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燾:走向世界及其遭遇的挫折
“深入郭嵩燾的內(nèi)心世界”
遙念湘陰介士魂,深尋舊夢素心存。驚濤岸拍千堆雪,定海謀開百道門。欲挽狂瀾徒有志,洗磨折戟已無痕。當年遠見人間變,隔世方知郭叟尊。
20世紀我久居北美,學界同仁常言:一本學術(shù)著作能有五年的生命力,已經(jīng)可稱幸運。這本《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燾與道咸同光時代》于1993年在臺北初版,30年后,享有盛名的湖南岳麓書社,認為拙著所述湘賢郭嵩燾,仍有可取之處,購得東大版權(quán),在大陸再版,使更多的讀者能夠看到此書。作為作者,自然十分高興,欣然應(yīng)岳麓鄭龍先生之囑,撰一新序,略作回顧與再思。
此書緣起,始自1981年,那年我于流寓海外35年后,初訪祖國大陸。該年秋天到訪武漢大學,得以拜識久仰的唐長孺教授。唐先生雍容長者,和藹可親,我與其相談甚歡。他言及正在研究吐魯番文書,忽然提起近年發(fā)現(xiàn)大量的郭嵩燾日記,并已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是難得的上好史料。我聽后印象深刻,很快購得四大厚冊的《郭嵩燾日記》。披覽之下,內(nèi)容之豐富,令我大感興奮。記得曾在清華大學教外交史的蔣廷黻,后來參與外交事務(wù),對其鄉(xiāng)賢郭嵩燾的外交長才,敬佩有加,特于1950年代,希望臺灣南港中研院的近代史研究所撰寫郭氏傳記。多年后由尹仲容創(chuàng)稿,由郭廷以編定,再由陸寶千補輯,于1971年完成《郭嵩燾先生年譜》。因當時不知有郭日記,年譜缺漏甚多。后來寶千兄利用日記再補輯年譜,出版續(xù)編一厚冊,足見這部日記所能提供的材料,是何等重要。
名人日記多矣,但價值參差不齊,罕見如郭日記之翔實完備,他一直記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更重要的是,他的日記未于生前或身后披露,百余年后無意中被發(fā)現(xiàn),可見他原無意公諸于世,完全是他的私密空間,實話實說,真情流露,少見隱晦,自是可貴而難得的史料。所以我擱下其他工作,于課余之暇,全力撰寫此書。郭嵩燾留下的文獻不少,詩作也多,但豐富的日記提供了難得的生活面向與感情世界。我不是偶爾引用日記,而是做地毯式的掃描,以鋪陳郭氏生平的脈絡(luò),其中有不少驚喜的發(fā)現(xiàn),例如從日記得知,他是如何從湖南旅行到上海的。他多半走水路,自雇一舟,船上有人照顧,有書可讀,猶如“水上旅館”(boatel),與現(xiàn)代的“汽車旅館”(mo?tel),相映成趣。我也從日記驚喜地看到郭與陳寶箴、三立父子的真摯友誼,以及賞識留英的后輩學子嚴復,正如嚴復后來悼郭挽聯(lián)所說:“平生蒙國士之知?!笨梢娝酥鳌N以跁杏袑U抡撌龉笕巳绾巍凹べp嚴又陵”。亡友李國祁教授曾說,拙著頗能“深入郭嵩燾的內(nèi)心世界”,這多半要歸功于精彩的郭嵩燾日記。最近岳麓書社出版卷帙龐大的《郭嵩燾全集》,日記收在第八至第十二冊。
日記之外,詩作也是絕佳的史料。傳統(tǒng)中國的讀書人,幾無不能詩,故而留下的作品難以數(shù)計。郭嵩燾的詩作也極為豐富,且是高手。詩言志言情,從詩中也能深入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鴉片戰(zhàn)爭那年,郭正在浙海,森嚴門戶已被摧壞的感受,見諸于詩。郭于咸豐年的魯東之行,在詩中透露“浩劫干戈滿,馳驅(qū)益自傷”的心情。同治收復天京,太平天國覆滅,郭以“撐起東南一柱天”,肯定曾氏兄弟“重開日月新”的功勛,且在含蓄的詩意中,表達功高不賞的弓藏之懼:“誰似功成身早退,味回好在夢醒時?!惫恢M言,曾國藩一生謹慎,對至親好友如劉蓉與郭自己,從不薦引。他也于詩中直言,曾公晚年“精意消失”,不復進取。詩也最能觸及靈魂的深處,長子郭剛基,也是曾國藩的女婿,英年早逝,郭嵩燾在詩中透露了哀傷的真情:“晨昏已斷門閭望,霜雪何心天地春。”他在毀謗中辭去駐英法公使,即將回國,道出“去住兩隨松竹健”的孤懷。他回到湖南老家,鄉(xiāng)友朱克敬(字香蓀)勸郭“肯容疑謗道才尊”;不過,郭仍難以釋懷,還是要“提防醉語更傳訛”,直到垂死那年,依然“回首人間憂患長”!
