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4期 | 娜仁高娃:地下瓶子(選讀)
娜仁高娃,作家,女,鄂爾多斯杭錦旗人,蒙古族。2008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著有短篇小說《醉陽》《熱戀中的巴岱》。長篇小說《影》入選內(nèi)蒙古文學(xué)重點作品創(chuàng)作扶持工程;短篇小說《醉陽》《熱戀中的巴岱》入選中國小說協(xié)會排行榜,并獲《草原》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二則》獲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學(xué)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中短篇小說集《七角羊》入選“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之星”叢書。蒙古文小說《銀色小屋》入選《民族文學(xué)》年度排行榜。
地下瓶子(選讀)
娜仁高娃
這是一顆由高額骨、寬顴弓、方下頜組成的女人頭顱。兩片栗棕色直發(fā)從臉龐兩側(cè)垂下來,像是兩扇開啟的木門。此刻,這顆頭顱深處的兩片淚骨正隱隱發(fā)痛——這是男人盯著女人看時感覺到的。他是寵物店獸醫(yī),對疼痛有種天然的聯(lián)想。女人正在哭??蘼暫艿?,一吸一頓的,是那種很壓抑的抽泣。男人坐在女人對面,盯著這張臉說:“你的咖啡涼透了?!迸瞬豢茨腥?,也不看瓷杯里的咖啡,側(cè)過臉揉太陽穴,微閉起眼。男人面無表情地盯著女人,他那雙帝王般沉靜的眼睛,仿佛要用它慣有的犀利使女人立刻停止抽噎。
雨后,緩慢凝結(jié)的水滴從屋檐滌蕩下來,完成最后一次跳躍。女人是那個破敗的小屋。男人聯(lián)想著。
風(fēng)從落地玻璃窗縫隙溜進(jìn)來,男人開始抖動腿。男人咽下杯中最后一口冰啤。吧臺那邊,一個喝著啤酒的男人用粗啞的嗓門吹噓他年輕時如何在雪天駕駛貨車攀爬大青山的驚險。另一個耳垂像嬰兒舌頭似的男人坐在他一旁高凳上,頻頻點頭應(yīng)和著男人??块T口的座位上,一個滿頭鬈發(fā)的女人獨坐著,沉思似的看著窗外。年輕侍者端著榴梿甜點走到男人和女人桌前。男人向侍者點頭致意,侍者微微翹起嘴角算是回應(yīng)。他的眼神匆匆掃過女人哭腫的臉。侍者有張營養(yǎng)不良的灰色面龐,還有布著痘子的下巴。男人向侍者的臉投去冷漠的一瞥。
橢圓瓷碟上的甜點像幾只褪了毛的幼鼠。男人將視線挪向窗外。
“我說,你的咖啡涼透了?!蹦腥藟旱蜕らT,上身傾向女人。
女人不吭聲,扭頭望向馬路。天橋電梯上的一撥撥人影,像是流水線上的雕塑,在半空里緩緩上升。
“老天,請你不要在這里哭泣?!蹦腥艘恢皇治站o了另一只手的拳頭。
“你害怕什么?”
