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跡斑駁的空客在減速滑行，腹部渲染著跑道燈的淡金光暈。它暫停，然后重新啟動。機艙過道里站滿了人。它慢慢轉(zhuǎn)彎，再轉(zhuǎn)彎，終于停住。他坐著，略側(cè)著身，透過舷窗，看著光影錯落中被無邊的黑暗籠罩的機場。修長的機翼上，黑色編號旁邊那些鉚釘小孔已不再顫動了。艙門那邊飄來了煤煙味兒。他想象那個表情始終嚴肅的空姐在用力打開沉重的艙門，她身體向后彎曲，像拉滿的弓……就像咬鉤后掙扎了很久的馬林魚，這架剛剛被牽引出霧霾之海的客機，隨即又被航站樓伸出的那道孤零零的廊橋準確地咬住頸部。他的身體向側(cè)前傾斜，鼻尖貼在舷窗上。播音里說，地面溫度是零下二十三攝氏度。他慶幸自己沒碰上那種把旅客丟在機場中央等擺渡大巴的航班，這種溫度，站在外面幾分鐘就凍透了。那些臉，蒼白而又油光模糊的臉，都像夢里的，每個人都像在自己的夢里，也都像在他的夢境里。最后的廣播里，女聲英語的低聲道別，他沒聽清楚。有微信到了：落地？是她發(fā)來的。我在出口，旁邊的行李傳送帶在轉(zhuǎn)動了。落地了，他回復(fù)，補了個煙花的表情。你聞到煤煙味兒了？她發(fā)語音：估計你出來時，會覺得自己像是剛從煙囪里爬出來的。她的笑聲戛然而止。聞到了，他寫道，我感覺我有點像在執(zhí)行秘密任務(wù)的特工。這時他扭過頭去，發(fā)現(xiàn)過道已經(jīng)空無一人，就趕緊拉起拖箱，挎上背包，快步穿過機艙。兩位空姐在艙口點頭致意，再見，再見，再見……濃重的煤煙味兒，刺骨的寒氣，他被打透了。心臟抽搐，他打了個寒戰(zhàn)，膀胱脹滿。穿藍工作服的廊橋管理員在轉(zhuǎn)彎處發(fā)呆。工人們正在下面把行李箱扔上傳送帶，砸出沉重的悶響。他走到棧橋末端時，在微信里寫道：像沒穿衣服，要是閉著眼睛走，就會有種在裸奔的感覺。過了片刻，她又發(fā)來一條長語音：呃，對了，我還是跟你說了吧……不過，你不要罵我，等會兒我再跟你當(dāng)面道歉……我，告訴老陳了，唉，他邀請我去后天展覽的開幕式，我呢，確實有事去不了，結(jié)果鬼使神差地，我就跟他說了你今天回來的事，我說你回來處理房子，后天就走了，所以就沒想驚動大家。他停下腳步，發(fā)了會兒呆。后來他就點開了那個已有三十幾條未讀信息的微信群，發(fā)現(xiàn)大家在聊后天展覽的事，老陳主講，其他人附和。在到達出口，密集的人群后面，她揮手，黑色的厚圍巾和黑色的絨線帽子包圍的臉，好像略有些浮腫。她來到他面前，說話，有些走神的他竟沒聽清楚。

他微笑。她在他眼前擺了擺手，像是測試他是否失明。他去握她的手，發(fā)現(xiàn)她戴著絨線手套。老陳沒像以前那樣在群里播報他回來的消息。半個月前，他訂好機票后就在微信里跟她說：這次除了見你，就不見其他人了。她有點詫異，過了十幾分鐘后才回復(fù)：那吃喝玩樂的事，就交由我來打理了。他喜歡這種爽快。她是市中心醫(yī)院骨科的護士長，也是那個老家朋友群里唯一跟文藝無關(guān)的人。她的出現(xiàn)，源自三年前的冬天里老陳的那場車禍——把奔馳開到了一座小橋下的樹冠上，斷了幾根肋骨。車速并不快，可老陳沒系安全帶，就這樣在中心醫(yī)院住了三個多月，然后她就出現(xiàn)在群里，老陳隆重介紹，我的護士長，小穆，特別感恩，非常好的人，非常優(yōu)秀的專業(yè)人士。此后，她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該群線下活動的照片和視頻里。有天晚上，他看著老陳發(fā)在群里的那些新照片，就開玩笑道，要是哪天，小穆穿著護士裝，站在你們中間，那場景真有點像是在精神病院里了。眾人紛紛發(fā)來笑臉。他沒想到的是，幾天后，老陳就在北山里找了家高端養(yǎng)老院，以藝術(shù)家體驗生活的名義，周末帶大家去待了一天，給老人們免費畫肖像、拍照并全程錄像。后來老陳剪出一部兩小時十九分鐘的紀錄片：《小穆跟她的朋友們》。這部視頻，他看了幾遍，幾次都會忍不住發(fā)笑。他的笑點并不是小穆真穿了護士裝還佩戴了胸牌，而是其他人都穿著淺灰色亞麻長袍——這是老陳按照在北京人藝看過的《俄狄浦斯王》里歌隊的服裝樣式定制的。他們都在夸張地表演，只有小穆始終隨意。尤其是在跟她說話時，他們確實都很像精神病人。她對他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要跟我談什么藝術(shù)人生。后來，她跟他聊到此事時說過，我真嚴肅起來，他們是會緊張的，因為我一眼就能看穿他們的把戲，而且吧，我這人其實翻臉挺快的……老陳呢，是個老好人，凡事喜歡面面俱到，像個老太爺似的，要是不把所有人的事都安排好了，他恐怕覺都睡不著……不過，讓我最不能忍受的，還是老陳當(dāng)眾贊美我……太尷尬了，我寧愿聽他說一晚上世界未來人類命運，也不想就這樣尷尬到死。

