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xué)》2023年第3期|梅鈺:葫蘆旦
小黑哼哼唧唧,直向外拱,圈門才拉開一條縫,它就著急鉆出來,朝豬食盆沖。婆拿著瓢笑瞇瞇看,說你慢點吃,沒人跟你搶。小黑半個臉埋在盆里,還是呼嚕呼嚕吞。我又去開羊圈,用木棍抵緊柵門,看著大白小白不慌不忙朝爺走。我問爺,帶點點嗎?爺說不帶點點,你又不吃奶。我說羊奶膻死了,我才不吃。我等不及點點出來,鉆進圈里。它出生才五天,跟我比,還是個小嬰兒。我都七歲了。我把它抱到懷里,又去石臺子那兒看了一眼。爺搭的棚子,婆墊的麥秸草,我們家的大花、二花和小花都往里面下蛋。以前爺抱著我拾雞蛋,等我的褲腳長到小腿肚,爺就在地上墊了一塊大石頭一塊小石頭,讓我自己拾。只要聽到“咯咯噠,咯咯噠”,我就跑出去,蛋熱乎乎,一準在棚里等我。就是我一整天不在家,它們也飛不了。一個,兩個,三個。總不落空,婆說,只有白吃的人,沒有白吃的牲畜。拾雞蛋是我的工作,可自從我拾過一回軟蛋,我就老想每天拾軟蛋。噓,這是我的小秘密,爺都不知道。那蛋軟溜溜,嚇我一跳,我捧著它找婆,問它是不是得病了。伯伯翻著白眼皮說,餓的。婆說,雞食盆里啥時候缺食了,你念了兩天狗八叉,不要老拿鬼經(jīng)嚇唬人。婆一邊說一邊把軟蛋皮撕了個口倒在碗里,攪勻了上鍋蒸,讓我背著伯伯趕緊吃光。我不喜歡伯伯,爺?shù)哪_被蝎子蜇了那次,婆說地里的草躥起一尺高了,也缺水了,可他就是不動彈。最后那草也是婆鋤的,那地也是婆澆的。婆還老跟村里人夸伯伯孝順,婆不識字,就會說假話。
爺肩鋤走在前頭,我拎鐮走在后頭,大白小白和點點走在中間。本來點點在我懷里,可小白總圍著我打轉(zhuǎn),不肯朝前走,爺就叫我放下。我說小白真狠心,點點還這么小,就讓它走路。爺說牲畜和人不一樣,人太把人當(dāng)人了。爺說話時山羊胡子一跳一跳,特好玩,有時候他把我抱在懷里,我就揪,一把一把往下揪,可一根也揪不下來。爺說你力氣還小著呢,好好長哇,長大了騎洋馬,挎洋槍,當(dāng)個威武的小英雄。就憑這句話我就跟爺親。有時爸和媽回來,非逼著我問見爸親還是見媽親,我每次都說見爺親,媽一邊說親爭不得,一邊掉眼淚,真沒出息。爸倒不在意,還舉高高,讓我坐在他脖子上轉(zhuǎn)圈圈,要么架著我胳肢窩轉(zhuǎn)圈圈,院子就飛起來,特別好看。
我們家住在半山腰,往下一層一層全是人家,路在這一家和那一家中間,順著山勢走,彎彎曲曲的,幾朵云跟著我們飄飄搖搖,路邊草直晃身子,還有一兩朵喇叭花,被我連蔓扯下來,纏在大白角上。大白是公羊,不高興我給它掛花,甩了甩頭,拉出一串羊糞蛋蛋。到最后一個拐彎處,我聞到泥腥味,看到昨天被我抹平的沙堆又塌下去個小窩窩,我蹲下來,一把抓住,攤在路上找,嘴里念著“蛋頭蛋頭圪回圪回,我給你媽做了兩對新鞋”。爺停下來等我,小白停下來等我,點點鉆到媽媽肚子下面吃奶,也在等我。只有大白還朝前走。我叫爺,你快攔住大白,它馬上就走到官道了,要是被汽車碾了怎么辦,像柱子家的豬一樣,我以為黑豬流黑血,沒想到也是紅的,流了那么老多,柱子爺說有三五盆子。爺說沒事,它長著眼呢。我把蛋頭放在掌心,看它一直倒退,快退出手心時,我一把捂住,把它放回沙堆。爺說它也有官名,叫蟻蛉,小時候爬,長大了就會飛,兩只翅膀比身子還長。我說,是不是跟伯伯一樣?婆說伯伯吃官家飯,就是長了翅膀。爺說只要生成個人,長成飛機也不行。蛋頭一撅一撅朝沙窩鉆,很快沙子就蓋住了屁股。
