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10期|張新祥:月光下的勐傣
海邊沙灘上,一個衣冠不整的男子,吹著咸腥海風(fēng),枕著一只淡黃色木屐,沉沉入睡去。半響,他頭一偏,木屐從他歪斜的后腦勺下擠出來,獨自吹著海風(fēng)。一個拾荒老頭,拖著蛇皮口袋,靠近男子打量片刻。男子還在熟睡。老頭的目光,停頓在那只木屐上。一個大男人,穿木屐?女士的,一只?老頭納悶。他細(xì)看木屐繩系,剛好構(gòu)成一只體型夸張的蝴蝶。老頭想,這家伙哪里撿來的木屐?可惜了,只有一只。他彎下腰拾起那只木屐,放進蛇皮口袋,轉(zhuǎn)身就要離去。那個熟睡的男子,突然從沙灘上跳起,盯著老頭怒吼,“把木屐還給我……”
一
深秋,車窗外,夜空籠罩大地??諝饽?,黑暗厚實。于霞,眨了眨酸澀的眼皮,無力地虛弱感遍布全身。她懶洋洋的嬌軀,無力對抗漫無邊際的黑暗。鄰座的老漢,吃好方便面,斜靠在被褥上,鼾聲如雷。半筒方便面湯水,還冒著熱氣。紙盒邊緣,插著一柄淺黃色膠叉子,擺在老漢身邊。大巴車起起伏伏行進。膠叉子,自動攪動方便面湯水,五香粉氣息飄散在車廂里,令人作嘔。左前方上鋪,一個年輕的母親,給孩子講故事的聲音消失了。
在省城車站上車時,于霞留意過這對母女。母親三十出頭,女兒五六歲,她們身段像鳳尾竹,婀娜、修長。特別是女孩的睫毛,像盛夏的竹葉,濃密、張揚。勐傣壩傣族女子,能在大地上自然地綻放美,內(nèi)斂中不乏熱情、奔放。
夜已深,乘客多數(shù)入睡。大巴車緩緩行駛在夜幕里,幽幽向勐傣壩馳去。夜空,被強大的魔力裹挾,把無邊黑暗垂直拋向大地。星星,跌下云朵,摔在大巴車后的一座座山谷中。萬物在誠服中昏昏入睡。靜寂、沉默的大地,變得詭異、沉重。所有棲息在夜幕里的生靈,悄悄匍匐掩蔽。夜的安靜、矜持,被大巴車“隆、隆”轟鳴聲,給攪碎。
于霞,喜歡大巴車轟鳴聲。小時候,她家門前就是寬闊的湖面。每個清晨,游輪都會在湖面上駛過,撕破迷霧發(fā)出“隆、隆”之聲,比鬧鐘還準(zhǔn)時。工作頭幾年,每天早上八點,她到單位第一時間,就是到印刷室值班。五六臺報刊印刷機,沒有差別地發(fā)出“隆、隆”之聲。這種聲音,已在她骨髓里,替換了她從母體里帶來的所有聲音。她從厭惡、抗拒、無奈,到接受、習(xí)慣、喜歡。她打內(nèi)心里希望“隆、隆”之聲,一直交替延續(xù)下去。大巴車轟鳴聲,就是她對黑夜地怒吼和抗?fàn)帯V灰鹇曔€在,她就有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
口袋里,手機震動了,是微信信息。無聊而又沉悶的夜,與一大群陌生人同在一輛車上,刷微信是打發(fā)時間地好方法。于霞,從蓋在身上的米黃色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機,打開微信,皺了皺眉頭。手機屏幕上,閃出一張小女孩照片。鵝蛋型小臉蛋,緊閉著雙眼,劉海貼著額頭,身著紫色連衣裙。小女孩,斜靠在純白色椅子上,右手腕上打著點滴。這是女兒劉倩。女兒生病了,照片是丈夫劉強發(fā)的。
于霞一陣暈眩,眼前滿是發(fā)光的小星星。腦海里,女兒變成了狂風(fēng)中,一粒蒲公英種子。她身上每個細(xì)胞,如遭到雷擊,穿心刺痛,以萬分之一秒的速度傳到子宮里,引起全身痙攣。她感到腸胃極不舒服。加上車廂里殘留的方便面氣味,于霞突然暈車,想嘔吐。她強忍著,右手伸進懷里,順著腹腔往下滑,去撫摸留在小腹上那道疤痕。疤痕正對著子宮,像只熟睡的蜈蚣,蜷縮著密密麻麻的腳手,橫著爬在長滿魚眼紋的小腹下端。這道足有十厘米長的疤痕,是為了生下劉倩,剖宮手術(shù)留下的疤痕。疤痕連著子宮,與子宮承受著同樣地疼痛。這是做母親地難言之痛。
女兒三歲前,每每觸摸到她這道疤痕,都會嚇得哇哇大哭。起初,與劉強纏綿,劉強觸碰到疤痕,頗為憐憫她。畢竟這里記載著,做母親地偉大,做女人地艱辛。后來習(xí)慣了,也就省去憐憫之心。再后來,劉強甚至武斷地說,城里的女人,就是只有挨刀的命,生個娃都不會順產(chǎn),非得剖腹產(chǎn)。
女兒,是她身上的一塊肉。生病了,半夜還在打點滴。雖然已從她身上分離出六載,但做母親的能不擔(dān)心嗎?于霞,馬上詢問女兒病情。但微信那頭一下就掉了線,任由她著急,劉強就是不回復(fù)半個字,似乎是在惡意報復(fù)她。
于霞馬上撥通劉強電話。電話那頭,傳來“傷不起……”彩鈴聲,和著“隆、隆”大巴車聲,有些混沌不清,叫人聽了惱火。她打了一個又一個電話,“傷不起……”一遍接連一遍響著,就是沒人接。于霞無奈。放下電話,她把眼光投向車窗外的茫茫黑夜。任由大巴車,把她載向與家背道而馳的遠(yuǎn)方。如若沒人,她定會放聲大哭一場。這幾年,她昏昏噩噩地活著,生活過得一地雞毛。
出差之前,于霞才把劉倩從兒童醫(yī)院接回來。常給劉倩就診的醫(yī)生,是省城兒童醫(yī)院兒科專家張燕。年過三十,高挑的個子,精致的臉蛋,笑起來露出一對小酒窩,是個標(biāo)準(zhǔn)美人,與劉強很熟。她帶劉倩去兒童醫(yī)院,與張燕接觸過幾次。女人的直覺,于霞斷定張燕與劉強關(guān)系不一般。女兒經(jīng)常扁桃體發(fā)炎,每次去兒童醫(yī)院,劉強都會帶女兒去讓張燕就診。進醫(yī)院門診大樓,左側(cè)第三部電梯,上八樓,門口右轉(zhuǎn)第四閣,就是張燕的坐診室。
女兒每次去就診,都在連著張燕診室第五閣的輸液室,輸液。有一次,張燕給女兒就診,劉強陪在女兒床邊。于霞,恰巧上了一趟張燕診室洗手間。在洗臉臺下,發(fā)現(xiàn)了她買給劉強的耐克運動鞋。那是一雙41碼平底橘黃色運動鞋。半年前,她在市中心一家耐克專賣店,給劉強買的。當(dāng)時,那家鞋店正在做活動,所有鞋都是半價出售。于霞不動聲色,退出張燕的診室。
出差之前,女兒因多吃了一個冰激凌,扁桃體再次發(fā)炎。她帶女兒去張燕那里就診,輸了兩瓶消炎液體。走出輸液室,張燕用帶著消毒水氣息的左手,撫摸著劉倩的頭。
“劉倩乖,”張燕笑瞇瞇盯著劉倩說,“以后少吃冰激凌?。 ?/p>
“嗯,”劉倩看著張燕,乖巧地使勁點著頭說,“以后我會少吃的?!?/p>
“嫂子,”張燕囑咐于霞,“少給劉倩吃腥辣冷的東西。要不她這扁桃體,過不了幾天又得發(fā)炎?!?/p>
張燕看于霞的眼神,帶著捉摸不透的意思。于霞很不舒服。她帶著女兒,禮貌性回了張燕幾句話,快步離開了兒童醫(yī)院。
想不到,她前腳才離開省城,劉倩又去兒童醫(yī)院打點滴。而且是那家兒童醫(yī)院。女兒靠著那把白色交椅,就是張燕診室旁,那閣輸液室特有的椅子。劉強發(fā)了女兒輸液照片,不接她電話,肯定在張燕的診室里。于霞心里,一陣陣作痛。這哪能讓她安心前往勐傣壩,搞好采訪工作呢?
于霞,開始埋怨采訪部陳主任。這個五十出頭的老男人,經(jīng)歷了幾次婚姻失敗,禿了半個頂。原來和于霞一樣,是省城《生活晚報》一名外業(yè)記者,一年四季在外面跑。去年,被提拔為《生活晚報》采訪部主任。陳主任,走馬上任后不走尋常路,大家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他時常摸著禿頂,在電梯、樓道或走廊里,攔在于霞她們幾個女記者前面,不停地訴說,分享他人生的成功經(jīng)驗。他的目光,勤勞而又饑餓地在女性身上游走。于霞對他沒好感。一個人面對陳主任時,她甚至?xí)負(fù)?dān)心,缺乏安全感。
自媒體沒崛起之前,《生活晚報》在省城,發(fā)行量可觀。在全省各州市,分設(shè)采訪站點。在職在編記者、職工,好幾百號人。現(xiàn)在,不同往昔。偌大一個省級報刊,只剩下幾十個記者。在職的人,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被裁員的是誰。近一年來,于霞經(jīng)常夢到自己被裁員。搞得她,時常分心、焦慮,胡思亂想。采訪出鏡時,語氣和眼神,缺乏自信。
為求生存,《生活晚報》開通《地方人文薈萃》欄目。于霞,就在這個欄目做編輯。陳主任,一手抓采訪部,一手抓《地方人文薈萃》,成了這個欄目主編,幽靈般處處盯著她。就連她與劉強緊張的婚姻現(xiàn)狀,陳主任也盡數(shù)掌握。搞得于霞的處境,愈加艱難。
有一段時間,于霞總是懷疑,她被褥里藏著一條眼鏡王蛇。她不敢入睡,沒有食欲,缺乏安全感。那段時日,她懷疑自己患了抑郁癥。為此,還去做了幾次心理咨詢。
幾個月前,基層記者站的同事,上報了一些勐傣壩土司文化信息。陳主任著了迷,在《地方人文薈萃》欄目上,做了專版大篇幅報道,引起《生活晚報》高層關(guān)注。勐傣壩地方政府,也對此極為重視。當(dāng)?shù)刂饕I(lǐng)導(dǎo),分管文化宣傳的領(lǐng)導(dǎo),風(fēng)塵仆仆跑到省城《生活晚報》編輯部,活動了一趟。報社高層決定,對勐傣壩土司文化,開展深層次挖掘宣傳報道,讓陳主任主抓。陳主任召集于霞他們,開了半天會,便決定派于霞進駐勐傣壩,做深度采訪報道。
下基層是個苦差。其他幾個編輯,以手頭上活計忙,找人幫說情推脫了。找個借口,對于霞來說不是難事。特別是讓在省委宣傳部,身居要職的舅舅說上一句話,陳主任就是自己去,也不會讓她下勐傣壩。可最近半年,她與劉強的關(guān)系,越來越緊張。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成了家常便飯。眼不見心不煩。干脆下基層一段時日,避開對方,各自冷靜一番,也是個對策。冥冥中,勐傣壩有某種神秘力量,如磁鐵般吸引著于霞。
其實,一個月前,于霞如同今晚,乘坐省城大巴車,去了一趟勐傣壩,受到勐傣壩宣傳部門熱情接待。宣傳部,派文化館傣族青年才俊艾昆,陪她參觀民族博物館、土司墓群、漫飛大白塔、南茶馬古道等,勐傣壩最有歷史文化積淀的地方。在艾昆協(xié)助下,于霞收集了勐傣壩許多人文資料?;貋砗?,動筆寫了一組《勐傣土司散記》文化散文,在《地方人文薈萃》欄目上,先后發(fā)表。收到許多讀者感言,陳主任多次贊揚她,文筆了得。
就是那次,勐傣之行的一個夜晚,于霞夢見自己變成古希臘眾神中的愛之神——阿芙羅狄忒。夢中,她被自己的隨從,小愛神邱比特的金箭射中,與艾昆做了許多荒唐的情愛之事。于霞清楚地記得,夢中的邱比特,長得與艾昆神似?,F(xiàn)在,想起那個奇怪的夢,于霞就暗自發(fā)笑。
“一個東方人,與一個西方的神,還能神似?”于霞在心里暗笑,對自己說,“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還會做情竇初開的少女春夢。”
但夢里的情景,實在是美好。如果一切都能成為現(xiàn)實,她寧愿永遠(yuǎn)活在那個夢中。
“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于霞在心里自言自語。
她記得,那次出差之前,她整天給女兒講《古希臘神話》故事。