直到她那次休假來上海之前，他對她的印象，都來自那部紀錄片和那些照片?，F(xiàn)在，她穿著厚厚的白羽絨服，故意左右晃著說，你看我就跟個大熊似的，你想象不到外面有多冷，到處都有咔咔聲。看著她那活潑的樣子，誰會相信她有三十六歲呢？這還是素顏，只是抹了口紅。來上海那次，她甚至連口紅都沒涂。那五天里，有三天是她自己閑逛。來之前她就說過，你忙你的，不用管我的，我就隨便轉(zhuǎn)轉(zhuǎn)。他當(dāng)然沒問題。這次見面之前，他們在微信里已聊過很多次了。在她看來，同樣是搞藝術(shù)的，他跟他們還是不大一樣的。第四天是周六，她說我哪兒都不去了，咱們就在酒店里聊天好了。那是個青年酒店的標準間。她側(cè)臥在靠近房門的那張床上，而他則盤腿坐在另一張床上，相距不到兩米。就這樣，整個下午，都是他在講自己的人生故事。他很快就沉浸在自己已講得很熟練的故事里。聽他講完，她出了會兒神，然后說，藝術(shù)家就是藝術(shù)家，會講故事，有細節(jié)，聽著像看電影似的……你的名字，在酒局上可是高頻詞，沒認識你之前，我就覺得已經(jīng)跟你很熟悉了。隨后，她就講了從老家朋友們口中聽到的他的故事。不過，讓他有些失望的是，她講得有些零散泛泛，還會有意省略。天黑以后，她在黑暗里繼續(xù)漫無頭緒地說著那些朋友們的事，無聊的緋聞，背后的矛盾。他看到窗口浮現(xiàn)對面樓房的燈光，明亮得有些冷清。那天臨離開時，他本來是想邀請她次日到他工作室的，給她畫幅肖像，再送她一幅水彩風(fēng)景畫，可是等開口時，說出的卻是，你真的不餓嗎？她搖搖頭，一點都不餓，估計你餓壞了吧？他笑道，我也不餓。次日，也是她在上海的最后一天，他們都沒有發(fā)微信。等到晚上九點多，她才忽然發(fā)來微信：啊，我睡了一整天，本來還想去你那里的，現(xiàn)在好了，都不用想了，唉。他就回了個大笑的表情：我估計也是這樣，你肯定累了，就沒打擾你。她是次日早上七點多的航班，這意味著五點之前就要去機場。為了避免出現(xiàn)早起困難，她決定不睡覺了，反正已經(jīng)睡得夠多了，看幾部電影，就可以去機場。你有什么好片子推薦嗎？他想了想，是要看老的，還是新的呢？她回復(fù)，都行啊。他就在網(wǎng)盤上找了幾部市川昆的片子，把鏈接發(fā)了過去。不過啊，她回復(fù)，然后沉默了良久，又補充道，我在跟你說這些的時候，其實也還有點恍恍惚惚的，特別像是在夢里，哎，我感覺我的腦子肯定是短路了。他想了想，回復(fù)道，我也有這種感覺，我是說，像在夢里。

從候機大廳走到地下停車場里，不過十來分鐘的路，他已被凍得渾身發(fā)麻了，捂在耳朵上的雙手也漸漸失去了知覺。她的那輛紅色特斯拉里放了很多雜物，有小食品、礦泉水、時尚雜志、醫(yī)療專業(yè)書、圍巾、紙巾和濕紙巾、布藝小熊和猴子、幾件衣服，還有一雙高跟長筒皮靴……等她把副駕駛座位上的東西都扔到后排座上，他才坐了進去?？照{(diào)熱風(fēng)拂面而來。太冷了，他摸了摸下巴，胡茬都是冷的。離開機場沒多久，車子就駛?cè)肓烁咚俟?，遠光燈的長長光柱輕微地搖晃波動，在黑暗里劃出一道略有些彎曲的光槽。四周的天際倒是有些微亮的紋絡(luò)在不時顫動，再往上一些，仔細看的話，還能看到些細碎的星星，都不像是靜止的，而像是在以極為緩慢的速度滑落。他把座椅靠背向后調(diào)了調(diào)，然后長舒了口氣。想想上次她到上海已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他就不免感嘆時間太快了。很多人都是這感覺吧，她說。在暖風(fēng)吹拂下，沒過多久他就有些犯困了。看著遠光燈束的盡頭，以及四面反復(fù)圍攏包裹著車子的黑暗，他漸漸有種被什么聲音催眠的感覺。到處都很堅硬。一切都在輕微搖晃。好像有座巨大的冰山，漂浮在黑暗的深處，正在向這里無聲靠近。半睡半醒間，他覺得好像是坐在高鐵列車里，正穿過長長的隧道……半個多小時后，他忽然醒了。側(cè)過頭，他看了看那張被儀表盤光映得綠瑩瑩的臉。我睡著了，他像在自語，還聽到了自己的鼾聲。她笑道，確實有，不過很輕。