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3年第8期|傅菲:猛禽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元燈長歌》《深山已晚》《我們憂傷的身體》等30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江西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方志敏文學(xué)獎及多家刊物年度獎。
白腹隼雕
在溪谷的密林穿行,突然聽到空中傳來“咔咔咔”的鳴叫聲,令人震顫。鳴叫聲劇烈、急促,如玻璃被割裂。舉頭仰望,看見一只大鳥在低空盤旋。我跑到空闊處,目不轉(zhuǎn)睛地仰望大鳥。
這是一種特別的鳴叫聲,尖刀般銳利,帶著深寒的鋒芒,震懾膽魄?!斑沁沁恰保淮B著一串。大鳥在峽谷的低空,巡飛出大弧度的“∞”圖形。巨鳥鼓著羽翼,浮在空中,任憑氣流忽上忽下。峽谷斜深,溪流奔突,苦楝、香楓、樸樹、青榨槭、樟、野荔枝等喬木,架起了密葉之谷。北邊的山峰呈尖塔形,懸崖疊著懸崖,闊葉灌木和喬木混雜,梯級的油綠在涌動;南邊的山峰呈草垛形,杉松紛披,山腰之下是芒草坡,雜亂地長著十?dāng)?shù)棵棗樹、板栗樹、柚子樹、無花果。果樹已老得不能再老了,樹葉仍婆娑。三棟破落的瓦房,被果樹掩蓋,芒草長到了屋檐。
大鳥露出棉白的腹部,翅膀灰褐色,如旌旗。這是罕見的白腹隼雕。大鳥繞著南邊的山巔盤旋,一圈又一圈,一圈比一圈大,最后消失在茫茫的林海。
溪谷處于大茅山山脈腹地,從里華壇流出的溪水向西流淌十余公里,匯入雙溪湖。澗深林密,流經(jīng)之處,渺無人煙。
白腹隼雕是空中之王,叫聲犀利、凄涼,善扇翅及翱翔作長時間飛行,可在空中懸停。2019年11月,在鄱陽縣謝家灘鎮(zhèn)福山村的一處荒僻的丘陵,見識了白腹隼雕的飛行和獵殺。
丘陵低矮,覆蓋著灌木和喬木。丘陵與丘陵之間是收割后的稻田和魚塘。機(jī)耕道在林中曲折地蜿蜒。秋收之后,以低海拔林地為棲息環(huán)境的林鳥,出沒在秋林和田野?;鸺瑨鞚M了飽和的紅漿果。煤山雀、巖鷚、黃眉鵐、暗綠繡眼鳥等小型鳥,在啄食秋蟲和野果。正午,鮮有人畜出沒。走在黃土軟實(shí)的機(jī)耕道上,山風(fēng)一陣陣涼。“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一陣尖叫,雨箭般射來,猝不及防。我驚魂未定,舉頭四望,搜尋叫聲的來源。
在稻田之上的(距地面約200余米)低空,一只白腹隼雕作漩渦狀的逡巡。它緩慢地扇動著翅膀,飛行速度卻快,如海浪上滑行的舢板。鷹科、隼科的鳥,翅強(qiáng)健,翅膀?qū)拡A、翅尖長,善于憑借氣流飛行,可旋飛、可急飛、可懸停在空中、可俯沖。白腹隼雕屬鷹科隼雕屬,是鳥類中的“高級飛行員”。田野空闊,一覽無余。僵死的、將死的螞蚱和蛾,伏在干泥和稻草上。田鷚在吃蟲。
田鷚成群結(jié)隊(duì)棲落在六塊稻田上,唧哩哩唧哩哩,歡叫著。作為剛剛從北方遷徙回南方過冬的候鳥,田鷚為遍野的秋蟲唱起悼亡之歌。秋,是適合悼亡的季節(jié)。草本已枯,蟲兒漸死。收割后的稻田像個祭堂。白腹隼雕突然而來的尖叫,如同從天而降的驚雷,把鳥群炸開。田鷚急速飛向林中,唧噓哩唧噓哩地驚叫著。