坡底是小溪,潺潺流,一直流到大河里。我們在平路上走幾步,又上山,一直爬到最高處,才是地。我問過爺,咱的地好高呀好遠呀,都快挨著天了。爺說一條大河兩疙瘩山,光長荒草不生炭,窮死餓死的葫蘆旦。說我們村東西兩座全是石頭山,只有山尖尖上才有土。我每次都想把山炸開,嘭,咣,爺就不用老是上山下山,把腿都走疼了。
大白小白和點點圍在一起吃草,爺鋤地,我割草。我認得灰灰草、馬齒菜、苦菜、掃帚苗、艾蒿苗,左手挽住,右手拿鐮一鉤,它就落在我手里,被我整整齊齊放在地邊。爺說小黑自打到我家就吃我割的草,你看它蹄子多歡實,全是我的功勞。這可不吹牛,小黑跟我多親呀,它不管在哪兒,一聽我“啰啰啰”叫,四只蹄子騰空,一會兒工夫就回來了。它可不像那些傻乎乎的白豬,臟兮兮,懶洋洋,它全身緊繃繃,比健美豬還健美。我是真喜歡它,想讓它吃得好,每次割草我都揀最好的割,要是草長得不好看,我就把它扔進溝里,不往回帶。
時間一扭一扭的,坐著云彩飄過去了,藏在風(fēng)里刮過去了,我割了好大一堆堆草,大白小白也在陰涼處臥下了,爺還在地中間,身子一伸一縮,一前一后。
我喊,爺,不早了,咱回哇。
早著呢,一炷香還沒燒四分之一呢。
咱家窯垴上冒煙了,婆把飯做好了。
你婆熬豬食呢。
小白“咩咩”叫,不讓點點去溝畔邊,爺也不讓我去。我靠在草堆上看天,天上除了云啥也沒有,它為啥不飄霞呢,早霞不出門,晚霞曬死人。下雨的時候爺就不上地,一邊編筐一邊給我講故事,秦叔寶大戰(zhàn)尉遲恭,阮英與眾弟兄回鐵龍,程咬金三板斧,劈腦袋剔牙掏耳朵。爺還讓婆烤紅薯、煮雞蛋、打干饃,讓我腿上的骨頭有勁。
樹影子又往西移了三尺,我起來尿了一道,爺還在鋤地,我說,爺,不早了,咱回哇。
早著呢,一炷香才燒了一半。
窯垴又冒煙了,婆這次是做好飯了。
你婆熬糨糊抹袼褙呢。
抹袼褙做啥呀?
做鞋呀,你不看咱的腳都長著口,要吃飯呢。
爺把鋤頭立在地里,邊往出走邊掏煙鍋,人出來,煙也跟著飄出來。爺?shù)睦蠠煷怯脳椖咀龅模饬锪锘?,配著銅嘴嘴、銅煙鍋,把它在荷包里一挖一摁,煙絲就長在煙鍋里,火石打火機啪啪兩聲,手圍個圈圈捧火,再大的風(fēng)也能點著。爺?shù)暮砂仓v究,牛皮的,可比爸的煙盒好看。有一次爸給爺帶了兩盒紙煙,我見爺不愛抽,老放在柜柜里,有人來了給別人抽。我就把它們?nèi)痖_,煙紙扔到地上,煙絲撥拉成一堆堆。爺罵我敗家子,造孽了,這么好的紙煙。罵歸罵,他手可不閑著,把煙絲全攬到荷包包里,一連吃了三鍋,美得直咂嘴。爸就是不懂爺,下次再拿回紙煙,我還給爺拆??傻认禄?,婆把煙藏到柜頂老后頭,光給別人抽,不給爺抽,等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只剩一根了。婆不識字,就是不懂事。
爺往地塄邊邊一坐,往遠一瞭,我就知道爺要講古了。
爺問,寶蛋,湫水河的盡頭是哪兒,你曉得嗎?
曉得,湫水河流到黃河,黃河對面是佳縣,佳縣是婆的家。
是啊,四十五年了。我和你婆從荷葉坪坐上羊皮筏,在黃河里漂。那黃河的水呀,浪濤濤的,高一下低一下,來一陣風(fēng)吹得羊皮筏子團團轉(zhuǎn),沒有風(fēng)它也亂搖擺。我死死盯著前頭,單怕羊皮筏子撞上石頭。前清時,你老爺爺從黃河大石頭里拉出三條人來,都死了,泡得虛胖胖的。我看一眼你婆,又看一眼,她的紅花襖濕了,紅花褲也濕了,她也濕了。我就想,總有一天,我要給她造艘船,讓她坐船回家。
婆的家不就是咱的家嗎?
她還有個家,家里有她爹,她娘。
為啥我從來沒見過他們?