通過眼角余光，他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其實是有些嚴肅的，之前的笑意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不知是專注開車所致，還是心情又發(fā)生微妙的變化……這張臉，現(xiàn)在看上去其實是有些線條偏硬的，不像之前那么生動了，就好像此時在她身邊坐著的并非久違的好友，而是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男人，她只是出于禮貌才沒露出厭煩的表情。不，她還沒結(jié)過婚呢。不像他，已結(jié)束了第二段婚姻。你要是想抽煙，她忽然說道，可以開點車窗。他搖搖頭。沒關(guān)系的，她說，我爸坐我車時也會抽煙的。他笑了笑，我在試著戒煙呢。啊，能戒嗎？她有點意外，我以為你已經(jīng)忍不住要抽一根了呢……不過我倒是知道咱們那個群里已經(jīng)有幾個人是真的戒掉了，是不是人到了某個階段，就容易這樣呢？不知道，他想了想，我也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念頭……現(xiàn)在我鼻子里都是空調(diào)熱風(fēng)的味道。什么味道？她有點好奇。大概就是，他有點茫然地說道，有點像是，發(fā)熱的新皮革，類似的那種味道吧。

車已進入城市的遠郊。那些路燈的橙色光芒似乎只能照亮各自下面的一片白雪，略微縈繞到旁邊的黑色樹枝，它們讓這冷硬的空間似乎有了那么一點點溫度。馬路上車很少，也沒有人影，兩側(cè)有很多光滑發(fā)亮的黑色冰堆。路面幾乎看不到冰雪的殘留。他們說的話很少，斷斷續(xù)續(xù)的。讓她有些奇怪的是，他要住酒店，而不是去父母家。顯然，她已經(jīng)忘了他之前跟她說起過，他母親前年就過世了，老父親隨后就住進一家養(yǎng)老院，留下的那套房子里還存放著幾代人的舊物，還沒來得及清理。正如她忘了他曾暗示過她，要是走漏消息給老陳，對于他來說，相當(dāng)于在還沒進入這個城市之前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就這樣，他回來，已不再是秘密，后天下午三點，他不得不去參加那個展覽的開幕式，還有晚上的酒局，以及最后在老陳工作室的喝茶、聊天。他想象著哪些人會出現(xiàn)，會聊到什么話題，在什么環(huán)節(jié)興奮，在什么時候都陷入沉默。大家不見面的時間越久，重復(fù)的內(nèi)容就會越多，沉默的時刻出現(xiàn)得就會越早。不過，今天老陳在群里始終沒有提到他回來的事，他還是頗有些意外的。這時，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了老陳的光頭，還有臉上明顯增多的皺紋。不過相對來說，在這群朋友里，多數(shù)人都比老陳顯老，還沒到五十呢，頭發(fā)都花白了。當(dāng)然這也不意外，人要是一年到頭只見那么幾個熟面孔，是很容易變老的。這是他的觀點，陌生人能讓人年輕，見過的陌生人越多，就越不容易變老。其實他也有幾根白頭發(fā)了，只是不明顯，隨手梳理幾下，就看不到了。車里一直在播放音樂，先是巴赫的鋼琴曲，她說是古爾德彈的。后來是管風(fēng)琴曲，沒完沒了的，是誰說過的，永恒的縫紉機？他沒想到她會喜歡巴赫。太老了。他很久沒聽音樂了。他裝作很入神地聽著，后來甚至還提議聽一聽那部《馬太受難曲》。哦，她找到并播放了幾分鐘后說道，這個太沉悶了，不是我的菜，我還是喜歡那些……抽象的，輕松些的，用老陳的話來說，就是有數(shù)學(xué)感的，不要聽這種想要講什么故事的……估計你們搞藝術(shù)的人會喜歡這種，哦，我記得，你以前就說過的，你的那些畫，背后都藏著什么故事。末尾這句，讓他有些尷尬，他竟說過如此愚蠢的話。但從她的視角來看，他好像是又在走神了。

你真不去展覽現(xiàn)場了？下車前，他忍不住又跟她確認了一次。不去了，她有些倦怠地搖了搖頭，我去不去，又沒什么區(qū)別，你不一樣，你去他們會很高興的，肯定要請你講話的……老陳提到你時，經(jīng)常喜歡這樣來收尾，人的成功都是有原因的……所以你看，我把你回來的消息走漏給他，也不是沒道理的。車子停在酒店大堂門口。她打開后備箱，他拎出旅行箱，把背包掛在拉桿上，聽到身后的轉(zhuǎn)門啟動，就又打量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跟她道別。她坐進車里，搖下車窗，側(cè)仰起頭對他說，太冷了，進去吧，明天我們再找時間聊后面怎么安排。他點頭，揮手。在酒店前臺辦理入住手續(xù)時，已是夜里十點多了。