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與王久辛及《狂雪》有關(guān)的佚信佚文佚詩
今年是昌耀逝世二十周年,更是王久辛抒情長詩《狂雪——為被日寇屠殺的30多萬南京軍民招魂》(以下簡稱《狂雪》)發(fā)表三十周年。令大家鮮為人知的是,作為中國詩壇兩位優(yōu)秀的、重要的詩人,昌耀和王久辛不但是一對知心、知音的“忘年交詩友”,而且還圍繞《狂雪》這首優(yōu)秀抒情長詩書寫了一段令人感動的詩壇佳話。
一
1990年3月的某一天清晨,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89級學(xué)員、青年軍旅詩人王久辛放下剛寫完的長詩《狂雪》的詩筆,興沖沖地給著名詩人、《人民文學(xué)》編輯部詩歌組組長韓作榮打電話:“大哥啊,我寫了一首長詩,特棒啊。我要給你送去,你不出去吧?”韓作榮在電話里回答:“好,來吧,我等你。”
進了門,按耐不住創(chuàng)作喜悅的王久辛未等韓作榮倒茶,便按住他,給他讀詩。韓作榮在桌前閱讀的過程中,王久辛的心忐忐忑忑,坐立不安。結(jié)果,將近一個小時啊,韓作榮一句話也沒說,看了一遍,翻過來又看了一遍。終于,轉(zhuǎn)頭的同時將一只手按在稿子上,對王久辛說了一句讓他激動不已、狂喜不已的話:“不錯,這首長詩我們發(fā)了”。
1990年,《人民文學(xué)》第7、8期發(fā)表了這首占去7個頁碼500余行的長詩《狂雪》。這首長詩以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為創(chuàng)作背景素材,通篇彌漫著悲憤的色彩和正義的情緒,并憑借發(fā)人深省、振聾發(fā)聵的思想性和令人驚嘆、精湛奇絕的藝術(shù)性而受到了詩壇大家和廣大讀者的高度評價,從而成為了一首載入中國當(dāng)代詩歌史冊的愛國主義經(jīng)典詩篇,歷久彌新,流傳至今。從此之后,王久辛躋身中國詩壇實力派詩人陣容,先后出版了版詩集《狂雪》《狂雪2集》《致大?!贰断慊杲馉N燦》《初戀杜鵑》《對天地之心的耳語》《靈魂顆?!返?部,散文集《絕世之鼎》《冷冷的鼻息》《他們的光》,文論集《情致?格調(diào)與韻味》等。其中,詩集《狂雪》榮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
而在長詩《狂雪》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中,有一位著名詩人熱心參與其中,不但高度認可《狂雪》的詩學(xué)價值,而且親筆撰寫評論文章,支持王久辛詩歌作品研討會的召開。
這位著名詩人,來自青海,名叫昌耀。
王久辛與昌耀結(jié)緣于1987年。那一年,身為青年軍旅詩人的他調(diào)到蘭州軍區(qū)機關(guān)工作。當(dāng)時,青海有一位詩人叫祁建青,既是王久辛的詩友,更是昌耀的鐵哥們之一。經(jīng)過他的介紹,王久辛和昌耀一見如故,從此成為了互相通信、互相切磋、互相交流、互相欣賞、互相敬重的“忘年交詩友”。
而我,則十分有幸地成為了昌耀與王久辛這對“忘年交詩友”友情的見證者。
二
2018年7月8日上午,由于正在撰寫關(guān)于詩人昌耀的系列文章,我到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搜索與昌耀有關(guān)的詩集與信札信息。結(jié)果,在一家書店發(fā)現(xiàn)了一本昌耀的《昌耀抒情詩集》增訂版簽名本和一封昌耀寫給詩人王久辛的書信原件。看見這一書一信,我的眼前一亮,心里一喜。
這本由青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昌耀抒情詩集》增訂版是簽名贈送給一位叫陳源的人。在扉頁上,昌耀的簽名如下:
人民日報社 陳馀先生教正 昌耀 一九九0.十.十五
除了昌耀的這段簽名之外,扉頁上還有王久辛的補遺文字:小注:陳源兄:我給昌耀寫信,由于字草,誤將你源字寫成馀字,昌耀兄來信要我在題簽之頁作一小注,并更改一番,遵此雅意,小弟欣然命筆記之,還望源兄多多海涵。一九九0年十一月四日于北京。久辛字。
另外,網(wǎng)上同時出售一封昌耀1990年10月30日寫給王久辛的書信原件,全文如下:
久辛兄:您好!
10月24日信悉,我還以為郵去的書仍在途中,不料您已寫來回信。非常高興,謝謝!
我與朋友書信往來多愛稱兄道弟,無論長幼、性別多以“兄”相呼,有時則稱“弟”,誠如所言,感到親切,更有別一種感受:我在青年友人面前也似乎更“年青”了。對方若系尊者或尚存“心理距離”,對尊者一般則稱之“先生”,表示我之“誠惶誠恐”。你我之間從一開始我就直覺到?jīng)]有此種“避諱”必要,果然是吧?
贈陳源①先生的書籍已題作陳馀(源)先生了,如果您在我簽名的那一扉頁空白處將此事以數(shù)十字扼要記敘一番,以代補正,不是更有意義嗎?這更增加了紀念價值。這恐怕是不曾有過的創(chuàng)舉?當(dāng)然,還得請您代我向陳源先生致歉。
目前我將著手編選個人作品精選集,“附錄”部分收有對拙作的評論文章,我擬將大作《好一個》②收入。這本集子是應(yīng)北京詩友之約而編輯,至于在哪兒出版,可是結(jié)果如何尚不得知,我本沒有這種興趣,(出版此書僅為友人盛情難卻,再次從命作一嘗試,而前幾年編迄的兩個集子至今沒有消息,也只好對友人之約從命)。
您可想而知,我的創(chuàng)作也是很疲沓的。一年多之前寫作的一首一百六十多行的《哈拉庫圖》,據(jù)聞將擬發(fā)今年第十二期《詩刊》,稍短的一首《頭戴便帽從城市到城市的旅行》將發(fā)第二期《中國詩酒》③,另有一組《酒杯》及七首近作,將發(fā)在明年的第1期《詩潮》,配發(fā)李萬慶④先生評論一篇,此外還有一篇談“西部詩”的文章將發(fā)在今年末一期《山野文學(xué)》⑤。僅此而已,謝謝您對拙作的關(guān)注。
向軍藝的詩友們致候!