在作悠然盤旋的白腹隼雕,收起翅膀,一個俯沖,像個激浪一樣,卷過散飛的鳥群,雙腳夾起一只單飛的田鷚,一個翻身,貼地飛行數(shù)百米,再快速高飛,落在丘陵高處的一棵苦楝樹上。它堅(jiān)硬的、烏鐵色的爪,刺入了田鷚的翅端,使得田鷚毫無掙扎之力。一只悼亡秋蟲的田鷚,淪為果腹的祭品。白腹隼雕的爪,是藏在死神之靴里的匕首,關(guān)鍵時刻,圖窮匕見,作準(zhǔn)確無誤的擊殺。
捕食者淪為他者的食物,是常見的。白腹隼雕來得太快,死神現(xiàn)身得太意外,活活的田鷚被白腹隼雕的喙“撕”成了肉絲。
鳥是白腹隼雕的主要食物之一,也捕捉野兔、小山羊、小野豬等哺乳動物,以及蛇、蜥蜴等爬行動物。它在空中、在林隙獵殺鳥類。突襲,是它的絕技。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白腹隼雕是個“沉默者”,很少鳴叫。它在低空鼓翼滑行,如一朵碎云在飄移。在獵物的眼里,它僅僅是寬廣天空下的一粒暗影。
獵物并不甘于束手就擒,而是絕地反擊,甚至以命相搏、以死相爭。有些鳥,具有強(qiáng)烈的領(lǐng)地意識。白腹隼雕進(jìn)入卷尾科、鴉科等鳥類的領(lǐng)地,就會受到輪番襲擊。卷尾科、鴉科等鳥類,雖是鳴禽,但性格強(qiáng)悍,善于“斗毆”或“群毆”。
隼雕也叫山雕,以山林為活動范圍。白腹隼雕在中低海拔林區(qū)或丘陵地帶棲息,常常單獨(dú)活動——在林間的上空,張開翅膀,作長時間的低空逡巡。它掠過山尖,掠過林杪,掠過溪谷,大地在移動,天空在移動。
猛禽是鳥中殺神,處于食物鏈的頂端。殺神不但需要高超的飛行力、勇猛的捕殺力,還需要全角的搜索力。如果說,動物的眼睛分成類別,猛禽與貓科動物的眼睛無疑是最高級別的。我們用鷹眼去形容眼神的犀利、兇橫,是十足的眼神殺。
鷹眼有3種顏色的光感細(xì)胞,還有少許細(xì)胞感知紫外線,視網(wǎng)膜黃斑處有2個中央凹(一般動物為1個),中央凹的感光細(xì)胞每平方毫米達(dá)百余萬個(人眼約15萬個)。鷹眼既有豐富的彩色視覺,又能感知微弱的光線。
動物的器官結(jié)構(gòu)、形態(tài)特征決定了生活習(xí)性,從而決定了棲息環(huán)境,進(jìn)而決定了繁殖方式、種群。反之,亦然。大自然影響物種、改變物種、塑造物種、決定物種。
所謂大自然,就是自然而然、天然存在的物質(zhì)世界。從物種的角度說,大自然從來就不是人類可以改造的。人類只有順應(yīng)自然規(guī)律。但人類對自然的破壞,深刻地影響、威脅著物種的生存。白腹隼雕在南方,已十分罕見,種群和數(shù)量急劇地銳減,是因?yàn)?0年前,森林遭受了濫砍濫伐,棲息地大幅度萎縮或碎片化。甚至在2005~2015年期間,白腹隼雕在贛東北瀕臨滅絕。
在野外,當(dāng)我看到白腹隼雕在巡游,就會把它當(dāng)作天空之神在蒞臨。它在昭示,自由、神圣的東西一直存在。對巨浪、風(fēng)暴、山洪、暴雪,對鷹隼、熊、野牛、野豬,對螞蟻、蠶、蜘蛛、天牛等等一切充滿力量的事物,我都無比敬畏。因此,也敬畏它們的死亡。