想起艾昆,于霞心里溫潤潤的,有一種莫名地期待與之相見地好感。這個小伙子很不錯,瓜子臉型,高挑的身材,烏黑頭發(fā)三七分,臉上總是帶著不知疲倦地笑意。從省民院畢業(yè)沒幾年,在勐傣壩文化館上班,從事地方民族文化研究工作。年輕人,特別有激情。生活中,充滿詩意。于霞第一眼看到艾昆,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她與艾昆會有故事發(fā)生。
二
上次,于霞去勐傣壩,正是女人比較特殊那幾天。采訪、收集第一手資料,經(jīng)常在古村、古道、古寺里走。一趟行走下來,她感到特別困。身體懶洋洋的,使不上一點力氣。早晚,特別怕濕怕冷。好在整個采訪過程中,有艾昆陪伴在她身邊。她坐下來,與當(dāng)?shù)厝罕娕收?,艾昆便第一時間,給她的水杯盛滿熱呼呼的開水。用餐,盡是找些她吃得習(xí)慣的菜肴。處處悉心照顧她。
自從她與劉強結(jié)婚后,被異性疼愛、關(guān)懷的感覺,漸漸被時光偷走。有艾昆陪伴,她突然有種重做熱戀中女人的感覺??梢栽趷廴嗣媲埃鋈鰦?,耍些小性子。艾昆有個女朋友,是勐傣壩不可多見的傣家美少女,叫葉亮。隨著時間流逝,女人對于自己容貌篤定自信的并不多,于霞是其中一個。雖然,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雖然,年輪刻刀已在她臉龐上,不慌不忙雕琢著。但于霞,仍舊美出東方貴婦人新高度??膳c葉亮比,她除了有女人知性美外,無力與葉亮青春靚麗匹敵。
葉亮,濃眉大眼,皮膚白里透紅,長發(fā)齊腰。身體生長的曲線,自然、勻稱,沒有瑕疵。像艾昆,葉亮見人先微笑,臉上獻出一對酒窩。與張燕的酒窩比起來,張燕是小巫見大巫了。葉亮,習(xí)慣性穿一雙淡黃色的木屐。木屐的繩系,剛好構(gòu)成一只煽動翅羽的蝴蝶。蝴蝶頭部,有一點朱丹紅,特別顯眼。穿在她嫩白的腳掌上,走起路來“嘚嘚嘚”響,像匹馬駒在水泥地上奔跑。兩只木屐上的一對蝴蝶,振翅,義無反顧飛向她。
生活在省城的于霞,時常聽人說,勐傣壩多美女。因為自己長得出眾,她不大相信這種說法,到了勐傣壩,由不得她不信。勐傣壩,的確是一塊滋養(yǎng)美人的沃土。其實,同車那對講故事的母女,那個母親,與葉亮有三分相似。有可能,她們之間還有血緣關(guān)系。于霞放開思緒隨想,任意滋生羨慕、嫉妒之心,滋生不切實際幻景。算是自欺欺人地?fù)嵛孔约?,撫平她時下支離破碎的情感傷痕。夜幕里,沉悶的車廂,人的思緒與車移動速度,不在一個頻道上。想問題的人,容易犯困。不知何時,絲絲困意襲來,于霞昏昏進入夢鄉(xiāng)。
夢里,于霞身子輕如云朵,在車廂里飄來飄去,比魚兒在水中游動還舒暢。同車的人驚訝地看著她。那對漂亮的母女,眼里寫滿羨慕。那個吃方便面的老漢,看到她飄舞的姿勢,說不出是驚還是恐,面頰紅一陣白一陣,像患瘧疾打擺子的病人。于霞感到前所未有舒暢,每一個細(xì)胞都在歡呼!她斜躺在被褥上的軀體,微微顫抖,喉嚨里發(fā)出輕微呻吟。
夢中,車廂里,一切難聞的氣息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晨勐傣壩稻田邊,禾苗拔節(jié)開花,釋放出的鮮甜氣息。淡水浸泡泥土,沒過水草葉片,散發(fā)出的草青味。匯聚成一股純純的水土氣息。一個月前,她到勐傣壩,艾昆駕駛著摩托,帶她穿過一片又一片稻田??諝饫?,透著的正是這股氣息。于霞輕輕揮動雙臂,任由身體在車廂有限的空間里,不受約束,自由翻騰。她期盼著,車廂門立即打開,外面就是一個月前的勐傣壩。大片大片稻田,立即展現(xiàn)在她眼前。遠(yuǎn)處晨光彌漫,青山幽幽。艾昆就在稻田邊小路上,駕駛著摩托車,等待著她??墒?,車廂門始終緊閉著。
突然,一個禿頂?shù)哪X袋,從靠門一側(cè)臥鋪被褥里鉆出來,狠狠盯著她胸脯看。那個腦袋臉上長著兩個奇大、突出的眼珠,占據(jù)了半個面孔。
“漂亮、漂亮!”那個腦袋恐怖的臉,邪惡、淫蕩地看著于霞連聲大叫。
于霞厭惡地白了那張臉一眼。等她定眼看清,原來是陳主任。
陳主任,怎么也在車上?他是什么時候上的車?于霞感到全身體毛,被風(fēng)輕輕吹動,癢癢的、麻麻的。說不出,是舒服還是害怕,但總感覺不對勁。她往身上瞟了一眼。驚詫地發(fā)現(xiàn),自己盡然一絲不掛,飄在大巴車?yán)?。她赤身裸體,在陳主任巨大的眼珠注視下,不由自主慢慢向陳主任臥鋪飄過去。陳主任的巨目,始終緊盯著她隆起的胸脯。“漂亮、漂亮”之聲不絕于耳。眾目睽睽之下,陳主任的一只手,從被褥里伸出來,無限延伸著,向她胸部抓來。
“不要,不可以!”于霞大聲哀求呼喊著。
她打算用雙手,去阻擋陳主任抓來的那只怪異之手。可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軀,除了頭部以外,都動不了。于霞絕望地低頭,打算用她射出地憤怒目光,去阻攔就要抓到她胸脯的手。突然看到,她的兩個乳房,像兩個正被人吹氣的氣球,快速膨脹著。胸部,傳來陣陣劇烈脹痛。陳主任的手,既像一塊磁鐵,又像一支氣筒。而她的身體,變成了一塊原鐵,不斷向陳主任靠攏。兩個乳房,變成兩個吹不爆的氣球,無限膨脹著。曾經(jīng),于霞渴望過,自己的胸可以豐滿一些,甚至突出一點。就像一只天鵝,站在雞群里那樣突出。現(xiàn)在,她感受到胸部突出,也是一種罪。
她的胸部,已膨脹到極限,與身體極不協(xié)調(diào)。身體與陳主任,就快貼在一起。陳主任“漂亮、漂亮”的喊聲,像艾昆帶她在勐傣壩土司官佛寺,敲過的那口大銅鐘發(fā)出的聲音,震得整個車廂微微顫抖。于霞絕望地閉上眼睛。她不愿意去想,陳主任怪異的手,會怎樣抱住她極不協(xié)調(diào)的身體。怎樣在多少雙驚恐的眼睛注視下,把她拉進臥鋪被褥里。在單位,出于禮貌,她不止一次與陳主任握過手。她沒有理由和勇氣拒絕,陳主任主動伸過來的手。陳主任的手掌,粗大、厚實、有力。他不止一次,向她們講述過他的過去。他曾經(jīng)種過地,打過鐵,開過貨車。在工地上,搬過磚,扛過水泥、鋼筋。被這樣的手抓住,一個城里長大的弱女子,斷然逃不掉。這樣的手,在她脹起的胸部,以及全身上下,做機械運動,不把她骨骼揉碎才怪。
絕望中,于霞再次發(fā)出憤怒地呼喊,“不要!救命??!”喊出這一聲呼救后,于霞感覺自己無限膨脹的胸,一聲不響爆炸了。乃至整個身軀,全部碎裂。沒有疼痛感,沒有想象中的血肉橫飛,就那樣靜悄悄爆炸了。有的只是眼角,流淌著濕漉漉的眼淚。她想,這是為失去母親的劉倩流的。還是,為對她不忠誠的丈夫流的。抑或是,對即將要見到,卻永遠(yuǎn)也沒機會見到的艾昆流的。最后,她全否定了。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明明尸骨不全的死去,還會流淚。這樣的眼淚,流著有什么意義?有一個聲音,在她耳朵旁輕輕質(zhì)問。
“于霞,你是為誰活著?”
于霞一怔,身體微微抖動。她意識到,破碎的身體,又重生了。
“是啊,”于霞大聲問自己,“我究竟為誰活著?”
車廂里,一切都安靜下來。陳主任怪異的頭顱,消失了。所有人,仍舊驚訝地看著她??粗?,自由地飄浮、起舞。一切都讓她隨心所欲,無比舒暢。突然,車窗外有一束光射進來。一個熟悉的面孔,貼著玻璃,笑瞇瞇看著她。
“于老師,我在這里!”
是艾昆!飄舞在空中的于霞,不由自主向車窗飄去,激動得全身再次顫抖。下體,有溫溫的、濕濕的、黏黏的液體流出。急速飛行的于霞,額頭觸碰到車窗。額頭地疼痛,讓她突然醒過來。
醒來的于霞,發(fā)現(xiàn)自己撲在臥座上,胸部感到陣陣脹痛,額頭抵著臥座邊緣的鐵桿。她立即翻過身。大巴車,已穩(wěn)穩(wěn)停下。有些人,正收拾行李。有些人,已動身下車。她在車上,昏睡去了些時間。天剛放亮,車已進站。車窗外,勐傣壩躺在一片薄霧中。遠(yuǎn)處站臺上,旅客來來往往,一派繁忙景象。于霞,捋了捋散落在額頭上的頭發(fā),用歉意的眼神掃視車廂。那個吃方便面的老漢,瞪著燈籠般的眼珠子,吃驚地看著她,嘴里還在蠕動。他開始吃第二桶方便面。空氣中,散發(fā)著一股五香粉氣息。那對漂亮的母女,已起身。母親一手拉著女兒的小手,一手提著行旅袋,準(zhǔn)備下車。面對于霞投去的目光,那個小女孩沖她一笑,給她扮了個鬼臉,算是賣萌。于霞笑了笑,向小女孩點點頭,回禮問候。
“大家可以下車了,”司機說,“等人來接的可以在車上多休息一會兒。”
說完話,司機特意看了于霞一眼,臉上帶著不自然的笑意。隨即,招呼其他乘客去了。
于霞,仍舊沉靜在她夢境中。剛才的夢,可怕、奇異。她竟然莫名地期盼著,即將看到的艾昆。但也拒絕、后怕著,夢里陳主任那只怪異的大手。還有自己膨脹、不協(xié)調(diào)的身軀?!罢媸莻€奇怪的夢!”于霞在心里對自己說。她揣摩著,司機、同車乘客異樣目光的用意。心想,夢中那樣喊叫,現(xiàn)實中的她,也一定喊叫出來了。她感到尷尬,極力避開其他人的目光,開始漫不經(jīng)心收拾行李。她的行李不算少,手提電腦、攝像機、錄音器等采訪設(shè)備,還有一些生活必備品,大大小小,裝了三個箱子。這次來勐傣壩,打算住上些時日,準(zhǔn)備到更多村寨實地走訪。
她尋思著,要怎樣把這些行李,搬運到勐傣壩縣委宣傳部接待室去。心里還為剛才那個夢,感到不解和尷尬。沒多大會兒功夫,一車人快走光了,她又莫名地憂傷。世界總是把她一個人,甩在孤獨的角落。如果這趟車沒有終點,永遠(yuǎn)在路上,她便不用搬行李。可惜班車就是這樣,有起點就有終點,人生亦是如此。于霞,任由大腦漫無邊際去想象,跑遍世界四萬里,變成多愁善感的少女。
她再次把目光投向車窗外,想把勐傣壩看得更確切些。一個影子映入她眼簾,高挑的身材,清瘦的臉頰,帶著迷人的笑臉。在站臺上,向她這邊眺望。是艾昆??吹桨?,于霞激動了,變得手足無措。她習(xí)慣性地去捋已梳理過的發(fā)辮。掩飾住,夢中隔著車窗與艾昆相遇,身體產(chǎn)生的奇妙舒適感。然后,從車窗里伸出手去,向艾昆揮舞。艾昆看到她,向大巴車跑過來。
“于老師早!”艾昆從容地問候于霞。
聽到艾昆問候聲,于霞心里有一種別樣地安全、溫暖、激動和快慰感。就像她當(dāng)年與劉強熱戀,準(zhǔn)備把一生托付給劉強,義無反顧投入劉強懷里的那種感覺,難于形容,又實實在在存在。
“艾昆,”于霞難于按捺激動之情問,“你什么時候來的?”
“宣傳部領(lǐng)導(dǎo)說,您昨晚就乘坐大巴車,從省城出來,”艾昆說,“我天亮來車站,等待著接您!”
艾昆一臉興奮。但他沒察覺到于霞比他還興奮。他的轎車,??吭谲囌就獾鸟R路邊。他三五兩下,把她的行李搬上車。葉亮,沒與艾昆前來迎接她。沒有葉亮在場,她顯得更自然,心情更舒暢,甚至有些放肆。車上的夢魘,陳主任恐怖的嘴臉。還有,那個吃方便面老漢驚詫的表情,她逐漸淡忘。她像坐自家轎車,毫不客氣坐在副駕駛座上,放肆地伸著腿腳,長長舒了口氣。任由艾昆駕著小轎車,前往目的地。
“葉亮呢,”于霞問,“她怎么沒和你一起來?”