如握!
昌耀
90.10.30
①陳源:原名陳原,《人民日報》社文藝部編輯。
②《好一個》:王久辛1989年5月18日撰寫的評論昌耀詩歌文章,原題目《好一個“時間跨度”》,后刊登在《青海日報》。
③《中國詩酒》:由大道文化有限公司1989年10月創(chuàng)辦,江蘇徐州詩人雪兵主編。
④李萬慶:遼寧詩歌評論家。
⑤《山野文學(xué)》:地質(zhì)礦產(chǎn)部文聯(lián)創(chuàng)辦的文學(xué)雙月刊。
三
拜讀了這封昌耀寫給王久辛的書信之后,頓時引起了我的濃厚研究興趣。
7月9日,為了考證這封信和這本書的真?zhèn)?,我給王久辛發(fā)去微信,請他詳細談?wù)勥@件事的始末。結(jié)果,王久辛在微信中向我講述了書、信的來龍去脈:
是有這么回事。我給陳原的信和書也流到外面了……估計是陳兄自報社退休離開崗位時遺失。這兩封信湊到一起,還原了一個真實的故事:即,我向陳原推薦了昌耀,他說不知道,于是我便向昌耀索要了簽名書。誰知我字撩草,昌耀誤以為是“馀”字,故簽名有誤。我去信告訴昌耀后,他囑咐我在簽名處作一個小注,會更有意義。我手里還有五六封昌耀給我的信。十幾年前,班果要出《昌耀詩文書信全編》征集時,我人在北京,而書信在蘭州,故未寄給他。我是前年才回蘭州搬家的,當(dāng)時我住在軍區(qū)政治部大院宿舍,人奉調(diào)到北京后,軍區(qū)清房時將我的東西全部放入一個大庫房,與其他人的東西堆在一起!丟失了很多包括曾來德、任惠中、蒙子軍等送我的書畫作品和自有年冊的所有郵票,包括猴票和五個整版的龍票、山茶花小型張首日封若干。上周詩人翼人告訴我,他給我的詩集和親筆信,被掛在網(wǎng)上買五千塊!令我慌恐之極!真是對不住昌耀,對不起翼人兄弟!這是我的疏忽導(dǎo)致的結(jié)果,我向天地保證:決無不恭的萬分之一丁點的心,敬望海涵。我的信的右上角:附昌耀先生的信。說明此信是我將書和昌耀先生的信一并寄給陳原兄長的。
在王久辛的微信中,有一段話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眼球:“我手里還有五六封昌耀給我的信。十幾年前,班果要出《昌耀詩文書信全編》征集時,我人在北京,而書信在蘭州,故未寄給他。”看了這段話,我開心極了:王久辛居然還珍藏著五六封昌耀的書信原件。要知道,昌耀存世的書信在經(jīng)過時間的淘洗之后,已經(jīng)所剩無幾。而王久辛手中珍存的昌耀書信更顯得珍稀寶貴,尤其對于今后研究昌耀更是難得的第一手資料。于是,我請求王久辛兄,能否將昌耀的書信找到,并給我拍照發(fā)來。
這一找,整整找了兩年。這一等,整整等了兩年。
四
時隔兩年之后的2020年8月6日,我意外地收到王久辛兄的回信:
紅偉,你好!最近整理舊物,翻找了一下跟昌耀的通信,一直記得你說的那個事。就找到了這幾封。因為后來我畢業(yè)以后,在《西北軍事文學(xué)》當(dāng)主編期間,后來又來回調(diào)動,丟過兩次書、信,所以大量書、信都找不到了。這個是在軍藝期間的那部分,還能找到,好在最重要的是對《狂雪》的評價,和理解、認識、評論,這個比較珍貴。
同時,他通過微信給我發(fā)來四封珍貴的昌耀書信??粗珪诺恼掌?,我欣喜若狂。
昌耀寫給王久辛的書信均寫于九十年代初期,其中,兩封信寫于1990年,兩封信寫于1991年。下面,全文抄錄如下:
第一封信:1990年10月15日
久辛兄:
您好!
大札由貴部郭毅①兄親自帶往我省作家協(xié)會,然后由人轉(zhuǎn)給了我。您發(fā)在《青海日報》的大作②我早就拜讀過了,給了我不少鼓勵。至今印象深刻。承您向在京的朋友們談及拙作并引起了他們的興趣,無疑是為鄙人尋求友聲,我又是如何感謝哩。您在信中囑咐的事其實是我個人自己的事。我如何可以不遵照辦理哩。我僅要解釋一點,青海人民出版社尚欠我一筆書款,我擬用這些錢再買若干拙著《詩集》③。一個月又二十天,我跑出版社八九次,不是張三生病就是李四出了遠門,直到今天我才拿到書兩捆,且是由我打了欠條才放行。他們欠我的書款若用于買這些書綽綽有余,何以還要打欠條?因為有權(quán)結(jié)賬的王五到成都開會去了,只好如此變通。不然我還得等下去,故此我今天才能了此贈書的心愿。請多諒察。
贈給彭程等三位朋友④的書也一并寄給您吧,可在便中捎給他們,并請致候。人民日報社陳馀同志的名字不會是我誤認了吧?您的字跡我頗費辯識,我不敢確定是馀字還是鷗字,若寫錯了,請代我道歉。
借此機會也為這本詩集作一廣告:青海人民出版社圖書服務(wù)部書庫尚存此書324冊,該部可為朋友們辦理郵購。
再次向您表示我的感謝。
望多賜教。
如握!