在鄱陽湖畔的丘陵地帶(一個半干涸的水庫沙地),撿拾過一只脫毛的白腹隼雕。那是一只死亡已久的白腹隼雕,眼球被昆蟲蛀空了,內(nèi)臟被蛆蟲噬空,雙腳的下半截埋在沙里,毛脫得差不多了。
作為死鳥,白腹隼雕如木乃伊般干癟。3月孵卵,孵卵期約40余天,雌鳥護(hù)巢,雄鳥覓食,幼鳥如白鴿,毛絨如雪,育雛60~82天,鳥試飛,開始了獵殺的一生。殺生為生。誰又知道,它死于哪一天呢?為什么死呢?用樹杈從沙地掏出白腹隼雕,我把它掛在了一棵五裂槭上。它的歸宿應(yīng)該在樹上,而不是沙地,雖然它是一只死鳥。天空一無所有,但有它孤傲飛翔的記憶,假如死亡也有記憶的話?;钸^的事物,不會輕易被抹去。比如那些與風(fēng)糾纏的羽毛。
白腹隼雕現(xiàn)身在大茅山山脈腹地,使得我三天五天往那一帶山林跑,想多看一眼它王者般的身影。即使坐車經(jīng)過大茅山,我也會把頭探出窗外,眺望空空的藍(lán)天。但再也不曾見識。山太深,足夠所有的鳥隱沒。隱在樹上,隱在懸崖,隱在溪畔,隱在草叢。我需要足夠的耐性。
白腹隼雕在邀約深林,撫慰藍(lán)天,也邀約我走進(jìn)更深的林海。茫茫林海,是眾鳥之家。深山預(yù)備了四季,恭候眾鳥歸來。
我崇尚這樣的生活,多年來是這樣過的:一個人去荒郊野外或人跡罕至的山林,去跟蹤生命的蹤跡,領(lǐng)略時間孕育的風(fēng)景,勘探自然界所發(fā)生的偉大之愛。
動物的一生,是九死一生。要活下去,是多么難。在野外走得多了,我漸漸變得平和、豁達(dá),對世界上所發(fā)生的各色之事,不再感到奇怪,也不會覺得自己活得憋屈,即使活得真憋屈。我徹底原諒了他人,也原諒了自己。
抬頭望一望,白腹隼雕又從山巔飛了回來,在一圈圈地中低空盤旋,突然一個俯沖,往下鉆……天空拋下了大地之錨。
草鸮
太陽落山了,白白的云翳變灰,山巒染上一層深黛色,饒北河泛起的白亮之光,更深沉。峽谷漸漸收攏了暮色,鴉群掠過,柳梢輕輕晃動,大地陷入了蟲鳴聲,唧唧復(fù)唧唧。這是3月的傍晚,河水帶來了青草的氣息,草灘似青似黃,芒草和白茅隨風(fēng)搖曳,新竹剛剛破土,楓楊樹沉默。燈光如豆,散在河邊的屋舍。
“嘚嘀嘀,嘚嘀嘀,嘚嘀嘀。”明亮、酣暢的鳥叫聲從河灘傳來,密集、平緩。熟悉鳴聲的人,聽得出來,這是草鸮在求偶。它的鳴肌震顫太激烈了,以至于鳴聲一串串。從夜黑起,它在某一棵樹或某一處草叢,一直鳴叫,至夜半才歇下來。
夜夜如此。即使是雨天,雨歇后,它叫得更起勁。在寒氣漸起的春夜,草鸮是唯一鳴叫的鳥了。還算是早春,鳴蟲夜啼,在田埂在墻角,嘁嘁之聲無處不在,但并不濃密,稀稀寥寥。那是一些馬蛉、蟋蟀、油蛉、螽斯、蚱蜢和蝽還沒醒來。青蛙也叫得零落,呱呱呱,聲若撞鐘。蛙蟲在合奏一支生命曲。大地以旋律的方式美妙彰顯?!皣N嘀嘀,嘚嘀嘀?!笔巧叱钡牟糠?。
在某個夜,草鸮在固定的地方發(fā)聲;在不同的夜,發(fā)聲的地方不同。但區(qū)域是固定的——河畔。但村人并不知道那是草鸮在癡情地等待伴侶出現(xiàn),反而會以為那是“鬼叫”。村人是這樣說的:這是什么鬼在叫啊,叫得這么荒涼、多情。
當(dāng)然,說是“鬼叫”也可以。草鸮就是“夜鬼”,日落而出,幽靈一樣在草間低空飛行、嬉戲、覓食。它深圓的眼睛深深凹陷在眉骨之下,面型如貓,側(cè)看如猴,近看如骷髏。天生就是一副骷髏模樣,又是夜黑出沒,叫聲怪怪的,不是“鬼”,又是什么呢?