他們都被吹鼓手唉唉唉嗨喲送到別的地方去了。
爺,你說得不對,吹鼓手吹的是嘟嘟哇哇嗚哇。大嗩吶三尺長,小嗩吶一尺半,都系著紅布繩。
爺說寶蛋啊,你快點長哇,長大你就懂了。
大太陽毒辣辣的,在燒火。爺把煙袋掛到脖子上,又朝地中間去。鋤把一定燙手,他朝手心噴了口唾沫。我踮著腳尖朝集鎮(zhèn)看,村到集鎮(zhèn)要下山,跨過黃河就是婆的家,婆的爹娘在等她。爸回來了,我要跟爸說,讓送爸的小汽車也送婆,大喇叭滴滴答,滴滴滴答,一路開到婆的家。
后來我就睡著了,涎水一流三尺長,把附近的螞蟻都招過來了,要不是大白把我踢醒,它們會爬到我嘴里的。爺說螞蟻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東西,比人厲害多了。我可不信,快下雨時螞蟻黑壓壓在院里爬,我跟著抿,一指頭抿一片,它們的腿還沒我的頭發(fā)絲粗呢。我爬起來,沒看著爺,也沒看著鋤把,我大聲喊,爺,爺,爺。聲音飄來飄去,在空中打著回旋,爺不答應(yīng)。大白小白和點點的尾巴一甩一甩,和天上的云彩一樣。我往地里跑,綠葉子拍打著我的小腿,它們還很小,爺說莊稼和人一樣,越長身子越往地下扎。我看到爺了,爺睡在地中間,鋤把也躺下了。我過去搖他,爺,你別睡了,咱的窯垴直冒煙,婆把飯做好了。爺?shù)难劬﹂]著,身子也不動。我又搖他,爺,你快起來。婆把面下到鍋里了,撈到碗里了,咱不回去,就坨成一疙瘩了。爺還不起來。我加大力氣搖,爺,爺,爺。爺就是不動。我說爺,你再不起,我去叫婆呀。
我想我只能回去叫婆了,爺最聽婆的話。
下山路又陡又窄,以前爺一到拐彎處就拉緊我,寶蛋你慢些,慢些。我知道爺老想著灰灰。前年收秋時,爺和婆拉著灰灰也來了,它是一頭兩歲小驢,耳朵尖,蹄子穩(wěn),是爺最得意的腳力。我坐在筐里,灰灰馱著筐。玉稻黍稈全黃了,葉片片像被刀子砍過,都破了,玉稻黍干得指甲都掐不出印。我們一須一須掰,裝滿兩筐三麻袋時天陰了,爺朝天上看了一眼,說北面飄著一疙瘩云,厚著呢,估計雨一會就到,咱回吧,回。灰灰馱了兩大筐,又背了一麻袋,爺和婆一人扛一麻袋。還沒走幾步呢,雨就來了,滴在石板路上一點,一片,很快滑得就像涂了一層油?;一覜]踩穩(wěn),前蹄一滑,跪倒了,接著后蹄也一滑,身子一歪,爺急得拉韁繩,拉不動,灰灰跌下崖去,“啊呃”“啊呃”一個勁呼號。爺后來再沒養(yǎng)過毛驢,有時聽到別處“啊呃”,就站住細聽,還點頭,好像給灰灰加料,拍著它說,好好吃,吃飽該出力了。后來爺走到那兒,總要朝下看一眼。我也看,婆說一顆玉稻黍就是一棵苗,那么多玉稻黍該長起天高的苗?它們肯定被家雀吃光了,還有灰灰鳥。
我貼著地塄,快走兩步,腦袋朝前栽,慢走兩步,又想到爺一個人睡在地中間,螞蟻朝爺爬怎么辦,家雀叨爺?shù)哪樤趺崔k,萬一山上的黑狼跑出來,咬爺?shù)哪_脖子怎么辦。我跑起來,越跑越快。
以前我們在半山腰歇一會兒,把住泉眼喝個夠,再把水壺裝滿。婆說她站在二狗家的打麥場都看見了,一個大黑點四個小黑點,從山上一點一點移到山底。大黑點把草捆子放下,鋤立起,進到菜園。辣椒、黃瓜、豆角、洋柿子、韭菜、小蔥、西葫蘆,他背著手,一畦一畦過去,左看看,右看看,像將軍在點兵。小黑點攔著另外三個小黑點,不讓它們進園,還學(xué)著爺?shù)臉幼颖呈郑粫核α?,坐在地塄上。等黑點們回家,飯就香了,面旗子(面條)花紅花紅的,婆說這樣的旗子才好看又好吃。我告給爸說,當(dāng)時爸挑起一筷子面喂我,我說沒有花面旗旗好吃,爸問婆怎么還吃二混子包皮面,紅面不好消化,你們不能多吃,上回不是給你帶回來兩袋白面嗎。婆說吃著呢,吃著呢,面甕甕都吃空了哇。婆說假話,我都看見她舀了尖尖一升給二狗媽,二狗媽說好嬸呀,還不知道啥時候能還,婆說不要凈說外道話,快給娃舅搟面去哇。中午二狗舅端著大海碗蹲在打麥場,吃得一腦門子蔥油味,把清水河都熏臭了。
我一口氣跑下山,蹚過河。有人站在官橋朝下看,讓我慢點跑,寶蛋,你把你爺甩到云彩上去了。我沒理他,小溪旁邊有片小樹林,小黑和其他豬在里面歡樂,一頭追著一頭,一頭親著一頭。它朝我跑過來,哼哼哼蹭我的腿,其他豬一召喚,又跑遠了。其實小黑早就不是最初的小黑了,它跟前面那幾個小黑一樣,被爺從街上捉回來時,一點點大,等變成大黑又變成老黑,就被爺趕到街上,讓殺豬的大胡子一刀捅死。小黑要是知道了,肯定會傷心的。我問過爺,為啥不留著老黑?爺給我指葉子,指蝶兒,指天上的云彩,還指相框里的老爺爺,說這都是天道,有一天爺也會死的,爺死了,你會想爺嗎?我哇地哭了,眼淚鼻涕一起流,一下午不停,還“嗝嗝嗝”個沒完。婆就罵爺,晚上敲著火柱叫魂,寶蛋哎,你快回來,寶蛋哎,回來。