昌耀
1990.10.15
①郭毅:青海某部隊?wèi)?zhàn)士,王久辛詩友。
②《青海日報》的大作:王久辛評論昌耀詩歌的文章《好一個“時間跨度”》。
③《詩集》: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昌耀抒情詩集》增訂版。
④彭程等三位朋友:王久辛將《昌耀抒情詩集》分別贈送給《光明日報》社文藝部編輯彭程、《人民日報》社文藝部編輯陳原、《中國青年報》社文藝部編輯王長安,熱心向他們推薦昌耀的詩作。
第二封信:1990年12月22日
久辛兄:
11月30日札及評論文稿①已收到多日。這期間我去了青海鋁廠,返西寧后又有些瑣事急需辦故復(fù)信遲了。另外也是為復(fù)信做了些“準備”,即查找“紫金冠”資料,幾天過去一無所獲,故復(fù)信一遲再遲。
兄在文稿中稱紫金冠是一種植物“盛開的真實靈性的花朵”,也許另有所本?但我之所以截取“紫金冠”一詞卻是作為一種無可攀摘的至美的象征物使用。這個詞就本義而言應(yīng)是指稱金制冠冕,而“紫金”恰是金中極品,故尤其貴重。我揣摩紫金冠當(dāng)是赳赳武士所戴的金盔一類。我的理解僅源于小時候從童年伙伴那里聽來的炫示個人武功的一句話:“倒踢紫金冠”。所以那“紫金冠”在我的意念里是非常華美的,其高遠境況若凌霄作灼灼搖動的星座,可望而不可即。這幾天我認真查閱了一些可能得到的辭書,如《辭?!贰掇o源》《宗教詞典》《中國佛學(xué)大詞典》《中國古代服飾史》《俗語詞典》《文化辭典》《切口辭典》等等。昨天在一家書店見到架子上擺有一本《國語辭典》還以為是臺灣出版物,請營業(yè)員取來一閱,回說是日語辭典遂作罷。我很感慨了一番,看來辭書雖多,但終究不甚詳備,以至這么美麗的一個詞也無可覓處。這一辭條或語條(“倒踢紫金冠”)一時恐也難得查到了。貴藝術(shù)學(xué)府、京中飽學(xué)之士、京劇界武生前輩或可代為一詢?
紫金冠在我不僅太美麗且太具美之包容了。
對于兄以一知己人特為撰寫的這篇評論稿(若避開對拙作的夸獎不論)我以為足可稱簡括得本(誡如副題“印象”標(biāo)示),全篇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您告訴我,擬在規(guī)格高一些的報紙發(fā)表,我猜想也是出于抬舉我吧?我又豈好不聽?wèi){您的意思去辦?
謝謝。
我的詩集②尚未編訖,一擱就是幾天,幾十天,恐已錯過“詩叢”主編者們的約定了。如果是這樣我卻異想天開,打算索性單獨覓一出版處,兄可知“行情”如何?我這冊詩集選輯個人自1955年以迄而今的200首詩作,附錄部分收存幾位朋友寫的評論稿,訪問記。全書約計10——15印張,大32開本。此書若得出版將是我詩作最為完備的選本。我深知自己在出版行業(yè)的活動能力幾等于零,但我也無妨一試?望兄與朋友們也給我出一點主意。
直到不久前我才從《文學(xué)報》得知《人民文學(xué)》今年的一期“合刊”載有兄之力作《狂雪》,我將在借得雜志后拜讀(該刊停止向我贈閱約已兩年了)。
附呈鄙人小照一張以為留念,新年在即,謹為預(yù)祝
年禧!
昌耀
1990.12.22
寄我的原稿有兩處筆誤:正文第1頁第3行“紫金冠”誤作“紫金寇”。第7頁倒數(shù)第5行“健康”誤作“建康”可改一下。
① 評論文稿:王久辛評論昌耀詩集的文章——《昌耀的魅力——讀〈昌耀抒情詩集〉印象》。該文刊登于1991年7月《中國青年報》。
② 詩集:未出版。
第三封信:1991年2月21日
久辛兄:
春節(jié)好!
1月6日信函早就收到了。您讓我為您的即將舉行的作品討論會①寫點評論文字,盡管我不是這方面的合適人選,但作為朋友總為您已取得的成就感到由衷的高興,故在讀信之初就已默認您之指命了。猜想學(xué)院還在放假,您或不在校,故遲至近日才將這篇短文寫出。但我又有點猶豫不決:此文是否為您所需?此文不是一篇嚴格意義上的評論稿(本人才疏學(xué)淺,不敢妄為評論家的事業(yè)),僅可看作一則讀書隨感,——由讀大作而想到了其他的一類事或讀過的書,幾離題萬里。但我的本意也在側(cè)重于對大作的的總體感受,評價是確定的,是無疑的,是當(dāng)之無悔的,而后談我的希望,即我所希望的最佳效果。的確,我對您抱有更高的期許,而愿您不以目前的成果為滿足,故又著重談了一些我的設(shè)想,以期對您日后思路的展開有所啟發(fā)。您不會誤解我的本心吧?切望理解。
另:南京陷落日期據(jù)可靠史料記載是在1937年12月13日,與大作所記1938年12月13日不符,這一疏漏是令人遺憾的。
兄的“詩歌作品討論會”或已舉行?籍此機會謹向您致以熱烈的祝賀,并請代向與會諸位詩家致候。
短文今隨信寄出,望賜教。(我擬投給《青海日報》,可行?)
