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3年7月刊(13期)|王自亮:鄂東丘陵
1
薄刀鋒山地,群峰蒼莽,巨石堆疊。
懸崖,刀鋒的角度與反光。
這一刻風(fēng)是靜止的,造化者
需要一個完整的假期。
斷陷盆地中,有紅色河湖相沉積,
構(gòu)成一個巨大的背斜形式。
水,隨之噴涌。
倒水、舉水、巴水、浠水,還有蘄水,
五大水系縱橫,河水漲落,湍急。
斷裂構(gòu)造活動使得山體上
留下切割痕跡。
更遠(yuǎn)處是沖積平原。
湖泊,一千個湖泊鑲嵌在
鄂東丘陵。
2
我沿著巴水南行,一日之內(nèi)
抵達(dá)長江。“鶴鳴九皋”。
老君山。被遺棄的藥臼石。
夏日涼爽因得了仙氣,落日如丹。
石虎石獅酣睡,沒日沒夜。
鄂東,長江與淮河分水嶺。
亞熱帶與暖溫帶的過渡帶。
華北地臺與揚子準(zhǔn)地臺交融線。
大地,有太多的憂愁
需要分擔(dān)。江河糾結(jié)。
鄂東是云的故鄉(xiāng),暴雨制作中心。
在河谷與陡崖周邊,在船上,
泥濘中,人把脊梁扭成了弓。
水從人的背部奔涌而出。
雨在腦頂上分開頭路。
霧氣合攏門神之門。
一會兒太陽出來了。
光芒跳起了楚舞。
不規(guī)則的湖沼平原,
光的編鐘正在奏鳴,
發(fā)出綠色黃色棕色相間的樂音。
在鄂東,連青銅也是
淺綠色的,陽光擦洗了銹跡。
3
丘陵,意味著緩和與復(fù)雜。
丘陵是大地最性感的
那一部分。
“谷寬”導(dǎo)致了“丘廣”。
這個緩沖地帶,就是
繁殖之神棲息地。
在這里,沖、垅、塝、畈交錯,
沖積平原與河谷盆地鑲嵌。
農(nóng)耕時代的詞兒,
復(fù)調(diào)之地形。
山地跌宕起伏,幽深河谷
與陡壁峭崖,呼應(yīng)。
我在這兒發(fā)出一聲呼喊,
準(zhǔn)能獲得一百種
迥異的回響。
4
土壤也是奇異至極,
既非紅壤,也非黃壤,
而是黃紅壤。
一種“混血的泥土”,
養(yǎng)育的不是“純正”漢人,
亦非夷人,而是——
華夏之人:黑眼睛透出某種夢幻的橙黃,
稻谷之色,粟米之色。
中原與南方過渡色。
5
地理書上說,這里的人
“富有革命斗爭傳統(tǒng)”。
接著又說:“居民的行為有著
猶如‘五水蠻’之謂彰顯的
本地彪悍好斗、敢作敢為的遺風(fēng)。”
當(dāng)然,我們很了解麻城人,
紅安人,還有黃岡人。
你說得出的金屬非金屬
這一帶多有儲藏。我懷疑這些金屬礦
燃點很低,或,干脆是火苗
燃燒了億萬年。
人就是一種偉大的礦藏呵!
活動與靜止,
反抗或沉默。
看,那里有蘄蛇。
原麝、金錢豹與白頭鶴,
在飛奔中,竭力
咬住時間的獵物,
從不松懈。
6
人的遷徙。水的流動。
江河奔涌貌似無聲,
一個漩渦套著另一個漩渦。
人和他的族裔,也深陷其中,
移民途中,拖家?guī)Э?,阻礙重重,
殞命者來不及發(fā)出最后聲響,
所謂的“遺言”。
“問君祖籍在何方?
湖廣麻城孝感鄉(xiāng)?!?/p>
孝感的原居民遷走后,
很快,被江西遷來的移民填充。
誰知道,這些人下一個遷移地點,
又是何處?
在四川,我見過一個老人,
自稱“來自孝感”。
臉上有水的波紋,
有車馬勞頓之倦容,
山巖般的腦門……
他把那佛龕擦了又擦,
敬之如古代火種。
道路就是他的故鄉(xiāng)。
風(fēng)雪推動行旅。
7
蘇軾也“移民”到了黃州,
躬耕東坡,扁舟草鞋,放浪山水之間,
與漁樵雜處,酒后躺平,
直到鼾聲如雷,被荊棘
刺痛,讓蚊蟲咬醒。
他一輩子都是移民。
政壇移民,文學(xué)移民,美食移民。
首次貶謫后,習(xí)焉不察。
他植樹護(hù)堤、憫農(nóng)助農(nóng)、禁止殺生、拯救溺嬰,
人人都想與之交往,哪怕說上一句話。
在《定惠院月夜偶出二首》中,
他驚悚:“憂患已空猶夢怕”。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p>
唯有明眸,在黑屋子閃耀。
蘇軾《寒食帖》,讓我看到
丘陵之緩和,山崖之陡峭。
如此豁達(dá)的沉郁!那是——
定位,定力,胸襟。①
在黃州,我們仿佛見到——
他的破灶臺、烏鴉、農(nóng)事詩、水利、
苦雨、潮濕火光、不眠之夜,
余生之橫波?!按鬅o畏”。
注:①引自汪曦光的一次談話。
王自亮,1958生,浙江臺州人。現(xiàn)為浙江工商大學(xué)教授。著有詩集《三棱鏡》《獨翔之船》《狂暴的邊界》《將骰子擲向大海》等,隨筆集《在地圖上旅行》《那種黑,是光芒本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