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漸凍人”的貼地飛行
乘著輪椅的翅膀,貼地飛行。六年的旅程,張戟磨煉了舒放自信的能力,經(jīng)歷了萬里春秋的冷暖,追尋著祖國滄海桑田的足跡,收獲著四海一家的友情。
1 挑戰(zhàn)“漸凍癥”
我是1969年生人,今年54歲。我在6歲時得了家族性遺傳病,這是一種罕見病,稱作腓骨肌萎縮癥,“漸凍癥”之一種。此病癥最直觀的表現(xiàn),就是四肢肌肉萎縮,導(dǎo)致不良于行,雙手握力幾乎為零。也就是說,我從6歲開始,作為一個殘疾個體蹭蹬于人生之路已然48年。
在39歲那年,我不再能行走,被迫羈身輪椅。坐上輪椅之前,日子時有苦,但我苦中尋樂;坐上輪椅之后,雖苦不勝苦,但幸運的是,所樂竟完勝所苦。所樂得以豐沛,我想應(yīng)當歸因于我從書齋走入廣袤天地的大膽之舉,歸因于深悟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一古訓(xùn)后的欣悅。
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各種戶外活動我都是被父母和老師禁止的,因為怕我出事。職業(yè)生涯中,各種戶外集體活動我都是被婉拒的,因為怕我出事。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曾經(jīng)通過一項關(guān)于殘疾人的調(diào)研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即殘疾人遇上車禍的概率要遠遠低于健全人。原因在于,殘疾人比健全人更懂得保護自己。
讓“出事”見鬼去吧!我要出去走走,我要親眼看看在書本上了解到的東西。
2017年3月至2023年2月間,在媳婦幾十次的自駕和陪護下,我坐輪椅自費游歷了除新疆、西藏、寧夏、內(nèi)蒙古四地外,全國各省市、自治區(qū)(含港澳臺)境內(nèi)的諸多紅色景點,總行程82000余公里,拍攝照片46000余張。
六年的頻繁旅行,一沒得病,二沒負傷,連媳婦駕車也是一次違法記錄都沒有。這段非比尋常的經(jīng)歷,是我身心的恣意放飛,也是對某些傲慢與偏見的最好回答。
2 為“無障礙”點贊
殘疾人坐輪椅外出旅游,最擔憂的莫過于無障礙設(shè)施建設(shè)不到位。起初我也有這樣那樣的擔心,但通過各種各樣的切身體驗,我可以很客觀地說,全國旅游景點的無障礙設(shè)施做得相當不錯,各地政府相關(guān)部門動了腦筋,花了銀子,下了功夫。特別想跟殘疾人朋友分享幾點。
第一,3A景點以上(含3A)基本配備無障礙衛(wèi)生間,景點在山上也配備。第二,旅游性場館通常都有輪椅坡道,可能在建筑正面你未必看得到。第三,很多場館正面都是臺階,左右也不見坡道,很有可能無障礙通道在建筑物背面,也就是后門。第四,寺廟、教堂、道觀一般都有邊門,邊門的門檻通常是活絡(luò)的,可以拿掉,讓輪椅通行。第五,成為名勝古跡的亭臺樓閣出于保護目的,無障礙設(shè)施一般不能安裝,要有心理準備。
對于“輪椅族”而言,“無障礙”的問題現(xiàn)在都不是事兒。所以,殘疾人朋友要創(chuàng)造條件,多進行戶外旅游,這對自身康復(fù),無論心理上還是生理上,均有裨益。