如握。
1991.2.21
第四封信:1991年3月17日
久辛仁弟:
3月4日函悉。
謝謝你對我那篇短文①的稱道。我無理論素養(yǎng)或眼光,“跟著感覺走”而已,僅從一讀者角度談了一些感受,我怕引起你的誤會,又在給你的信中作了一些解釋。然而事實證明我的擔(dān)心本屬多余,你原不乏從諫如流的氣度。我相信你的抱負。
這篇文章若有報刊愿為發(fā)表我將無任歡迎。不然,我可
送省報社。一旦有消息請通知一聲。另外,文稿還有兩個字抄錯了,近日才為我發(fā)現(xiàn),請代用紅筆改一下:
第3頁14行:
“驢日的戰(zhàn)爭”改作“驢造的戰(zhàn)爭”
第3頁18行:
“成為時?!备淖鳌俺蔀闀r尚”
請千萬別忘了改正,要不“成為時常流行”是怎么也念不通的。謝謝。
近一時期來確乎忙一些,常常蒙頭轉(zhuǎn)向,顛三倒四,請原諒。
預(yù)祝你的作品討論會取得成功!
如握!
昌耀
1991.3.17
①短文:昌耀評論王久辛的詩歌評論《《狂雪》讀后》。
昌耀寫給王久辛的五封書信,是五封充滿了詩友之間真誠情誼的書信,字里行間洋溢著一種惺惺相惜的友情。在時隔多年之后拜讀,依然能夠深切地感受到昌耀對王久辛的器重與欣賞和王久辛對昌耀的熱愛與敬重。
據(jù)考證,昌耀寫給王久辛的五封書信,被《昌耀詩文總集》(增編版)遺漏收入,屬于彌足珍貴的“佚信”。但是,令人遺憾的是:因為昌耀的離世,王久辛寫給昌耀的若干通信已經(jīng)無從查找,使得這一段佳緣留下了難以彌補的空白。
五
昌耀除了寫給王久辛的五封信之外,在1991年2月21日隨信寄來的,還有一篇當(dāng)年2月16日應(yīng)王久辛之約,專門給王久辛作品討論會撰寫的一篇詩歌評論《《狂雪》讀后》的手稿。
關(guān)于《《狂雪》讀后》這篇詩歌評論文章撰寫的來龍去脈,據(jù)我了解,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
王久辛的長詩《狂雪》在《人民文學(xué)》發(fā)表后,在國內(nèi)詩壇得到大家的高度評價,更是在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產(chǎn)生了很大反響。為此,文學(xué)系的老師們提議召開王久辛作品研討會。著名作家、時任《人民文學(xué)》主編劉白羽先生寫了一封信,給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感謝軍藝培養(yǎng)了青年作家、詩人陳懷國、薛曉康、王久辛。《人民文學(xué)》程樹榛主編帶著副主編王朝垠、崔道怡和編輯部主任韓作榮到軍藝恭送劉白羽的那封信,并在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訓(xùn)練部和全院召集的一個大會上進行了宣讀。劉白羽的這封信明確表示,《狂雪》是可以流傳后世的。當(dāng)時的訓(xùn)練部長趙驁以及文學(xué)系的老師,都說可以開一個研討會。王久辛聽了很激動,第一時間想到應(yīng)該請昌耀發(fā)個言。于是,他給昌耀寫了一封信,說軍藝準備要開自己的詩歌作品研討會,如果有可能會請他來。如果沒有可能,那就請他寫一篇文章。結(jié)果,昌耀在深入研讀《狂雪》之后,揮筆書寫了這篇題為《《狂雪》讀后》的詩歌評論,以不負詩友重托。
下面,現(xiàn)將這篇詩歌評論原文抄錄如下:
王久辛君的長詩《狂雪》是以“南京大屠殺”為素材的作品。
關(guān)于“南京大屠殺”,《辭?!愤@樣記載:“1937年12月13日,日軍侵占南京后,華中派遣軍司令松井石根和第六師團長谷壽夫等,對中國人民進行了長達六周的血腥大屠殺。集體槍殺和活埋的有19萬多人,零散被殺居民僅收埋的尸體就有15萬多具?!碑?dāng)年人們對此能夠輕松地說得出一句“觸目驚心”而能免于不被時人目作輕佻、淺薄、饒舌嗎?對于人人都在感知的事實如果不能即刻作出富有成效的反應(yīng),那么沉默就應(yīng)是更易于接受的心理。我不知抗戰(zhàn)文學(xué)對“南京大屠殺”有無直接反響或產(chǎn)生過有影響的力作,因存疑而查閱了巴金、沈從文、冰心等前輩資深作家的選集,僅從《麗尼散文選集》一篇寫于1938年12月的作品《江南的記憶》見出一點信息:
然而,強盜們用火與炮侵略到家園里來了,連湖水也從湖面翻騰著,直到湖底。
