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得后:年輪中的文壇往事
編者按:花城出版社“《隨筆》文叢”近日出版了王得后先生的《年輪》,該書收錄魯迅研究專家王得后多年以來的重要文章,共分作者自述、師友記事、來往信札三部分。《年輪》中,王得后先生與眾多學界親朋友人的交往歷歷在目,記錄了大量知識界的親歷往事,為一個時代的文化記憶提供了個性化的注腳。王得后先生整理《年輪》一書的過程中,學者趙園女士提供幫助,并撰短文附在書末。經(jīng)出版方授權,中國作家網(wǎng)特遴選趙園女士文章發(fā)布,以饗讀者。題目為編者所擬。
《年輪》,王得后 著,花城出版社2023年7月
二〇二一年春節(jié)前后,著手為得后編一本隨筆集。他已出版的著述以魯迅研究、雜文為主,或?qū)⑸⑽碾S筆與雜文混編,缺少一種較為嚴格意義上的“隨筆集”, 不無遺憾。
《年輪》分為三輯:自述、懷人、書札。自述一輯以憶舊文字為主,有對故鄉(xiāng)對早年生活的回憶,也有此后職業(yè)生涯、所歷政治運動的回憶,另有與從事魯迅研究有關的回憶。事后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應林賢治先生之約為其主編的《散文與人》寫散文,是得后寫此類文字較為集中的時期。那些文字大半收入二〇〇六年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的《垂死掙扎集》。沒有了林賢治先生的催稿,即再無寫這類文章的興致,更多的往事湮沒在了歲月風塵中,漸就模糊。據(jù)我的經(jīng)驗,寫作賴有機緣。某種狀態(tài),過此即難以再有。倘得后能將這類文字寫下去,會更為可觀的吧。得后的老鄉(xiāng)張國功先生注意到了這組文章,在自己所編《文筆》上發(fā)表過一篇《得后先生的“鄉(xiāng)愁”與隱痛》(見該刊2015年秋之卷)。
不像我的散文多以身歷為材料,得后較少談論自己,家居也難得講述往事。“殘生碎片”,是得后自己用過的題目。那些回憶確系“碎片”,其間有諸多空白,卻仍可看出一個人一生的大關節(jié)目。即如《寫在〈魯迅教我〉后面》,將最初被魯迅吸引,直至撰寫第一篇嚴格意義上的魯迅研究論文(《致力于改造中國人及其社會的偉大思想家》)的過程,敘述較詳,直可由此線索鋪陳“一個人的學術史”。只是得后已無力更無意于此了。那篇后記元氣淋漓,激情四溢,應當處在最佳的寫作狀態(tài)。
三輯中,第二輯收入文章較多。關于李何林先生的三篇,《一個人的學問、信仰和作為——埋在我心中的李何林先生》寫在李先生去世之初,其他兩篇則補充了細節(jié)。關于王瑤先生的兩篇,《王瑤先生》收入最早出版的王先生紀念集,寫作時間稍后的《夕陽下的王瑤先生》敘事更綿密。此外,所寫鐘敬文、楊霽云、李長之、周海嬰,日本學者中島碧、伊藤虎丸、丸山昇諸先生,都是他尊敬的師友。
他感念的師友,鐘敬文先生、啟功先生、李長之先生,是他北京師范大學的老師。得后一生崇仰魯迅先生,對于自己的老師鐘敬文、李長之先生涉及魯迅的公案,不但不回避,且致力于還原真相——卻又非所謂的“辯誣”,而是力圖澄清事實,校正成說,盡弟子對于師長的一份責任。尤其對于鐘先生,不厭重復,一寫再寫,念茲在茲,情見乎辭,于師弟子一倫(不在五倫之內(nèi)),可謂無憾。對于導引他從事魯迅研究的李何林先生,他私淑的王瑤先生、楊霽云先生,無不一往情深。這份深情,非我所能及。
此輯收入四篇關于啟功先生的文章,是由他關于啟先生的十余篇中揀選出的。那一代老先生,得后的確對啟先生感情更深,愛其人,也敬慕其學問、著述。對啟先生的書法作品、論書論畫自述平生的詩詞,摩挲玩賞,不欲去手,其中的一些可謂爛熟于心。諸篇涉及啟先生的性情、情感、思想淵源。由其中發(fā)表于《書城》雜志的《詩思詩語中的人性人意之論——紀念啟功老師》,可知他關于孔孟老莊的某些見解。 得后曾不厭其煩地強調(diào)啟功先生“思想家”的一面。啟先生是否思想家,不妨見仁見智;對得后的論述,他人或不以為然。甚而至于魯迅是否可稱“思想家”,也曾有過爭論——無非將“思想家”置于其他“家”之上,以為這一名特別尊貴,容不得擅用。倘沒有此種等級意識,則以啟先生為“思想家”未為不可的吧。
未收入此輯的,有一篇題為《我敬我愛元白師》。如果說得后對李何林、王瑤先生的感情更是“敬”,對啟功先生確實又“敬”又“愛”,甚至非“敬”“愛”所能形容。這種一往情深,想必有更深的緣由,固然因服膺啟先生的學問,更有可能被啟先生應世的智慧所吸引,那種或與歷史、家族背景有關的通達透徹。入世既深而又能出乎其外,尤其跳出來反躬自省,稀有難能。我還猜想得后的嗜讀啟作,與他的耽嗜《老子》不無關系。所謂“世緣”,都絕非偶然,或根于性情,以至前世未了的什么情,是我所不能知的。
