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洲詩歌中的親情書寫
親情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主題之一,對親情的書寫成就了古今中外無數(shù)文學經典。19世紀后期至當代有三位西班牙語美洲詩人——何塞·馬蒂、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和胡安·赫爾曼,跨越時代力量的詩歌語言和對難以割舍的親情的述說將他們聯(lián)系起來。
何塞·馬蒂的父愛
何塞·馬蒂(1853—1895)是古巴革命者、獨立戰(zhàn)爭領袖和民族英雄,他為古巴獨立事業(yè)和人民自由奮斗終身,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同時,他還是一位杰出的詩人、散文家和批評家,是西語美洲文學現(xiàn)代主義的先驅,以明快坦率的風格和真摯激越的情感著稱,其詩文和散文在西語美洲文學乃至世界文學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
何塞·馬蒂。資料圖片
何塞·馬蒂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大多與他的革命生涯緊密相連,表達對祖國深沉的熱愛、高尚的情操以及對革命事業(yè)的堅強信念。《伊斯馬埃利約》(1882)是他的第一部詩集,被視作西語美洲最早具有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詩作,卻難能可貴地展示出何塞·馬蒂的另外一面:何塞·弗朗西斯科是何塞·馬蒂唯一的兒子,馬蒂稱呼他為“伊斯馬埃利約”,這部詩集正是以兒子的名字命名。在詩集收錄的15首詩作里,馬蒂毫不吝惜筆墨與情感,描述自己對孩子的喜愛、珍視甚至寵溺;他似乎不再是那個擁有強忍意志、將畢生精力獻給革命事業(yè)的民族英雄,而是一個對自己的孩子懷有無限深情,會因孩子的一舉一動而牽腸掛肚、或喜或憂的普通父親:“他皺起眉頭,/我惶恐不安;/他喊叫呻吟,/我像女人一般,/臉色變得刷白;/他的血液,/激勵著我瘦小的血管;/他的情緒,/使我的血液奔騰或干涸!”(《小王子》)。
在《我的小騎士》這首詩中,馬蒂寫道:
每天清晨
我的小寶貝兒
用熱吻
將我喚醒。
叉開雙腿
騎在我前胸,
將我的頭發(fā)
編作馬韁繩
他如夢如癡
我如癡如夢。
我的小騎士
刺馬向前行:
腳丫兒做馬刺
情意多么濃!
我的小騎士
玩得真高興!
他的小嫩腳兒
我吻個不停,
雖說有兩只
一次就吻成!
這份歡鬧親昵與千萬個普通家庭中日常上演的戲碼一般無二,使人感到幸福和溫情似乎就在眼前。然而,考察詩歌的寫作背景卻發(fā)現(xiàn),這些詩歌竟是詩人在遠離家人的孤獨之中寫成的。1881年,何塞·馬蒂在加拉加斯創(chuàng)辦《委內瑞拉雜志》,但不久就遭當局驅逐,雜志???,他被迫僑居國外,而他的妻子也已經帶著兒子離開了他,返回古巴。在革命事業(yè)受阻、家庭關系陷入僵局的雙重苦悶中,馬蒂對親情的書寫便有了一絲不同的意味。他通過詩句締造出一個理想中的歡愉親昵的家庭,在抒發(fā)對親人的強烈思念和牽掛的同時,也排遣著現(xiàn)實的挫敗帶來的苦悶和疲憊。他在前言中寫道:“兒子:我懼怕一切,躲到你這里。我相信人類的改善,相信未來的生活,相信美德的作用,我相信你?!?/p>