屠殺和奸淫!(多少個青年遭了殺害,多少個女人蒙了羞恥?。。?/span>
我也翻檢了一些詩集??蔀楣奈璧氖菑摹栋嘣娺x》一首寫于“1937年12月28日夜間”(時距“大屠殺”僅半月)的詩作《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看到了一名中國詩人在民族存亡關(guān)頭面對強敵屠殺與蹂躪難于自抑的一腔悲憤: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回蕩著雪一樣寒冷的旋律。
五十多年之后軍旅詩人王久辛君《狂雪》的發(fā)表是我能夠看到的徑以“南京大屠殺”為背景材料創(chuàng)作的唯一的一首長詩,而不無巧合意義的仍在那雪的意象的使用,但已洗卻了純?nèi)坏谋?,含蘊了勝利之師已為罹難者雪恥而有著的些許快慰。
也包容著別種情感色彩。
有理由相信今天的戰(zhàn)爭文學(xué)作家已不只是將自己的視角停留在緊張情節(jié)的捕捉、血與火的渲染以期英雄主義、愛國主義精神之高揚了,且已將興趣延伸到對諸如人類前途、現(xiàn)代戰(zhàn)爭倫理與人性主題的探求,而得收振聾發(fā)聵之功。不久前我觀日本電視劇《黑的雨》,末尾劇中人(廣島核能爆炸輻射受害者)有一段獨白就讓人長久回味,大意是說“屈辱的和平總比正義的戰(zhàn)爭好”,暗示未來的大戰(zhàn)將是一場不分勝負而同歸于盡的戰(zhàn)爭。但有關(guān)“安于屈辱”的說教終又使人莫衷一是??贾趹?zhàn)后一些對戰(zhàn)爭進行反思性表現(xiàn)的文學(xué)作品,這種心理矛盾可以解釋為戰(zhàn)爭文學(xué)作家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一廂情愿地強調(diào)人性升華的努力。他們的探求無論值得肯定與否,至少已使得戰(zhàn)爭文學(xué)具有了某種新的品格。但如何看待戰(zhàn)爭人們還是不甚了了,如:究竟我們在不可避免的反侵略戰(zhàn)爭中如何堅持并發(fā)揚傳統(tǒng)的愛國主義、英雄主義、為道義而戰(zhàn)的精神?究竟我們應(yīng)該如何保衛(wèi)或贏得和平?據(jù)聞海灣戰(zhàn)爭爆發(fā)以來,多國部隊由最新電子技術(shù)裝備施行的空中打擊已使得無辜民眾通常可能遭受的戰(zhàn)爭傷害減少到最低程度,因而這種軍事打擊手段似又合乎人道。現(xiàn)代戰(zhàn)爭觀念中的倫理之爭又如何不讓人困惑?
《狂雪》以一位當(dāng)今青年軍人對一次戰(zhàn)爭慘劇所作的別具眼光的投視也不免受制于當(dāng)今的某些觀念而懷有對事件本身超越的意圖,一方面色彩渾融駁雜,一方面或又讓人有所不慣(如“驢造的戰(zhàn)爭”之類)。但我要著重強調(diào)的仍是:《狂雪》是為一位懷有可貴的政治熱情的詩人寫作的可貴詩篇。是為一位可信葆有中國軍人明于榮辱、克盡厥職本色的詩人寫作的可貴詩篇。較之多年以來約摸成為時尚流行于詩壇的矯情造作、浮華不實風(fēng)習(xí),《狂雪》所體現(xiàn)的詩人與歷史、現(xiàn)實生活、國家命運休戚相關(guān)的價值追求尤其讓人感到可親。
《狂雪》以抒情見長,全詩在兩晝夜間一氣呵成,由此足可見出詩人揮灑自如的才情:
那夜 全是幼女
全是素靜的月光一樣的幼女
那疼痛的慘叫
一聲又一聲敲擊著古城的墻壁
又被城墻厚厚的漢磚
輕輕彈了回來
……
你聽 你聽
不僅聽?wèi)K叫 你聽
你聽那皮帶上的鋼環(huán)的撞擊聲
但《狂雪》的題材又是為史具而設(shè),讀者會投以更高期望。這樣,我又不無遺憾地想:假如再多留給作者一些工夫而不急于發(fā)表,假如作者更多著意人民的“歷史主人”地位,假如作者給予作為歷史主人的人民再以略多的酣暢筆墨,假如作者在處理這種具有史的潛質(zhì)的題材時考慮到紀實性,假如作者有意于立體藝術(shù)效果的嘗試,讓抒情與敘事并重融為一有機整體,《狂雪》的藝術(shù)感染力又將如何呢?我想到了蘇聯(lián)詩人勃洛克以十月革命人民起義為背景采用象征手法寫作的歷史長卷《十二個》,我是以戲劇、繪畫、多部樂章看待這部杰作:
黑色的夜。
白色的雪。
風(fēng)呀,風(fēng)呀!
人的腳都站不住。
風(fēng)呀,風(fēng)呀!
吹遍了上帝保佑的全世界!
……
嗒啦——嗒——嗒!
嗒啦——嗒——嗒!