“害怕,嗬,我能怕什么,我只是不想把事情搞得狼狽?!?/p>
“那你把它當(dāng)成儀式就足夠了?!?/p>
“儀式——,荒唐。”
“然后忘了它。”
女人的法令紋很深了,當(dāng)她扭過臉看男人的時候,從她鼻翼兩側(cè)叉開的法令紋深深扎進(jìn)腮幫下端。男人注意到了這點,他將臉撇過去看向別處。破敗的屋子轟然坍塌。屋子挨著黑色懸崖,一個人影在那里佇立。懸崖最深處是不可思議的紅色。女人哭紅的眼球。男人咬緊嘴唇,他痛恨這種毫無頭緒的幻影的出現(xiàn)。
“那你隨意?!?/p>
男人站起,拎著外套走了出去。他的眼神飄過吧臺那邊。粗嗓門男人發(fā)出刺耳的笑聲。酒液在他軀體內(nèi)制造歡愉。男人渴望這種渾身戰(zhàn)栗的狂笑。晚春的天氣說不清是陰涼還是柔潤,街上人中有穿厚毛衣的,有露腿肚的,有披羽絨大衣的。他們都在急匆匆地相互擦肩而過。沒有誰的眼神落在誰的臉上。男人混進(jìn)人群,又獨自蟄進(jìn)一條巷子,加快步履,近乎小跑起來,然后在一個拐彎處站住,大口吸氣呼氣。
他回頭望了望,烏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陰影。一會兒,男人走進(jìn)一條兩旁栽滿旱地楊、沙棗樹、塔松的人行道。錐形塔松沿著人行道碼出長長的屏障。各類樹木相互簇?fù)?,近處的樹冠遮天蔽日,路盡頭樹冠挨近地面,那里樹身與路匯合,造出一個小小的橢圓形口子。從男人視角望去,他仿佛慢慢步入一個橫躺的綠色巨型圓柱體里。風(fēng)從那“橢圓形口子”灌進(jìn)圓柱體內(nèi),掀起緩行的“潮汐”,而那“潮汐”在空中緩慢地扭動著綠色絨發(fā)。男人一路疾走,低聲爆粗口,他厭惡這種物體與物體因空間距離而制造的透視——這種厭惡感不是男人與生俱來的,而是在一個令他終生難忘的日子里集聚到他心靈深處,像個隱形毒瘤一樣不斷滋生的情緒。那年男人十歲。
一天晚上,男人的父親一身泥水地回來跟他說,一只什么動物掉進(jìn)吃水井死了,井水發(fā)臭,他抽了一天的水,要男孩下井清理淤泥。第二天清早,男孩跟著父親向草甸子走去。水井在草甸子深處一片布著碎石的硬地上。路上兩人幾乎沒有交談。男孩很清楚他所面臨的是什么。他想趁機(jī)掙脫,溜走??筛赣H的大手像把鐵鉗一樣攥著他的小手。烏鴉群從他們前方畫出斜線飛去。男孩的視線追著它們,他想起丟在抽屜里的彈弓,想起鳥類撲騰著翅膀從高空跌落時的慘叫。他還想起他的小黑狗。黑狗有燦白的犬牙。他幻想燦白牙齒咬破父親粗糲手背的情景。
世界沉重至極——比這更沉重的是死亡。男孩在下沉。在下沉的緩慢速度中,他想變得輕盈,煙似的飛起來。他仰起頭,望著井口。
井口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小。他半蹲在鐵桶里,手攥著粗繩,極力呼喊,懇求父親快快把繩子拉上去。然而他的呼聲是被雨水澆滅的火苗,在黑黝黝的井壁之間吃力回蕩。他的父親也在喊話,可是男孩聽不清。
隨著下沉,男孩看到潮乎乎的井壁,那上面盡是被野獸腳趾抓過一樣的劃痕。向下看,井底浮蕩著的陰森光芒。繩子緩緩搖擺,鐵桶嘎吱響。男孩渾身戰(zhàn)栗、痙攣,他發(fā)現(xiàn)他父親的腦袋變得很小,變成燃著燈的燈籠,正以緩慢的速度,從圓圓的井口向上飄浮,飄向蒼穹。突然,無限的黑在男孩四周擴(kuò)散。井壁不見了,涼颼颼的寒意裹襲著男孩,還有類似動物內(nèi)臟難聞的水腥氣。男孩開始干嘔,同時發(fā)出牛叫一般的號哭。終于,緩慢的下沉停止。男孩睜大眼看四周,眼睛不能辨別方向,不能測距離,或者更確切地說,眼睛只能轉(zhuǎn)動,卻看不見任何東西。濃稠而無形的“黑”包圍著他,漸漸地,這“黑”稀釋、隱退。