草鸮內(nèi)凹的眼部,增加了臉部面積,可以收集更多的聲音,傳遞給耳部,以判斷獵物所處的位置、大小。它雖然視力絕佳,但更借助聽覺發(fā)現(xiàn)獵物——老鼠。鸮形目鳥,即貓頭鷹,有著鳥類最好的聽覺。老鼠細(xì)微的活動,都逃不過它又大又豎的耳朵,即使在它快速飛行時。眼睛不單單用在發(fā)現(xiàn)獵物,更用在撲殺上,電光石火般擊殺,一招致命,快、狠、準(zhǔn)。它的眼睛盯住了老鼠,射出一道寒光,老鼠嚇得渾身抽搐。眼殺是第一殺,爪殺是第二殺,喙殺是絕命殺。它的眼是死神之眼。草鸮的羽毛可以吸收翅膀振動的聲音,所以,它飛得無聲無息,獵物毫無發(fā)覺。
它的眼又深又圓又大,頭部可作270度轉(zhuǎn)動,環(huán)掃四野。眼睛內(nèi)的視錐細(xì)胞密度是人眼的八倍,超大的瞳孔感光能力強(qiáng),可以看清樹葉上的一只蝽蟲。蟲、魚是草鸮的牙祭,老鼠才是主食。它的勾爪刺入老鼠胸脯,啄爛頭部,鐵叉一樣叉入嘴里,吞咽下去。它的胃部足夠容納一條老鼠或半斤重的蜥蜴。
草鸮又名猴面鷹,棲息在草原、丘陵、河谷等草本植物豐富的地帶。饒北河的上游多山,毗鄰田野,河岸芒草、白茅豐盛,是草鸮理想的棲息地。
在鷹科、草鸮科鳥類中,草鸮似乎是一種易受傷的鳥。在2018年之前,我不明白其中原委。2017年秋,鄰居提了一個蛇皮袋,拎著一只鳥給我看,說:這只鳥丑死了,兇狠得很,會啄人。我打開袋口,見飛羽黃褐色,下體棕白色,喙米黃色,眼球如玉珠,又大又圓,深深地內(nèi)凹,耳朵豎得像貓。我說,這是草鸮,也叫猴面鷹。
拿了一塊布,包住草鸮,拿出蛇皮袋。鄰居說,猴面鷹癱在村口稻田(已收割),翅膀也扇動不了,睜大眼睛,輕輕地哀叫。
我說:天冷了,它沒有活動,凍僵了。我察看它全身,右爪緊縮著,勾得僵硬,左爪活動自如,翅膀無傷,頭部無傷,羽毛也是完完整整的。我說:它右腳受傷了,但不知道為什么受傷。
緊縮的爪長時間不活動,骨節(jié)會增生,便終生活動不了。草鸮無法站立,就無法捕食。我說。
我從冰箱里拿出兩根雪糕,取下木片,又量了傷腳每個爪張開的長度,給腳敷了碘伏,用膠布、木片固定了起來。我抓住草鸮雙腳,拋了拋,草鸮張開翅膀拍打,啪啪啪。鄰居養(yǎng)了草鸮五天,脫了膠布,拋起來,呼呼呼,它沿著田野,低空飛走了。
近10年,每年有鄉(xiāng)人在河灘或稻田撿拾到受傷的草鸮。鄉(xiāng)人沒有施救能力,也不知道送給動物救助站,傷鳥大多死了。甚至有的傷鳥被人偷吃了。有一陣子(2008~2010年),有浙江浦江人來收貓頭鷹,3000元/只。
這些年,我比較專注于鳥類調(diào)查,明白了草鸮為什么易受傷。
草鸮是非常神秘的鳥類,白天躲在草蓬(巢穴)養(yǎng)精蓄銳,夜間鬼魅般活動,覓食半徑約3公里之遠(yuǎn)。鄉(xiāng)野有許多籬笆,用絲網(wǎng)隔離家禽。田野也有,比如葡萄種植園、草莓種植園、魚塘、泥鰍養(yǎng)殖池。草鸮覓食,低空飛行,觸碰了絲網(wǎng),要么被黏住了,要么掙扎著逃走。因此受傷,斷翅折腳。