……他們踏著威武的步伐在走——
后面——是頭餓狗,
前面——拿著血紅的旗子,
雪風(fēng)遮得看不見他,
子彈也不能傷害他,
他踏著輕柔的步伐,駕臨在雪風(fēng)之上,
雪花的細屑飛舞,有如珍珠,
他帶著白色的玫瑰花環(huán)——
走在前面——這就是耶穌·基督。
我還想到了馬克思著《法蘭西內(nèi)戰(zhàn)》、普·利沙加勒著《1871年公社史》,這兩本書即便是屬于政論、史著,我發(fā)現(xiàn)以作者飽滿的政治熱忱與雄辯文思撰寫的任一篇章片段都不難見出詩人的情愫,甚至于比號稱是詩作的作品更有資格被稱作詩篇。也是由于《狂雪》涉及的屠殺內(nèi)容讓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記述著凡爾賽軍人對巴黎公社社員血腥屠殺的這兩本著作。我曾為統(tǒng)攝于全書的那種只能為詩人所有的恢宏氣質(zhì)而驚異,感慨于集詩人、學(xué)者、革命家于一身的作者身份是一種很難得的完美結(jié)合。那么詩必意味著雍容大氣?那么詩必力戒自輕自賤或以插科打諢之類謔頭取寵?且讓我從《法蘭西內(nèi)戰(zhàn)》隨手抄錄一段以結(jié)束這篇隨感式的短文,試看馬克思又是以怎樣的辛辣、機警、不無嘲訕之情將紀事與抒情的詩意糅合于筆底:
……被解到凡爾賽去的第一批被俘的巴黎人,受到了令人發(fā)指的殘酷虐待。厄內(nèi)斯特·皮卡爾把兩手插在褲袋里,在他們的行列中間踱來踱去,恣意耍笑他們,而梯也爾夫人和法夫爾夫人則由她們尊貴的(?)女侍簇擁著,站在陽臺上面拍手喝彩,稱賞凡爾賽暴徒的卑鄙罪行。被俘的常備團士兵都被冷酷地一律槍斃。我們英勇的朋友、鑄工杜瓦爾將軍沒有經(jīng)過任何審訊就被槍殺了。加利費,他的那個在第二帝國的鬧宴上以無恥地賣弄色相聞名的妻子的龜奴在一篇宣言中夸耀說,正是由他下令把被他的士兵出其不意地包圍繳械的一小隊國民自衛(wèi)軍連同隊長和副官一起全部殺死。(引自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法蘭西內(nèi)戰(zhàn)》中譯單行本第50頁)
1991.2.16
附注:《狂雪》全詩約近450行,副題是“為被日寇屠殺的30多萬南京軍民招魂”,載于《人民文學(xué)》1990年7——8期合刊。
在這篇隨筆式的詩歌評論中,昌耀對王久辛的抒情長詩力作《狂雪》給予了實事求是、真誠坦蕩的評價,既高度贊譽,認為“《狂雪》是為一位懷有可貴的政治熱情的詩人寫作的可貴詩篇。是為一位可信葆有中國軍人明于榮辱、克盡厥職本色的詩人寫作的可貴詩篇。較之多年以來約摸成為時尚流行于詩壇的矯情造作、浮華不實風(fēng)習(xí),《狂雪》所體現(xiàn)的詩人與歷史、現(xiàn)實生活、國家命運休戚相關(guān)的價值追求尤其讓人感到可親?!蓖瑫r,又深入地指正:“但《狂雪》的題材又是為史具而設(shè),讀者會投以更高期望。這樣,我又不無遺憾地想:假如再多留給作者一些工夫而不急于發(fā)表,假如作者更多著意人民的“歷史主人”地位,假如作者給予作為歷史主人的人民再以略多的酣暢筆墨,假如作者在處理這種具有史的潛質(zhì)的題材時考慮到紀實性,假如作者有意于立體藝術(shù)效果的嘗試,讓抒情與敘事并重融為一有機整體,《狂雪》的藝術(shù)感染力又將如何呢?”
昌耀的一生,寫作的詩歌評論文章寥寥無幾。據(jù)考證,昌耀的這篇詩歌評論《《狂雪》讀后》,最終并沒有發(fā)表在《青海日報》以及其他報刊,更未收入昌耀的任何詩文選集中,從而成為了一篇鮮為人知的“集外佚文”。而據(jù)王久辛說,他已將昌耀給他的所有信件及這篇文章的原件,連同他珍藏的冰心、艾青、臧克家、孫皓暉、莫言等書法一起,捐贈給了“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珍藏。
六
作為一對“忘年交詩友”,昌耀與王久辛之間,不僅僅書來信往,更是詩來文往。
1991年7月,王久辛從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畢業(yè),回到了蘭州軍區(qū)政治部宣傳部《西北軍事文學(xué)》編輯部工作,并于1993年開始擔(dān)任《西北軍事文學(xué)》副主編(主編是軍區(qū)文化部長,掛名,實際上所有編輯工作都是王久辛負責(zé))。在主持《西北軍事文學(xué)》工作的時候,王久辛也是第一時間向昌耀約稿。
1993年7月,《西北軍事文學(xué)》第4期專門設(shè)立了“當(dāng)代詩卷”欄目,刊登了昌耀的《昌耀抒情詩十七首》,其中的篇目有《船,或工程腳手架》《邊城》《月亮與少女》《海翅》《激流》《寄語三章》《雄風(fēng)》《冰河期》《海頭》《明月情緒》《我躺著。開拓我吧!》《郊原上》《傘之憶》《馬的沉默》《浮云》《仁者》《卜者》。同時配發(fā)昌耀近照和題記:這里的詩作有的不曾正式發(fā)表,有的僅在小范圍內(nèi)被少數(shù)朋友所知,有的則是復(fù)經(jīng)我刪汰后的“新容顏”。我在整理自己的一本編年體詩選,記起詩人王久辛約稿,于是也記起擬收入拙集的上述諸種詩作,以為或可再作“亮相”?一個有名的(也是要命的)謎講一怪物晨起四條腿、中午兩條腿、日落三條腿,這里的詩作或也在客觀上描出了這一過程?但我卻要拒絕“三條腿”那樣的情形。
《西北軍事文學(xué)》刊登的《昌耀抒情詩十七首》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長達35年,最早的一首詩歌《船,或工程腳手架》寫于1955年9月,最晚的一首詩歌《卜者》寫于1990年1月。其中,經(jīng)考證,這首寫于1980年夏天的《馬的沉默》被《昌耀詩文總集》(增編版》遺漏收入,成為了昌耀鮮為人知的一首“佚詩”。
下面,將《馬的沉默》一詩抄錄如下:
有比馬的沉默更使人感動的么?
沒有風(fēng)。一線古銅色的云彩停在天邊
像是碇泊在海上的戰(zhàn)艦。
驀然,一聲悠長的顫音由遠而近,
消失了……這大自然迷離的音響
感化了草原。暮色漸濃……
但我沉默的伴侶還是無動于心,
仍將秀麗的長尾垂排在幾莖荒草。
是在思索?是在悔恨?是在期待?