男孩發(fā)現(xiàn)井壁上端部分是窄長的圓筒,中下端慢慢變擴(kuò),變成一個巨型酒瓶,而他在酒瓶瓶底夜色一樣的幽暗間。一個鄙視光明的黑暗之子在那里隱隱發(fā)笑。男孩覺著自己清晰地聽到了這細(xì)微的笑聲。他怒目而視著四周,站起身,泥漿已經(jīng)漫過桶口,他從桶里抽出套著水靴的雙腳,踩到酥軟的爛泥里。井口那邊傳來父親蚊蟲一樣的喊話聲。男孩沒有立刻回應(yīng),他感覺鞋尖觸到硬邦邦的什么。用手胡亂一抓,提起,泥漿順著他手臂滑入袖口,一條黑乎乎的、笨重的、散發(fā)著惡臭的,像是剝了皮的羊體一樣的東西,男孩把那丟進(jìn)鐵桶。難聞的氣味熏得他不斷吐氣吸氣。他晃了晃繩子,用鐵鍬敲鐵桶。只見鐵桶桶口溢著泥漿,撲哧一聲從爛泥里抽去,慢慢爬高,朝著很遠(yuǎn)的亮點移動。那是井口,那里一顆拳頭大腦袋閃一下,又一下,像是快速飛去的禽鳥。男孩直挺挺地向井口望去。當(dāng)鐵桶挨近井口,并且近乎堵住井口的瞬間,井底被拋向一種凝固的、結(jié)實而密不透風(fēng)的黑,囚著一個被裝在“玻璃器皿”中不安躁動的靈魂。
男人憤憤地吐口唾沫。
那天,等男孩清理完所有淤泥,蹲在鐵桶里被父親拉上去的時候,天色已臨近傍晚。男孩早已變成一個泥人。他父親帶著他到河邊,叫他脫光衣服??粗鴥鹤永仟N模樣,當(dāng)?shù)娘@得有些拘謹(jǐn),或者因擔(dān)憂而導(dǎo)致的驚慌還未消散,時不時掐掐兒子的胳膊、肩頭,臉上盡是少有的滑稽而難堪的笑。而男孩只是一言不發(fā)地望向天邊的夕陽,夕陽正被一道橫臥的云層遮去半張臉,它上空的光像是被風(fēng)吹起的發(fā)絲一樣炸開。
現(xiàn)在,穿過過道的窗戶,男人望見的天空是死灰色的,太陽大概躲在霧霾或者是抹布一樣的云層后邊。樓道的門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一只貍花貓竄到男人胯下,男人順腳欲勾住貓,貓猙獰地怪叫著逃脫了。男人目送著貓吹起口哨。一樓走廊拐角,站著一個老頭,老頭直勾勾地看著男人。男人向老頭擺擺手,上了樓梯。男人住二樓。他們在這里住了八年,每次在樓道里相遇,老頭總要停下來盯著男人。然而男人很少看老頭的臉。
老頭是男人的父親。
二樓的一間房門打開,一個矮胖女人探出半截身,說,不要在走廊里吹口哨。男人沒理會,沿著走廊大步走去。走廊盡頭的屋里堆滿散發(fā)著霉味的被罩、床單、枕頭之類的。還有鼠類四代家族的糞便。它們所遺留的氣味一直在走廊里飄浮。有那么一次,在倉庫門口男人發(fā)現(xiàn)一只年邁的老鼠,它蹣跚著,拖著毛茸茸的尾巴,當(dāng)他的腳步聲驚起它時,它疾跑起來。可迅猛的動作使它四肢抽筋,團(tuán)作一顆毛球在那里哆嗦。男人蹙緊眉頭,盯著走廊盡頭。走廊有三十米長,男人的屋門在二十米位置上,這些男人都丈量過。走廊長度形成的透視感令他不舒服,但他盡力忍著。
夜里,男人睜眼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像是從屋頂不小心摔下來的。透過薄紗窗簾,夜色如反光的鋁合金。幾分鐘前,一顆巨型腦袋撲在窗戶外,擠得窗框幾乎要變形。在它鉛灰色面孔上,嵌著一雙灰色無瞳仁的眼睛,卻泛著奇異的光芒。男人在一種窒息般的慌張中驚醒。許久后,男人下地,赤腳走到窗前,向半里地之外的巨型雕塑望去。雕塑駐守在小鎮(zhèn)西郊高坡上,白天,無論從小鎮(zhèn)哪個位置,都能望見它。它佩戴蒙古族皇室夫人的頭飾,身襲長袍,站姿微微前傾,雙臂圍攏在腹前,手心里擎著幾莖針茅草。此刻,雕塑四周簇?fù)碇谝股伦兊孟駷踉扑频臉涔?。雕塑的半截身子在那云層間矗立,孤零零地佇守在半空,仿佛一個游歷四方的僧侶在青灰色夜空下兀自祈禱。緩坡東邊,也就是男人住的這棟二層樓的斜對面,有一面淺水湖。小鎮(zhèn)人把這由一汪水和一座荒山改造的公園喚作“母親湖公園”,而那個巨型雕塑的名字叫“母親”。這個名字來源于一則傳說。據(jù)說很早以前,一對親兄弟可汗在魔鬼的詛咒下反目成仇,相約來此地決一雌雄。兄弟二人的母親得知后請占卜者破解詛咒。而這個占卜者是由魔鬼化身。魔鬼讓母親變成一莖針茅草,長在兄弟二人決斗場地的中央,兄弟二人的箭同時射中了針茅草。后來,針茅草枯死的地方長出一座山,兄弟二人一山為界,各守陣地。