“還早著呢,”艾昆回答,“她沒有起這么早的習(xí)慣?!?/p>
“哦,是還早?!庇谙家庾R到問得唐突了,“辛苦你了,艾昆?!?/p>
想著葉亮修長的身段,婀娜的身姿,貓一樣的少女,窩在被窩里。昨晚,與艾昆一夜纏綿。于霞感覺鼻子有點酸。是嫉妒葉亮,還是可憐自己,她說不清楚。她開始自我發(fā)問。憑什么,她要一夜旅途顛簸?而葉亮,就能舒舒服服躺在被窩里呢?憑什么,她就要面對劉強的冷眼?而葉亮,卻能擁有疼愛她的男人?這個世間,就是這樣不平等嗎?有人擁有一個幸福的家。而有人,要飽嘗感情危機地煎熬。
于霞發(fā)現(xiàn)她神經(jīng)質(zhì)的思緒,跑偏跑遠(yuǎn)了。陳主任的嘴臉,又浮現(xiàn)在她眼前。女兒憔悴的小臉,也浮現(xiàn)在她眼前。她地好心情沒了。她沒精打采看了一眼,勐傣城熙熙攘攘的人群,輕輕嘆了口氣,靠在副駕駛座位上,微微閉上眼。艾昆用余光掃了一眼于霞,一言不發(fā),把車小心駛進宣傳部接待室的小院落。
三
勐傣壩縣委宣傳部接待室,是一幢三層小樓房,院子不算寬大,典型的東南亞建筑風(fēng)格。院子里,長著一棵鳳凰花樹,樹桿足夠四個人合圍,算是古樹。勐傣地方志書有關(guān)于這棵樹的記載,是勐傣土司公主婻相坎種下的,有好幾百年歷史。原來的這個院子,是土司爺為婻相坎公主建造的閨閣。婻相坎公主慘遭砍頭后,這個院子就閑置了。后來遭遇戰(zhàn)火,除了院子中間的鳳凰花樹外,其它建筑物被徹底搗毀。
上個世紀(jì)末,圍繞著鳳凰花古樹,勐傣壩文物部門,仿照舊時土司府院,重建別院?,F(xiàn)在,變成勐傣壩縣委宣傳部接待室。聽說,最近文物部門,正在籌劃著重建土司府。具體要怎么個建法,還沒公布。于霞,只是勐傣壩土司文化發(fā)掘中的一個過客,對這些建建拆拆的事,沒興趣。她覺得,這個小院落頗為幽靜。在清晨薄霧中,在老鳳凰花樹庇護下,有種說不出地寧靜和神秘感。這種靜謐的院落,自然是有文章可作的,或許那些逝去的先人魂靈,正安安靜靜坐在老鳳凰花樹下,等著她去采訪和潤筆。上次,她就在這里住了三五天,做了那個奇怪的夢。
與省城的居室相比,于霞更喜歡這個小院落。這是一處,她臆想了許久,才尋找到的創(chuàng)作港灣。
經(jīng)過一夜旅途顛簸,早已疲憊不堪的于霞,原本打算在接待室,美美睡上一覺。但經(jīng)不起艾昆邀約,便與他一起到勐傣大街上,逛街吃早點。
走出接待室小院落,一排排高大的棕櫚樹,帶著歲月韻味,像列隊士兵,整整齊齊排列在道路兩邊。大團大團乳白色霧氣,肆意占據(jù)著勐傣壩每一個角落。趕早集,是勐傣人的生活習(xí)慣,更是勐傣壩霧氣地盛會。它們來來往往,愜意地飄散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棕櫚樹葉片間、佛塔邊、河兩岸,沒有一點拘束感。仿佛它們才是真正的勐傣壩主人。于霞和艾昆走在云霧中,大團大團霧氣,滿懷激情向他們涌來。親吻他們臉龐、脖頸、臂膀、腰間、手背、衣裙,留下它們的氣息后,又輕輕飄向道路兩旁,慢慢淡出他們視野。旁人眼中,他們是一對行走在仙宮里的神仙伴侶。
不遠(yuǎn)處大榕樹下,是一個傣族大媽咩陶的早點鋪。艾昆,喜歡在這里吃早點。咩陶,看到艾昆帶著之前那個穿著時尚,氣質(zhì)高雅地美婦人,向她早點鋪走來。在她早點鋪邊,一張小篾桌旁坐下,向她揮手要了兩碗米線。她先是皺了皺眉頭,右手習(xí)慣性捏了捏下身黑筒裙。然后,熟練地拿起案桌上土碗里的米線,放在大洋鍋里燙煮。片刻,一棵棵珍珠般亮白的米線,被咩陶的漏勺從滾燙的熱水中撈起。像少女肌膚般,富有彈性的米線,在漏勺里跳舞,把濕淋淋的水汽、水珠,抖落到湯鍋里去。
咩陶把燙好的米線,倒進灰色土碗里,加上適量瘦肉絲,添加一大勺骨頭湯。她笑盈盈端著香氣四溢,熱氣騰騰的米線,放在他們坐下的小篾桌上。早點鋪桌案上,擺放著糯米飯、涼粉、紫米粥、米干、米線等,全是勐傣壩人純手工制作地傳統(tǒng)美食。勐傣人,愛吃米線。于霞受艾昆影響,也算入鄉(xiāng)隨俗,跟著吃米線。粗細(xì)如毛線,色澤潤白的米線,是用勐傣壩種植地特色大米,經(jīng)過十幾道工序加工制成的。
經(jīng)常出入勐傣壩的人,習(xí)慣把米線當(dāng)做正餐吃。桌案上,精鹽、味精、醬油、花生面、芝麻面、胡椒面、辣椒油、花椒油、大蒜油、芫荽、綠蔥、泡蘿卜絲、水腌菜等佐料,放在透明的玻璃瓶里,一字兒排開,擺在顧客眼前。最誘人的佐料,還是勐傣人自制的炒豆豉。這是用勐傣壩土生土長的黃豆,經(jīng)過蒸煮、發(fā)酵、搗碎后,配上十幾種野生植物香料,腌制出的豆醬,是勐傣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下飯菜。也是勐傣人,制作各種傳統(tǒng)菜肴,必備的佐料之一。在勐傣壩吃米線,所有佐料都可以省去,唯獨炒豆豉少不得。上次來,于霞就愛上了這道佐料。
飯飽神虛。吃過早點,于霞困意上來。她要回接待室躺一躺,一個人靜一靜,整理思緒,好投入到采訪中去。
文化館下達給艾昆的任務(wù),就是陪伴好于霞,做好助手工作。艾昆送于霞回接待室。他們走出早點鋪,大團大團霧氣還未散去,像一朵朵牡丹花,盛開在勐傣壩每個角落。霧氣籠罩下,幾個咩陶,蹲在路邊棕櫚樹下,賣黃瓜、菠蘿蜜、甘蔗等。于霞看著她們相互閑聊。雖然語言不通,不知道她們講什么,但從她們悠閑、自在、滿足和陶醉的表情,還有縈繞在她們周邊的霧氣,把她愣住了,產(chǎn)生了幻境。這群蹲在云端上的咩陶,成了天庭里作買賣的仙婆。
艾昆乘于霞呆呆站著的空當(dāng),走到幾個咩陶身邊,與她們講著傣語。交流幾句后,他遞過去一張十元票子。一個咩陶咧開嘴,露出被檳榔染得漆黑的門牙,她笑瞇瞇拿了一個帶刺的嫩綠色小黃瓜,一個足球大的黃綠色菠蘿蜜遞給他。艾昆臉上,露出迷人的笑容,向那個咩陶點頭說了幾句話,接過黃瓜和菠蘿蜜。于霞還呆呆站在路邊,看著艾昆與咩陶一舉一動。她心里癢癢的,鼻子有點酸,思緒翻動。她感慨勐傣壩地祥和氛圍,感慨艾昆是個好男孩,嘆息她蹉跎的命運。多少不相干的事與人,會有共同交集點……
“于老師,這菠蘿蜜,您放在寫字桌邊?!卑フf,“等幾天熟透了,它會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香甜味。黃瓜嘛,還嫩,可以生吃,也可以做面膜。”
“都一把年紀(jì),”于霞回過神,沒好氣地說,“又不是你的葉亮,有什么好做的!面膜。”
“女人是風(fēng)景線,您地美,可以點亮我們勐傣壩。”
“我的風(fēng)景在我內(nèi)心深處,點亮不了任何人……”
于霞,釋放著城里貴婦人痞氣。被都市情愛折磨的女人,找到了渲泄口,肆意發(fā)泄。艾昆是個好性子男人,耐心傾聽于霞地渲泄,甚至有意幫她打開,需要渲泄的口子。
一會兒功夫,艾昆把她送回接待室。于霞獨自進房間,輕輕帶上門。門口,艾昆迷人的笑臉慢慢消失在門縫外。她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看著自己在意的東西,慢慢消失在眼前,會有一種說不出地滿足感。過程永遠(yuǎn)比結(jié)果重要。
“我的風(fēng)景在我內(nèi)心深處,點亮不了任何人!”于霞的心里,回想起剛才自己說的話,感到不可思議。
比巖石還堅硬、冰冷的話,把作為女人最脆弱、無助的一面,暴露在其他男人眼前。她的心,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偽裝的外套被暗中窺視她的人,徹底撕碎。是艾昆,值得她信任,還是她需要放縱情感?于霞說不清楚。她開始陷入自我情感糾結(jié)中,開始自尋煩惱。
艾昆,看到于霞頗為憔悴的面龐,他拿過黃瓜和菠蘿蜜的雙手在發(fā)熱,他內(nèi)心產(chǎn)生憐憫。于霞文雅、端莊,泛著古典美的東方女人氣質(zhì),充斥著整個小別院。這種別樣地美,從她臉龐滲透到她的脖、肩、胸、腹、臀、腿、腳,乃至周身。這種美,最具女人魅力和氣質(zhì)。像一朵盛開在山巔懸崖峭壁上的黑玫瑰,給人致命誘惑。這種美和魅力,與葉亮的青澀、單純,頗帶幼稚的少女之美,截然不同。于霞的話,更是充滿魔力,他想入非非。
踏著大團霧氣,艾昆重新在咩陶那里,買了一碗米錢,放好佐料,帶回去給還躺在床上的葉亮。勐傣壩美好的一天,就在這群年輕人的腳步聲中,拉開序幕。
下午,于霞和艾昆出現(xiàn)在縣委宣傳部,廖部長辦公室。廖部長身材魁梧,嘴唇厚實,一臉長滿濃密胡須。一個男人的陽剛之氣,全都充斥到他面部。廖部長的男人氣息,劉強的一臉冷漠,與艾昆地俊朗清秀,反差太大。坐在廖部長辦公室,于霞在心里對比和評價著這三個男人。她端莊、古典地優(yōu)雅之美,牢牢吸引著廖部長。于霞只是按工作程序,與廖部長談采訪計劃,好與部上對接,便于她開展工作。艾昆,是部里和文化局配給她,協(xié)助調(diào)查采訪的人。她已和艾昆商量好,與廖部長會個面,便到勐傣壩東邊原土司爺仆人莊——波告村,實地走訪。再去走訪,還健在地最后一個土司印太夫人,九十多歲的咩陶婻烘……
廖部長對于霞的工作和本人,極為感興趣。與于霞聊完工作,又開始聊生活。聊了生活,又關(guān)心起她的前程。艾昆識趣,溜出部長辦公室,找?guī)讉€部里的伙伴閑聊。只有于霞,硬著頭皮陪廖部長漫無邊際侃大山。看到艾昆偷偷溜走,她生出花季少女的心理,一遍又一遍,暗暗咒罵艾昆沒良心。根本不知道廖部長講了些什么。
深秋的太陽容易疲倦,下午五點后,漸漸偏西。廖部長,硬要盛情款待于霞。剩下的時間和步驟,就是從飯桌到茶室,從茶室到歌廳,從歌廳到燒烤攤。時間的小馬車,從下午跑到第二天凌晨兩點后。整個活動場面,廖部長精神抖擻。十足的男人味,讓他濃密的胡須都在“嘖、嘖、嘖”生長著。席間,還來了個分管人事的胡副書記,是個戴金邊眼鏡的中年男子。他目光,始終沒離開過于霞的面龐和胸部。于霞,一個從省城來的職場女人,她經(jīng)得起各種男人目光掃射。職場女人的交際,先讓對方折服于自己,是她開展工作地先決條件之一。整個夜間活動,艾昆在場。不是給她送筷送紙巾,就是給她端水倒茶。
席散了,酒精的作用,廖部長亢奮。硬要駕車送于霞回接待室。就在于霞左右為難時,廖部長的夫人,一個彪悍的中年女人出現(xiàn)了。她的言語,對于霞和廖部長不太友善。在場的人,個個躲著她,席才正是散了。
回去的路上,艾昆給于霞講了幾個,關(guān)于廖部長在接待場面的小故事。其中一個是,有一次廖部長在燒烤攤邊,乘著酒興與一個女士聊得投機。不想,他的夫人騎著摩托車,如同今晚及時出現(xiàn)。那個彪悍的女人,停好摩托車,二話不說,也不搭理在場人。一把將忙于表達的廖部長抱起,反手背在后背。用一卷黑膠布,麻利地在他們身上纏上幾繞,把她與廖部長牢牢纏住,背起廖部長跨上摩托車,像一個母親背著一個巨嬰,騎著摩托車走了。于霞聽了“呵呵呵”笑個不停。艾昆的講述,不時被他手機來電打斷。
回到接待室小院,酒精的作用,于霞覺得一點困意都沒有。夜已深,孤男寡女兩個人,站在老鳳凰花樹下。
“艾昆,”于霞說,“明天我們先在城里采訪那個土司后人吧?!?/p>
“可以,于老師?!?/p>
“艾昆,”于霞問,“剛才是葉亮打的電話吧?”
“是的,于老師?!?/p>
“哦,是不早了,你快回去陪陪她吧。女人都怕黑!”
“于老師,”艾昆問,“您沒事吧?”