似乎叱咤也不復(fù)使其抖擻,
雷霆亦不復(fù)使其感奮。
在它扎立的耳壑卻在回蕩著一代英雄的勛業(yè)
和使少年人熱血沸騰的劍器之鏘鳴
1993年,時值毛澤東主席誕辰一百周年。為了紀念偉人,王久辛精心組織策劃了“《毛澤東》同題詩13家”欄目,并寫信約昌耀創(chuàng)作。對于王久辛的邀約,昌耀十分重視,并認真地完成了《毛澤東》這首佳作,最終刊登在《西北軍事文學(xué)》第6期:
史詩中死去活來的一章翻揭過去。
但是覬覦天堂樂土的人們還在窺望著。
如若樂土福音是神性的培養(yǎng)基,
那么神性失落是好事抑或不幸?
我們曾有過無數(shù)執(zhí)著的使徒。
我們是以士兵的首級筑起老城的垛口。
人心不該冷凍。
鐘聲的召喚被饑渴的耳朵捕捉。
信仰是至上之然諾,一種獻身,構(gòu)成合力。
假如毛澤東今天從長眠的宮寢啟程
我不懷疑天下的好漢仍會隨他赴湯蹈火,
因為他——永遠在前面。
因為他,就是億萬大眾心底的痛快。
時間是成熟的發(fā)酵罐。
但時間不會從虛無生長出參天巨樹。
時間是一部蒸餾器,只有饒富魅力的精神
才上升為云霓,一種象征,一種永恒追憶。
苦悶的靈魂無需墓地,
但需在一個感覺充實的高境筑巢。
一篇頌辭對于我是一樁心意的了卻。
《毛澤東》一詩立意高遠,主題深刻,詩句凝練,情緒飽滿,堪稱是一首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完美結(jié)合的經(jīng)典詩篇。尤其是其中的四行詩句,抒發(fā)了大家的心聲,表達了大家的情感,產(chǎn)生了振聾發(fā)聵的效果。即使在時隔近三十年之后,依然如洪鐘大呂,回蕩在讀者的靈魂深處:假如毛澤東今天從長眠的宮寢啟程/我不懷疑天下的好漢仍會隨他赴湯蹈火/因為他——永遠在前面/因為他,就是億萬大眾心底的痛快。
對于這首昌耀名篇,王久辛給予了精辟入里的高度評價:
“昌耀的這首詩歌,他對毛澤東的認識,實際上是他對毛澤東所領(lǐng)導(dǎo)的革命的認識。這首詩信息量超級大,可以看出昌耀對毛澤東及中國巨變的理解和認識的深度,也可以看出來他對一種人物和歷史魅力的“服從召喚”的宿舍般的感知與追隨。這個才是真正的昌耀的世界觀?!?。
除了發(fā)表《毛澤東》之外,王久辛在同期的《西北軍事文學(xué)》上專門給昌耀開設(shè)了一個專欄《名家推薦》,將昌耀推薦的蕭青的散文《給古瓶》和昌耀的推薦信一并發(fā)表:
久辛兄:近好!
給你推薦一篇頗佳的抒情文字,文稿由我謄清,原件交作者自存,寄上的是復(fù)印稿,但也只投貴刊一家,請勿慮。希望貴刊能夠喜歡。但如果發(fā)表有困難,又可否將復(fù)印稿徑直退還給我呢?謝謝!
望予賜教!如握!
昌耀
1993.4.26
除此之外,據(jù)王久辛介紹,《西北軍事文學(xué)》此后還發(fā)表了昌耀推薦的修篁等作者的作品。由于他手里沒有合訂本,所以無法一一列舉了。如此看來,王久辛與昌耀的交流,是緊密的、而且是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無疑。
七
2000年3月23日,身患癌癥的昌耀難忍病痛,縱身一躍,告別人世。
聞此噩耗,王久辛為痛失昌耀這位自己最欣賞、最尊敬的詩友而悲傷不已。時隔一個月之后,他含淚書寫了一篇悼念昌耀的紀念文章《想象自己在昌耀先生墓前所致的悼辭》,發(fā)表在《綠風(fēng)》詩刊2000年第3期。在這篇悼念文章中,王久辛充滿真情敬意、充滿真知灼見地給予了昌耀恰如其分的評價:
詩人昌耀先生終于離開了這個讓他倍感傷痛又滿懷深情摯愛的世界。盡管這個世界從來也沒有公正地對待過他,而他卻以一位殉道者的頑固與剛強,視而不見地?zé)o視著那些詩壇上的小丑、文痞和政客。他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以更大的寬容、適度的忍耐。昌耀先生寬容了那些因無知而愚昧的人們,原諒了那些仍身處第三世界而顯得自私與貪婪的知識同類,甚至理解了初級階段的種種令人感到無法理解的野蠻與粗暴,等等。昌耀是博大的、深邃的,同時又具有與整個國家的貧困階層相似的憨厚與勤奮,也正因此,他的詩著才具有了深厚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雙重品格。他的詩著沒有游戲性,但顯然具有脫凡超俗的意味。他拒絕熱鬧,討厭各種各樣的詩歌主義與幫派體系,他像魯迅先生一樣,具有特立獨行的自主自立的“醒來人”的明智與豁達。他的斗爭精神表現(xiàn)在他全部詩作中人性的深度與對苦難的深刻反省與藝術(shù)的無與倫比的卓爾不群的表達。昌耀先生沒有私敵,但他有痛恨的人事,即使對那些令人無法容忍的人事,他也總是把希望寄托在人類的文明早日到來——在心里“阿門!阿門”地默禱,希望這類人事能夠伴隨著人類文明的早日到來而自覺地消失。昌耀先生使我想到了印度的甘地先生,他們雖然屬于各不相同的兩個國度,但他們的精神卻驚人的相似。昌耀先生生前未能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在我看來,這不是昌耀先生的遺憾,而是諾貝爾文學(xué)獎評獎委員會的遺憾,甚至可以說是整個人類文明的遺憾。