后來我就不信爺了,天天說這個死了,那個死了,可誰都沒死,伯伯還當(dāng)校長,大姑還在山上,二姑還在永寧,小姑還在太原,爸還在城里,正月里爺把三眼窯的炕都燒開才住得下,男的一炕,女的一炕,孩子一炕,婆把柜里的花花被全拿出來,一床都不剩。
婆正燒火,風(fēng)箱呼哧呼哧喘,山藥味從鍋里飄出來。婆問,寶蛋聞著飯香了,餓了?我說爺在地里睡下了,怎么搖也不起來。婆的手圪登圪登抖,噌站起,又跌下去,玉稻黍皮編的團墊咯吱響了一下。我又說,爺在地里睡下了,等婆叫呢。婆這才站起來,把硬柴從爐灶里抽出來,壓在腳底踩滅,婆說寶蛋乖乖的,不要亂跑哇。婆沒解下腰布就跑出去了,也沒用篦梳梳頭發(fā)。那篦梳齒只剩下一半,婆說讓頭油吃禿了,以前婆去哪兒都要用它梳頭的。
一只家雀飛在雞食盆上,腦袋朝里一伸,嘴還沒張開呢,米黃就跑過來,“咕咕咪咕”警告,不許它偷吃。婆說米黃是大花、二花、小花的爹,可它一點都不老,比誰都快。把家雀攆跑以后,它呼一下飛上矮墻,走來走去。我想它肯定看著婆呢。婆一口氣爬上山,揪住爺?shù)亩?,你個老鬼,快起來吧,菜園子都干了,你還偷懶。我去石臺子上悄悄看,大花臥在里頭正努勁兒,婆說下蛋時不能說話。我就坐在石頭上等。
柱子撲嗒撲嗒跑進來,鼻涕流到嘴里也不擦,寶蛋,寶蛋,你爺死在山上了。
你爺才死了呢。
騙你是小狗。我爸叫了好多人,都上山去了,抬你爺去了。
你胡說,我爺只是瞌睡了。后晌我們還要澆地呢。
你不信你爺也死了。
你爺才死了呢。你爺死了,你爸死了,你媽死了,你們?nèi)叶妓懒恕?/p>
我再不理柱子。他比我大五歲,平時我啥都聽他的。我們一起到后山挖鳥窩,摘杜梨梨,跳起來唱“金糞巴牛落落啦啦”,等蟬真的落下來,我們就抓住,把它的腿系在線頭上,它想飛又飛不走,翅膀一直扇。有時我跟著他捉蝎子,手電一照,蝎子全身發(fā)白,一動也不動,他用小鑷子夾住蝎子尾巴,扔到罐頭瓶里。爺說三歲看老,柱子遲早是莊稼地里一把好手,我寶蛋可不是,寶蛋以后要當(dāng)科學(xué)家,造輪船,造火箭。晚上爺教我疊飛機,疊輪船,婆總不高興,讓爺好好糊紙袋,用不完這碗糨糊,就不要睡哇。我們糊的紙袋都裝了藥片片,有一次我肚子疼,就是吃了紙袋袋里裝的寶塔糖,拉出一條長長的蟲,婆說那是蛔蟲,它不死,就會在肚子里吃我,讓我死。
我想爺不是瞌睡了,是有病了。去年冬天他老是咳嗽咳嗽,被伯伯送到集鎮(zhèn)的醫(yī)院打了一針,拿了一堆堆藥,就好了。我從石頭上站起,大花“咯咯噠”“咯咯噠”往下飛,踩了我的頭,我也沒理。黃銅鑰匙掛在墻上,我夠不著,只好把兩扇門拉上,把鎖子虛掛在門環(huán)里。爺說這把鎖子有三百歲了,比爺?shù)臓數(shù)臓斶€要大。
突然刮了一陣風(fēng),又住了。我在打麥場瞭,怎么也瞭不到山路上的黑點點。柱子媽問,寶蛋你吃紅薯嗎?吃山藥蛋嗎?我說,不吃不吃,我啥也不吃,等爺和婆回來,我才吃。我又朝官道看,問爺,為啥官道邊全是糧站、學(xué)校、供銷社、衛(wèi)生所?爺說,普通人壓不住,光緒年間,黃河發(fā)大水,把官道邊的房子都淹了,片瓦不剩,那也就是官家,放在普通老百姓身上,誰受得了,破家值萬貫哇。爺一說話就是“清朝民國”,長得也像清朝民國的人,又黑又瘦,白頭發(fā),白胡子,額頭到脖頸的紋一條粗一條細,一年四季粗布褂子,粗布褲子,褲腰四尺寬,對折了用腰帶匝著,到冬天還裹腿,一圈一圈地纏。婆說,老五拿回來的洋褲子,不比你這老粗布強?爺說,那褲子得扣扣眼,急了解不開。
一個黑點從糧站拐過來,越走越近,是婆。我站起來往外跑,鉆過柱子家的石頭門洞,站在圪塄等婆。婆還巾著腰布,還穿著打補丁的灰粗布偏襟襖,平時婆去街上都要換滌卡布衫、的確良布衫,婆說人再窮都得留兩件見人衣裳。婆的頭發(fā)亂蓬蓬,被風(fēng)吹得朝后擺,在山路上走一個“之”走,又走一個“之”字,可真慢呀,讓人心急,我撒腿朝下跑,在半路把婆拉住。
我問,婆,你不是到山上叫爺去了?你跑到街干啥去了?