“沒事,明天見。”
女人,總是口是心非。她明明想讓艾昆陪陪自己,但嘴上硬是下了逐客令。她走進接待室,輕輕關(guān)上門,斜靠在床頭靜靜聽著。門外傳來艾昆走動、打開車門、發(fā)動車,駛出別院的一連貫聲音。其實,于霞是奢望離去之前的艾昆,也像宴席上的廖部長,有一身男人氣?;蛘呦衲莻€胡副書記,能在她身上各個部位,多看上幾眼。甚至做出些更出格的事情??砂λ坪踔挥袔熣叩刈鹁?。
“對于女人,這小子,”于霞自言自語,“腦子里可能只裝著葉亮。”
艾昆離去后,老鳳凰花樹下的夜,徹底靜下來。于霞斜靠在床頭。也許是夜太深,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她身體每個器官,異常敏感和清醒。凌晨后,極靜的夜中,于霞聽到無數(shù)不知名的聲音,全部向她襲來。這些聲音,不是蟲鳴聲又似蟲鳴聲,不是滴水聲又似滴水聲,不是風(fēng)聲又似風(fēng)聲。細(xì)細(xì)辨別后,她才察覺,這些聲音都是從她身體里發(fā)出。是她身體里每個細(xì)胞,發(fā)出的聲音。越聽,越讓人清醒。于霞失眠了。
夜在黑暗中,慢慢流失,于霞開始細(xì)細(xì)回味。幾個小時前,在茶室的舞池里,那個胡副書記不安分的手,帶著一股熱氣。趁著舞會,從她的腰間,有意滑落到她的臀部。在她微笑地抗拒下,那只手才不情愿地回到腰間位置。靠在被褥上,于霞感到她偏瘦的臀部,似乎被灼傷,還在隱隱作痛。廖部長的大手,像雙節(jié)棍,曾幾次落在她肩上。現(xiàn)在,她肩上還有生生疼痛感。艾昆送她回來。下車時,她故意打了個趔趄。他急忙攙扶住她腰間的感覺,讓她渾身有種酥酥麻麻地舒適感,下體也有反應(yīng)。就像在大巴車?yán)?,夢到他的反?yīng)。這種感覺,奇妙、舒服,令人愉悅。想到這些,于霞覺得自己有點無恥和小貪婪。頭腦更清醒,思緒沸騰。
她開始回憶,與劉強談戀愛的往事,嘗試著重新認(rèn)識劉強。其實,劉強很有涵養(yǎng),對她的照顧,也算體貼入微。把她幸福的從女孩變成女人,步入婚姻殿堂,做了幸福的媽媽。劉強不是鳳凰男,她也不算孔雀女。他們兩個的婚姻,門當(dāng)戶對,知識分子家庭,兩邊老人關(guān)系融洽。有了劉倩后,四個老人圍著女兒轉(zhuǎn)。
女人都一樣,如花地青春容顏,挨不過歲月的殺豬刀。為家庭,生了孩子,身體更是江河日下。又是工作又是生活,油鹽米醬醋,磕磕碰碰,女人便開始不可遏制地嘮叨。男人,便會對自己的女人,指指點點。特別是房事中,女人身體地不適,男人得不到滿足。難言之語,更是顯現(xiàn)眉宇間。讓女性做人的自尊心、自信心,備受打擊。隨著年歲增長,身體,越來越不像自己的。
劉強是看她看煩了,也是聽她嘮叨聽煩了,開始喜新厭舊。他一個在時尚設(shè)計公司上班的藍(lán)領(lǐng),不用承擔(dān)多少家庭負(fù)擔(dān),公司模特看多了,便開始嫌棄她?;橐?,真就成了她的墳?zāi)埂S谙紝ψ约喝松?,下了定論。窗外,不遠(yuǎn)處的村落,公雞接二連三打鳴。于霞房間的燈,依舊亮著。她斜靠在床頭的姿勢,沒有改變過。她面龐流過淚水的痕跡,非常明顯。她沒察覺到,自己流過眼淚。枕著傷悲的于霞,終于迎來了勐傣壩新的一天。
四
婻烘家,在勐傣壩城中的法相村,是一座木梁結(jié)構(gòu)的小四合院。一個世紀(jì)前的土司年間,留下的建筑物。院子大門,向正南方兩扇對開。門板是整塊的純金絲楠木。門前有棵古老的菩提樹。老樹枝繁葉茂,根須裸露在地表上,密密麻麻,相互交織著,酷似群龍狂舞。有些根須,穿過院落土墻,生長到婻烘家庭院里。庭院中央,長著一棵與婻烘年紀(jì)相仿的芒果樹。婻烘說,這是她出生時,她父親為她栽種的長命樹。
深秋,芒果樹上,葉片墨綠。枝杈與葉片間,依稀掛著熟透了,黃里透紅的芒果。因為樹齡較老,果實外貌如心形,小巧玲瓏。婻烘,靠在芒果樹前的竹靠椅上。于霞和艾昆,一左一右,坐在她正前方。中間,放著一張漆器篾桌浪擺。桌上,放著用芭蕉葉包裹好的谷花、鹽巴、茶葉、大米、草煙、芭蕉,還有幾只蠟條和六塊紙幣。這是勐傣地方,拜見健在老人的禮數(shù)。婻烘老人身后,是一幢土石圍墻,六架木梁結(jié)構(gòu)的兩層小樓房。屋頂小青瓦上,長滿灰白色小肉草,其間已開出一些小紅花。
婻烘身前,圍著小院子,依次相連的三棟廂房,都是小青瓦蓋頂,長滿小肉草,開滿小紅花。晨光,撥開濃霧。一部分光透過老菩提樹葉、芒果樹葉,變成細(xì)碎光斑灑在小院子里。一部分晨光,從小青瓦上瀉下,撥弄著小肉草和紅色小花。三個人,在古樹護佑下,在和煦的陽光里,在紅花百草叢中,或講或問,或?qū)懟蚵牎?/p>
“啊啰啰哎,你們帶走了你們的影子,”婻烘說,“但是,你們卻帶不走你們的腳印?!?/p>
“是啊,婻烘?!卑スЬ吹卣f,“我們又來聽孔雀在竹樓上做窩,大象在田野里耕作的故事了?!?/p>
“天底下燒火,大地上搭棚。離家的狗不敢咬,離鄉(xiāng)的人膽子小?!眿R烘自顧自地說,“麂子離不開山箐,傣族人離不開河邊。寨前漁,寨后獵,依山傍水把寨建。先到者為王,后到者為民……”
“婻烘,我們的土司爺安雅召說,四方的手巾不能做筒帕,外鄉(xiāng)的人不能做王。”艾昆有針對性問,“你能講講我們的安雅召,是怎么來到勐傣壩的嗎?”
“艾昆,你也知道月亮?xí)癫桓晒茸?,婦人豎不起梁柱。我一個咩陶怎敢講安雅召的歷史!”
“婻烘,你是安雅召的人。我們傣族人說男人多半靠力氣,女人多半靠智慧。”艾昆反問,“你是我們德高望重的咩陶婻烘,有什么不能講的?”
“啊啰啰哎,同一個架上的葫蘆,同一個祖宗的親人?!眿R烘雙目注視著半掩的大門,平靜地說,“釘掌的馬難忘腳痛,有情的人難忘舊情。你們要聽安雅召是怎么來的,我老咩陶,就把我知道地細(xì)細(xì)給你們說說?!?/p>
婻烘,從竹靠椅上坐直身子。一雙蒼老的眼珠,定了定神。顯現(xiàn)出,勐傣老人莊重與矜持的秉性。讓她要講的故事,在沒講之前,變得滄桑、厚重與悠遠(yuǎn)。艾昆用期待的眼神,專注地看著婻烘。于霞,強打精神,打開錄音筆,注視著老人面龐。
“傳說,天神帕雅英生了九子,九子都聰明無比,智勇雙全,相貌堂堂。他們每人有一萬頭大象做坐騎,有一萬個法師做老師,他們擁有的金銀財寶數(shù)不勝數(shù)。但是狡猾的蛇精化作一個美女,在他們兄弟之間挑撥離間,讓他們亂了神智。引起兄弟之間曠日持久的大戰(zhàn),斗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戰(zhàn)斗的情景,與《巴塔麻嘎捧尚羅》里所說的英叭造天和地般。氣浪重新在天上漂浮了十萬年,大風(fēng)在天上吹了十萬年,大火在天上燒了十萬年,大水在天上淹沒了十萬年。眼看天堂就要毀滅,帕雅英無奈,他找九個神子一一談話,要平息戰(zhàn)爭。前七個神子,不聽從他的旨意。只有八子、九子,愿意聽從他的旨意,愿意停戰(zhàn)。但由于其他七子反對,戰(zhàn)爭仍舊繼續(xù)。帕雅英無奈何,從天上用金子修了一道天梯,把八子和九子送到人間。賜給兩個神子,一人一把金刀。于是,我們的安雅召先人,就姓刀。薩圖(善哉)、薩圖!”
勐傣壩的前世,從老人口中娓娓道來。天荒地老的故事,鋪勻了古樸、別致的小院子。講到這里,婻烘略顯疲憊。她輕輕斜靠在竹椅上,停頓了一會兒,接著繼續(xù)講。
“兩個神子,脫離天堂之戰(zhàn)。若干年后,他們在人間繁衍生息,建立起自己的城邦,叫勐卯王國。于是天上由帕雅英統(tǒng)治,地上由兩個神子的刀氏子孫統(tǒng)治??墒前。镁安婚L。天上七個神子的大風(fēng)還在吹,大水還在淹。地上的八神子,令臣民給他建了一座金光燦燦的官佛寺哇專勐,出家為僧。九神子的夫人婻烘法,生了兩個王子,再次懷身孕。兩個王子分別叫刀法勐、刀法旺,他們是神種,自幼聰慧過人。九神子把他們送往離帕雅英最近的地方,勐卯的鄰國驃國的國都,去學(xué)習(xí)佛法和治理國家的知識。就在一個大霧蒙蒙的早晨,婻烘法身披紅毛毯,在宮殿陽臺上曬太陽取暖。不想魔鬼混松變成的大鳥,它的翅膀每邊有三丈三尺長,在天空急速飛翔覓食。穿過云霧,它看見宮殿陽臺上,有一坨紅色的東西,以為是人類供奉給它的祭品。于是,就從云霄里沖下來,叼走了紅毯子裹著的婻烘法,從此沒了音訊。九神子派人到處尋找,就是找不到婻烘法。他萬分焦慮,大病不起,離開了人間?!?/p>
婻烘,被她講的故事感染。悲傷之情,從她眼神里散發(fā)出來。于霞、艾昆,相繼被感染。他們共同散發(fā)出悲傷之情,灑在院落里的陽光,不敢移動一寸。睡在老菩提樹上的風(fēng),醒來了,不敢做聲,繼續(xù)裝睡。婻烘喉結(jié)有點硬,但她仍舊吐字清晰。
“這真是勐卯人間的不幸!勐不可一日無主。大臣們?nèi)ネ蹖[?,做賧趕擺念大經(jīng),整整七七四十九天,請回了八神子當(dāng)勐卯的王。八神子說:要我當(dāng)勐卯的王,以后誰來了我也不讓位,我要用畢身的心血,治理勐卯地方,讓她賽過天堂。大臣們答應(yīng)了。于是,一部分忠于九神子的人,去尋找婻烘法。一部分人,把這個消息,告知遠(yuǎn)在驃國國都的刀法勐、刀法旺。兩個小王子,知道了家庭變故。他們是有神智的人,他們不愿意勐卯王國,像天上一樣,發(fā)生昏天暗地的戰(zhàn)爭。于是,他們選擇離開,重新尋找新的棲息之地。他們地決定是明智的,天上的帕雅英,用神的慧光為他們指引開疆拓土的道路。許多臣民,攜家?guī)ё幼冯S他們。帕雅英,化作一匹白色神馬,在茫茫叢林中,為他們帶路。兩個小王子,在臣民擁戴下,跟著白色神馬艱難前行。下雨了,他們的人馬圍滿九棵大青樹,行走在茫茫原野上,繞成九十九道彎。他們足足走了九年零九個月。他們找到一個地方。地勢平坦,千里茫茫,叢林遮天蔽日,大河川流不息,大象在河邊行走,孔雀在樹上做窩。神馬就此打滾飲水,不再前行。傣族人說鷺鷥常想著水,猴子常望著山,壩子中間有一條大河,就像糯米飯配牛干巴。門前有一條大河,寨后有一座大山,那就是勐傣人的棲息之地。我們的兩個小王子,就在這里建立城池置下村寨。把這塊跟隨白色神馬,尋找到的地方叫做勐傣壩。薩圖、薩圖!”
講到這里,婻烘已用盡絕大部分氣力。她的眼角,閃著渾濁的淚花。風(fēng),從老菩提樹上翻身滑,輕輕拭去老人眼角淚花。于霞看到,端坐在她對面的艾昆,微微閉上雙眼,眼角閃著難于察覺的淚花。于霞也想哭,為她一團亂麻的生活。婻烘,沒有給她流淚的機會。
“薩圖。時光像漩渦里的泡沫,轉(zhuǎn)過一萬年,我們也會記住那一天。子子孫孫延續(xù)一千代,我們也會記住我們的神馬,永永遠(yuǎn)遠(yuǎn),把它當(dāng)做保佑我們的神靈!”
微弱的聲音,停止了講述。婻烘舒了口氣,身體緩緩靠在椅子上,枕著靠椅竹枕,慢慢閉上眼睛,沉沉入睡去。金色的晨光,透過枝葉,灑在她身上。勐傣壩的霧氣,愈加淘氣。一團一團,涌入婻烘家庭院。一會兒功夫,整個小院落,變成乳白色的世界。
艾昆起身,雙手合掌,指尖觸碰著他的鼻梁骨,向熟睡去的婻烘躬身施了個大禮。于霞按下錄音筆。她知道,這個早上地采訪,已告一個段落。安祥入睡去的婻烘,虔誠的艾昆,他們的臉上都被時光賜予一股力量。從省城來的于霞,感受到這股力量的存在。只是這股力量,與勐傣人生命契合為一體,不屬于她。于霞,以一個局外人身份,無聲站起,向這一老一少,投去敬畏的目光。
他們起身,離開婻烘,離開小院子。婻烘家門口的老菩提樹,一截突兀的根須,勾住了于霞的高跟鞋?!鞍パ剑 庇谙颊麄€身軀,失去平衡向前撲了去。艾昆急忙伸手,緊緊抱住她的腰。力的反作用。于霞又向后一仰,整個人撲到艾昆懷里。她聽到他“砰砰砰”心跳聲。
曾經(jīng),不止一次,她在劉強懷里,聽過劉強心臟跳動,是狂熱的、不安的。特別是婚后不久,他們在省城電影院看《入殮師》那一次。于霞被電影里的男主人公,感動得一次又一次,撲在劉強懷里啜泣。那次,劉強的心臟跳動聲,讓她體內(nèi)每個細(xì)胞跟著瘋狂躁動。眾目睽睽下,他們在電影院狂吻許久。
她撲在艾昆懷里,聽著他的心跳聲,強烈中帶著大海地平靜感。于霞第一次,零距離感受到除了劉強外,其他男人心跳感。除了燃起她生理某種需要沖動外,更多的是好奇。對早已認(rèn)知的同一物種中,不同個體差異的好奇。不致命,卻著迷。理智,戰(zhàn)勝于霞好奇心。幾息時間,她抓住艾昆肩膀,站直站正。她用右手,捋著額頭劉海,掩飾內(nèi)心地不安和慌亂,重新看清腳下的路。
回到接待室,連續(xù)幾天,于霞沒再往別處跑,呆在電腦前,滴滴嗒嗒敲打鍵盤。幾天下來,除了與女兒每天一次微信視頻外,不再用手機。艾昆,從縣志辦、圖書館、文化館,為她找來多本勐傣壩史料,幫忙查閱資料。
來那天,艾昆特意給她買的菠蘿蜜,放在電腦桌上,慢慢成熟。濃郁的果香氣,填滿整個接待室。茶幾上,放著兩袋茶。一袋紅茶。一袋綠茶。艾昆特意送給她。艾昆說,勐傣壩的茶,多生長在山高水長的地方,純天然無污染。茶性溫和,湯水金黃透亮,苦澀味淡,回甘持久,飲用后兩頰生津。天生就是為女性生長的好茶。白天喝綠茶提神,好寫稿子。晚上喝紅茶暖胃,有助于睡眠。于霞,照著艾昆吩咐,嗅著菠蘿蜜香氣,天天喝茶。生活別有一番滋味。
五
一星期后的傍晚,于霞寫完《神馬與勐傣壩》的大稿子。通過電子郵件,第一時間發(fā)給陳主任,審稿和編排。來勐傣壩一個多星期,除了來那天,幾乎在酒桌中度過,一個晚上又在失眠和情感糾結(jié)中煎熬外,其它時間,她都投入到匆忙工作中。一個星期后,已是疲憊不堪,心里卻美滋滋的。寫完稿子,她有種想邀約艾昆慶祝一番的沖動。臆想著在黃昏溫潤的燈火闌珊下,在某個咖啡廳或是茶室里,在輕音樂中盡享成功喜悅。一個電話打過來,是女兒劉倩。
“媽媽!”
