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表達的欲望之河與上岸
我常常說,寫作之于我,就是蹲在生活的墻角旮旯,冷眼旁觀著自己和周圍的一切。這里邊包含了我對寫作視角、現(xiàn)實和取材三方面的選擇。
“墻角旮旯”意味著偏僻,邊緣,這正是一個寫作者,一篇小說要解決的視角問題。邊緣視角是我喜愛運用的一個視角,它意味著冷靜、獨立,有點偷窺的意思,卻也能比較客觀地介入觀察到的客體。它不同于全知視角或上帝視角,它的視野是一束有夾角的光,客體注定只能被照亮局部,而其他各個角度的樣貌,則成為晦暗不明的部分,成為令寫作者感到神秘的部分,成為需要通過文字去捕捉、照亮、呈現(xiàn)的部分。
一篇好的小說可以像創(chuàng)造他的藝術家一樣敏感、孤僻甚至有些偏執(zhí),但它的底色應該是溫情和悲憫的,是客觀和獨立的。我不能接受它成為一只站到廣場中央或鎂光燈下搔首弄姿的寵物般的命運,所以,在我這里,“墻角旮旯”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將自身放到現(xiàn)實生活的邊緣位置。所謂萬眾矚目,焦點或中心,對一個寫作者來說,絕對是有害無益的,一旦有了這樣的心理反應,須能做到喚醒另一個清醒的自我,把自己拉回到邊緣位置。正視中心性的喧囂之擾甚至被冷落的命運,寧愿選擇孤獨,熱愛孤獨,竊以為是一個寫作者逐步成熟的修煉過程,更是從事寫作這門手藝必要的品性。
一個寫作者,須對現(xiàn)實生活報以飽滿的觀察熱情,這是進入文本的前奏。但這份熱情又是一把雙刃劍,落錯了位置,或者說觀察的方式、角度出了問題,很可能把我們導向一條一去不回的錯路上去,再也無法回到“文學”中來——對一個寫作者,還有什么比這更可悲、更令人沮喪的呢!我選擇的是“冷眼旁觀”,這并不意味著漠視或熟視無睹,相反,一個寫作者應該對他“冷眼旁觀”到的事物充滿發(fā)現(xiàn)的熱情,有自己的理解。我不知道這個方式對不對,好不好,以這種方式得到的“文學”有無意義,對讀者是否有效——這似乎并不重要。
“自己和周圍的一切”很容易理解,即當下,即現(xiàn)場,它幫我解決的是寫作的取材問題。一度我也困惑于紛繁蕪雜的現(xiàn)實世界發(fā)生的一切早已遠超一個作家想象力這種令人尷尬、無所適從的事實,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抓取素材,或者說去寫什么了。后來在一場對話活動上,我把這個問題拿出來請教蘇童,他輕描淡寫的一句,就把我從困惑的泥沼拉了出來。蘇童的大致意思是:沒人會要求一個作家去觀照現(xiàn)實世界的一切,也不可能,你只要完成自己感興趣的那一小部分就可以了。是啊,多簡單的道理,我居然被這樣的問題絆住了,現(xiàn)在想來不免可笑。對一個寫作者來說,當下和現(xiàn)場,也就是日常生活,已經(jīng)有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素材,韓東將其命名為“純天然綠色材質”。有了這些天然材質,即便傾盡我們的一生,也未必寫得完,更不敢奢望寫透寫好。除此之外,我們?yōu)槭裁催€要去關注那些空中樓閣般虛無縹緲,既不熟悉也不專業(yè)的事物或者領域呢——這似乎可以被視為一種推諉之詞,或者能力不夠的自我掩飾——這么說也似無不可。
《空山不見人》是近年所寫《擬古三題》的最后一篇,但它卻是最早出現(xiàn)在腦海中的,然而一直無從下筆,因為思路總是在走到掩映在山口的那一叢密林處時便止步不前,不知何去何從了。進入山中腹地之后的那個場景、人物、故事,雖然明晰如鏡,但那是我想通過這篇小說表現(xiàn)的一個鏡像,并非內容本身。內容本身是從山口的密林到鏡像之間的這一段路,然而它矯若游龍,見首不見尾,始終難以捕捉。及至完成三題中的《日暮蒼山遠》和《燈火闌珊處》兩篇之后,通向“空山”的路終于出現(xiàn),然而已物是人非,完全不是當初要寫的那個東西了,簡直風馬牛不相及——寫作的一大快樂,也包括這種出乎意料或者說完全不受先驗控制的過程吧!
現(xiàn)在呈現(xiàn)給讀者的《空山不見人》是一個關于“抑郁癥”的故事,算不上個新鮮或別致的話題,然而它卻是我自己近幾年內的一段心理自照。人活在這個世上,不可能永遠激揚豪邁,而會在情緒的山巒和低谷間起伏跌宕,所以失望、頹唐、沮喪乃至絕望等各種負面情緒反應實屬正常,沒必要大驚小怪。值得慶幸的是,我們絕大部分人,都不會被某一負面情緒拖向無可救藥的深淵,而是會在這個過程中掙扎、抗拒,像逆流而上的魚群,像趨光撲火的飛蟲。在我看來,這既是人之常情,是一種向善向上的本能,更是一種自救行為,空山便是這樣一個在潛意識里不斷掙扎和自救的抑郁癥患者。至于空山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樣的事件和動作,這里不必贅述,相信讀者君對其不出意料的舉止或出乎意料的思維,亦會各有各的會意。值得一提的是情節(jié)、情景的畫面感和趣味性,是我寫作一直強調和追求的,而且通過寫這篇小說,的確完成了我自己心理上的一次“逆襲”,所以不能不說,這篇小說之于我個人的意義是重要的。
回到前邊提到的邊緣視角、觀察方式和取材范圍,解決了這三個問題,并沒有解決寫作這件事兒的內驅力——表達的欲望。也就是說,即便你有恰當?shù)囊暯呛蛯ΜF(xiàn)實生活的參悟,可是無意于表達,或者最多在網(wǎng)上抖落幾句,在家人朋友面前發(fā)發(fā)牢騷,那仍然構不成寫作。
將寫作者的表達欲說成是一種熱愛,也似無不可,但這不是我要說的重點,重點是如何擺正自己和表達欲之間的關系,平衡二者的權重和位置。在我這里,表達的欲望之河幽深而寬長,無數(shù)熱愛寫作的同道中人,從不同的時空來到河邊,齊聚岸上,有的望而卻步,轉身離開了,這無可厚非。更多人像下餃子一樣跳進河里,奮力向前游去,力弱或怯泳者返身爬回岸上,亦無可厚非,我甚至認為這是一種明智之舉。再看長河里,仍然是水花四濺,熱鬧非凡,有的一馬當先,乘風破浪,有的氣喘吁吁,遠遠落在后邊卻堅持不懈,大多是連嗆帶溺,奮力撲騰著。
在我看來,將對寫作的熱愛視為能在表達的欲望之河里游走多遠,顯然是一種錯誤的寫作立場。不管你是領先者,落伍者,還是奮起直追者,都還沒弄明白“對岸”才是當初跳進這條河的目標所在。還有很多明白“對岸”才是屬于真正的文學的,可是河岸陡峭,想要“上岸”談何容易。大概只有極少的人能夠上岸,氣定神閑地步向遠方吧!
我還在“對岸”下的渾水里掙扎著,撲騰著,反復嗆水和望岸興嘆,是我目前寫作人生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