不少研究者都指出,馬蒂在《伊斯馬埃利約》中描述孩子的時候,大量地使用與白色相關的意象,如“白嫩肩”“白嫩的手”“兩只潔白的小翅膀”“神秘的百合花”“金山上的白雪”“孩子在白浪中飄蕩”“一個赤身裸體、白胖胖/聰敏活潑的小國王”等,給人帶來十分明亮、光明的印象。何塞·馬蒂推崇藝術的自由表達,他對傳統(tǒng)的詩歌韻律進行創(chuàng)新,但反對過分雕琢語言,喜歡使用自然、樸實、坦率的表達方式。對他來說,白色正是其所推崇的純粹、單純、簡潔的象征;而他心目中的兒子,無論是外在還是心靈,都是最純潔無瑕的。
《伊斯馬埃利約》中的兒子,無疑是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文學形象,一個真實與虛構的結合體,承載著詩人美好的理想和愿望。在詩作中,兒子的形象是多重的:他不僅是淘氣的小寶貝,任由詩人父親盡情抒發(fā)父愛,彌補在現(xiàn)實中未能完全實現(xiàn)的呵護和陪伴,還是一個調皮的繆斯,成為詩人創(chuàng)作靈感的來源;他還是一頭雄獅、一個騎士、王子,同時又是國王。在這個以親情為情感基調的詩歌世界里,他的光明、強壯、恣意無畏帶有一種超現(xiàn)實的理想主義色彩,使他的創(chuàng)造者獲得面對逆境的勇氣和精神力量:“他經過時/黑暗變成光明,/如同陽光/刺破烏云。/我必須披掛上陣!/小王子要我/重新投入戰(zhàn)斗?!保ā缎⊥踝印罚?/p>
真摯洶涌的父愛、積極光明的意象、自由清新的語言、日常與想象交融、明朗純凈的詩意空間,《伊斯馬埃利約》在今天讀來依舊能引起讀者強烈的情感和審美共鳴,它也被一些評論家譽為“拉丁美洲新詩之光”“美洲詩歌的珍寶”和“超越時空界限的詩”。
米斯特拉爾的柔情
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1889—1957)是智利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也是西語美洲迄今為止唯一獲此殊榮的女性作家。米斯特拉爾的寫作情感豐沛真摯,在《絕望》《柔情》《塔拉》和《葡萄壓榨機》等詩作中書寫愛情、親情以及對世界的理解。除了詩人,她還是一名教育工作者,曾擔任鄉(xiāng)村中小學教師、校長,并曾參與墨西哥教育系統(tǒng)改革。
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資料圖片
《柔情》(1924)是米斯特拉爾的第二部詩集,關于創(chuàng)作的初衷她曾寫道:“我一直想寫出一種新的兒童詩,因為現(xiàn)在流行的詩歌無法滿足我;一首童詩并不因其是童詩而不再是詩,而是應該比其他任何詩歌更細膩,更深刻,更能浸潤心靈,與靈魂的氣息共振?!边@部詩集不僅在西語美洲詩歌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同時也在兒童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詩集中收錄了多首詩人創(chuàng)作的童謠、搖籃曲,字里行間透露出細膩深沉的母性情懷,溫柔動人。我們發(fā)現(xiàn),其中很多首詩都分享同一個意象,即睡夢中的孩童。或許對于一位母親以及想要成為母親的人來說,沒有什么比欣賞熟睡中的孩子更能喚醒母性的溫柔,并帶來純粹的幸福和滿足感。例如這首《發(fā)現(xiàn)》:
我走在田野上
遇見這小兒郎;
發(fā)現(xiàn)他睡著了
在麥穗中央。
也許是那個時候
在葡萄園徜徉
尋找葡萄的葉子
卻碰到他的臉龐。
因此我有些害怕
當自己進入夢鄉(xiāng)
他會蒸發(fā)掉
像葡萄園的冰霜。