“寶貝,”于霞急切地問,“怎么了?”
“你還要我嗎?”
“寶貝,”于霞突兀地問,“你怎么了?”
“爸爸說,我不聽話,他不想要我了!”
“寶貝……”
電話掛斷了。于霞緊握手機,大聲喊叫著女兒名字,淚水奪眶而出。許久,她放下手機,失聲痛哭。雙手,機械式撕扯著秀發(fā)??蘩哿耍窕谢秀便?。她閉上眼就看到,迎面竄出一條巨大的響尾蛇,吐著毒信子,搖著“呲、呲、呲”作響的尾巴,要給她致命一擊。她干脆睜大眼睛,趴在寫字桌上,繼續(xù)抽搐著嬌軀。胸膛,起起伏伏。腳下,滿是散落一地的碎發(fā)。她使勁踩著碎發(fā),踐踏自己。天色漸暗,她還在抽搐。耳邊回響著女兒呼喊聲。眼前浮現(xiàn)劉強輕蔑冷笑的面孔。
“劉倩、劉倩,媽媽愛你!”
“劉強,你這個畜生!”
她自言自語。每喊一次女兒,心就被挖走一坨肉。每喊一次丈夫,仇恨的火花,合著淚花奪眶而出。她過度悲傷,體力透支,漸漸頭暈眼花。變成一條失去魚缸和水的金魚,半斜著身軀,撲在床上昏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于霞房間灰蒙蒙一片?!爸ā⒅?、吱”聲中,門被一股陰冷的風(fēng)推開。一股寒氣,逼得于霞從床上起來,注視著門口。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子,滿頭金簪銀飾,兩耳掛玉墜。上身穿著金色緊身小背心,短上衣,圓領(lǐng)窄袖。下身是金色筒裙,長齊腳背。腰間系一根鑲金嵌紅寶石的銀腰帶。這女子,美眸貌似葉亮,站在門前。她冷冷看著于霞,讓于霞為自己邋遢的容貌,自行羞愧。于霞,匆匆梳理頭發(fā),盡量保持貴婦人尊嚴(yán)。用質(zhì)疑的眼神,看著門口的女子。
“你是誰,”于霞問,“有事嗎?”
“我還問你是誰呢?”女子冷冷地說,“先后兩次住進我的別院里?!?/p>
“你、你是婻相坎!”于霞驚問,“你不是死了嗎?”
“我就是你一直想去波告村實地走訪的婻相坎,”女子不溫不火回答,“我已經(jīng)等你等了三百六十年。”
“你、你是被刀賀法,”于霞吃驚地追問,“從背后砍掉頭顱的婻相坎?”
“是的。麂子離不開山箐,傣家公主離不開井邊?!眿R相坎平靜地回答,“我不投胎不轉(zhuǎn)世,一直在波告村的古井邊等著你的到來。隨我去吧,我?guī)闳タ纯?,我從這里逃出去,所路過的地方。我喝過水洗過澡的那口古井,流淌著我青春光芒的那條大河。”
說完話,婻相坎風(fēng)一樣轉(zhuǎn)過身,向門外飄去。記者的職業(yè)性,理性戰(zhàn)勝恐懼。于霞不加考慮,從床上起身,跟在婻相坎身后向門外走去。
跨出老鳳凰花樹護佑下的院落,外面天地,非常陌生。于霞感到不安。記憶中的勐傣壩,街道縱橫,綠樹成蔭,霧氣涌動,來往之人笑臉盈盈。現(xiàn)在,呈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另一方景象。天地間,灰蒙蒙,陰沉沉,感覺要下雨,卻不見雨點落下。她不動聲色,跟著婻相坎向勐傣城外走去。婻相坎沒理會她,只顧往前走。
越走,于霞覺得越不對勁。她前后兩次來勐傣壩,不論白天黑夜,這個地方從不缺雞鳴狗吠聲。壩子里,除了早晨涌起的白霧外,四下清風(fēng)徐徐,綠意如煙。晚上,夜空明亮。可現(xiàn)在,跟在婻相坎身后,四周灰蒙蒙一片,沒有一絲風(fēng)。所有聲音,似乎被鎖在一扇大門后面。世界,靜止不動。
越往前走,于霞越是不安,她心生退意,恐慌開始在她心頭蔓延。婻相坎沒回頭,一直往前走。像一只被主人趕出圈舍的綿羊,決意行走在漫無邊際的大草原上。
不一會兒,兩個女人拉開一段距離。于霞快點,婻相坎就快點。于霞慢點,婻相坎也慢點。于霞怎么趕,始終趕不上婻相坎,她們間的距離似乎是平行的。于霞低下頭,準(zhǔn)備在路上留下標(biāo)記,打算原路返回。她想如果她丟失了,艾昆肯定會來尋找她,只要留下足夠明顯的標(biāo)記。于霞低下頭,發(fā)現(xiàn)大地一片赤黃色,不帶一絲灰塵。哪里還能做標(biāo)記?要怎么原路返回?更讓于霞驚訝的是,她的腳便沒踩在大地上。婻相坎的腳,也沒落在大地上。她們都是離地尺許,踏著空氣行走,沒留下任何腳印。
于霞又氣又急又怕,她叫喊婻相坎幾聲,聲音傳不出去。周邊的空氣,似乎不夠她呼吸。她不敢叫喊,不敢大口呼吸。她不想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窒息而死。前面的婻相坎,沒停下腳步,只顧往前奔去。
于霞斷了返回的念頭,跟著婻相坎,奔向不知名的遠(yuǎn)方。她們腳下的土地,越來越黃。眼前的空間,愈加灰暗。婻相坎越來越快。她金色小背心,修長身影,在黃土和灰蒙蒙的天地間晃悠著,忽隱忽現(xiàn)。于霞著急了,怕眨眼間,婻相坎的身影就消失掉。她在黃土道路上急速奔跑。身上,沒流一滴汗水。平時她在跑步機上跑一英里,全身便濕透。
于霞斷定,她的身體已不屬于自己的。要么,就是她的肉身,已不存在?,F(xiàn)在的她,只是一縷魂魄。
不知奔跑了多久,前方的婻相坎終于停下。遠(yuǎn)處,天與地連接,出現(xiàn)一片暗紅色的光,還有一條閃閃發(fā)亮的大河。天空的紅色,倒映在大河里反射回天空,把天空染成一片血色。大河邊,有片村莊。一棵棵樹木,一叢叢鳳尾竹,在灰蒙蒙空氣中,無精打采圍繞村莊沉睡著。就在村莊入口處,矗立著一棵老菩提樹,有風(fēng)吹動跡象。濃密的枝葉,泛著點點金光。算是有了一絲生機。
老菩提樹下,有一口用石條壘成的古井。遠(yuǎn)看,像一道寨門,有些森然的寒感。于霞奔到古井邊。婻相坎就站在那里。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似乎在向于霞表示歉意,又像輕視于霞。
“就是這里。”婻相坎指著古井對于霞說,“我的頭,就落在這里?!?/p>
于霞,看著婻相坎一臉莫名的笑意,很不是滋味。但出于職業(yè)習(xí)慣,她表現(xiàn)得平靜、禮貌,始終保持著優(yōu)雅的儀態(tài)。為她一路窘相,扳回些許薄面。
“這就是波告村的古井?”于霞問。
“是的,”婻相坎回答,“我的頭顱,就被刀賀法的金刀斬落在這里?!?/p>
婻相坎說著,用手指古井右邊石條長凳。于霞順著她的手看去,地上還有干涸的血跡。眨眼功夫,那些血跡開始流動。地面有鮮血不斷涌出。古井里,鮮血狂噴,像山洪爆發(fā)。四周,也有鮮血涌來。幾個呼吸時間,就沒過于霞小腿。一顆頭顱,披散著長發(fā),在血泊中向于霞漂來。是婻相坎的頭顱,她瞪著凄厲的眼神,看著于霞。
于霞驚恐,她大聲叫喚婻相坎,搜尋婻相坎身軀。婻相坎無頭之軀,矗立在古井邊血泊之外,一動不動。血泊中,婻相坎的頭顱,張開嘴巴“咯、咯、咯”怪笑。眼睛瞪著于霞。長發(fā)全被血泊浸染。
“啊——”于霞崩潰了,她歇斯底里狂吼,一屁股坐在血泊里。
“這就是我頭顱落地的瞬間,”婻相坎溫柔而又凄涼地說,“山河大地為我悲傷,為我憤怒所顯現(xiàn)出的異象。我死得慘嗎?”
“你是死得很慘,但你是為了心中執(zhí)著的愛情,”于霞大聲吼,“擁有那個英俊帥氣的混塔,死對你來說,又何足掛齒!”
“是嗎?你看你旁邊這個石凳,”婻相坎的頭顱,在于霞身邊的血泊里,游動著,恨恨地對她說,“本來我當(dāng)時是坐在石凳上,用淘米水和檸檬水,洗最后一次頭,打算清清白白離開人間。是我心愛的混塔,幫我解開包頭,幫我脫下逃走時穿的男裝??僧?dāng)我手才觸碰到放在石凳上的淘米水和檸檬水時,刀賀法的金刀就從身后落到我脖頸上?!?/p>
“我的人頭,就像剛才那樣,跌落在你身前的古井邊。打翻了木盆,淘米水和檸檬水灑在石條上,變成一塊白色的玉點?!眿R相坎歇斯底里狂吼,“你知道我與混塔的情愛嗎?他想我像水想田,我想他像田想水。我把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留在人間。我們地苦楚,陰陽相隔的戀情,誰會知道?除了石條上這塊白色的玉點!”
“是的,勐傣壩的史志和碑文里,是這樣記載你地悲慘和不幸?!庇谙纪丝謶?,對著婻相坎的頭顱怒吼,“但是你和混塔的愛情,卻成了勐傣壩地美談。你的祭日,成了勐傣壩男女青年們見證愛情的吉祥日。你在勐傣壩的風(fēng)云人物中,擠進了人們供奉的神壇。你地詛咒,讓勐傣壩在該來雨的季節(jié),變成烈日炎炎。該是晴天的時候,卻大雨傾盆。勐傣壩至今,每年都為你舉行特定的趕擺祈?;顒?。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我貴為傣王公主,我金銀滿身,我傾城傾國,”婻相坎悲戚地說,“但我卻不能像一個普通女人一樣,擁有一個男人,做一個真正的女人!”
“你以為擁有一個男人,就幸福了?”于霞得理不饒人,“你知道不幸的婚姻,會讓人生不如死嗎?真正的婚姻生活,不是寫在象牙塔里的愛情故事,而是背叛與誠服,保衛(wèi)與反擊,油鹽米醬醋,世俗而又繁瑣的生活……”
是理智戰(zhàn)勝了情感。兩個女人,從歇斯底里轉(zhuǎn)為平靜敘述。古井邊,重歸平靜。婻相坎的頭顱,重回到她身上。她試著理解不同時代,不同階級的婚姻、愛情,差別有多大。談到家庭、婚姻、愛情,于霞被徹底釋放。她用現(xiàn)代人的家庭觀、婚姻觀、愛情觀,大放厥詞,毫不讓步,說得婻相坎退卻到一邊,沒有還口機會。
也許是說累了,兩個女人,同坐在血泊里。鮮血順著她們衣物,向她們?nèi)硪玳_去。兩個不同時代的女人,各有各地?zé)?、傷悲、苦楚,誰也說服不了誰。只有鮮血,“嘖、嘖、嘖”地溢向她們?nèi)怼?/p>
“你在省城擁有一個家,”婻相坎問,“有一個在時尚公司干設(shè)計的男人,有一個嬌小可愛的孩子,你還不滿足嗎?”
“你知道煎熬與責(zé)任,”于霞不答反問,“這兩個詞的含義嗎?”
“不知道!”
“它們就是婚姻與家庭的關(guān)系?!?/p>
“哦,那你不幸福?”
“我幸福嗎?”
“你要占有葉亮的艾昆?”
“我不知道!”