到街給你伯伯打電報去了。
你不到山上叫爺,給伯伯打啥電報呢?
寶蛋啊,你沒有爺了,你爺不在了。
我哇地哭出聲,婆拉緊我,說寶蛋不哭,寶蛋不哭。等我不哭了,婆又哭。我們坐在青石臺臺上。院里來了好多人,比過年時候還多。爺平時讓我數(shù),我都能數(shù)對,一,二,三,爺,咱家總共三個人。過年時候讓我數(shù),我就總數(shù)錯,十,十一,二,三,爺,到底多少個?爺捋著山羊胡子,得意得很,說十九個,咱家湊齊了是十九個。婆說爺人懶嘴饞愛過年,集鎮(zhèn)殺豬的胡子爺也知道,年前最后一集,爺肯定要割五斤肉,包餃子啊,紅燒啊,女婿上門喝幾杯啊,豬尾巴搭一根,你給我寶蛋吮哇。家里一股子肉味,柱子爺就愛來,紙煙一根一根吃,好酒一杯一杯喝,把平時朝爺發(fā)的威風(fēng)全滅了。
爺在炕上,也不鋪席子也不鋪氈,就在光門板上放著。人越來越多,吵得人腦仁子疼。扎紙的三伯伯給院里綁了好多白,最高的那串挑在院門口的大槐樹上。他說叫通天紙,你爺七十三歲,天一張,地一張,總共七十五張。還有好多彩,扎在木棍上,風(fēng)一吹就飄來飄去。伯伯回來得最早,穿一身白,見人就跪,給人家遞紙煙。后來大姑、二姑、小姑和爸回來了,也是一張嘴就哭,見人就跪??伤麄冋l都不陪爺,中間就隔一層紙簾,他們也不看爺一眼。我跟爺說過我最孝順?biāo)?,我想爺了就鉆后去。爺穿著演戲人穿的藍底黃花的絲綢袍子,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肚子上,還戴個瓜皮帽,瓜皮帽下壓一張黃紙,蓋著爺?shù)哪?。我把紙揭開,爺眼睛閉得緊緊的,嘴里含個銅錢。我可想問爺呢,這個銅錢是婆做羽毛毽子的那個嗎?婆給桃桃姐做一個,給秀秀姐做一個,她們一踢老高,嚇得米黃直往墻上飛。后來我再想看爺,就看不到了,爺被他們抬到盒子里,用八寸長的洋釘釘死了。
這下更沒人管爺了。他們停一會兒哭一陣,人越多越哭,越勸越不停,可一到吃飯時候,誰也不哭,睡覺也不哭,拉閑話也不哭,上茅廁也不哭。柱子說這些婦女都在假哭,手巾巾捂住眼捂住嘴,一滴淚沒有。我跑到我媽跟前,她拉住我,手干得像樹皮。我還看到好多人笑,吃油糕笑,喝粉湯笑,吃紙煙笑,打紙牌笑,順子爺一邊涮鍋一邊笑,二狗叔一邊擔(dān)水一邊笑,小黑在人腿里鉆來鉆去,也在笑。我問婆,爺都不在了,以后再也沒爺了,人們?yōu)樯哆€要笑?婆說人活著都有這一天,笑和哭都一樣。婆的眼腫了一圈,臉瘦了一圈,身上有一股味,我可想問婆,你不喂豬,不喂羊,不喂雞,是讓它們都餓死嗎?可婆不聽我說話,她朝山上看了一眼又一眼。爺說村里人死了都要埋到上面,爺知道他會埋到哪兒嗎?