在詩人眼中,這“小兒郎”如此令人珍視,卻又格外輕盈脆弱,她變得患得患失,生怕孩子在她睡覺的時候消失不見。這種情感,為人父母者或許都不會陌生:對稚子的憐愛,一種隱隱的擔憂,既毫無來由又揮之不去,既令人煩惱又有些甜蜜,觸碰到了一個母親心底最柔軟的角落和最甜蜜的憂愁。又如《沉睡》這首詩,將蛤蜊、魚兒、流水、藤蘿等動植物和孩童酣睡的情態(tài)聯(lián)系起來,生動可愛,喚起無限母子柔情:
前額多平靜,
兩鬢多安詳,
小腳像兩個蛤蜊,
兩肋像魚兒一樣。
他夢見了晨露,
太陽穴汗?jié)n斑斑;
他夢見了仙樂,
身體在微微發(fā)顫。
你聽他稍稍氣喘,
宛似流水潺潺;
睫毛在輕輕動彈
就像藤蘿的葉片。
請你們不要碰他,
他睡得那樣香甜,
直到自己醒來,
讓他隨心如愿……
《柔情》中還有一類具有教育意義的詩作,在道德、行為方面對孩童進行勸誡,但是米斯特拉爾筆下的詩句并無絲毫說教口吻,而是十分親切自然,令人在情感上愿意接受。例如在詩歌《家》中,家的氛圍是如此明亮、溫暖,被愛意包圍:“孩子,餐桌已擺好,/像乳酪一樣潔白,/四周藍色的墻壁,/陶器放光彩。/這是油,那是鹽,/幾乎會說話的面包在中間?!痹娭械哪赣H把自己對土地的崇敬與熱愛傳遞給下一代———“黑色的土地竟開出了雪白的香花”,還用質樸的語言告訴孩子,即使自身富足,也要懂得體諒他人的苦難,保持敏感和共情,并隱約透露出對社會公平與和諧的向往:“如果別的孩子沒有,/你也別動它,/手會感到恥辱,/最好別去拿?!?/p>
米斯特拉爾出生于智利北部的埃爾基山谷,該地區(qū)是世界最長褶皺山系科迪勒拉山系的組成部分。變幻莫測的氣候、復雜多樣的地貌深刻影響著出生在這片土地的人們,塑造著他們的面孔、品格、日常生活甚至命運。對于米斯特拉爾而言,大自然是在她詩歌創(chuàng)作中始終存在的關鍵因素,對自然的敬畏和熱愛奠定了其寫作的某種基調,正如她在《關于科迪勒拉山系的散箋》中所透露:“生于斯長于斯的山里人,習慣了大山的魔力,一睜開眼就與大山私定了終身?!倍谠娂度崆椤分小峨r菊》這首詩里,米斯特拉爾筆下時而狂暴威嚴、時而野性不羈的大山似乎也因母愛而變得平和安定,它和母親們一起,守護和養(yǎng)育它最珍愛的孩子們:
母親們從山谷觀看
在高高的草地上面
看見一朵巨大的雛菊
那就是我們在山坡上圍成的圓圈。
她們看見一朵瘋狂的雛菊
有時彎腰有時直立,
有時解散有時聚集,
那就是我們在山坡上做的游戲。
人與自然,情感與景觀,在米斯特拉爾筆下融為一體,她在大地和自然現(xiàn)象中感受到一種超越個體、更加寬廣和深刻的母性力量,在這般力量下,人與自然的交融關系是不言而喻的:“從前我沒有見過大地真正的形象,大地的身姿猶如環(huán)抱自己孩子的婦女,她那寬闊的肩膀抱著她的幼崽(那是動物及果實)。我漸漸明白一切事物的母性的含義。凝視著我的山脈也是母親,傍晚時分,霧靄有如孩童,在她的肩膀和膝頭嬉戲……”
胡安·赫爾曼給母親的信
胡安·赫爾曼(1930—2014),是阿根廷著名詩人,被視作當代最杰出的西班牙語詩人之一。他自幼展現(xiàn)詩歌天賦,從11歲開始發(fā)表詩作,一生出版詩歌和散文集40余部,曾獲得阿根廷國家詩歌獎、聶魯達詩歌獎、索菲婭王后獎和塞萬提斯文學獎等。赫爾曼將詩歌理想與社會承諾結合在一起,他對共產主義懷有強烈認同,支持社會正義,堅決反對獨裁,也因此遭到迫害,從1976年開始被迫流亡,13年后才被允許返回阿根廷。軍政府的暴政給他和他的家人造成了巨大傷害,他的兒子和懷有身孕的兒媳被綁架并殺害,孫女在兒媳囚禁期間出生,直到20多年之后才與他團聚。赫爾曼還與中國有著不解之緣,他曾任新華社駐阿根廷記者,四次到訪中國,還曾經“重走長征路”。2009年,他在第二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上獲得金藏羚羊國際詩歌獎。