男人回憶著夢境,他認(rèn)出在夢里撲到窗戶外的面孔就是雕塑的那張臉。他不安地來回踱步,低聲譏諷夢里的巨型頭顱,仿佛那不是夢,而是一顆真實的腦袋仍舊在窗外,只是巧妙地藏匿起來。男人憎恨這類的夢隔三岔五地驚擾他。比如,有一次,他感覺自己慢慢滑入白色圓筒——像醫(yī)院里做腦CT的儀器,他無端地掙扎,可愈掙扎,圓筒愈無限延伸,他也愈跌入無盡的燦白間。最終,他放棄控制自己的意志,任由自己沉溺,跌入白色海洋,潛入深海尋覓恐懼。然而,也就在那一剎那,他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醒著。
到了下午,男人才下樓。天空是出奇的藍(lán)。他的父親坐在樓前舊沙發(fā)上,一旁還有三四個老頭。他們在談?wù)搼?zhàn)爭。其中一個比畫著說,得用胳膊墊著,保護(hù)胸脯,不然炸彈就算沒砸到腦袋上,落地時的震動也能把人震死。很多人都是那么死掉的。當(dāng)男人走過跟前時,幾人卻又變得沉默,看向男人,像是在看熒幕。男人面無表情,推開他的寵物店店門。店面很小,不足四十平,在他樓下。見他進(jìn)來,他姑媽帶著一種得意的口吻跟他講,那只令她不舒服的折耳貓已經(jīng)被她廉價賣掉了。
“它很老了,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p>
“虧了那么一點點,不多,一點點——?!?/p>
男人緘默著,看了看姑媽,見她微微仰起下巴,雙目間投來不容置疑的嚴(yán)肅神情。他習(xí)慣于她這般模樣,十多年來,她身上的一切都在變,唯一不變的便是這種令人無法放松的神情。店內(nèi)彌漫著由消毒液、清洗劑、動物糞便、毛發(fā)等散發(fā)的刺鼻氣味。一只黑毛土狗從鐵籠內(nèi)沖著男人搖尾巴,還有一只成年金毛犬近乎哀求似的向男人晃動身子。
“公子呢?”他邊說邊敞開了店門。
“租走了,租金和合同在抽屜里?!?/p>
“公子”是只配種布偶貓,渾身乳白,腦門布著稀疏的巧克力色毛發(fā),脾性溫和,是他姑媽最偏心照料的一只。
“租金可不少,我說過虧了一點點的東西總能從別處補回來。”
男人不吭聲地坐到堆滿貓糧、狗糧、貓砂、罐頭、玩具等雜物的辦公桌后面。他沒有立刻翻看合同。見他亂翻翻一堆,女人撇撇嘴走到貨架另一側(cè),隔著貨架大聲地說:“看到了吧,你身后,你那稀罕的黑珍珠,看到了吧,那個女人送回來了,她說是她要離開小鎮(zhèn)了,呃,她說她不得不離開小鎮(zhèn)?!?/p>
男人停止翻翻,倏地轉(zhuǎn)過身。
“黑東西,脾氣暴躁得很呢?!?/p>
“黑珍珠”身子蜷縮成一團(tuán),瞳孔變成圓圓的,用一雙警惕而冰冷的動物眼盯著男人。
“不要喂它,叫它餓著,餓幾天就會乖乖的?!迸俗哌^來說。
男人提起貓籠,走出店。
三個月前,她,那個在咖啡屋傷心哭泣的女人第一次親吻“黑珍珠”——渾身充盈著母性的溫柔。男人想著。那是男人頭一回見女人。女人抱著幼貓,夾著哭腔似的口吻說,哦,瞧瞧它的眼睛,比水晶還美,瞧瞧它的舌頭,粉嫩粉嫩的,還有這毛發(fā),一根雜毛都沒有。
“它的名字叫‘黑珍珠’?!?/p>
“它就是毛茸茸的黑珍珠?!?/p>
“喜歡嗎?”