“擺路燈”那天,我和亮亮哥哥在前頭走,把棗那么大小的玉稻黍芯芯蘸上煤油,點著了扔在路兩邊。爺說得沒錯,吹鼓手真的在唉唉唉嗨喲,把人的眼淚直往出引。我跟亮亮哥哥說,咱給爺把路引到黃河邊邊哇,爺趕集就愛去那兒,跟其他爺爺遞方方、下棋棋。他說行??晌覀儾抛叩浇诌呥叄秃?,往回翻哇,進了街又得繞一大圈。人們剛才還哭得那么大聲,一聽這話,都不哭了。我一賭氣把玉稻黍芯芯都倒在地上,淋上煤油,一把火點著了。
晚上我夢見爺走啊走,找不到趕集的路,黃河發(fā)山水,他也撈不成河柴,他想回家,又看不到回家的路。我急得大喊,爺,爺,被媽搖醒了。靈堂里冷颼颼的,煤油燈芯子晃的時候暗一下,晃過去,又亮起來。伯伯跪著燒紙,爸續(xù)香,大娘姑姑和媽坐在地上,點了點頭,只有我爬起來,磕了三個頭。我跟爺說過,我一定孝順?biāo)?/p>
大姑二姑小姑像約好似的,一齊哭。爹啊,你是活生生把自己累死的啊,除了種地、種菜,還要做涼粉,做掛面,漏粉條,抓蝎子,挖藥材,糊紙袋子,就差把自己掛出去賣了。爹啊,你一年到頭不敢歇一天,有點空兒就想多掙一分錢,你供養(yǎng)我們五個上學(xué)不容易啊。爹啊,你年紀這么大,害著腿疼,還上山下河干活,你就是活活累死的,嗚,我恓惶可憐的爹呀……
哭聲在窯里低低飛,最后落在爺?shù)恼掌?,我看見了也想哭,爺沒了誰給我講故事呀,誰帶我上地呀,誰背我看戲呀,王愛愛全身撲棱棱閃,不管唱啥爺都說“好”,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哼,爺說等我上大學(xué),要把晉劇團請到家,連唱三天三夜。爺,我還沒上小學(xué)呢。她們越哭越厲害,趴在地上砰砰砰磕頭,說:“我還沒好好孝敬你啊爹,你就走了。”“你怎么不多活幾年跟女兒享享福哇!”
后來除了爺,一窯人都哭了。
爺被人抬上山的時候,我還在睡。等睡醒,爺躺過的地方又鋪上了席子氈,紅花被褥也堆在了炕下邊,院里的白和彩都沒了,小黑和米黃你追我,我追你,大花、二花、小花又在雞食盆前搖屁股,一切都跟以前一樣。我問婆,爺把所有東西都帶走了?婆說他啥也帶不走。我說那爺把東西留在哪兒了呢?婆說他啥也留不下。我還想問,那么多紙襖、紙褲、紙元寶、紙房子,爺也不帶走,也不留下,它們?nèi)ツ膬毫四兀靠善庞植宦犖艺f話了,她撩起腰布朝外走,一氣走到柱子家打麥場,盯住大河看,不知道看啥呢。
我問婆,你是不是也想爺呢?
不想,他管他好受,扔下咱不管了。
婆,你說爺一個人睡在山上,冷不冷,怕不怕?
不怕,死人啥也不怕。
婆,那以后逢集咱還做涼粉嗎?
不做了。
那菜園園里的菜,還擔(dān)到集上賣嗎?
不賣了。
不賣涼粉不賣菜,誰給咱掙錢呀?
沒錢咱就不花了。
我難過死了,淚蛋蛋一個勁兒朝外滾。過年時爺給我買了個鐵皮青蛙,上緊發(fā)條放在地上,它就咯呱咯呱朝前蹦,一直蹦到?jīng)]勁兒才停。爺說以后再給我買不倒翁,它跟爺一樣長著白胡子,一直笑,怎么搖都不倒。我恨老天爺,為啥讓爺死。
爺死后,婆變了一個人。早起我們把大白小白和點點帶上山,它們一見草就啃,“咩咩咩”唱,我用小鋤頭挖草藥。婆教過我,葉子長得細細的,頂頭開紫花的草,叫遠志,把它的根挖出來,抽掉里面的芯,外面那層皮能救人。我每次都挖好深好深,想看看它的根到底有多長,可每次都等不及,一把揪出來,只有一尺長。爺說這種草跟人一樣,命賤,耐活,等來年,它還能長出來。我挖了幾個就停,坐到石板板上。云彩一片一片飄來飄去,婆穿個白衫衫,也是一飄一飄的。
我又想爺了,沒了爺,啥都不一樣了。有時天上亮锃锃的,婆也說頭疼,婆以前只有天陰的時候才頭疼。爺說你就不能好好歇一天?受下病誰替你呢。婆說你要享福,你歇著,看柳條子能變成簸籮,變成簸箕哇。疼得不行了,婆就吃止痛片,哪里疼都吃止痛片,吃完不疼了,又搓麻繩,不管啥季節(jié)都撩起褲腿搓,搓得腿都變紅了,肉一顫一顫。又納鞋底,針錐捅開個窟窿,麻繩穿出來,穿進去,刺啦刺啦。婆一邊干活一邊唱歌,爺說這陜西小調(diào)就是好聽,跟著哼,婆就高興,笑得停不下。
以前婆每天早上守住雞窩門,先把米黃放出來,再一個一個抱住,指頭伸到雞屁眼摸,摸著蛋了就高興,摸不著就罵,不下蛋,不給你吃了。爺說婆這個婦女像地主劉文彩,喜歡剝削,雞天天下蛋,屁眼都下疼了,還不興人家停兩天?不管爺說啥,婆都笑瞇瞇的?,F(xiàn)在婆不摸雞屁眼了,雞“咯咯噠”“咯咯噠”老半天,婆也不理,要不是我一天拾幾回,蛋保準被狗吃了,被貓吃了,被蛇吃了。婆也總忘了喂小黑,它餓得不行,一個勁兒拱,把豬食盆都拱破了。伯伯有一天給羊圈出糞,揣著羊直搖頭,說大白、小白都掉膘了,瘦得就剩一層皮,點點喝不上奶,腿也細了。
婆現(xiàn)在連個歌也不唱,也不笑,整天繃個臉。有時我朝婆看,見婆也跟我一樣發(fā)呆,不挖藥材,不摘野韭花,也不拾蘑菇,就是坐在石頭上朝大河看。
我朝婆吼,婆,你為啥不挖草草呢?