老陳來了電話，我們還在做最后的調(diào)整，這里沒有暖氣，都能把人凍死……我剛才把一些照片和短視頻發(fā)給你了，先感受一下氣氛……后天下午兩點，等你過來我們再交流吧，你是有國際視野的……哎，你要是早點告訴我，我就去機場接你了，不過你要是不累，我這邊結(jié)束后可以去酒店看看你，現(xiàn)在還有些懸而未決的事，他們傍晚來視察了現(xiàn)場，對有些作品欲言又止，說明天再議，我感覺還是有可能會有點麻煩的，畢竟他們對于自己看不懂的東西還是很容易緊張的。他說，好，好的，好。他的心情比之前明朗了些。他們，他琢磨這個詞，他們。前臺女服務(wù)員指導(dǎo)他對著攝像頭做完了人臉身份核實。接過套著硬紙殼的房卡，他對著手機說，好的，好的。大堂里的空調(diào)暖風(fēng)有些微弱，來到電梯口那里，還能感覺到貼著大理石地面漫進來的寒氣。電梯里充滿了濃郁的香水味。等電梯門關(guān)上，他才想起剛才跟他擦肩而過的兩個姑娘濃妝掩飾下的臉。從造型的角度來說，她們的整容其實都不算成功，鼻子的塑造尤其不自然。這樣想著，他看了看電梯里鏡面壁里自己的臉。幾分鐘后，他已在大床上躺著了，看著天花板，看著中央空調(diào)的風(fēng)口，有根灰色的細布條在那里劇烈地舞動。

睡了？他給她發(fā)了微信。寂靜的房間里，空調(diào)熱風(fēng)嗡嗡地吹著。某種空白感慢慢包裹了他。過了很久，她才回復(fù)，啊，才看到，剛在洗澡，吹頭發(fā)，然后是洗衣服。這種濃郁的日常氣息讓他意識到，之前的空白感，其實就像個很大的括號，需要他填充答案，否則這一天就不會結(jié)束。他跟她說，老陳說在布展現(xiàn)場呢，要是結(jié)束早，就過來酒店看我，可都到現(xiàn)在了，還沒動靜呢。她回了兩個省略號。你啊，他接著又寫道，就像個鐵路上的扳道工，隨手那么一扳，列車就改變了路線。過了好半天，她才回了個省略號。他接著回道，后天去看展覽，跟他們聚會，再聚會，弄不好兩天就排滿了。她回了個捂臉的表情，又補充道，我錯了，忽然有種搞砸了的感覺。不過，她沒有跟他說晚上老陳給她打過電話的事，因為放下電話后，她就去洗澡了，洗了很久，出來時腦袋暈暈的。他發(fā)了個大笑的表情，咳，沒什么，我其實挺喜歡將錯就錯的。又過了十多分鐘，她才回復(fù)道，要是我沒回你，那就是睡著了，我隨時都有可能睡著的，完全阻止不了，是那種轟然倒塌的感覺，不過你可以繼續(xù)說你的。他不困了。再說點什么呢？哦，他想起這次出發(fā)前的事，早上起來，他忽然去翻了翻冰箱，發(fā)現(xiàn)有很多東西過期了。冷藏室里的果汁、牛奶、面包，冷凍室里的魚、肉、雞翅、排骨。于是他就花了半個多小時，把這些東西裝到兩個大垃圾袋里扔掉了。等從老家回來后，他要做一次徹底的清理，把家里那些不用的東西都清理掉，太多了。想到這個事情，他其實想表達的是對時間流逝的震驚——人已經(jīng)被時間甩得很遠了，怎么都趕不上。打完這些字，他看了幾遍，最后卻沒有發(fā)出，想了想，又刪掉了。后來，在濃重的困意里，他發(fā)了句：你家冰箱里，有過期食品嗎？其實，他原本想發(fā)的是，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老陳坐在他的床邊，抽著煙，也不說話。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好像已進入了臨終時刻，在醫(yī)院里，而老陳是唯一來跟他道別的。老陳一聲不吭，他也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這樣想著，他就有些莫名的傷感，隨后就醒了。黑暗中，他按亮手機屏幕，四點十五分。老陳在凌晨三點零七分發(fā)過一條語音，剛結(jié)束，但還有些問題，只能明天解決了……你要是辦完事還有時間，就來現(xiàn)場吧，這是地址。后面是個定位圖。老陳的聲音有些嘶啞。上次回來，是三年前的春節(jié)，大家在老陳的工作室里喝茶、彈琴、唱歌，一切都美好得近乎虛幻。他感覺他們過得好像都挺滋潤的，不過，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衰老的來臨。他覺得自己的狀態(tài)仍舊比他們年輕，不只是頭發(fā)還黑著，他還能慷慨激昂，還能熱淚盈眶。跟以前一樣，當(dāng)時他也是避免談?wù)撟约海徽務(wù)撟约旱膭?chuàng)作和作品價格……當(dāng)然更不會說他有三年多沒賣掉作品了；代理畫廊在忙于捧年輕藝術(shù)家；租金上漲，住了五年多的大工作室換成小得多的，結(jié)果單是存放作品就用掉了大半；畫廊老板淡定地告訴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周期性的，就像吃回轉(zhuǎn)壽司，要再次吃到你想吃的，就得耐心等它慢慢地轉(zhuǎn)過來。沒問題，他說，我有耐心。兩年前的夏天，他跟這些朋友們在線討論過展覽的事，花了很多時間，結(jié)果卻不了了之。后來，他給老陳發(fā)了條微信：想來想去，發(fā)現(xiàn)自己終歸是個畫畫的，做不了多少事。到了后半夜，老陳才回復(fù)了一個字：嗯。后面還跟了個握手的表情。