3 輪椅上拍照好辛苦
漫漫旅途,如果我不能拍照,我不會去那么多地方,走那么長的路。我不是攝影師,不懂攝影技巧。但我以為,自己的觀察力、審美力和思考力是有的。旅途中拍下的照片,它們折射著我心靈的風(fēng)景,記錄著我思緒的點滴,流淌著我情感的波瀾。
雙手握緊相機,因肌肉無力,有時還需用鼻子點著,下巴頂著,僅用還有點力道的右手中指按下快門,這就是我拍照的基本動作。
攝影技巧,或技術(shù)的運用,對呈現(xiàn)攝影作品的魅力大有講究。很遺憾,因為手不能操作各種擺弄相機的物理性動作,我就只能盡可能在有限的構(gòu)圖條件下,努力增添些許審美意義上的亮點。
為什么是有限的構(gòu)圖條件?顯然,坐在輪椅上拍照,位置和高度限定了。唉!構(gòu)思太多,可惜實現(xiàn)不了。
坐輪椅拍照不乏危險。改變輪椅“站位”,是我提升構(gòu)圖的方法之一。但很多情況下,理想的構(gòu)圖“站位”是在危險的水域邊,無擋欄的懸崖或高地上,或是濕滑的山丘上。旅途中在這種地方拍照的情況不少。每次拍的時候,腦子里總會想起羅伯特·卡帕的那句名言:“如果你的照片不夠好,那表示你離得不夠近?!狈N種險境,想想后怕。不過最基本的安全措施是有的,比如,輪椅一定確認調(diào)到了剎車擋,媳婦一定在輪椅后拉住了把桿。
我有鏡頭潔癖,除了專門拍人物,不喜歡鏡頭里有人出現(xiàn)。在旅游景點,這個要求就比較奢侈。要拍上“空鏡頭”,有時得等上很長時間。而有時,剛剛等到?jīng)]人,鏡頭里冷不丁又有人篤悠悠跑進來,這時心里難免騰騰摟火。又要沒人,又得趕時間,每當這種情況,媳婦就會跑上去跟其他游客一一打招呼做“人工清場”,游客們都挺幫忙。
現(xiàn)在智能手機拍照功能這么發(fā)達,我為什么還掛著笨重的“老家伙”找累受?這又得說到我的疾病造成的生理限制了,簡單說,比較重而大的器物我或許還能操作,輕薄而體積小的東西一般難以掌握。手機拍照,拿手機的手提起前伸,手明顯抖晃,而按鍵的手,手掌木訥,手指虛軟。算了,都五十好幾的老家伙了,還是用“老家伙”趁手。
4 “不會不會”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中國那么大,各地民風(fēng)自然是橘枳有別。齊魯文化、荊楚文化、燕趙文化、吳越文化、兩淮文化、巴蜀文化、臺灣文化等等,各地文化積年流變,因此也衍化成各地自有的民風(fēng)。
寶島臺灣那兒的人跟人說話,大多客氣又含幾分謙卑,尤其女性,無論少長,待客語氣通常淡柔有加。臺灣人嘴邊常掛“不會不會”一詞,第一次聽到時,云里霧里,不知何意。后來數(shù)次在不同語境里再聽到,喔,明白了!“不會不會”就是不用謝,不用客氣的意思。
臺北于右任故居是一棟花園老宅。進得宅第,一中年女子笑盈盈地迎上前來。老宅地上鋪滿寬木地板,上面包漿泛出若隱若現(xiàn)的幽光,仿佛含蓄地提示著來客:這可是古董地板,價值不菲。
出于保護地板的目的,進屋得換上一次性拖鞋。我怎么辦?中年女子思忖般看了看我,迅速別轉(zhuǎn)身去里屋拿出一塊米色濕布,瞧著非常干凈。
她蹲在我輪椅邊用濕布擦起輪子。“真是抱歉,以前這里沒有來過坐輪椅的客人,您稍等等,我把輪子都擦干凈。”她邊擦邊說。一旁媳婦緊著說:“抹布給我,我來擦!”中年女子頭也不抬回道:“不行不行,你們是客人呦!”
