又抱湊了上來,我心里抵觸,覺得他怎么跟泰迪一樣,難道就沒點其他愛好?我推開他,摸摸他的頭,讓他坐下,說,我們需要好好聊聊。他問,聊點什么?我說,我有件事一直瞞著你,沒對你說,這可能是我對你埋得最深的秘密,你有什么瞞著我嗎?他笑著身子一縮,說,真心話大冒險啊!那多了,兩個人再親近,也不可能什么秘密都說。我說,其他的秘密你留著,我用我的跟你交換一個,我問什么,你答什么。他坐端坐正,拉著我的雙手,看著我說,我準備好了。你以前是不是經常去吉祥村找樂兒?孔帆說,也沒有經常,去過幾次,不過我跟你在一起后就沒再去過。我說,主要是現(xiàn)在都關了吧。他說,有了你,我不用去了,也不想去了。也不用去了?你他媽的拿我當什么!我撇開他的手,孔帆上前抱住我,說,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有了你,我只想愛你一個。我擰著他腹部的肉褶,再次推開他。想問的我問完了,該我說秘密了??追€想上前,我伸手示意,你別碰我!我說,我媽在吉祥村開了個發(fā)廊,干了很多年,我一直糾結,我們要永遠在一起的話,這事該怎么跟你說,現(xiàn)在看來不用糾結了??追f,我還以為啥事呢,上學那會兒大家就知道了,只是沒人在你面前說。你媽好韌性,沒想到這么多年還在那兒待著。你別多想,你是你,你媽是你媽,這我還是分得清的。你他媽的,永遠不要在我面前調侃我媽。我背上包說,行了,相識一場,就此別過,其他的咱都別說了,借我那一萬塊錢一周內還我。
孔帆還想糾纏挽回,我屏蔽一切,扯著包逃了出來,在街上失神游逛。我一遍遍念叨,假裝問題不存在,假裝事情沒發(fā)生,一切就會過去。假裝問題不存在,假裝事情沒發(fā)生,我就會好過一些??傻降自撛趺醇傺b?原諒孔帆?不原諒?原諒吧,去過吉祥村又怎樣,去過的男人多了去了,難道他們都不準有對象嗎?可一想到原諒,那些在發(fā)廊出現(xiàn)過的男的,都紛亂在我眼前游蕩,我莫名干嘔,扶著路邊的樹任由胃把我排空。排空自己,頭腦也空了不少,慢慢找到準星,按停猶豫,抹掉眼淚,我終于下定決心。再怎么說服,這事也勉強不來,我的世界不會再有男人了。我的人生至此變得一望到頭,簡單明了,只要媽媽晚年享福,生活平淡健康,我就別無他求了。
回到家,地上到處是頭發(fā),絲絲縷縷,交錯散落。我叫著,媽,你在嗎?媽,你怎么了?沒人應答,我順著落發(fā)走,來到房間,房間也沒人,桌上留了張紙條,上面寫著:“青青,都怪我。你想和那男孩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奔埳现挥羞@一行話,還用黑線劃掉了。我拿著紙條,廚房、浴室、陽臺上,四處找著,喊著,媽,媽,你在哪兒?沒有結果,我回到房間,看到桌邊還有個紙團,打開一看,還是一行話,但涂抹掉了,仔細辨認,上面寫著:“青青,都怪我,那個男孩,你不能和他在一起,媽媽見過他,和他……”媽媽到底要說什么?開了個頭話卻咽下去了,我知道她的意思,我跟孔帆已經徹底結束了,可不見她人影,我上哪兒把這事告訴她呢?衣柜里響了一下,我起身走過去,有點緊張,有點膽怵。打開衣柜,里面竟有一只孔雀,我嚇得一退,孔雀抬頭看著我,不聲不響,頭頂?shù)聂崦患艄饬?。家里怎么會有孔雀,丁丁回來了?這也不像呀。媽媽?媽媽真是孔雀?這問題沒人回答??兹覆⒉缓ε?,不時看看我,眼睛里沒有內容,既不難過也無牽掛,我輕輕跪下,把孔雀抱在懷里,不住撫摸著?!皨寢屢娺^他,和他……”我腦子一閃,知道媽媽后面要說什么了。我委在地上,身上的勁兒一下漏光了,孔雀從我懷里掙脫,依舊躲進衣柜,頭抵著柜角,尾巴對著我。我抹著眼淚,說,別藏了,出來吧,這兒不是個藏身的好地方??兹傅念^埋得更深了。我撿起一根頭翎拿在手里,細細打量著,輕輕搓動一圈,翎毛無聲旋轉,沒有火焰騰起,也沒有人消失,看來關于隱身的秘密,丁丁騙了我。我找來火把翎毛點燃,再次轉動它,煙在旋轉,火在盤桓,火光護佑著我,我護佑著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