提到艾昆,于霞怒吼。她的吼聲,在古井上空形成一道驚雷,引來慘白的閃電,把天與地連在一起。婻相坎在雷鳴聲中消失。從古井和四周冒出的鮮血,突兀地消失了。于霞乘坐著自己怒吼引來的閃電,離開古井,離開了波告村,在狂風(fēng)和黑云中疾飛。又一道閃電和驚雷襲來,于霞從云端跌落?!鞍 币宦暎龔膲趑|中驚醒,窗外一片漆黑。淚水告訴她,又一個失眠的夜,正向她靠近。
六
夜已深。勐傣城,一個叫黑森林的咖啡屋,處于一條穿城而過的小河邊。門外,街燈放出一片淡黃的光暈。那些夏天里生長出來的蟲子,它們在秋天的暖燈下,盡情飛舞、嘶鳴、交配。好為不久后降臨的冬天,無憾地死去。
咖啡屋內(nèi),寬敞的大廳,被分隔成十幾個小包間。其中,有五六閣小包間,背靠著小河。推開窗,“嘩嘩嘩”流淌的河水聲,立刻闖進包間。進門便是柜臺,兩個傣家少女裝扮的服務(wù)員,畫著濃妝,堆滿嫵媚的笑臉。她們腰間各別著一個對講機,穿梭在各個小包間,不時給顧客端酒水送咖啡。一首《灰姑娘》歌曲,單曲播放。曲中,葫蘆絲聲讓藏在咖啡廳里,各個小包間的紅男綠女,安靜了許多。青春地萌動,在悠揚的歌聲中,透出歲月地狂熱和躁動。
艾昆和葉亮,就在咖啡廳里。他們選了一閣靠窗小包間。桌上,放著兩個盛著葡萄酒的月光杯。大半瓶有些年份的葡萄酒,擱在桌沿邊。杯中,暗紅色的葡萄酒,在柔和的葫蘆絲聲中,蕩起絲絲漣漪。艾昆,斜靠在寬厚的木椅上。葉亮,偎依在他懷里,貪婪地享受著咖啡屋里,兩個人地爛漫時光。
“艾昆,你天天陪著的那個于老師很漂亮?!比~亮說,“她都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皮膚白里透紅,風(fēng)吹過去都能流出水來?!?/p>
“你更漂亮?。 ?/p>
“真的?”
“炒的?!?/p>
“我覺得她很有女人味,”葉亮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對著艾昆說,“你時常對她笑,是不是被她勾住了魂?”
“你吃醋了?”
“??!”艾昆叫了一聲。葉亮“咯咯咯”笑出聲。艾昆的左手腕上,留下葉亮淺淺的兩排牙印。艾昆捧起葉亮的俏臉,兩對紅唇黏在一起。兩截火舌開始激戰(zhàn)。他們相互品嘗著,對方口中柔和而略帶苦澀氣息的葡萄酒味。窗外,星空高遠(yuǎn)。小河“嘩嘩嘩”放聲歡唱。勐傣的夜,漫長而多情。
“艾昆,”狂吻后的葉亮,看著艾昆的眼,癡癡地問,“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你地鬼主意比勐傣壩的牛毛還多,”艾昆看著葉亮壞壞地說,“鬼都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你這是在忽悠我,不過我愛聽?!比~亮俏麗的臉蛋,有點生氣,但不影響她傾訴,“其實啊,我想像那個詩人海子,面對大海春暖花開,那該有多浪漫??!如果我們能在海邊礁石上建一棟小別墅,就像某個小島的哨所。我們把家安在那里,在海灘上豎起一把橘黃色的太陽傘,傘下放上一張木桌和兩個高腳椅子。就像現(xiàn)在,來兩杯紅酒,或是檸檬汁。然后我們打著赤腳,坐在椅子上看海。讓海水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拍打著我們的腳丫。別墅周圍的礁石上,我們栽上許多花,五顏六色,一年四季不知疲倦地開了去。那該多好??!”
“你以為你爸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艾昆看著葉亮的臉蛋,揪了一下她的玉鼻,故意用疑問的口氣說,“想在哪里蓋房子就在哪里蓋?”
“我爸不是房地產(chǎn)老板,但我的艾昆是個文化人,可以有想象力嘛?!比~亮故意生氣地說,“想象一下美好未來,總是可以的吧!阿彌陀佛!”
“多么美好地想象?!卑バχf,“你頂著烈日在海灘上跑,我找只螃蟹,放到你褲兜里去,夾死你!”
“呵呵呵,我愿意,只要你帶我去海邊……”
夜,靜悄悄地行走著。咖啡廳里的人,慢慢散去。喝光一瓶紅酒,趁著酒興,葉亮從艾昆懷里滑出來,跳到窗邊,脫下一只木屐,扔到河里去。聽到木屐“啪”一聲,落在水里的響聲,她“哦”一聲大叫。誰也猜不透,她是驚還是喜。接著,她又提起另一只木屐,還要仍。艾昆從她身后,緊緊抱住她。
曲終人散。走出咖啡廳,葉亮開始撒嬌,賴著她沒有鞋,走不了路。隨后,她像只柔骨兔,一下便跳到艾昆背上,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肩膀。艾昆由著葉亮。他彎著腰,雙手返回去,用那只剩下的木屐,兜住她的翹臀,深一腳淺一腳向他們愛巢走去。木屐繩系上那只蝴蝶,緊緊貼著她的翹臀,獨自啜泣著。那對傣家少女裝扮的服務(wù)員,站在咖啡廳門口,用異樣的眼光,送他們消失在街道拐角的大道上。
“艾昆,”葉亮像小狗,嗅了嗅艾昆的衣物,有氣無力地說,“你的衣服里有一股特別的香味?!?/p>
“不是汗臭味?”
“嗯,不像……”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艾昆突然想起,幾天前于霞從婻烘家走出來,撲倒在他懷里的情景。也不知道,現(xiàn)在于老師睡了沒有。一個女人出差在外,不免讓人擔(dān)心和憐憫,更何況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他不解,葉亮好端端的,怎么就把他買給她的木屐扔了一只。背上的葉亮,似醒非醒,好像在夢囈。
“艾昆,”葉亮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夢?!?/p>
“夢見什么了?”
“夢見你,”她模模糊糊說,“變成拿著金箭的邱比特?!?/p>
“我是邱比特,你就是雅典娜!”
“真的,”她有點生氣地說,“我還夢見了于老師?!?/p>
“于老師,又是什么神?”
“她是,”葉亮頓了頓,說,“愛之神阿芙洛狄忒……”
七
波告村,躺在一片云海里。一叢叢鳳尾竹,一棵棵大榕樹,把整個村莊包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南島河,勐傣壩三大河流之一,半包圍著波高村,日夜流淌。村莊外,南島河邊,有一口古井。古井旁,生長著一棵老菩提樹,枝繁葉茂,護佑著古井。古井邊,一梯梯長滿苔蘚的石階,由古老的石條砌成。石條上,刻滿形態(tài)各異的佛像、瑞獸、花草。古井前,是一塊寬敞的草地。周邊,各擺放著幾塊方形石條,給前來挑水的人歇腳用。其中,一塊堅硬的花崗巖石條,較為平坦,擺放在古井正前方。石條正中,有一塊巴掌大的白色平面,宛如一灘流淌的白玉。
于霞,面容憔悴。坐在石條上,聽著泉水在古井里“咕咚、咕咚”訴說遙遠(yuǎn)的故事,出了神。艾昆,安靜地坐在她身邊??粗屏鞴獾撵F氣,倘佯在波告村、南島河與田野之上,若有所思。晨光,透過乳白色霧氣,照射在大地上,極柔和。前來挑水的傣家婦女、小卜哨,來來往往。有認(rèn)識艾昆的,便和他搭幾句腔,留下一串笑意。一個小卜哨,來到古井邊,羞澀地看了他們一眼。擺動著酷似鳳尾竹的腰肢,放下鐵桶,只管去井里取水。她彎著腰,用扁擔(dān)一端的鐵鉤子,勾住一只鐵桶。把鐵桶放進古井里,左右晃動幾次。鐵桶像只灰水牛,撥開井水,一頭扎進井中。小卜哨,右手按住扁擔(dān)后方,左手把扁擔(dān)前方撐起。扁擔(dān)成了一棵杠桿,輕松地把井里嬉戲的鐵桶提起。扁擔(dān)與鐵鉤連接處,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鐵鏈“吱吱呀呀”作響。于霞看著取水的小卜哨,系著一根腰帶,寸許寬,銀光閃閃。勾起了她昨晚的夢。與夢境中,婻相坎的腰帶相比,這條腰帶算不上精致,也沒什么華麗可言。但這條腰帶,系在取水少女腰間,再合適不過。小卜哨察覺到,于霞盯著她看,臉蛋紅了一半。她急忙擔(dān)起鐵桶,低著頭擺著細(xì)嫩柔軟的腰肢,很快消失在古井邊。
“艾昆,”于霞問,“你們勐傣壩什么最多?”
“霧氣。”
“不是?!?/p>
“是什么,于老師?!?/p>
“美女!”
“像您一樣,”艾昆反問,“美的女子?”
“你是認(rèn)真的?”
“在這口古井邊,誰敢說謊話?!?/p>
“人老珠黃!”
于霞嘆了口氣,垂下頭,擺弄手里的單反相機,臉上寫滿憔悴與憂傷。艾昆看在眼里,找不到安慰她的言語,只能偷偷看著她,眼神盡是憐憫之情。于霞的家庭情況,上次采訪時,一次小酌后,她曾對他說過一些。讓艾昆對城市、婚姻、生活、女人、家庭、情感、孩子等,將來他要涉足的一切,徒生困惑。
“你說在這口古井邊,誰也不敢說謊?!庇谙继痤^,看著艾昆說,“這話怎么講?”
與于霞,嬌柔中帶著疑問的目光相碰,艾昆原先偷偷盯著她的目光,感覺自己在做賊。他一時手足無措。頃刻,臉便紅到耳根去。只能慌忙收回目光,低下頭,整理思緒。
“這里、這里供奉著,我們勐傣壩的愛情女神婻相坎?!卑サ皖^回答,“在這里說謊,是要遭懲罰的。”
“能給我講講婻相坎的故事嗎?”
于霞沒順著艾昆語意問下去。譬如說“會受到什么懲罰?”情感方面,她是過來人。追問下去,對于情感涉世不深的艾昆,便會失去浪漫情愫,無趣。至于婻相坎,于霞莫名其妙夢見她,留下一段激烈的對話。很讓于霞費解。這也正是一大早于霞就讓艾昆帶她,來波告村古井實地走訪的真正原因。她想證實,她的夢境與現(xiàn)實,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關(guān)于夢境,于霞更親近弗洛伊德《夢的解析》?!吨芄鈮簟返恼f詞,牽強、玄妙了,于霞認(rèn)為。
夢里,勐傣壩金黃的土地,正是眼前分布在波高村和南島河周邊,就要進入收割期的大季水稻。遍野的稻谷,等勐傣壩晨霧散盡后,會把一個壩子染成金色。她昨夜的夢境,與現(xiàn)實極似。于霞特別關(guān)注到,古井邊那塊有白玉點的石條,想進一步證實,她夢境的真實性。只是,昨晚夢中的處境,讓她想起就頭皮發(fā)麻。
“這婻相坎,也是個可憐人。雖貴為勐傣壩公主,美若天仙,但那個時候的婚姻,還是要講門當(dāng)戶對?!卑サ椭^講述,“特別是貴為土司家的公主,就更是身不由己。她們經(jīng)常作為聯(lián)姻的棋子,示好的敲門磚,婻相坎就屬于這類。那時候,勐傣壩的土司不算強勢。鄰近的驃國,對勐傣壩虎視眈眈。強大的鄰邦獵人部落,早對勐傣壩有異心。土司府里的第一大臣刀賀法,聲望幾乎蓋過土司爺,他一心想要土司爺把婻相坎嫁給他的兒子。我們傣家少女,一般年過十六就要出嫁了……”
“你的葉亮年過二十了吧?”于霞橫插了一句,“你還不娶她?”