上午八點三十五分，小穆在微信里說，我的冰箱里也經(jīng)常會有過期食品，尤其是冷凍室里，更多，放進去就忘了……當(dāng)然我是不管理它們的，因為負責(zé)清理的是爸媽，但他們還會把冰箱重新塞滿。他醒了一下，看過微信，又睡了。等到電話鈴聲把他吵醒時，已是中午了。老陳打的是房間座機，他的手機靜音了。老陳本想跟他一起吃中飯的，但想想還要處理些布展的問題，就只能算了。沒問題，他說，我也要去外面辦事呢，要不咱們就明天現(xiàn)場見吧。老陳沉吟了片刻，也行，反正明天晚上是要一起喝酒的。好的，他說，那就明天見。放下電話，他忽然輕松了很多。老陳沒提開幕時要他講點什么，這是否意味著沒有這個環(huán)節(jié)了？其實，他還是有準備的，關(guān)于國內(nèi)當(dāng)代藝術(shù)，關(guān)于老友們的創(chuàng)作、問題意識，他們并沒追隨時代潮流，也沒有被時間擊穿，像防波堤一樣堅定地守著荒涼的海岸線，這里不是旅游景點，而是野海（這個詞用得好，他想），當(dāng)代藝術(shù)并不一定非要指向具體作品，完全可以指向人的存在、人的沉默……比如在那部紀錄片《小穆跟她的朋友們》里，只有小穆不是搞藝術(shù)的，但誰會覺得她不是藝術(shù)家呢？她沒有來現(xiàn)場，可是，我相信大家都能感覺到她的在場。想到這些，他有點興奮，他們肯定想不到我會如此收尾的。好吧，這個場景估計不會出現(xiàn)了。一些沒有發(fā)生的事，完美地消解了他計劃好的事。后來，他點開老陳的公眾號，找到那展覽的預(yù)告文章，快速地翻閱。他們的頭像，用力的簡介，還有作品圖……展覽名字是《消音器》。要轉(zhuǎn)發(fā)嗎？他有些猶豫。這時，小穆發(fā)來了微信：后天晚上，你來我家吃飯吧，酸菜燉排骨，這是上次就跟你說過的，可以兌現(xiàn)了……另外，還要跟你說說我昨晚的夢，我開車呢，回頭再聊哦。她接著就發(fā)來個只有十幾秒鐘的視頻，拍的是正前方十字路口，紅燈變綠燈，導(dǎo)航是小女孩的乖巧聲音，前方左轉(zhuǎn)……

他不知道還能做點什么。展覽是明天下午的，飯局、茶局是明天晚上的。小穆的家宴是后天的，中午或是晚上。下午兩點多，他叫了輛車，讓司機去河堤路，然后就一直向東開，直到快要出城的時候，再轉(zhuǎn)回到酒店。他沒別的想法，就是要看看冬天里河邊的風(fēng)景。那條河已經(jīng)整體冰封了，有些地方甚至都已凍裂了。司機叼著煙說，從大的裂縫里都能看到河底，凍透了。冰河的表面都是積雪，仔細看去，能看到很多過河的人留下的腳印。有幾只黑烏鴉無聲無息地落在河邊的樹冠上。車子前方開始出現(xiàn)城郊景象時，他并沒有提醒司機掉頭。等到司機忽然想起來他的要求，就回頭問他，咱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他才恍然醒來似的說，好，回吧。在回來的路上，他睡著了。后來，他迷迷糊糊地聽到收音機里的音樂聲，還夾雜著司機手機微信群里一些人的語音聲，有種緩慢下滑的感覺在他的身體里彌漫著，就像在潛水，他感覺自己在向下深入，光線暗淡，水泡的輕響，然后有個女聲，不是她放的那句，倒是有點像是她車里的導(dǎo)航軟件發(fā)出來的，聽著很幼稚的女聲：當(dāng)丁達爾效應(yīng)出現(xiàn)的時候，光就有了形狀……前方兩百米左轉(zhuǎn)。

展覽現(xiàn)場是在十公里外的耐火材料廠的廢棄車間里。出租車大約走了一半的路程時，老陳發(fā)來微信語音：出來了嗎？他回復(fù)已在路上，走了有一半了。老陳又發(fā)來語音：是這樣的，事情有了變化，現(xiàn)場就先不要去了，電被廠方拉掉了，還在跟他們交涉，不過估計是沒什么戲了……有點荒誕，我們還是晚些在飯店碰頭吧，地址我發(fā)你，離你酒店只有五公里，你可以先回酒店休息，晚一些我們出發(fā)時，你再過去吧。他看了下老陳發(fā)來的地址，然后在叫車軟件里修改了目的地。放下手機，他看著外面流動的冰冷景物。天是明朗的藍，陽光清亮淡薄。這種好天氣里，好像不應(yīng)該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啊，你看這陽光。