動彈不了了。
你為啥不唱歌呢?
嗓子干了。
你為啥不喝水呢?
喝水治不了。
讓我爸送你去醫(yī)院吧,打一針,就好了。
婆不說話,爺死后婆就不愛說話。晚上我們在打麥場吹涼風(fēng),婆把曬干的艾蒿腰點著讓它熏蚊子。可它們還是嗯嗯嗯飛來飛去,停到人膀子上、大腿上,等啪一聲,被拍成個黑點點……大河水被月照著,波粼粼閃,兩邊的黑一層一層朝外長,長得無邊無際。婆一直盯著看,黑咕隆咚的,也不知道她看啥呢。
后來婆就傻了,啥也干不了,明明才吃過飯,她又問我,寶蛋,你餓了哇,婆給你做飯。等我餓得不行了,問婆要飯,她又說你剛剛才吃過,怎么又餓了?
我給伯伯告狀,拉他看。婆坐在灶火窯,一個勁兒燒火,風(fēng)箱高一聲低一聲,灶膛里連個火苗苗都沒有。晚上伯伯和婆一起睡,有一次我被吵醒,睜開眼,婆和伯伯都坐著,煤油燈圈了一圈小小的光,他倆的影子在窯頂模模糊糊地晃。
婆說,雞叫頭遍了,該種地了。
媽,你真糊涂了?咱才剛睡下。
你快起哇。咱憑啥睡懶覺呢,生成個莊戶人,就是受苦、種地,就得在地里扒挖錢。你多睡一會兒,就少掙一分,少了就少了,誰給你補呢?我知道你腿疼,你干不了多的干少的,干不了重的干輕的??偟檬芡?。你不受,五個孩子就得受,你想讓他們跟咱一樣?
媽,你跟誰說話呢?我爹走了,不在了。
哦,你爹上山去了,種了玉稻黍地茬子硬,得翻三回。你不用去,好好念書,好好考學(xué)。不念書跟牲畜一樣,活著等死。你放心,我們受死受活,也要供你,你念到哪兒供到哪兒,你要是不好好念,考不上,就回來受苦,莊戶人的苦,一茬子不怕一茬子,活到老受到老。
我模模糊糊覺著婆穿好衣服下了地,打開窯門時一股風(fēng)穿進來,我朝被窩里縮了縮脖子,睡著了。
我斷定婆和劉三喜一樣,肩膀上掛個褡褳褳,走一步退三步,見誰都說行行好哇,給點吃喝哇,一邊說一邊笑,可誰見了他都怕。有一回我媽見他上了坡,嚇得跑回來,關(guān)了木柵欄,和我們?nèi)Φ皆罡G不敢出聲。他站在外面連說了十幾個行行好哇,給點吃喝吧。我們都沒敢說話,直等他走了,我們才跟在他屁股后頭喊,劉三喜,流鼻涕,見了女子們流涎水……等他提起棍打,又一哄散了。伯伯說劉三喜就是受了刺激。我問他,婆會不會跟劉三喜一樣,拄個棍棍出去要飯,給咱丟人敗興?伯伯說不會,我這才放心了。
可婆還是傻乎乎的,柱子告給我,婆一定是被爺跟上了,讓我跟爺念叨念叨,婆就好了。我不知道爺在哪兒埋著呢。柱子就帶我到山上,指著一個墓圪堆說,里面埋的就是你爺。我不信,他給我發(fā)毒誓,要是說謊,全家死光。我就坐下跟爺念叨,你快回來看看哇,你走了以后婆就傻了。我說你再不管,婆就跟劉三喜一樣了。我說要不然,你就把婆帶走吧。墳上長幾根細草,是爺跟世界的連接,爺在墓圪堆里點頭,它就跟著搖,一下,兩下,三下。
過了幾天,婆真的好了,抹了可多袼褙,剪了可多鞋樣子,坐在麥場,一天到晚納。柱子媽問,嬸,你這是給誰納呢?婆說納下了誰能穿誰穿,麻繩刺啦刺啦,一針又一針,跳得歡實。村里的婆姨們知道了,爭著搶著來找婆,這個拿著枕頭、鋪巾、被子套,那個拿著鞋墊、鞋尖、鞋幫子,婆就在上面細細描,不一會兒就描好了,蝴蝶、喜鵲、牡丹、梅花,她們說誰也沒有婆描的花樣子好。大娘用粉蓮紙拓下好多,都壓到炕席下。
婆還給我們攤軟餅,韭菜切得細細的,放到面糊里,鍋里抹一點點油,燒熱了舀一勺,一旋一攤一翻一卷,蘸著蒜水,可好吃了。伯伯蹲在婆跟前,吃完一張喊一回,媽,我還要,媽,我還要。婆笑瞇瞇的,給他卷了一張又一張。