“于老師,我還沒有做好結(jié)婚的準(zhǔn)備!”艾昆羞愧地回答。
“嗯,也是,婚姻不能兒戲?!庇谙颊f,“你接著講婻相坎的故事吧。”
“好的,于老師?!卑ソ又v,“婻相坎因為受到這樣或那樣地阻擋,年過二十還不能出嫁。后來,她在一次趕大擺中,與一個平民傣族小伙子混塔相遇,并一見鐘情。為此,婻相坎女扮男裝,與心愛的人一起私奔。土司爺一時憤怒,下令誰抓到婻相坎,就地將她斬首。婻相坎在她奶媽食邑的波告村古井邊,被大臣刀賀法抓到。刀賀法要把她帶回土司府,嫁給他的兒子,婻相坎不從。她知道,自己難逃被刀賀法斬首地厄運。央求刀賀法放走混塔,留下遺言說要讓勐傣壩在她每年祭日時,為她趕一次擺。如果辦不到,就要遭受不可抗拒的天災(zāi)人禍。婻相坎被刀賀法斬首后,土司爺非常傷悲、后悔。每年她的祭日,都要在波高村古井邊趕擺一次。許多相戀的男女青年,都會在那天相約到古井邊,私定終身。這個習(xí)俗,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p>
艾昆把流傳在勐傣壩,關(guān)于婻相坎的愛情故事講完了。于霞看著他發(fā)呆。關(guān)于婻相坎的故事,她在《勐傣史志》里讀過。她同情婻相坎,對那個怯懦、孤獨活下來的混塔,心生憐憫。她眼前突兀地出現(xiàn),某個傍晚,艾昆和葉亮雙雙跪在古井邊,叩拜愛情女神,私定終身場景。她相信,邱比特的金箭,不可能射向他主子阿芙洛狄忒。她來勐傣壩的第一個夢,不會實現(xiàn)。在這里,愛神不是阿芙洛狄忒,而是婻相坎。艾昆被于霞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亂。他低下頭,去撫摸石條上那塊白玉。
當(dāng)夜,于霞奮筆?!钝麓鰤蔚膼矍榕瘛费笱鬄浊ё值奈幕⑽模粴夂浅伞R相坎成了于霞筆下耀眼人物,成了勐傣壩的愛神阿芙洛狄忒。文章通過電子郵件,傳送到《地方人文薈萃》欄目編輯部,第二天便見報。陳主任看著報紙,摸著禿頂,眼睛泛著異樣光彩,連連為于霞的文采叫好。
幾天來,于霞幾篇關(guān)于勐傣壩的采訪報道,都是第一時間在省城《地方人文薈萃》欄目上,作為頭版頭條登出。廖部長高興壞了,幾次跑到接待室看望于霞,順便夸獎幾句艾昆。他軟磨硬泡,再次邀請于霞共進晚餐。想起廖部長的大手,鋼針般的胡須,于霞心有余悸。對廖部長的夫人,倒是說不上討厭,甚至還有些好感。只是,于霞打心底里怕碰上胡副書記。
于霞對戴眼鏡的男人有芥蒂,來自劉強。劉強戴著金邊眼鏡,一肚子壞水,對家庭沒有責(zé)任感,于霞認(rèn)為。艾昆沒戴眼鏡。
這次共進晚餐,艾昆沒參與,胡副書記是席中座上賓。就餐地點,選在避暑山莊。
避暑山莊,在勐傣城外一座森林公園里,頗為幽靜,風(fēng)景絕美。因離城有些距離,來消費的客人不多。廖部長派車把于霞接過去。胡副書記帶著變色的金邊眼鏡,西裝革履,文質(zhì)彬彬,坐在山莊外一棵大樹下的靠椅上??吹接谙枷萝囎哌M來,他不由分說,像遇到一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上去給了于霞一個擁抱。于霞木木的,禮貌性地應(yīng)付著。
晚宴上,于霞被安排坐在廖部長與胡副書記中間。陪同用餐的,是本地幾個開發(fā)商。滿桌都是紅酒。眾人頻頻舉杯,目標(biāo)主要是于霞。幾輪過后,喝得于霞一臉玫瑰紅。一桌男人,酒興更濃。胡副書記借著敬酒機會,幾次站在于霞身邊,小聲耳語。廖部長配合胡副書記講話,頻頻點頭。他極力贊揚于霞,人長得漂亮,文筆犀利。于霞趁著眾人互敬酒空當(dāng),給艾昆發(fā)了定位,附上一條信息,讓艾昆趕快來接她。半小時后,于霞聽到山莊外面,林蔭小道上,有汽車?yán)嚷曇魝鱽怼K娴贸?,是艾昆汽車?yán)嚷暋K陨舷词珠g為借口,溜出山莊。
山莊外,艾昆的車停在幾棵大樹背后的小道上,頗為掩蔽。艾昆站在一棵大樹下,焦急地等待著她。于霞快步走到轎車旁,用嬌媚的眼神,掃了一眼永遠(yuǎn)帶著笑臉的艾昆。他們悄悄離開避暑山莊,返回勐傣城。
路上,于霞出于禮貌,給廖部長去了電話,謊稱要回接待室與女兒視頻。另外,還有一篇稿子,急著發(fā)去《生活晚報》編輯部。電話那頭,廖部長不無惋惜“嗯嗯、啊啊”答應(yīng)著。旁邊,還傳來胡副書記嘆息聲。從胡副書記耳語中,于霞知道他已離異,仕途蒸蒸日上,對她一見鐘情。他希望她留在勐傣壩。他會給她安排一個好位置。于霞不相信一見鐘情。作為職場女人,經(jīng)歷過許多風(fēng)浪,她只愿意逢場作戲。她不喜歡戴眼鏡的男人。如果還有愛的話,她更喜歡清朗、俊秀的笑臉。她不知道,快到四十歲的女人有這種想法,算不算天真、幼稚。
酒后,坐在艾昆身邊,于霞的身體產(chǎn)生一種奇特地觸電感,酥酥麻麻的。這種感覺,離艾昆越近越強烈,時間越持久。就連當(dāng)初,與劉強談戀愛時,也不曾有過。
艾昆把車,緩緩駛進接待室小院,停在老鳳凰花樹下。于霞微微閉著雙眼,靠在副駕駛座位上一動不動。紅酒的作用,玫瑰紅地嬌顏,把于霞地嫵媚發(fā)揮到極致。
“于老師,”艾昆小聲說,“到了?!?/p>
“嗯,讓我靜靜靠一下。”
“于老師,”艾昆關(guān)切地說,“讓我扶您進屋歇息吧,外面天氣有些涼?!?/p>
“叫我姐。好嗎?”
“嗯,”艾昆頓了頓叫,“姐!”
艾昆先下車,打開副駕駛車門,伸手去攙扶于霞。她微微睜開眼,趁著從車上跨下,裝作站不穩(wěn)順勢撲進艾昆懷里。她緋紅的臉蛋,嬌柔的身軀,均勻的呼吸聲,淡淡的紅酒味,讓艾昆想起黑森林咖啡屋里,與葉亮紅唇黏在一起的一幕。他年輕的火種,很快被來自成熟女性的氣息,點燃。他努力克制自己,把于霞扶到接待室床上。他要去給她倒一盆熱水泡腳,沖泡一杯紅茶解酒。她抓住他的衣臉。灼熱地呼吸氣息,撲在他脖頸上。柔軟的秀發(fā),在他手臂上魔性地纏繞著。她高高聳起的胸,富有彈性的肌膚,溫潤潤地緊緊貼在他懷里。她的下體,輕輕扭動著,紅唇發(fā)出模糊地呻吟。老鳳凰花樹下,接待室暖暖的燈光里,時間停下疲倦的步履。濃香的菠蘿蜜氣息,彌漫著整個房間。果實自然熟透后,散發(fā)出的氣息,讓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抱抱我,好嗎?”
“我、我,”艾昆急促地說著,“會抱著您的,于老師?!?/p>
“叫姐!”
“姐,”艾昆說,“我抱著你!”
艾昆失去了自己的思想,他手心冒熱汗,雙臂把于霞抱得越來越緊。男人的原始欲望,把他懷里的女人緊緊抱住,直至融入他體內(nèi)。深秋的夜,星空高遠(yuǎn),月光酣暢地壓下來,把勐傣大地嚴(yán)絲合縫蓋住。老鳳凰花樹上,一只不知名的夜鳥,發(fā)出陌生的鳴叫聲。接待室的燈,熄了。呻吟中,于霞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的開始,劉強左手牽著她,右手牽著女兒劉倩。他們一家,歡聲笑語,走在省城牡丹大道上。這條道路,她與劉強戀愛時,常來閑逛。路兩邊,一年四季花兒爭先綻放。
于霞?xì)g笑著,向前跨步,劉強緊緊抓著她的手。她回過頭,劉強的臉龐突然變成艾昆,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臉上的笑容沒了。于霞驚詫。她要掙脫艾昆抓住她的手,怎么也掙不脫。她用乞求的目光,看著艾昆。艾昆的面容,虛幻了一下,變成陳主任。陳主任的禿頂,滿是污垢。他死死拉住于霞的手,一臉邪惡、淫蕩的表情。于霞連忙喊救命,向女兒投去求救的目光。女兒一會變成滿身是鮮血的婻相坎。一會兒又變成橫眉怒目的葉亮。圓滾滾的大眼珠,撥動著長長的睫毛,死死盯著她看。
轉(zhuǎn)眼間,眼前所有景象消失。于霞發(fā)現(xiàn),她就躺在接待室。床前,站著一個披著瀑布青絲,身著紅袍黃裙,面似葉亮的傣家女子,用異樣的目光俯視她。這個女子她熟悉,是上次夢見過的婻相坎??伤l(fā)現(xiàn),自己一絲不掛,暴露在婻相坎眼前。
“這就是,”婻相坎輕蔑地問,“你想要的生活?”
婻相坎的問話,于霞極為羞愧。她慌忙去扯被褥,要遮蓋暴露在婻相坎眼前的裸體。卻發(fā)現(xiàn),床上還躺著赤裸的艾昆。兩個軀體,一絲不掛,纏在一起,相擁而眠。于霞驚訝極了。她飛速思考著,這一晚上發(fā)生的事情。飯局、乘車、投入艾昆懷抱、夢境……現(xiàn)在一絲不掛,讓婻相坎俯視他們。難道還是夢境?婻相坎的問話,讓她從羞愧變成憤怒,驚叫指責(zé)對方。
“你要干什么?”
“不要驚慌。”婻相坎不溫不火說,“上次引你到波告村古井邊,嚇到了你。這次不會了,我只是來看看你?!?/p>
“你還有什么話,”于霞責(zé)問,“要和我說?”
“你們現(xiàn)代都市男女,都是這樣用情的嗎?”
“不、不是!”于霞唐突地回答和自問,“但我為何要禁錮自己呢?”
“于是就占有別人?”
“我沒占有過誰,”于霞大聲回答,“這只是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的生理需要而已。”
“你這樣做對劉強公平嗎,葉亮呢?”
“你……你……”
于霞,被婻相坎問得吞吞吐吐、語無倫次,不知要如何對答。突然,房間的門無聲無息打開。劉強和葉亮,站在門口。劉強用鄙視的目光看著她,葉亮則怒目橫視。他們的眼光,變成一把把鋒利的劍,在她一絲不掛的嬌軀上,無情削割著。瞬間,她體無完膚。
“啊——”于霞驚恐地呼喊著。
于霞地驚叫,讓她從所有的夢境中醒來。她發(fā)現(xiàn),她仍舊在艾昆懷里,雙臂緊緊抱著艾昆。艾昆火熱的體溫,緩緩流進她身體內(nèi),酥酥麻麻地感覺,充斥著她身上每一個細(xì)胞。下體,黏黏的液體,已流淌成小溪,雙腿扭動得更厲害。她索性把頭深深埋入艾昆懷里,雙手緊緊纏住艾昆軀體。艾昆,被她蠕動地嬌軀,驚醒。
“姐,”艾昆怯怯地說,“我們這是……”
“你后悔了?”
“我、我……”
八
按照采訪計劃,于霞繼續(xù)采訪婻烘。清晨,老鳳凰花樹下拂來的微風(fēng),慢慢追趕著乳白色霧氣。于霞,笑容清甜,嬌顏鮮美。她與艾昆,和往常一樣,到咩陶早點鋪,共用豆豉米線。挑著篾籮,盛滿蔬菜的傣家女子,三五一群,扭動著豐腴的腰肢,隨著肩上篾籮起起伏伏。她們下身筒裙,帶起一團團霧氣,從棕櫚樹下走過,忙著去趕集。馬路上,車流急速駛過,一些霧氣,被推向路邊,撕碎在道路兩頭。而后,它們又魔法般匯聚在一起,迎著車流,重新向馬路鋪去。
婻烘,依舊靠在院子中央靠椅上,神情安然。于霞和艾昆,仍舊一左一右,坐在婻烘的正前方。中間,還是放著那張做工考究的浪擺。上面擺放著茶葉、谷花、蠟條……院子里,一團團霧氣,調(diào)皮地嬉戲著花花草草,晨風(fēng)輕輕掃過,它們才有所收斂。幾個熟透的芒果,泛著粉紅色光芒,一動不動躺在院子里。走完了它們的花期、授粉、長綠、變黃,再從高枝滑落的全過程。
“老人說虎種不坐下席,羊種不坐上首?!眿R烘慢吞吞講,“我們的第十八代印太夫人婻烘法召麗,她美若蓮花公主,文能治國武能安邦。不想命運蹉跎,我們的第十八代土司爺安雅召,人到中年便撒手人寰,丟下召麗和不滿十歲的小土司爺安雅召。召麗挑起撫孤護理的擔(dān)子,把勐傣地方治理得有條不紊,興盛繁榮,四方獵人都?xì)w順了勐傣。可是那不安好心的驃國,他們兵強馬壯,欺負(fù)召麗孤兒寡母。起兵二十萬,戰(zhàn)馬踏壞勐傣人的路,戰(zhàn)象踏毀勐傣人的水田,戰(zhàn)火燒毀勐傣人的家園。他們是魔鬼混松,是仆侍鬼變的屁迫,人見人怕,神見神愁。召麗女扮男裝,提金刀跨馬帶領(lǐng)士兵上疆場,保家衛(wèi)國。打得驃國軍隊抱頭鼠竄,戰(zhàn)死無數(shù)。唉!不想這些混松越戰(zhàn)越多。召麗奮勇殺敵,直到流干身上最后一滴血,殺軟手中的金刀,最終戰(zhàn)死殺場。那些混松,踏過召麗的尸首,殺進安雅召府里,血洗勐傣地方,慘不忍睹??!薩圖、薩圖……”
“婻烘,像召麗這樣的巾幗英雄,”艾昆打岔說,“她的靈魂,永遠(yuǎn)活在勐傣人心目中?!?/p>
“誰說不是!我們每年的潑水節(jié),都要為她滴水誦經(jīng)祈福,她是我們勐傣的神?!?/p>
“你們勐傣的女人,”于霞贊揚著說,“真了不起!”
靠椅上的婻烘,聽了于霞的話。用安靜、祥和的目光,注視了于霞許久。好像她們前世就認(rèn)識似的。
“婻(傣語對女人的尊稱),”婻烘說,“你地美貌,像我們逝去的婻相坎,她給我們留下美麗凄涼的故事?!?/p>
“就是那個為愛情,被砍去頭顱的公主,”于霞問,“你們供奉的愛情女神婻相坎?”
“我們勐傣人,心里住著佛菩薩?!眿R烘回答,“圣人怕因,凡人怕果。在輪回的道上,就是因果的業(yè)報。薩圖、薩圖!”
“…… ……”
與上次一樣,當(dāng)婻烘安祥入睡去,采訪結(jié)束。所不同的是,這次當(dāng)他們起身準(zhǔn)備離去時,婻烘似乎在夢囈,與艾昆對話。
“艾昆,這是葉亮讓我轉(zhuǎn)交給你的木屐,”老人說,“今早上,在你們到來之前,葉亮來過?!?/p>
艾昆轉(zhuǎn)過身,看到靠椅上的婻烘閉著雙眼??恳蜗拢胖恢还鹿聠螁蔚哪惧?,泛著淡淡的黃色光澤。木屐繩系構(gòu)成的淡黃色大蝴蝶,額頭上的紅點暗淡無光。這雙木屐,是艾昆與葉亮去波高村趕擺時,艾昆買給葉亮的。
那是兩年前的初春,為紀(jì)念勐傣人的愛神婻相坎,一年一度的傳統(tǒng)趕擺日。在波高村古井邊,四鄰八鄉(xiāng)年輕人,聚在古井周邊田野里,共同膜拜他們的愛神婻相坎。趕擺,人多,小商販擺了許多攤子。一個攤位上,擺著許多雙木屐。其中一雙,淡黃色,繩系的構(gòu)造剛好是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蝴蝶的額頭上有一點朱丹紅,特別顯眼。葉亮看到那雙木屐,目光再也移不開。
賣鞋的人,是一個中年婦女。她夸贊葉亮,是勐傣壩最美的花朵。她說,木屐上那對蝴蝶,能嗅到最美的花香味。葉亮就是穿著那雙木屐,與艾昆在古井邊,一起磕頭膜拜婻相坎,確立戀愛關(guān)系。那晚,葉亮在黑森林咖啡屋,耍小性子扔了一只,讓艾昆背著她回去。現(xiàn)在,剩下的一只木屐,安安靜靜躺在婻烘靠椅下。失去最美的花朵,繩系上那只蝴蝶,迷失了振翅飛舞地準(zhǔn)頭。艾昆不敢做聲,躬下腰,悄悄拿起那只木屐。
“艾昆,”婻烘發(fā)聲,“這是葉亮讓我轉(zhuǎn)交給你。”
“哦。葉亮她去哪里了?”