“我會把它當(dāng)成我的孩子?!?/p>
那天男人的姑媽也在,見女人這般說,她沖著男人挑起眉毛,嘴角浮出近乎鄙夷的表情。然而男人卻露出一絲溫和的笑,腦海里閃爍出某種熾熱的幻想。女人輕輕撫摸幼貓的動作,使男人莫名地感到某種無形的液體正慢慢流經(jīng)他的全身,從頭頂直至腳趾。他開始夸贊幼貓,甚至談起一部關(guān)于黑貓具有神力的影片。女人認(rèn)真地聽著,時不時用愛憐的嗓音對著幼貓喃喃輕語。
沒幾日,男人約見了女人。兩人并肩坐在公園的木質(zhì)椅子上。一抹藍(lán)色陰影籠罩著二人。兩人身前有一池盥洗過胭脂似的濃稠碧水,有人坐在岸邊釣魚。四周寂靜,唯有女人低聲的笑從藍(lán)色陰影下浮起。
再后來,有那么一刻,女人站在鏡前,安靜地凝視著自己。眼神里充塞著遲疑與焦慮,仿佛她所熟悉的一切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從她身邊溶解消散。男人不再約她,不再與她談起神秘故事——他跟她講過公園巨型雕塑的傳說。兩人也從巨型雕塑前的小徑走過。手攥著手。
男人也不再用深情的語調(diào)跟她講他兒時的無助——他跟她提起被父親拽著走向草甸子的往事。男人像是逃離束縛自己的軀殼一樣,從她身邊抽走了自己。她懷上了男人的孩子。
荒唐的儀式。
赤裸裸的逃匿。女人的不辭而別,對男人來講是一種煎熬、一種威脅,他在小鎮(zhèn)找了三天三夜,都沒能打聽到女人的消息。幼貓發(fā)出祈求般的叫聲。男人沖著幼貓吼。被遺棄的畜生,不明白真相的愚蠢家伙。幼貓再次發(fā)出凄然的呼叫。男人索性將幼貓丟到一旁。他望著街對面的三層樓。那里有張床。床上,男人制造過虛幻而癲狂的瞬間,經(jīng)歷過深刻且神秘的激情澎湃時刻。他在潛入,他在匍匐,他在下沉。
女性體內(nèi)的洞穴,一個溫暖的巢穴,那是大海,也是陸地。他是小小的方舟,畸形的孤兒。他前行,不斷前行,走完從黑暗到光明的路程。軀體里充滿著惱人的緊張感。而滾滾的欲望令他燃燒在當(dāng)中。
風(fēng)平浪靜。
海水凝固,陸地干裂。搖曳的扁舟散架。一具結(jié)實的枷鎖壓在扁舟上。我不要什么枷鎖。我不要它來禁錮我的一切。男人暗自重復(fù),帶著芒刺的字句在空氣里虛虛實實地飄散。
男人回到住處,剛好碰見姑媽在他房間里。
“你不該把它帶到這里。”
“它在叫。”
“我說過沒人會真正喜歡黑炭一樣的貓。尤其是在夜里。”
“它只是在叫?!?/p>
“要不給你父親吧?!?/p>
“他不需要一個巫婆?!?/p>
“呃,的確是,它是巫婆轉(zhuǎn)世的??此难矍?,充滿了驚恐、膽怯——,呃,還有冷漠,沒有什么能幫它驅(qū)散,這就是它的宿命。”
“我沒看出來。”男人有些厭倦地說。
“你撒謊?!?/p>
“隨便你怎么說。”
等到屋里只剩下男人自己的時候,他打開了鐵籠。“黑珍珠”卻沒有鉆出來。它安靜地待著。男人喚它的名字,它也無動于衷。男人伸過手,想要摸一下它的腦袋,它卻沙啞著嗓門低吼。這讓男人心頭涌來一股莫名的怒火,順手將幼貓頸毛攥緊,丟到鐵籠外。幼貓再次發(fā)出驚駭?shù)牡秃?,縮身,脊背上的毛發(fā)炸起。男人不禁一笑,又陡地收斂笑,癡癡地盯著幼貓。
等到夜深,男人喝得醉醺醺的,下樓,發(fā)現(xiàn)父親站在樓道口。他沖著父親擺擺手,見父親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他說:“您也知道我喝醉了?”