草鸮與鷹科鳥在吃食上,有很大的區(qū)別。鷹科鳥啄肉絲吃,草鸮則是整條吞咽。老鼠是雜食性動物,吃稻谷、草籽、花生、玉米等素食,也吃青蛙、蜥蜴等葷食。稻田每年噴灑滅蟲劑,溝鼠體內(nèi)便留下了滅蟲劑殘余物。以溝鼠為主要食物的草鸮,也吃下了滅蟲劑殘留物。滅蟲劑通過食物鏈傳遞,草鸮處于食物鏈頂端,滅蟲劑對它的危害非常大。
鳥巢是鳥的繁殖之處和蝸居之處。草鸮的巢穴也許是鳥類中最大的——一個有深洞的大草篷,像個大山洞。草葉遮擋風(fēng)雨,隱蔽安全。洞口外散落著灰黑色的、毛糙糙的食繭。鸮形目鳥類會吞下大量無法消化的骨骼、皮毛和羽毛等物質(zhì),每隔一兩天,它們會將這些東西在胃中壓縮,一起吐出,吐出的毛團(tuán)被稱作食繭。
草鸮在3~6月產(chǎn)卵,每窩產(chǎn)卵3~8枚,孵化期約42天,育雛期約60余天,“鳥媽”護(hù)巢,“鳥爸”覓食。五只幼鳥和“鳥媽”一天進(jìn)食約6~8只老鼠,幼鳥長到第37天,可吞咽整只老鼠。草鸮非常愛干凈,每天會清潔巢穴,幼鳥屁股對著洞外排泄,摩擦草葉擦屁股。育雛期間,“鳥爸”覓食回來,在洞外四處張望,確定了沒有“敵人跟蹤”,才進(jìn)入巢室。
根據(jù)棲息地的食物是否充足或短缺,草鸮平衡繁殖量。食物豐富,產(chǎn)卵量大;食物短缺,產(chǎn)卵量小。這是物種的平衡術(shù)。一個物種的旺盛繁殖,需要足夠的食物。比如昆蟲,若食物充足則雌性較多,若食物缺乏則雄性較多,特定環(huán)境下,某些雄性昆蟲可以變?yōu)榇菩岳ハx。英國演化理論學(xué)者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說:“在地球上,任何一種生命形式都是基因設(shè)計(jì)出來保存自己最精致的生存機(jī)器?!辈蓰^在饒北河上游逐年增多,源于芒草、白茅占領(lǐng)了河灘河堤,占領(lǐng)了荒田和旱地,鼠類大量繁殖。
在初春的夜晚,草鸮鳴叫:嘚嘀嘀,嘚嘀嘀。一聲聲,都是江南潮濕的韻律。是對季節(jié)的喚醒,也是對生命的喚醒。在長達(dá)一個多月的夜里,鳴聲在固定的時間響起。
河灘是河的衍生,看起來是那么普通,毫不起眼。當(dāng)我們深度了解之后,會對它充滿敬畏。它隱藏的物種豐富性和復(fù)雜性,看似與我們無關(guān),其實(shí)密切相連。無數(shù)的生命,無論多么卑微,都值得尊崇。人是其中之一,也是總和。
雀鷹
夏天的中土嶺,森林泛起一層灰綠色。杉、松、木姜子、楓香樹、木荷、梓、烏桕、山礬、野山茶、苦櫧、青岡櫟、槭、大葉冬青、野山柿等混雜在一起,構(gòu)成一個樹冠如海的隱秘世界。在山塘邊的一棵楓香樹上,一只雀鷹在守護(hù)著五只幼鳥。