郭嵩燾的“遠見”
郭嵩燾(1818—1891)與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都是至親好友,與曾還是親家,但沒有曾、左、李三大人物的功勛。郭曾中進士,成為翰林院編修,在學問上頗有心得,著有《大學章句質(zhì)疑》《中庸章句質(zhì)疑》《禮記質(zhì)疑》等書,但也沒有阮元、王闿運、張之洞的學術(shù)聲望。然而從歷史長河看,他的“遠見”(vision),遠非乾嘉學者、咸同將相可及。所謂遠見,指能高瞻遠矚,具有深遠的眼光,超越前人之所思,敢挑戰(zhàn)傳統(tǒng)之權(quán)威,能與主流意見相左,指出正確的前程。大科學家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曾以“砍樹者”與“爬樹者”作比喻。人們習于在大樹下納涼,不僅討厭“砍樹者”多事,甚且譴責妨礙其納涼。郭嵩燾在他的年代成為具有高度“爭議”的人物,就是因為他是一個“砍樹者”。
郭嵩燾的遠見使其深刻體會到三千年變局的到來,并提出應(yīng)變之道,他認識到西方列強有異于古代的夷狄,并無征服中國的意圖,可有和平共處的余地。外國以通商牟利為要,中國只有面對已難改變的通商局面,更沒有輕啟戰(zhàn)端的必要。所以他提出“戰(zhàn)無了局”的結(jié)論。處理洋務(wù),何莫因勢利導,相互往來,師其長技,以求自立自強。然而鴉片戰(zhàn)爭以后,接著英法聯(lián)軍之役,中法馬江之役,以及于其身后發(fā)生的甲午戰(zhàn)敗,八國聯(lián)軍入侵,一再重蹈覆轍,每次戰(zhàn)爭的結(jié)果,貽患一次比一次兇惡。郭嵩燾對帝國主義的侵略本質(zhì),并非天真無知,只是看準列強重商,為了商業(yè)利益,也不想輕啟戰(zhàn)端,中國正宜維持和局,爭取時間自強,所以郭氏戰(zhàn)無了局之說,絕非虛言。郭頗能在外交戰(zhàn)術(shù)上有所掌握,但戰(zhàn)略掌握在朝廷之手,無奈清政府昧于世界大勢,士大夫又多浮囂不實,無可行的戰(zhàn)略。郭有戰(zhàn)術(shù)而無戰(zhàn)略依靠,難有作為。他更因與西方接觸的經(jīng)驗,洞悉西方富強的根源。他更遭時忌的是——敢于說西方之長,贊賞泰西文明之高、制造之精、船炮之堅利,非中國可敵,呼吁必須在新格局中求生存、求自強。郭在當時守舊的中國,不諱言自家的弊端,因而遭遇到唾罵、譏諷與譴責。他受到極為無理的毀謗,雖感氣憤,但并未動搖他的見解。他走在時代的前面,是寂寞的引路人,要引中國走向世界,卻被拒絕,他的遠見不容于強大的頑固勢力。他個人的挫折,也是晚清中國的挫折。
郭嵩燾在浙海體察到英國人的堅甲利炮,洞察到世局的巨變。咸豐六年(1856)他走訪上海的經(jīng)驗,更使他感受到西洋文明的耀眼奪目。他所看到的“夷情”,大異于時流。曾國藩亦注意到,郭嵩燾歸自上海,所受到的“震詫”。震詫的是:他認知到當時中國與西方的差距,世界已走進中國,中國必須要走向世界。然而他的明見睿識,不僅不被接納,且被視為故意夸大夷情,而遭橫加詆毀,令他感到不可理喻。他的氣憤與委屈,時可見之于日記。當清廷于光緒二年(1876)決定派遣使節(jié)前往英國,郭嵩燾自是不二人選,他之所以心不甘、情不愿,主要因為出使引起輿論大嘩,京師士人,鄉(xiāng)里父老,相與咒罵。湘省鄉(xiāng)試諸生,聚集在玉泉山,力詆郭氏出使,還要搗毀上林寺以及郭家的住宅,凌逼百端。而且他此行還要為滇案赴英道歉,使他感到何必擔此羞辱,做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所以他才想要不如歸去,一再請辭。不過,最后在慈禧太后的勸導下,他并未堅辭,還是在屈辱中出洋,可稱忍辱負重。若有人認為他怯于赴任,純屬誤解。