“那只貓再也沒有回來,它怕你。”老人說。
“父親,沒有一只貓不怕我,怕我手中的匕首?!蹦腥俗旖歉〕鲚p蔑而厭煩的笑意,仿佛父親的話勾起了他心中極不愉快的事。
“還有一只黑貓,早晨在樓道里,它也逃去了?!?/p>
“嗬,父親,沒有一只貓會餓死的,除非它是個大笨蛋?!蹦腥苏f著,突然沖著父親夸張地“喵——”,老人雙目睜大,近乎驚恐地盯著男人。男人大笑起來。老人卻直勾勾地盯著他。男人見狀又立刻收住笑,以同樣嚴(yán)肅神情看著父親。
“我說,父親,您的這張臉,和那個石頭女人的臉,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p>
老人的神色恢復(fù)到平靜,逐而變成呆滯、麻木,他左右地看了看,發(fā)現(xiàn)周圍并沒有別人,于是再次將視線對準(zhǔn)了兒子的面孔。
“您瞅瞅您的樣子,硬邦邦的,就算在夢里,我也沒有見過您笑。我慈悲的父親,您倒是怒斥我?guī)拙浒??!?/p>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二樓樓梯口出現(xiàn)穿著睡衣的女人。
“哦,你在這里嚷嚷什么,咦,你喝酒了?你怎么喝酒了?”
男人仰起頭看著姑媽,身子緊靠墻壁,臉上堆起中年男人慣有的饜足而慵懶的表情。
“你又吵醒你父親了,呃,你可真叫人操心?!?/p>
“我沒有,我下來時父親——,呃,他老人家就站在那里,我懷疑他變成了雕像,跟那公園的石頭女人一樣?!?/p>
“老天,你還知道你是誰吧?”
“我是誰無關(guān)緊要,我跟你講啊——,”不等男人把話講完,女人匆匆走到老人跟前,說:“哥,哦,您怎么在哆嗦,來,轉(zhuǎn)身,您的手怎么這么冰涼啊。”
女人扶著老人,送回了屋,又在那里叮囑一番,嘟嘟囔囔地走了出來,見男人還在樓梯口,低聲說:“趕緊上樓,回屋。”
“我不回屋,那個可惡的石頭女人——?!?/p>
“哪有什么女人,你真該找找女人了?!?/p>
“姑媽,我跟你講啊,那個石頭女人每天晚上都會撲在我窗戶外,可惡的女人,她的臉盤太大了,可惡的——,沒有血色的石頭臉。”
“誰都會做稀奇古怪的夢?!?/p>
“姑媽,你知道不,小時候我被一只碩大的馬蛙吞入腹內(nèi)?!?/p>
“什么亂七八糟的,把手松開,咱回屋?!?/p>
“我才九歲,不,十歲,該死的獺兔,跳進(jìn)水井,害得我下去,惡臭!世界上再沒有比那更臭的了?!?/p>
“小心臺階,哎呀,我可扶不動你?!?/p>
“獺兔掉進(jìn)水井了?!?/p>
“掉就掉吧?!?/p>
“死了,一具光滑的尸體,我在黑洞里待了一整天?!?/p>
“一整天就一整天——,呃,松手,你攥住我的頭發(fā)了?!?/p>
“黑洞,你知道吧,一個巨大的瓶子,我就在瓶子底,要我死掉,你知道吧,我就要死掉了。”
“呸呸,真不吉利?!?/p>
“嗬,不是瓶子,是水井,后來枯了,父親說是水井死了,嗬嗬,很愚蠢的話,只有心智癱瘓的人才會講出那種愚蠢的話。對不對?”
“世界上沒有比我更愚蠢的人了,守寡后還得伺候著你爺倆。”女人喘著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你們都很愚蠢?!?/p>
“是,我們很愚蠢?!?/p>
“我也愚蠢?!?/p>
“得了,大半夜的,你真該找個老婆,生幾個娃,他們才能把你拴住。一個男人到底是需要家的?!?/p>
男人聽到“家”字,推開姑媽,咬緊牙關(guān),用挑釁的語氣說:“你這個愚蠢十足的女人,永遠(yuǎn)都別幻想給我套上可惡的枷鎖?!?/p>
“哦,我這過的是什么日子啊,我怎么就不能丟下你們啊,上輩子我一定欠你們的太多了。”女人眼眶內(nèi)沁出淚花,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仿佛要輕輕地扼住自己的喉嚨。
“你想走你就走唄,都走吧,都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p>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