她問我們來自哪里,我們說從上海過來,這下她抬起頭,拔高嗓門,調(diào)子有點夸張地說:“哇,上海??!上海我去過?。『闷恋牡胤桨?!……”
四個輪子都擦干凈了。抹布上,沾滿泥巴、細沙、小碎石,還有好幾種顏色的污水漬。
她引我們進去參觀,講得很仔細,我們也聽得認真。
參觀完離開時,我們反復(fù)向她道謝,她一個勁兒地說著“不會不會”。
5 高校里見證“女雷鋒”
高校是一個地方的人文淵藪,文脈之光,凡到一個地級市以上的地方,我都會去當?shù)氐母咝⒃L。
高校里見證“女雷鋒”?沒錯!她,就是我媳婦張欣雨。
那回去黑龍江大學(xué),下午四點多,因為之前拍照花去不少時間,咱倆就打算再逛下校園里沒逛到的地方。一大早出來,跑好幾個地方,確實也蠻累。
走在校園寬闊的步道上,我倆同時發(fā)現(xiàn),五十米開外,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一邊在路當中來來回回地挪步,一邊還東張西望。有人從她身旁走過,同她搭過幾次話,隨即便走掉了。
我倆都覺得眼前情景不太尋常。媳婦說:“你在這兒等著別離開,我上去看下什么情況?!睕]幾分鐘,媳婦急急跑了回來。她告訴我:“老太太是學(xué)校退休老師,忘記回家路了,她問了幾個路人教師公寓在哪里都說不知道,她說要回家做飯,說只要到了教師公寓小區(qū)就認得家在哪里?!毕眿D接著說:“我得送她回去,她在馬路上出事怎么辦,要不你還在這里等著,我把她送回家趕緊回來?!蔽艺f:“一起去,我跟你們后面?!?/p>
媳婦打聽到教師公寓的方位,接過老太太拎著的馬甲袋,挽住她走走歇歇。為了讓老太太打起點精神,我們也有一句沒一句地同她聊著。
老太太82歲,原來是黑大一名數(shù)學(xué)教授,早年從南方一所高校嫁到這里,老伴去世了,同兒子兒媳住一起。下午是出來買菜的,回來不知道路怎么走了。她說這幾年記性越來越差,兒子兒媳工作忙,她要回家燒飯做菜。
走了將近半小時,總算到了老太太住處樓下,她不住念叨:“今天真是碰上好心人,今天真是碰上好心人……”。
老太太住六樓,我們先讓她在隨身攜帶的拐杖椅上歇息片刻,媳婦隨后扶著她一直送到六樓家里。我在樓下等,突然一陣感動涌上心頭——這媳婦兒,真是“女雷鋒”呀!
底樓的窗戶里飄出油煙氣,我一陣恍惚,難辨身在何處。彼時彼刻,我已經(jīng)忘記自己身在旅途。
6 邂逅新四軍老戰(zhàn)士后代
安徽涇縣云嶺新四軍軍部舊址紀念館里陳列著一面非同尋常的日本國旗,它是新四軍成立后在首次對日作戰(zhàn)——蔣家河口伏擊戰(zhàn)中繳獲的戰(zhàn)利品,由新四軍女戰(zhàn)士諸曉和生前珍藏。
我去那天據(jù)紀念館講解員講,諸曉和生前說她本人并未參加蔣家河口戰(zhàn)役,是1938年10月,新四軍成立一周年之際,新四軍軍部大禮堂(即現(xiàn)在的舊址紀念館原址)曾舉辦過一場繳獲日寇戰(zhàn)利品的展覽,并允許戰(zhàn)士們在展覽結(jié)束后從中各挑一件留作紀念,于是她就選了這面旗子,并一直留在身邊。
1965年諸曉和去世,這面旗由其丈夫、新四軍老戰(zhàn)士蔣復(fù)強繼續(xù)保管。蔣復(fù)強去世前幾年,鄭重將這面旗捐贈給了新四軍軍部舊址紀念館。
我拍攝下這面旗,正待轉(zhuǎn)身,肩上重重給人拍了一記,掌落聲起:“哈哈哈你也過來啦!”我別轉(zhuǎn)頭不及反應(yīng),一旁媳婦連忙提醒:“剛才我們在皖南事變紀念園,我看見他也在。”
他,個子挺高,白發(fā)稀疏基本謝頂,七十歲開外模樣,但精神頭很足。我向他點頭致意后,繼續(xù)各看各的。由于相隔咫尺,館里那時也沒什么人,他跟同來的人在那面日本旗前的說話我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居然是捐旗者,新四軍老戰(zhàn)士蔣復(fù)強、諸曉和的兒子!
這次是我主動跟他打招呼了。
老蔣告訴我,他們家族是當?shù)厝耍赣H的骨灰原來不在這里,現(xiàn)在父親母親墓地都在這里安頓了,回到他們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依他們的心愿落葉歸根了,今天特地過來看下父親母親捐贈的這面旗,表達一點思念之情。
老蔣和我在紀念館大門前合影話別,他行動敏捷,走路快而有力,毫無年逾古稀的樣子。
乘著輪椅的翅膀,貼地飛行。六年的旅程,我磨煉了舒放自信的能力,經(jīng)歷了萬里春秋的冷暖,追尋著祖國滄海桑田的足跡,收獲著四海一家的友情。我同大地更親近,我看天空更高遠,世間萬物,不負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