胡安·赫爾曼。資料圖片
《給母親的信》被認為是赫爾曼最優(yōu)秀的作品之一,描述母親因癌癥去世,流亡在外的詩人錯失與親人告別的最后時刻,并因此悔恨和痛苦。詩歌在第一句便交代了母親的死亡:“你死后二十天我才收到你的信/五分鐘后我知道你已經離開人間”,而后他開始絮絮地抱怨,怨母親為何不能多等自己一刻,旋即又陷入無端的自責,懷疑是自己的家書而非疾病造成母親的死亡:
你/阻止死神這么長時間/
為什么不多等我一點?你為我的生命
擔驚受怕?/就用這樣的方式將我照看?/
在你面前我從未長大?/你身體的某一部分
依然活在我的童年?/因此你
從自己的死亡中將我驅趕?/就像從前?/
因為我的信?/你憑直覺判斷?/
透過文字表面的“抱怨”和竭力克制卻難以掩飾的非理性話語,讀者可以輕易在充滿張力的文字間捕捉到強烈的情感,那是失去至親的絕望和痛苦,面對親人離世而無能為力的強烈自責,以及沒能趕在母親臨終前見她最后一面的遺憾和悔恨。
然而這首詩所觸及的主題卻不僅是死亡和離別。這是一封給母親的“信”,也是一首長詩,詩人采用第二人稱“你”,用日常化的語言和近乎口語的表達展開敘述。給人印象深刻的是長詩中的大量疑問句,詩人不斷地對母親進行追問,同時也是與自我意識乃至潛意識進行對話,涉及豐富的主題和層次。他不厭其詳?shù)貙δ赣H早年的經歷進行確認,以碎片化的方式斷續(xù)勾勒出母親作為流亡猶太人命運多舛的人生:幼年時經歷火災,被從火焰中救出而失去親人,青年時經歷戰(zhàn)亂,缺衣少食,顛沛流離。他詢問和求證自己出生和童年經歷的零散片段,提及兒時玩耍的小木馬,在街巷深處傳來的歌聲以及記憶中母親對自己的哺育、擁抱和照料。沒有驚天動地、感人肺腑的親情故事,卻在對生活日常細枝末節(jié)的描繪中透露出對親人的深情和依戀。他執(zhí)著地對母子關系反復進行思考和發(fā)問,探求親密關系之于生命存在的意義:“兒時/我曾是你?/你曾是我/曾屬于我?”,“你讓我做兒子/我讓你做母親的奇跡/貼近你的距離”,“你孕育時不想我成為另一個人嗎?”;他甚至質疑話語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意義與方式:“你的悲傷和快樂?/你毀掉自己,和我一起,如同話語在話語中?/我因此而寫詩?”“難道語言就是匯集起來的灰燼?”在由追問串起的流動式敘述中,詩作的內涵顯得飽滿、豐富,將個體生命的歷程與公共歷史的述說雜糅一處,將復雜情緒的感性抒發(fā)和對哲學、藝術等問題的理性哲思融為一體,展現(xiàn)出巨大的情感和文字張力。
在詩歌形式方面,赫爾曼在《給母親的信》中采用他慣用的一種創(chuàng)新的形式:取消首字母大寫,顛覆某些文法與句法,利用間隔符號和語句非常規(guī)的跨行制造特殊的節(jié)奏感。他在這個由自己締造的獨特文本世界里,回憶、再現(xiàn),甚至徒勞地試圖挽回在現(xiàn)實中已經逝去的親人,也在續(xù)寫著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持續(xù)出現(xiàn)的某些主題:歷史與日常,遺忘與記憶,語言與創(chuàng)作,無盡的痛苦和深藏的希望。
(作者:蔡瀟潔,系首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外國詩歌研究中心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