幼鳥每天破殼一枚蛋,渾身毛絨,絨毛白如棉花,喙黑如炭。它們像毛絨玩具,搖著身子,仰著頭啾啾地叫,露出嫩黃的喙肉,爭著親鳥喂食。親鳥按住一只山麻雀,撕下肉絲,喂給幼鳥吃。站在最后的幼鳥,腦袋伸得長長,也沒等到肉絲入嘴。它便一直啾啾地叫著,似乎受盡了委屈和不甘。巢營在樹冠之下的一個三角杈,枯枝搭建巢盤,羽毛、枯草墊在巢室。這是俯瞰林下的高度,樹林一覽無余,可眺望林邊的一畈荒田,山谷口向一個小村子敞開,黃泥機(jī)耕道彎過山角,直通山谷盡頭。
自孵卵,雌雀鷹一直護(hù)著巢。它趴窩著,有時睜著雙眼,溜著橙黃色虹膜的眼球,觀察四周的動靜;有時閉一只眼睜一只眼,那是它睡覺了。即使睡覺了,它對世界也抱有警惕。是的,它是機(jī)警的、多疑的鳥。這個世界,除了它的伴侶,它不相信任何動物,哪怕是一只蜂。動物對于它來說,只有兩種:一種是獵物,一種是敵人。或者說,敵人也是獵物。蛇是它的敵人,黃鼬是它的敵人,山老鼠是它的敵人,游隼是它的敵人,普通鵟是它的敵人。敵人獵殺幼鳥或偷吃鳥蛋。
孵化期32~35天,育雛期24~30天。漫長的巢期,由雄鳥去尋找食物。食物只有一類:小鳥。也可以說是無數(shù)種:山麻雀、煤山雀、灰雀、銀喉長尾山雀、蝗鶯、冕柳鶯、伯勞、林鴿、鷯鹛、棕尾褐鹟、白眉姬鹟、紅喉姬鹟、黑臉噪鹛、畫眉……雀形目鳥類是雄鳥的獵物。見雀殺雀。雄鳥比雌鳥體型略小,殺不了山鼠、蛇以及野兔。但它善于在林間飛行,它迅速翻身、拐彎、鉆樹縫,以及避開障礙物,尖長的尾羽就像舵,靈敏地改變飛行方向。深褐色的上體,讓雄鳥有了隱身術(shù)。它站在密林中的某一棵樹上,以樹葉作掩護(hù),陰鷙的眼死死鎖定落單的小鳥,發(fā)現(xiàn)了獵物,長而有力的雙腳彈射出去,以強(qiáng)大的爆發(fā)力,在2秒內(nèi)完成加速,達(dá)到突襲的速度,悄無聲息地掠過樹縫,以矮灌作掩護(hù)物,貼緊地面飛行,翅膀用力快速扇動,與地面形成氣墊,繼續(xù)加速,長圓的尾羽就像舵,把控著空中閃射而出的身體,避開障礙物,穿過樹杈或籬笆的空當(dāng),在2秒鐘內(nèi)完成擊殺獵物。它六個爪張開,像個鐵鉤箍握住小鳥身子,按在地面,露出小鳥腹部,拔去腹部體毛,叼起,飛往巢穴。它似行云流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獵殺,干凈利索。它的襲擊之術(shù),堪稱完美。
幼鳥長至16~18天,羽毛生長,長至24~30天,翅堅(jiān)硬,具成鳥形態(tài),便離巢,隨親鳥生活,自行覓食。一窩幼鳥和雌鳥,一天至少食用10只小鳥。雄雀鷹早出晚歸,像個林間獵人,穿著鼠灰色的短裝,在茫茫林海四處出沒,覓得食物,在空中,交付給雌雀鷹。雀鷹晚成性,兩年性成熟,離開種群生活。