她又在微信里發(fā)來語音，后面是個只有幾秒的視頻，仍是十字路口，綠燈變成了紅燈。隨后的一條有十幾秒的視頻里，她拍攝的是樹枝間閃爍的金亮陽光，要是不仔細看的話，會以為是有成群的金色蜜蜂在那里團舞，還發(fā)出嗡嗡的響聲。他重放并仔細聽著，應(yīng)是空調(diào)風(fēng)聲。他發(fā)語音告訴她，展覽開不成了，老陳說的，我還沒到那里呢，現(xiàn)在是去吃飯的地方，等見到他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這么早去飯店做什么呢？她發(fā)來語音問道。他說反正也沒別的事，回酒店待著又覺得麻煩，干脆就過去等著了。過了幾分鐘，她才語音道，這倒是真挺有意思的，什么都沒發(fā)生，就結(jié)束了。他問她要去哪里，感覺她在路上很久了。她說我?guī)缀跏莾纱未┰搅苏麄€城市，從東到西，再從西到東，不過這也說明咱們這地方確實不大……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你，因為我什么事也沒辦成，就是空跑了一大圈兒，就當(dāng)是在享受這好天氣吧，你看啊，到處都像是透明的、發(fā)光的。他說我現(xiàn)在是什么都不用想了，一切都簡化為一頓晚飯了。不過，想想后天晚上那頓酸菜燉排骨，他覺得似乎一切都在意外地回歸正軌。后來，坐在那個有兩張大圓桌的包房里，他跟服務(wù)員要了壺茶，坐在窗邊，天空的顏色在逐漸變淡、變暗。零下二十六度。老陳在微信里告訴他，還在跟廠方交涉，估計要遲些到飯店了。他回復(fù)，等你們。當(dāng)最后一抹微紅的光暈在對面樓頂玻璃上隕落的瞬間，他忽然感受到了這種寒冷的真切與現(xiàn)實。他拍了張暮色降臨時的照片，還有這空蕩蕩的包房里那些桌椅的照片，發(fā)給了她，然后寫道，我在面對這些空桌椅。

老陳他們是晚上七點多到飯店的。八個人，他都認識。他們脫掉大衣或羽絨服時抖落了寒氣，都是疲憊而又嚴肅的樣子。就這些人，一桌夠了，老陳低聲告訴服務(wù)員，然后從背包里掏出罐茶葉，讓服務(wù)員泡上，又掏出兩瓶茅臺。老陳努著嘴，嚴肅而又平靜，似乎在暗示一切都已過去，他們出現(xiàn)在這里，在他面前，都保持著應(yīng)有的尊嚴。其他人的表情漸漸松弛下來。他能做的，就是在默默的注視中暗示某種對他們的肯定。要是你在，他給她發(fā)微信，估計氣氛不會這樣，大家剛進來時的樣子，很像是死了一位共同的好友……估計將來要是我不在了，他們都未必會這樣的表情。她始終沒回復(fù)。他忽然想起，從他發(fā)完那兩張照片之后，她就再也沒回復(fù)，兩個多小時了。等熱菜上齊，老陳就端起酒杯，看著他說，大家都是老兄弟了，不用客套，今天，至少咱們還有這頓酒，可以定定心心地喝，來吧兄弟。他跟在座的其實都有兩年多沒見了。他逐個點頭致意、寒暄，然后再碰杯。有幾個人客氣地說，點到為止，點到為止。老陳笑道，主要是這酒我只有兩瓶，咱們慢點喝。在跟大家交換了近期藝術(shù)圈信息后，說到行情的糟糕，他說他認識的藝術(shù)家們都是幾年沒開張了。沉默了片刻之后，大家表示，都不容易，所以更需要抱團取暖。老陳聽罷搖了搖頭，這還是表面問題。隨后老陳就跟大家討論起這次展覽的作品。他聽著，不時點頭，或?qū)Ｗ⒌乜粗详惖谋亲?。實際上他在想的是，她為什么不回復(fù)呢？為什么老朋友們聚在一起，會覺得有種陌生感？他甚至想到那個沒開成的展覽現(xiàn)場，陳列在那高大舊廠房里的那些裝置作品，可他并不想去點評它們。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藝術(shù)家都不要談?wù)撟约夯騽e人的作品……所有的研討會在本質(zhì)上都是虛偽的，還不如去聊八卦呢。她就說過，他們在講他時，多數(shù)都指向他那豐富的感情生活，很少提及他的藝術(shù)。聽著大家單調(diào)的討論，他不時點點頭，看著老陳耐心地安撫大家的情緒。真的，老陳忽然對他說道，盡管你離我們很遠，但我們從來都當(dāng)你是我們的一員，是我們的一面鏡子……你的成功是不需要我們多說什么的，關(guān)鍵還是你能讓我們保持某種警醒……我一直都記得去年那次視頻會議時你的發(fā)言，尤其是最后的那段話：我們必須警惕那種穩(wěn)定而又舒服的狀態(tài)，就像警惕精神與肉身的腐朽，否則很快就會墜落的，從這個時代的表面，就跟灰塵一樣，一陣輕風(fēng)就能把我們吹掉。其實，他挺想告訴大家，他現(xiàn)在的想法，已跟那時不一樣了，要是現(xiàn)在重說，會是這樣的：一切都是無所謂的，沒人能阻止腐朽的到來，所有的穩(wěn)定與舒服，都是短暫的，也很值得珍惜。我們會像墻皮那樣剝落，變成碎片。但他沒說。去老陳工作室時，已是夜里十點多了。除了他，只有三個人響應(yīng)了邀請。在老陳那輛吉普車里，他跟兩個人擠在后排。途中誰都沒說話。這種沉默的形狀和質(zhì)地，就像這輛冬天里塞滿人的吉普車。工作室在北山腳下，屬于農(nóng)民自建的二層樓房，前后都有院子，養(yǎng)了四條德國黑背大狼犬。老陳按密碼鎖開了大鐵門，一個大黑影就出現(xiàn)在老陳的肩頭上，樓里透射出來的光照亮了它呼出的熱氣。他下意識地后撤了兩步。老陳說放心，就算它們急了互相咬，也不會咬人。他們小心地穿過院子，它們都已退入了黑暗。