郭嵩燾與他的上司、同僚,多有齟齬,甚而成仇,固然由于郭氏擇善固執(zhí),不愿委屈事人。但是曲直是非,未嘗沒有公論。郭與僧格林沁原無淵源,只因奉皇命助僧協(xié)防津沽。僧一意主戰(zhàn),而郭素主戰(zhàn)無了局,以至于觸僧之怒,鄙視郭之怯懦,連曾國藩也有所誤解,曾未明曲直是非,令郭悲憤莫名,使郭不得不離職返鄉(xiāng)。結(jié)果英法聯(lián)軍入侵京師,僧軍潰敗,圓明園遭英軍焚毀。當他在湖南老家聽到噩耗,記起不久之前的勸僧之言,居然應(yīng)驗,令他不勝傷感,痛悼無已。所以所謂僧郭交惡,只因郭堅持所見,不容于僧,僧因而闖下大禍,悔不聽郭言。至于劉錫鴻為郭之副使,保守無知,時時打郭的小報告,甚而因天寒,洋人覆大衣于郭肩,劉以郭“披服洋衣,顧盼自得”,上報總署,清廷大員聽信讒言而參劾郭,使郭悲憤無已。所以郭、劉交惡,斷非“意見齟齬……懷私互訐”,有大是大非在焉,我在書中有詳細的論述。然則,若謂郭與時人不和,由于他的性格難與人相處,未免明察秋毫而不見輿薪,應(yīng)該看到他走向世界的見解不容于當時的主流,他是受獨醒之累! 讀史理當明辨是非,對古人做同情的了解。
當時最了解郭嵩燾的人,不是曾國藩,而是曾國荃,國荃說:“居今日而圖治安,舍洋務(wù)無可講者。僅得一賈生,又不能用,此真可以為太息流涕者也?!眹跣哪恐械馁Z生,就是郭嵩燾,以郭與受屈于長沙的賈誼相比,說出郭所遭遇的挫折,端因其見識超越時代,且直言不諱,很容易被時人視為用夷變夏,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甚者視他為奸人。而當國者之中又不乏保守派人士如李鴻藻、沈桂芬之流,時而作梗。士大夫又多喜放言高論,邀取時譽,既不切實際,又適足以誤國。郭嵩燾曾引用一則譬喻說:“醉臥覆舟之中,身已死而魂不悟。”當時即使略知洋務(wù)的人,亦僅知洋人可畏,而不察與洋人周旋之道。洋務(wù)派領(lǐng)袖如李鴻章、左宗棠、沈葆楨、丁日昌,在郭嵩燾看來,也僅能考求富強之術(shù),如槍炮船械之類,而昧于本源。他曾有詩云:“拿舟出海浪翻天,滿載癡頑共一船。無計收帆風更急,那容一枕獨安眠?”出海浪翻,象征中國面臨三千年的變局;一船癡頑,隱諷昧于中外情勢的朝野保守派;風急而無計收帆,說明他內(nèi)心的挫折感;不能獨眠,正是他不能默而不言的寫照。他面對“俗蔽民頑,君驕臣諂”,深感孤掌難鳴,有心無力,大有回天乏力的感嘆。
一切莫急于學
郭嵩燾初次出使西方,沒有受過現(xiàn)代外交的訓練,也不通外語,但為人明察,善于溝通,又得人緣,頗能在國際舞臺上周旋應(yīng)對。不過外交不能僅靠手腕,還要有戰(zhàn)略。郭嵩燾辦洋務(wù)不僅很有自信,而且自負,亦有不少賞識者,如重臣曾國藩、李鴻章,甚至連咸豐皇帝與慈禧太后,以及恭親王都對他的勇于任事頗有好感。同時他在英法兩國,得心應(yīng)手,得到外國人的信任與贊許,維多利亞女王多次接見郭公使,并曾隨同女王檢閱海軍。郭于1879年1月17日向女王辭行時,女王祝郭一路平安之外,表達期盼兩國交好,并希望郭將英國愿意深固邦交之意,轉(zhuǎn)達給中國皇帝。郭也回答說:“承君主盛意,謹當代陳總理衙門,奏知大皇帝?!碑敃r英國名相是年逾古稀的“畢根斯由”(Benjamin Disraeli,1804—1881),他對郭也極為友善,并要郭回國后務(wù)必告知朝廷,英國傾心愿與中國交好,“絕無他意”。郭回稱見女王辭行時已聞此說,必能“互體此心,可以共信”。英相并贈郭玉照一幀,簽名后起立相贈,并說愿郭受此小像后,永念英國有此良友,“長勿相忘”,最后握手道別。郭嵩燾對這位英國偉人,也深敬服,更因其情深意摯而感動。英國名相葛雷斯東(William Gladstone)也贊美郭氏為“所見東方人中最有教養(yǎng)者”。然而郭得意于外,而受扼于內(nèi),橫遭廷議譴責,污蔑其夸大外國,順從夷人,使他的外交工作做不下去,回國后失望之余,不愿重返總署,無法傳達英國的善意。他的老朋友黃彭年也勸他不要再談洋務(wù),以免取辱,但他深知洋務(wù)關(guān)系重大,臣僚們就因為忌諱洋務(wù),大都相顧不敢言,以致察覺不到洋患之深。他因不能有所作為,而感到挫折。