鎮(zhèn)上二七逢集,婆又開始每一集做涼粉了。婆給灶前堆柴火,我抱緊風(fēng)箱。婆從面甕甕里舀淀粉,一碗,兩碗,又從水甕甕里添水,一碗,兩碗。我剛開始還數(shù)得清,后來就迷糊了,鬧不清舀了多少碗,添了多少碗。我問婆,行了嗎?婆不說話,拿搟面杖攪啊攪,突然說了聲“燒”。我趕緊拉風(fēng)箱,身子前后擺,用上吃奶的勁兒。它咯吱咯吱響。婆說我燒的火最勻稱,出的涼粉最好,擔(dān)到街上,人人都愛吃。婆把涼粉舀到粗瓷碗里,晾過夜,就成了形。婆給我調(diào)一碗,怎么吃怎么香。第二天,我把涼粉桶的蓋子揭開看了一回又一回,問婆,拿芥末瓶瓶了嗎?醋瓶瓶呢?鹽罐罐呢?婆說都在布袋里呢,我就讓婆把布袋袋掛在我脖子上。我在前頭跑,婆擔(dān)著水桶在后頭攆,婆說跟她一般大的婦女都纏小腳,婆的娘要給婆纏,婆跑了一回又一回,就不纏。婆說有大腳,才受得下苦,莊戶人受的就是個苦。婆走得飛快,一下下就到了街上,把攤子支起,看誰都笑瞇瞇的,叫人家吃一碗哇?人家說,沒錢,一會賣完菜給行不行?用豆子換一碗行不行?婆總說行,把手往涼粉桶里一探,撈出一只來,叮叮咚咚切好,這個瓶瓶一倒,那個瓶瓶一倒,調(diào)好遞過去,不加辣子不加醋,都說正正好。
賣完涼粉,婆才趕集,扯三尺花布,買一截松緊帶,煤油、醋、洋火、鹽,婆把什么都置辦得好好的,又跟以前一樣了。
種地。挖草藥。抓蝎子。打酸棗。挖野菜。捋榆錢。摘槐花。抹袼褙。做鞋。納鞋墊。養(yǎng)雞。喂豬。放羊。做掛面。漏粉條。
誰能想到呢。那年七月十五祭河神、放河燈,集鎮(zhèn)像條活龍,嗩吶合著鑼、鼓、镲鈸,鬧騰騰的,舞龍、耍獅子、游旱船、跑竹馬的,把人攪得站不穩(wěn)立不端。婦女們系著紅粉紫綠的綢子,捏住綢尾巴甩,一甩就上了天。婆先還站在邊上看,后來開始扭,身子水一樣軟。爺總說婆比全村的婆姨都扭得好看,婆就笑。婆最愛笑,說哭有啥用,老天爺又不給你下饃饃。爺走后,婆忘了這句話,可那天她一定記起了,一邊扭一邊笑。誰能想到呢,她和燈一起走進河里,那個把她打撈上來的柳林人一口咬定,婆笑著,懷里摟一只河燈。
伯伯對著麥克風(fēng)念悼詞,越念越低,越哭越響。爺跟我說過,伯伯考完試接不到通知書,到集鎮(zhèn)也查不出。婆一定要讓他去城里查,婆說肯定有人弄錯了,說不定捎通知的人喝醉了,記錯你的名字,說不定他路上屎急,把錄取書擦了屁股。來回一趟縣城要誤三個工,婆說不怕,誤十個咱也誤得起,可不敢誤了你的后半生。伯伯沒有誤,大姑、二姑、小姑和爸都沒有誤,他們都成了公家人,到月領(lǐng)工資,拿布袋到糧站領(lǐng)糧,再也沒吃爺和婆吃過的苦。
婆和爺一樣,被埋在了山上。
人人都說婆高壽,通天紙八十二層,比爺那時候掛得高。靈棚搭了老大,拜祭的人一層又一層。排場辦得大,鼓手響當(dāng)當(dāng),客人都吃公家飯,一個個儀表堂堂。
婆在照片里笑瞇瞇的,跟以前一樣。
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天早起,婆拿著小鋤頭去后窯挖土,刨出罐頭瓶,揭開三層布,把一卷錢數(shù)清楚分明白,大的多少,小的多少,十七個人誰都沒落下。
婆說,拿著哇,以后,輪到你們養(yǎng)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