直到午夜十二點多，她才回復(fù)了微信。當(dāng)時他正在聽老陳講本地藝術(shù)圈的事，為了防止自己露出困意，影響老陳的興致，他只能讓自己保持表情嚴肅。她猜對了，他還在跟老陳他們在一起，并且已經(jīng)困了，但又不得不堅持下去。然后她說我其實也差不多要睡了，累了，晚上十一點多才從爸媽那邊開車回來。洗漱完畢，她坐在床上發(fā)了會兒呆，竟沒想明白自己這一天都忙了些什么。不過，那個夢，她還是記得的?，F(xiàn)在之所以還給他發(fā)微信，主要就是為了說這個夢：你不用回復(fù)，只要看著就可以了，我不想打字，只能發(fā)語音了，你就麻煩一下，轉(zhuǎn)成文字就好了……那個夢是怎么開始的，我其實也想不起來了，清楚的記憶點，是我爸媽突然來到了我家里，說要住一周，照顧我。我一想，這下完了，我跟你說好了要來吃酸菜燉排骨的，他們來了，你也就來不了了。怎么辦？后來我就打電話問你，飯是暫時吃不上了，那就說說你想去哪里轉(zhuǎn)轉(zhuǎn)吧。然后你就告訴我，有個北山寺，據(jù)說香火很旺，但這并不是你想去的主要原因，你又不是信徒，根本不在乎什么香火不香火的，引發(fā)你的興趣的，是那寺里的住持，那人是你初中同學(xué)……你說他原本是個混混，十八歲就被判了刑的，說是十年，但三年多就出來了。然后這人消失了六七年，等再出現(xiàn)時，已成了出家人。那北山寺，原本很小，也很破舊，里面很多年都沒人打理，這人來時，是拿著住持任命文件的，就這樣，用了三年，把這寺重建了起來。有一天上午，我開車接了你，按導(dǎo)航指引，去了那個寺。當(dāng)時好像已是中午了。那座寺，是從山谷底部開建的，然后從山門往上，逐級上升。我們走了好半天，才來到大殿門外。這時里面出來個小和尚，說住持在里面等你，但只能你自己進去。沒等你說話，我就說，那我就在外面等你好了。那天其實還挺冷的，我來回走動，也不知過了多久，感覺腳都凍木了的時候，那小和尚又出來了，他跟我說，您那位朋友不走了，他決意出家了，這是他的手機，他讓我交你保管。我驚呆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课医舆^了你的那個手機，回到家里，我其實一直在琢磨，要不要把你那手機密碼破解了？結(jié)果就失眠了。直到黎明時，我都還沒有睡著。后來，在黑暗中，你的手機屏幕忽然亮了，我以為有微信，就拿起來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它對著我的臉就做出了人臉識別，然后竟然解鎖了……最后我好像是忍不住偷看了你的好多條微信，甚至還有好幾年前的，結(jié)果就在某種不安的感覺里忽然醒了。

老陳的工作室還有地下一層，以前是用來存放雕塑作品和材料倉庫的。后來被老陳改造了一番，還搞出個標準的壁爐，就在靠近天井的那個落地窗戶旁邊。過了午夜，氣溫在繼續(xù)下降。坐在客廳里，感覺暖氣和空調(diào)似乎都在失去作用。于是老陳就把大家?guī)У搅说叵乱粚?，隨即就點燃了壁爐里的木柴。大家在壁爐這里圍成半圈后，老陳取出珍藏多年的蘇格蘭威士忌，說是有泥炭味道的，要小口慢品。他平時雖說不像老陳那么懂酒，但也還是能嘗出這酒的醇厚的。他沒想到的是，到了這個時候，老陳的精力依舊充沛，沒有絲毫的倦意。另外三位則似乎都有些精神恍惚。在品嘗威士忌時，沒人說話。他腦子里縈繞的仍舊是她的那個夢，還有那個北山寺。他已用手機搜過了，本地并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寺廟。那北山里倒是有幾座寺廟的，還有座道觀，他都沒去過。而出現(xiàn)在她夢里的他那位被判過刑后又出家的老同學(xué)，其實在現(xiàn)實中倒是有原型的，只是后來失蹤了，并沒有出家。他跟她講過這個人的故事嗎？他記不清了。壁爐里的火越燒越旺。老陳不時填進大塊的木柴，濺起很多火星，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大家都像老陳那樣，把腳擱在粗木茶幾上。