鳥類大多雄性比雌性體型大,毛色也不大一樣,如雉科鳥、鴨科鳥。單說雉科鳥,雄鳥毛色非常多彩,炫目優(yōu)美,體型較大且強(qiáng)壯,為爭奪配偶而斗架,為求偶而跳起羽毛舞;雌鳥以深褐色或淺褐色為主色,羽色較單一,體型略小,便于孵卵期隱藏。鷹科鳥卻是雌鳥的體型略大于雄鳥,善于搏斗,捕殺更大的獵物,如爬行動物、鼠類、兔類,以及烏鴉、喜鵲、布谷鳥、斑鳩、林鴿等中型鳥類。雌鳥需要寬大的翅膀,在繁殖期,蓋住鳥蛋和幼鳥。翅膀是神造之帆。雌鳥外翅寬圓,硬如黑檀的雙腳更粗壯有力。它站在高枝巡察地面,一旦發(fā)現(xiàn)獵物,雙腳撐起樹枝,彈射而出,2秒之內(nèi)可高速飛行,翅膀與地面形成空氣的懸浮力,推動著它,如離弦之箭,撲向獵物。
中土嶺是我暫居之地的一個山嶺,秋分后,香楓葉盡紅,烏桕樹盡黃,漆樹凋盡了葉子,泡桐樹結(jié)出了一棒棒青果。久旱未雨的山林,有一種深深的幽閉。松杉林倒是青幽,在遠(yuǎn)處形成黛色。這個鄰近村舍又荒僻的山嶺,鮮有人來。
雀鷹是日出性鳥類,不但在山里林間“行兇”,還來到村里“作惡”。山谷口有一棵百年苦櫧樹,粗壯如水桶,高約18米,樹冠略斜傾,冠蓋約有70余平方米,樹下有一叢雜草,藏有野兔窩。野兔有三只,吃山邊菜地雜草??鄼綐涫区B的憩園,山麻雀、黃嘴藍(lán)鵲、烏鴉、山鴉、鵲鴝、畫眉、姬鹟等鳴禽,樂聚于此。雀鷹也來到這里。它站在高高的樹丫上,“恭候”野兔。野兔笨拙,卻多疑,稍有動靜,就躲在草叢。
樹側(cè)有一塊空地,是雞扒食的地方。雞有20多只,有大雞有小雞。小雞散在雞群中,扒開腳亂走。雀鷹一個俯沖下來,“抱”起小雞飛走,落在屋頂上,拔毛啄食。雀鷹俯沖,雞群驚慌四散,咯咯咯,叫得慌亂。坐在屋檐下?lián)癫说膵D人,見了雀鷹偷食,摸起竹棍趕過來,雀鷹驚飛,逃之夭夭,不見蹤影。
雀鷹有候鳥有留鳥,大茅山山脈的雀鷹大多是留鳥。在4~6月的繁殖季,雀鷹有領(lǐng)地意識,會驅(qū)趕其他鳥,以防備幼鳥或鳥蛋受到侵害。晚成性的鳥類,對“子嗣”異常呵護(hù)、寵愛。在鳥成性之前,是異常脆弱、艱苦的歷程。鳥蛋被破壞,幼鳥被偷吃,雛鳥試飛摔死,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是通往死亡之路。雌雀鷹寸步不離地守護(hù)著幼鳥,細(xì)心地喂食,漫長數(shù)月。母愛是天性的,母愛也是超越死亡的。在育雛時,樹鷹偷食幼鳥,雌雀鷹張開翅膀,擋住了樹鷹,勾起雙腳,抓過去,喙雨點(diǎn)般啄下去。樹鷹即林雕,是中型猛禽,捕殺力更強(qiáng)。雌雀鷹毫不畏懼,爪勾成箍鉗,與之對峙。
中土嶺是我常去的。一個人走在機(jī)耕道上,山越走越深,也越走越迷人。每次走,我都有這樣的感受:越走離自己越近。人在野外,會感受到自然的神奇之力無處不在。蛇會蛻皮,鳥會換毛。其實(shí)人也是會“蛻皮”的,只是“蛻”下的“皮”看不到,每“蛻”一次,人就會返回一次,返回自己,返回母體??吹较銞鳂渖系娜跟楕B巢,已空空,就像我居住的老屋,我就想起年邁的母親。我深深地愧疚和自責(z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