為某拍賣會拍賣偽托啟先生書法作品一事,得后前后寫了四篇雜文,乃受啟先生之托。我怕他惹禍上身,兼以不懂相關法律,勸他罷手,他謝不能。有事弟子服其勞,何況受命于啟先生!此事后來的發(fā)展,或非他當時所能逆料。還記得相關機構介入,有人登門詢問事由。
第一、二輯諸篇,內(nèi)容或有重疊,卻因各有他篇所無的細節(jié),也就保留了。寫作的時間點不同,筆調(diào)即有差異,細心的讀者當能察覺。自述的文章較少,懷人之作中的自述,或可補其不足。我寫過一組短文《讀人》。這是個可以做下去的題目。讀人,未必不也是讀自己。讀自己心儀的人物,往往包含了自我期許以及遺憾。由此看得后懷人的文字,多半能得其實的吧。
得后的習慣,每信必復,也以此要求他人。我一再告誡他適可而止,以免使通信成為對方的負擔。他生長舊式家庭,早年曾習字。手寫的信,有些可能還存留在世間。電子文本中亦多書札。斟酌再三,僅將其與日本學者木山英雄先生間的書信作為一輯,省去了取舍的麻煩:既因他對木山先生的特殊感情,也因其中有二〇〇八年的幾通圍繞木山先生《北京苦住庵記》,內(nèi)容較為集中。另一較為集中的,是二〇一五年關于得后正在進行中的有關魯迅與左翼關系的考察。可惜這項考察因得后的眼疾而被迫中斷了。相關書札中兩個學人不避分歧,開誠布公而不勉強求同,也是我以為值得看重的理由。那是真正的交流,伊藤虎丸先生所說“心的交流”,充滿了和煦的人間氣息。若不嫌夸張,是否可以作為日中學人間學術、思想交流之一例?此外,選擇得后與木山先生間的通信,也因木山先生的人格魅力與幽默感,以及他別有韻致的日式漢語。他由得后那里得知了編隨筆集的計劃,二〇二一年年初的信中說,“我衷心歡迎且恭喜重新編輯您的散文集的計劃。至于只把您和我的往來信編輯來公開的奇想,則一想到極不高明的漢文不禁臉紅起來,雖然,一面也不無愛惜您我之間友誼記憶的心情”。我將此輯編完后發(fā)給木山先生,不免惴惴,猜想或許會被拒絕。直至三月,收到木山先生的信,才放下心來。木山先生竟同意了。至于木山先生所說我為得后編隨筆集不失為“佳話”,我回復說,真正的“佳話”,是日中兩個學人間的情誼與文字緣的吧。
得后與木山先生的書信往來起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電子文本要到二〇〇五年學會使用電腦后才有。還記得最初的信函中,木山先生說得后給了他“清風也似的印象”,我因此用了“清風也”調(diào)侃得后。遺憾的是,紙質(zhì)的信固然沒有保存,即電子信件也不完整,或有復信而無來函,或有來信而無回復。因系私人信函,引文有未注出處者,我補了注。此外,木山先生的書札格式較特別,我改為中國讀者習慣的格式以及標點;至于木山先生使用的繁體漢字未轉(zhuǎn)換成簡體,則出自我的一點私心,怕一經(jīng)轉(zhuǎn)換減損了味道。
收入隨筆集諸篇,我校正了若干處誤排,其他則盡可能保留時代、世代、個人的痕跡。收入此書的部分文章寫在使用電腦之前,將其中的幾篇轉(zhuǎn)換為電子文本,賴有我的小友杜英和石藝璿同學的幫助。
編此集時看到,得后的那些電子文本,字越寫越大(以至用黑體),篇幅越來越短。那是他視力衰退、使用電腦日漸吃力的時候。他和我都不能接受口述、由他人整理的方式。我則幾乎所有已發(fā)表的“訪談”均屬筆談。錢理群曾建議與得后對話,由年輕人記錄整理,得后拒絕了。他原本計劃就“立人”寫一本小冊子(《寫在〈魯迅教我〉后面》),未能如愿。他說曾想寫一本關于啟功先生的小書,因眼疾不得不放棄了——所有這些,也像已在進行中而未及完成的關于魯迅與左翼的著作(他也說是小冊子),都是他的遺憾。當然,遺憾不止于此。他在紀念伊藤虎丸先生的文章中說:“人生苦短,遺恨卻太多。不必臨終彌留之際,就在年老體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時候,檢點平生,能夠沒有想做而尚未動手做,或沒有做到,或沒有做好和已經(jīng)無力補救的事嗎?或正要著手而機緣已逝,都是多大的悔恨啊。”
所幸錢理群于近期編了一本得后《魯迅研究筆記》并自任評點,不但可稍補遺憾,且見出摯友間圍繞魯迅這一共同議題的思想切磋。也如木山先生與得后間的交流,不失為佳話的吧。
二○二一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