“艾昆,你們是在波告村古井邊,見證愛情發(fā)過誓的人?!眿R烘語氣嚴(yán)肅地說,“葉亮是個清潔如玉,美若蓮花公主的好姑娘。你們前五百五十世都是夫妻,這世輪回,你們也不要錯過這段良緣。”
婻烘似沒聽到艾昆問話,化為月老,給艾昆指點姻緣。然后在靠椅上,安祥入睡去。
采訪結(jié)束,艾昆沒了蹤影,于霞很不習(xí)慣。她在老鳳凰花樹下,寫著最后一篇通訊《勐傣的女人們》。她把勐傣土司歷史上知名的印太夫人,像婻相坎等,有著傳奇故事的勐傣女人,羅列出來,一一為她們寫傳記。她寫了整整一天一夜,完稿后通過電子郵件,傳給《地方人文薈萃》。
撰寫好所有稿子,于霞獨自一人,在接待室躺了一個下午?;叵胫诙蝸碹麓鰤危嗵斓狞c點滴滴。艾昆的影子,在她心中,始終占據(jù)第一位。晚飯時,她一個人隨便在勐傣大街邊,買了碗稀豆粉,外加幾串烤牛筋應(yīng)付著。在勐傣壩這些日子,幾乎每餐都是艾昆帶著她吃。有時還有葉亮參與,他們幾個經(jīng)常去街邊旮旯,品嘗各種風(fēng)味小吃。譬如燒豬腦、炒田螺、烤豬皮、燒魚、燒茄子、豆豉煮魚、爆炒野芭蕉心等。這些小吃,便宜、鮮美。以前,她從沒吃過,這樣地道正宗的傣族風(fēng)味。省城有幾家勐傣壩小吃店,但口感、味道、環(huán)境、氛圍,與在真正的勐傣壩完全不一樣。
晚上,胡副書記來電話,邀請她共進晚餐。嗅著滿屋濃烈的菠蘿蜜香味,于霞果斷拒絕。她要讓他知難而退。她一個人躺在床上,與女兒視頻。女兒稚嫩的聲音,銅鈴般清脆悅耳。視頻中,劉倩躺在劉強懷里,乘坐過山車。女兒“咯咯咯”的笑聲,燦爛至極。想來,病已痊愈。劉強沒露幾下臉,表情木木的沒和她說一句話。女兒掛了電話。她眼前是劉強高大的身影,緊緊抱著活蹦亂跳的女兒,急速過山車帶著他們上下飛馳……
平時,她帶劉倩去大型游樂場所玩,她們不敢坐過山車。因為她害怕,過山車上下起伏,急速翻轉(zhuǎn)行進的過程。沒有人陪伴,女兒一個人更不敢坐?,F(xiàn)在,有父親陪伴,女兒克服了恐懼感。于霞心里,莫名地升起對劉強的好感。家,似乎也不完全是冷冰冰的。
躺在床上,于霞想起之前,躺在艾昆懷里的感覺。想起除了劉強之外,另一個男人帶給她完全不同地幸福感。她腦海里,又強烈地思念著艾昆。期盼著他,在她離開勐傣壩之前,在月光下穿過老鳳凰花樹,推開房門,帶著永不知疲倦的笑臉,走到床邊,俯下身來親吻她。讓她幸福得像一滴水,找到流回大海的方向。她掏出電話,要給幾天不見的艾昆,發(fā)一條微信??伤X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劉倩的笑臉。浮現(xiàn)出劉強的面龐,雖然冷冰冰,但不另她討厭。接著,她連貫性地想起父母、公婆,想起朋友,想起單位同事……
過往生活點滴,逐漸占據(jù)她整個腦海。她放棄給艾昆發(fā)信息的打算。暫時屏蔽投入艾昆懷里,那種觸電般幸福感。
于霞放下手機。屋里,菠蘿蜜熟透的香氣,濃烈、持久、醉人。她真想打開菠蘿蜜棕黃色的果皮,品嘗一口果實的香甜味。但她沒有。閉上眼睛,嗅著果香氣息,她強迫自己去回憶,劉強對她地好?;貞浰c劉強一起逛咖啡廳、冷飲店、茶室、夜總會、網(wǎng)吧……一起在商場、服裝店前試衣穿鞋。一起去旅游。站在寬闊的大海邊、山巔上,面對藍(lán)天、群山放開喉嚨呼喊。累了,她就偎依在劉強懷里。
回憶,讓她慢慢產(chǎn)生一種,全身酥酥麻麻的感覺。這是她遇上艾昆,才會有的感覺?,F(xiàn)在,她想到劉強地好,也會產(chǎn)生了。下體,有黏黏的液體流出。兩條腿,就像在艾昆懷里,不由自主扭動著。她體會到,來自劉強的愛,那種久違地幸福感。淚水,不知在什么時候,打濕她臉頰。
她嘗試著,去諒解劉強出格的事,反省自己的不是。再次回憶起,自從她生下劉倩后,因為各種原因。她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沒完沒了嘮叨著。劉強慢慢不愛回家,對她慢慢沒了感覺。他們的生活,漸漸變成一潭死水。為懲罰劉強,她開始不讓他觸碰她的身體,開始性冷戰(zhàn)。后來,她對劉強開展突擊檢查。在劉強公司休息間,翻到女人穿過的外套、乳罩、三角褲。床上,留著刺鼻香水味。男女交歡后,脫落的長的、短的、紅的、黃的女性頭發(fā)。面對她地質(zhì)問,劉強沒做任何解答,只是沉默。
現(xiàn)在,他們相互背叛、傷害對方??墒牵胂塍w弱多病的劉倩,如果失去爸爸,或媽媽的疼愛,將會給她的人生,種下失敗的種子。將來,她會踏上誰的路?想了許多,于霞的心慢慢平靜。她受困的情感,慢慢變成自責(zé)和內(nèi)疚。窗外,遠(yuǎn)處的村莊,雄雞打鳴聲,一遍又一編傳來。她便沉沉入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于霞感到身邊一片陰涼。房間里,微弱的床燈照射下,婻相坎一襲白衣裙,坐在床對面椅子上。她看起來平靜、淡定、優(yōu)雅,少了往日的戾氣。她平靜地注視著于霞。于霞感到舒坦。
“聽說,”婻相坎問,“你要回省城了?”
“嗯,明天下午乘坐夜班車回去?!?/p>
“謝謝你為我費了那么多墨水,”婻相坎說,“讓世人知道,勐傣壩還有個愛情女神?!?/p>
“這是我的職責(zé)。”
“唉!鬼也罷,神也好,”婻相坎平淡地說,“如果我能輪回做一個平凡的人,那我一定要去尋找那個留在人間的混塔,做他的女人。像你一樣,轟轟烈烈去愛一場?!?/p>
“其實男女之間的情愛,恐怕沒有你想象中美好?!庇谙家财届o地說,“生活就像一把刻刀,能把所有完美雕琢得支離破碎?!?/p>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我是沒機會去體驗了,我要好好守護著我的古井,好好守護著勐傣壩這些男女青年的情愛。唉!”婻相坎嘆了口氣,平靜地問,“走之前,能再去波告村的古井,看看我嗎?”
“嗯……”
于霞從夢中醒來。勐傣壩的天亮了。她慢慢收拾行李,慢慢回憶昨晚的夢。她很吃驚,竟然答應(yīng)婻相坎再到波告村古井邊走走。她所住的接待室,曾經(jīng)也是婻相坎的別院,是她一直打擾著婻相坎。回去之前,再去古井邊看望婻相坎,是必須的。于霞想。她收拾著行李,看著茶幾上放著的茶葉,電腦桌上的菠蘿蜜。兩包茶葉,一半都沒喝。菠蘿蜜,已經(jīng)熟爛,就在昨夜。之前濃郁的果香味,沒了。只散發(fā)著一股果子腐爛后,淡淡的酸臭氣味。
于霞,又想起艾昆。她打心底里希望,在她離開勐傣壩之前,艾昆能再陪她吃一碗咩陶的豆豉米線??梢缘脑?,再陪她去波告村古井邊走走,了卻她的心愿。她鼓起勇氣,撥通艾昆的電話。
九
艾昆來了,老鳳凰花樹下,他神情沒落、憔悴。披著晨光和一身霧氣,他走進于霞房間,坐在她身邊。于霞,停下手中活計,溫情地注視著他。他們彼此都想說許多話,都等著對方開口??粗ヒ荒樒v,于霞深感自責(zé)。
“葉亮,”于霞問,“真的離家出走了?”
“嗯?!?/p>
“什么時候?”
“昨天早上?!?/p>
“她會去哪里?”
“不知道?!卑ゴ诡^喪氣地說,“我找遍勐傣壩所有她能去的地方,都沒有她的蹤影。后來我在車站打聽到她的信息,有人看見她乘坐昨天的客車,上省城去了。”
屋內(nèi)一片沉靜,艾昆低著頭,像一只贖罪的羔羊,默不作聲。于霞看著艾昆的面龐,期盼著能看到他往昔的、不知疲倦的、俊朗的笑臉。但是沒有,艾昆笑不出來。
“艾昆,對不起!”她自責(zé)地說,“是我把葉亮和你害苦了。”
“姐,我不后悔?!卑ヌ痤^,注視著她,堅定地說,“但我要對你說,葉亮才是我地真愛!”
“我知道?!?/p>
他們,再次沉默。他們,誰都需要安慰和坦誠。告慰和祭奠,他們曾經(jīng)擁有過的短暫美好時光。
“艾昆,今晚我就要回省城了?!庇谙颊f,“以后可能不會再來。”
“是因為我嗎?”
“就算是吧?!?/p>
“嗯,我能理解?!?/p>
“這個早上,”她央求著問,“你能陪我再去波告村古井走走嗎?”
“我陪你去,姐。”
他們來到大榕樹下的早點鋪,咩陶給他們煮了往常的豆豉米線。吃過早點,他們驅(qū)車去波告村。陽光下,晨霧待散,金黃的稻田一片連著一片。人來人往的古井,顯得格外明媚。老菩提樹婆娑的枝葉,在秋風(fēng)里隨意舞動。把長長的身影投到古井里,天地一片綠意。風(fēng)起了,吹散遠(yuǎn)處一團團,繚繞在鳳尾竹林里的霧氣。霧氣,浩浩蕩蕩,向田野四周撤退。一叢叢鳳尾竹,低垂著頭,在風(fēng)中晃動。
“艾昆,”于霞說,“這里有婻相坎神靈護佑,你說過不能說謊話?!?/p>
“嗯,姐?!?/p>
“即便我有了家庭,”她說,“但你是我生命的另一個起點,你讓我有了回家的勇氣和信心。”
“姐……”
淚水,打濕了艾昆的臉。此刻,他為這個都市麗人,苦楚的人生感到無限憐惜。于霞也是淚眼朦朧。她輕輕撫摸著艾昆的肩,撫摸著古井邊每一塊石條。古井里的清泉,“咕咚、咕咚”冒著水花。這是婻相坎,與他們的對話。
傍晚,勐傣壩車站人聲鼎沸。開往省城的大巴車,就要啟動。艾昆忙著把于霞的行李,一件件搬上車。擺放好后,又忙著去車站超市,給于霞買些水和食物。而外,還給于霞買了一些勐傣壩特色食品。
“我回去了,”于霞說,“有事來電!”
“珍重!姐?!?/p>
“我回省城,幫你打聽打聽葉亮的消息?!?/p>
“不用了,姐。我知道她會去哪里。”
“艾昆,來,”她用乞求的目光,看著艾昆說,“什么也不用講,抱抱我!”
就在勐傣壩車站,人來人往的候車大廳,一對曾經(jīng)邂逅的人,他們久久相擁。大巴車馬上就要啟動,司機按喇叭催促旅客上車出發(fā)。于霞,舍不得松開手。她緊緊抱著艾昆,讓那種熟悉地觸電感,酥酥麻麻的在全身放肆流竄。激活她,準(zhǔn)備開啟新生會的每一個細(xì)胞。她的下體,黏黏的東西,又要流出來。她不由自主,抖動著嬌軀……
于霞走了,在勐傣壩茫茫夜色中,坐著開往省城的大巴車。艾昆一個人,回到他與葉亮的愛巢,獨自面對空蕩蕩的房間。和著窗外夜色,他像個木偶人,倒在床上,連鞋襪都沒脫。他從口袋里,掏出葉亮留下的那只木屐,放在后腦勺下,沉沉入睡去。
夜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深秋的海邊,霞光照在大海上,金光一片。一個形影孤單的女孩,站在淺灘上,癡癡看著海上日落。她修長的身影,被腳下浪花輕輕拍打著,岸邊的珊瑚礁上,開滿數(shù)不盡的小花……
第二天,艾昆向單位請了公休假,乘坐開往內(nèi)地的班車,離開勐傣壩。后來,他多次換乘開往海邊城市的動車,一個海邊一個海邊,尋找著去。不管找到哪里,艾昆只等把最后一絲體力抽光,然后躺下,枕著木屐立即沉睡去,進入夢境。夢里,他更加繁忙,為了尋找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