盡管制造這個遺憾的世界并不知道它們犯了多么巨大的錯誤,但是昌耀先生從來也沒有在意包括這一崇高榮譽在內(nèi)的所有榮譽的與之失之交臂。是的,昌耀不介意給予他的任何榮譽,因為榮譽從來也不是單純的榮譽本身,而是這一榮譽所具有的對于人類文明與進步的象征意義。如果抽去了這至關(guān)重要的意義,那么任何榮譽的獲得又與失去有什么區(qū)別呢?以這種認識來看待昌耀先生生前所遭受的冷遇與無視,那么,我們就會為昌耀先生一生的清白而慶幸,慶幸他沒獲得在世人看來無比崇高而實際上卻充滿了庸俗與乏味的各種榮譽。他孤獨地?zé)o援地走完了他的人生,卻留給了我們無比高大與完美的人的形象。昌耀不僅屬于中國,而且屬于世界。雖然這樣的評價未必能夠得到更多的人們的認同,但我相信,時間將證明一切,因為理解與認識一位從來都身處文化邊緣的偉人的過程,肯定是需要漫長的時間的,盡管看到這一點的已不止一人。這很像人們對魯迅先生的認同,他離開我們的愈久,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他離我們愈近,他的靈魂會在他的肉體消失了若干年之后仍然縈繞在我們的心靈深處,并在我們的筆下顯現(xiàn)出他偉大的精神光芒。昌耀先生終于離開了這個使他的靈魂倍受摧殘與折磨的世界,他像一位中世紀的騎士那樣,騎著他的駿馬,光榮地走過了生命的“凱旋門”。我分明看到,他的同道們站立在道路的兩旁,以無比真誠的熱烈的掌聲,歡迎他終于脫離了苦難的人生。從人道的角度來評價詩人昌耀先生的仙逝,我以為正應(yīng)如此。讓我們眼含熱淚,為他的遠去而鼓掌!愿昌耀速朽吧。我以為他不會希望自己不朽,因為只有他和他的詩速朽了,才正符合昌耀先生為詩為人的理想,我們的世界才可能變得更人道,同時也更美麗。然而,這要等到何年何月呢?希望是美麗的,因此,希望又是不朽的。又因此,昌耀不朽啊!
正如王久辛預(yù)言的那樣,時間終于證明了昌耀是一位杰出的詩人。
而在時隔昌耀逝世二十年之后的今天,重情重義的王久辛依然深深地懷念著這位“忘年交的詩友”,依然深深地堅持著對昌耀的敬仰和對昌耀詩歌的欣賞,依然深深地難忘昌耀的詩歌給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和對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王久辛真摯地說:
他的那些詩,有點像生鐵掰斷以后呈現(xiàn)出來的那種毛茸茸的暗亮的光、那種熒光閃爍的感覺。他的句子出來帶著一種仙逸之氣、帶著古人的那種仙風(fēng)道骨。但是他寫的又是現(xiàn)代詩,是新詩,所以他的詩既有古典的文字煉字的那樣一種字斟句酌的精致,他寫完一首詩后,不是輕易拿出去發(fā)表,而是反復(fù)刪改,直到滿意才拿出來。他的確是即興式寫作,這是現(xiàn)代的,沒有問題,但是他寫完之后就放著,沉淀著,然后增刪修改,既有古代才子的那種揮灑自如,深愛無疆,又有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理性審慎、斟酌考究、用心用智。有人說昌耀是西部的代表性詩人,他不是,他是中國的代表性詩人。他的詩很大氣,這個大氣不是張揚的那種大氣。他的詩就像打了人一悶棍一樣,穩(wěn)準狠,有力道的進入人心。他不像別人,大棒子很用力地打過來,結(jié)果大棒子都打散了而被打的還紋絲未動。他不是,他是一棒子打下去,棒子沒有散,依然很堅挺、很瓷實、很硬朗,而所打擊的地方卻是一個很深很深的洞窟……他的每首詩讓人讀完之后,都會很重地在人心上留下烙印。他的詩是默然而出,不動聲色,相比那些大棒子打出去,“砰”地一下自己先散了的東西,他的詩是不僅無聲之中給你打一個窟窿,而且自己還皮毛未損絲毫。所以昌耀的大氣是經(jīng)得住時間檢驗的這樣一種有力道的大氣?!哆呹P(guān):24部燈》、《一百頭雄?!贰ⅰ秲?nèi)陸》、《高車》等等,他的意象一旦出來,就帶有一種標(biāo)志性、放射性、照耀性。他的詩,對于語言和意義,包括文字給人的感覺,他都會很在意。他真的不是很隨意的詩人,所以昌耀,即使你發(fā)現(xiàn)他有錯別字,那也一定就是那個字,毋容置疑。再就是昌耀那種入骨的細膩,也是令人驚嘆的,他的長短詩里有很多很細膩的東西,那種東西是和靈魂膠合在一起的,確實是絕無僅有的。而且他很在意自己語言的那種凝練度,高度的凝練,所以他的詩內(nèi)斂,非常內(nèi)斂,即便是那種嚎叫式的東西,但是他始終都是壓著的、含著的嚎叫,是非常有力度的,這也是昌耀的一個特點。昌耀的第三個特點,我覺得就是他的以天地相接的那樣一種對于神秘境界的一種敬畏。由心的敬畏,由字與天地人神的敬畏,因為敬畏,所以他的詩很少有規(guī)定性。他是一種呈現(xiàn),由內(nèi)而外的呈現(xiàn),描摹也是心靈深處的描摹,是精準的、宏闊的,他把它呈現(xiàn)出來,卻又不去規(guī)定它,也就是說,他的詩句具有鐳元素的那種放射性,我覺得這是昌耀詩歌三個值得我終生追求、敬仰、學(xué)習(x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