郭嵩燾常被視為洋務(wù)派,唯洋務(wù)派的視野限于船堅炮利的物質(zhì)文化,而郭則重視西學。他無疑驚羨洋人的武備,但認為只是洋人的末務(wù),其本包括政制、法律,以及學術(shù),尤其是西學,他曾說:“西洋政教、制造,無一不出于學。”學問才是根本。他一到倫敦,就參訪各種學校,探明學制,認為斯乃西洋人才之所以盛。他知道英國大學之中,以牛津與劍橋最佳。他曾于1877年11月28日,應(yīng)里格(James Legge)之邀,赴牛津大學訪問兩日,印象極為深刻,體認到“此邦術(shù)事愈出愈奇,而一以學問思力得之”! 于此可見郭獨具慧眼,窺得近代文明背后的學術(shù)原動力,所以一切莫急于學。相比之下,中國士子習為虛文,所學唯取科名富貴而已。但是中國要取法西洋的富強,須先整頓人心風俗,政治法令,以修明吏治。內(nèi)政修明之后,才有基礎(chǔ)取法西洋。類此見解,為時人遠遠不及。為了矯虛征實,他建議先在通商口岸開設(shè)西式學館,“求為征實致用之學”,“行之有效,漸次推廣至各省以達縣鄉(xiāng),期以廣益學校之制”。
郭嵩燾辦理外交,知道國門已經(jīng)洞開,事情日繁,與列強交涉日廣。國際交涉唯憑條約,但條約幾皆由洋人擬定,而地方官不知洋法,遇到事故,每生爭議,予洋人要挾的口實。他認識到法律原是雙方的,然而列強卻以法來束縛中國,使郭益知法律的重要性,所以當他在倫敦,見到伍廷芳,就十分欣賞他懂西洋法律,要攬為己用,惜伍氏不肯屈就而前往美國。他也十分留心《萬國公法》,曾與日本公使暢談(國際公法)。他到法國之后,立刻將法國通律寄往總署備用。他關(guān)心在巴黎學習公法的馬建忠,垂詢其學習情況。他力請總署纂成《通商則例》,明定章程,審定之后,頒發(fā)各省以及各國駐京公使,共資信守,遇事有所率循,以免滋生事端。足見他深知法律的重要性。但他并不一廂情愿認為法律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他警覺到西方霸權(quán)的蠻橫,他曾與英使威妥瑪交涉,常受其辱,認識到若不能以其法還諸其身,全無置喙的余地。
郭嵩燾開啟出使外國之端,之后駐日、駐美、駐德、駐俄公使相繼派遣。郭到任英國后,在倫敦聞悉數(shù)十萬華民沒有法律保障,乃積極設(shè)法在華民較多的外埠,建立中國領(lǐng)事館。不過,華民較多的地方,多是英國的殖民地,設(shè)置領(lǐng)事需要殖民地政府的同意,所以郭的構(gòu)想并不順利。幾經(jīng)交涉之后,通過當?shù)匾笊毯瘽傻膮f(xié)助,僅在新加坡設(shè)立了領(lǐng)事館,總理衙門于1877年10月31日同意后生效。即使如此,華民實同英民。中國向世界其他各地派遣領(lǐng)事,異常緩慢,到清朝滅亡時,才逐步完成,這已經(jīng)是郭氏身后20年以后的事了。
贅語
中國在19世紀走向世界充滿挫折,到了21世紀初的中國,不僅由一帶一路走向世界,互惠雙贏,而且經(jīng)由上海合作組織,引領(lǐng)世界的走向。郭嵩燾若地下有知,會不會一掃當年的陰霾而笑逐顏開? 此稿成于30年前,這30年間正是中國在世界上快速崛起的年代,變化之大,猶如滄海桑田,有目不暇給之感。30年后回看,更見郭嵩燾走向世界的遠見。拙撰舊書再版,雖未能增補新的材料,但自覺所論郭氏生平機遇,大體不誤,感岳麓之賞音,更愿求正于讀者。
(本文為汪榮祖先生為其新版《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燾與道咸同光時代》所寫序言,刊發(fā)時略有刪節(jié),標題為中華讀書報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