有兩位竟然就這樣睡著了，另一位也是近乎半睡半醒。老陳抽著煙斗，注視著爐火出神。不知是威士忌的作用，還是由于琢磨她的那個夢，他完全不困了，也在注視著爐膛里的熊熊爐火。就這樣，快到凌晨三點時，那兩個睡著的人忽然都醒了，跟另一個人一起告辭，熬不動了。老陳看了看他，咱們還可以繼續(xù)。他點了下頭，好。等送走那三位，重新坐下來，老陳又給他倒了點威士忌，然后舉杯，敬你，敬所有的意外……咱們能坐到這個時候，還有話可說，可以了。他喝了口酒，搖頭笑道，至少到現(xiàn)在為止吧，在我這里確實是沒一件事不是意外的……我這次事先沒說要回來，是因為我只有兩天時間，要去看望老父親，還要處理父母那套房子，然后就要趕回上海處理別的事……房子買家是小穆幫忙介紹的。老陳點頭道，小穆都告訴我了，她說跟你也道歉了，那我也得說聲抱歉了，展覽沒開成，還浪費了你這么多時間。這么講就遠了，他說。老陳歪了下頭，明白，不說這些了。他把腳搭在了茶幾上，爐火的熱流從腳底到臉龐為他罩上一層無形的暖膜。過了好半天，老陳忽然脫離了沉默，說起了小穆，這姑娘啊，是真的好，我們都喜歡她……你也看過那個紀錄片了，那還真不是拍著玩的，我剪這片子，是當(dāng)成作品的，里面的每一幀畫面，我都反復(fù)琢磨過……在她面前，我們都是病人，就這么簡單。昨天都很晚了，我還跟她在微信里聊到你呢，很不容易，這么多年，所有的成就，別人看到的只是光環(huán)，但在日常層面，你的腳也還是踩在別人看不到的淤泥里。聽到這里，他忽然笑了，神情已近乎傲慢。老陳默默地抽著煙斗。他問老陳，你那投影機好用嗎？他進來時就看到挨著天井的落地窗上方有投影幕布卷軸，還有對面吊著的投影機。我想看看片子，他說，等天亮了再回酒店。老陳愣了一下才說道，好用。然后就翻出遙控器，啟動相關(guān)設(shè)備，降下幕布，調(diào)出影院頁面，演示了操作方式。又往壁爐里扔了幾塊大木頭之后，老陳說，這樣到天亮你都不會冷的……你真的不困嗎？他笑著搖頭道，真不困，你去睡吧。老陳耐心地把煙斗清理干凈，又把茶幾上那些酒具茶具都弄到樓梯下面的水池里。走到樓梯的一半時，老陳停下腳步，回頭問他，你準備看什么片子呢？他側(cè)仰起頭，慢悠悠地說道，你可能想不到，《星際穿越》，我失眠時的常備選項。

他在微信里跟老陳道別，說已在機場了，正準備登機。其實，他還在那家酒店里呢。他又住了三天，但從未出去過。離開的那天早晨，氣溫已升至零下十度。坐出租車去機場的途中，他點開微信，發(fā)現(xiàn)她的設(shè)置為三天可見的朋友圈仍是空的。在過去的三天里，他沒給她發(fā)過信息，也沒打過電話。她也是如此。這也算是某種默契？他們就好像都掉到了某個時空間隙里，發(fā)不出聲息。登機時，他發(fā)現(xiàn)這個航班的機組人員跟來時是完全一樣的。當(dāng)航班按塔臺指令朝著跑道滑行時，它的轉(zhuǎn)彎動作讓他有種錯覺，現(xiàn)在所經(jīng)歷的，不過是那段來時場景的倒回而已。在飛機上，他打開一部厚書，放在小桌板上，可是沒過多久就睡著了。好像什么夢都沒有。開始降落時，他醒了。幾分鐘之后，他仍覺得腦袋里空蕩蕩的，耳朵有些嗡嗡回響，機艙里的聲音變得很遙遠。航班落地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她發(fā)微信，內(nèi)容他在登機前就想好了：那天晚上，在老陳的工作室，就是那個有壁爐的地下室里，我后來是一個人看電影到天亮。看的是《星際穿越》。當(dāng)時就想發(fā)微信給你，問你能否猜到最讓我傷感的是哪個場景？這個片子，我在電影院里看過三次，在電腦上看了不知有多少次，但實際上沒一次是看完整的，沒錯，每次看的過程中，我都會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后再繼續(xù)看……有幾次，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電影正好在那一段，就是庫珀跟艾米莉亞逃離那顆被黑洞俘獲的有千米巨浪的星球，回到了持久號軌道艙里時，迎接他們的那個神情呆滯胡子都白了的黑人科學(xué)家羅米利告訴他們，已經(jīng)過去二十三年了。想想看，這是時間問題，還是感覺問題？或者說，是別的什么我們不知道的層面的問題？一直到現(xiàn)在，到此刻，我都還在琢磨，可是什么也沒能琢磨明白。還有，我喜歡給這個片子作曲的家伙，他叫漢斯·季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