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3年第4期|凡一平:哭喪的女人(節(jié)選)
推薦語
專事哭喪業(yè)務的女人,在一場喪禮上遇到的死者,竟然是那個讓她這一生陷入苦難的的男人。新仇舊恨涌上心頭,但又限于行規(guī)和生計,無法立刻甩手走人。在怒火中燒中,她該如何應付這個進退兩難的情境?這場喪禮能否解開她半生恨意?所有的沖突和謎底,濃縮在這座小樓以及一天的時光里,罪惡、愛恨、離合,紛紜呈露。在知曉真相后,男人的兒子轉(zhuǎn)述了父親遲到的懺悔,并替亡者下跪致歉。女人最后所迸發(fā)的那陣痛哭,是委屈,是痛苦,也可能是與仇恨和解的嘹亮前奏。
哭喪的女人
□ 凡一平
她看著靈堂擺放的男人的照片,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這個可惡的千刀萬剮的男人,就是燒成灰她也認得他,何況他臉上還有一道疤。那道疤在左臉上,她初次見他時就有了。疤痕疙瘩狀,從左臉頰顴骨處斜下,圓溜、僵硬,有兩寸長,像一條死了或孵化不出的蛹。那是一道刀砍的疤痕,他告訴剛見面不久的她,說是壞人砍的,正確的說法是見義勇為受的傷。她當時真信了。正是因為對他的信任、敬佩甚至崇拜,她和他上了床,最后被他給拐賣了。
她要是知道這趟哭喪的對象是把她拐賣了的男人,那死活都不會來的。這二十來年不見的壞家伙,她無時不刻不在恨他,盼他死,下十八層地獄。如今他真的死了,真的是他死了,照片照得清清楚楚,靈牌寫得明明白白,棺材擺得確確實實。恨透的人死了,她高興都來不及,歡天喜地跳舞、唱歌都嫌不夠,怎么可能愿意去哭喪呢?如果事先知道死者是這個人,給多少錢她都不會來的。
是麻痹大意造成了今天的結(jié)果,或者說是唯利是圖導致了她今天的到來。昨天,“哭頭”藍姐在電話里對她說,拉烈鎮(zhèn)街上死了個姓韋的男的,去哭一場,價錢照舊。她一聽價錢照舊,就沒有細問,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她近兩年哭喪的價錢,是一場五百,一場哭個兩三天,最多五天,收入五百元,她是滿意的,也知足了。在哭喪這個行當里,哭喪的報酬,本地區(qū)目前她是最高的,因為她哭得好,好的表現(xiàn)是哭得積極,哭得逼真,還哭得動聽。人們聽她哭,就像在聽歌,不感動的人很少。她名揚十里八鄉(xiāng),出類拔萃,像風月場所的頭牌。誰家有喪事,需要人來哭喪,首先就想到她,或者說她總是第一個被推薦的人。
她今天是第一個到達喪家的哭喪的人,其他的“同行”還沒來,連“哭頭”藍姐也不在場。按往常,這是沒問題的,她自我介紹或報出來由就可以了。但今天情況特殊和出人意外,哭喪的對象竟然是殘害過她的人,罪大惡極,面對這個人,她不能哭,也哭不出來。
趁喪家忙亂和沒有人照顧到她,她轉(zhuǎn)身離開,掏出手機,裝出要到外面打電話的樣子。
她果真是打電話,是打給“哭頭”藍姐的。她對藍姐說她到喪家了,忽然不舒服,要回去了。藍姐說哪不舒服?她說哪都不舒服。藍姐說個個地方都不舒服,你還打得了電話,走得動路?嫌錢少你就明講,我給你加。她說不是為錢。這趟我不想要錢,一分也不想要。藍姐說有錢不要,是不是鬼上身了?她說今天這個死鬼,打死我我也不會為他哭,為他掉一滴眼淚。藍姐說你認得他呀?是你八輩子仇家呀?她說你講對了。藍姐說不管怎樣,逝者為大……你能不能等等我?我快到了,到街頭了。
她在遲疑或彳亍中,在街上遇見了藍姐。跟著藍姐的還有她熟悉的兩位“哭友”或“哭伴”,一個叫藍金英,另一個叫覃艷秀,她倆擁護著肥嘟嘟的藍姐,像打工的人仰仗給他們活路的老板,或像兩個保姆依靠時常派發(fā)紅利的主人。
藍姐看著她,敏銳而靈活的目光上下掃視她,像一個老到的醫(yī)生打量一個不遵醫(yī)囑的病號。觀察、揣摩和盤算一會,藍姐說:
“你不用哭,可以不哭。但是你要到場、在場?!?/p>
她納悶,正想講她到場不哭是沒有作用和效果的,藍姐已經(jīng)接著說道:“湊不夠人數(shù)了,現(xiàn)在來不及了。我會想辦法,讓你不哭和哭看起來效果一樣?!?/p>
她看了看藍姐身旁的藍金英和覃艷秀,想看她們因藍姐的不公平表態(tài)表示不滿,沒想到她們和顏悅色,并上前各挽住了她的一只胳膊,邊架著她走邊各說各話:
“蒙千云,藍姐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都要聽她的?!?/p>
“蒙千云,這場我加倍哭,替你哭,完了你送我一盒金嗓子喉寶就行。”
蒙千云是她的姓名。
由四個女人組成的哭喪隊正式進入喪家。這是一幢四層的樓房,與街坊鄰居家類似,沒有什么異樣,唯一的不同是今天花枝招展、白幡高揚,在向人宣示和昭告喪事的存在。四個女人進駐喪家的時候,死者已經(jīng)入殮進棺,只是未上釘或封棺。靈堂設置完成,死者的遺像和姓甚名誰一目了然——這是其中三個女人的觀察,是了解身份性別的關鍵,下面還要進一步了解逝者的生平、品行和功德,以便在哭喪的時候恰如其分、正確發(fā)揮,像醫(yī)生對癥下藥一般。
唯獨蒙千云望都不再望逝者的遺像和姓名一眼,仿佛這個躺在棺材里的人與她有著刻骨的不共戴天的關系,仿佛她對這個人的死巴不得和幸災樂禍,仿佛她不是來哭喪而是來驗明這個叫韋方球的壞蛋的死亡。
不是仿佛,就是。
1998年那年,十八歲的蒙千云來到都安縣城。這是她平生第一次見到的城市,地盤比上嶺村大十幾倍,樓房比菁盛鄉(xiāng)的多幾十倍,行人多得像螞蟻窩的螞蟻。她在初來乍到的城市舉目無親,原以為唯一認得的表姐輕易就可以找到和見到,她按照表姐之前給的地址去找,找到那個地址,卻見不到表姐。房東告訴她表姐兩個月前就不在這里了,去了哪里不知道。
她像一只被拋棄的貓,在縣城流浪。說是流浪,其實還是在有目的地行動和尋找,她對見不到表姐仍然不死心,指望能把她找到。表姐曾經(jīng)透露她在縣城的歌廳工作,于是她就在縣城的十幾家歌廳竄來竄去,在門口守候、徘徊,也詢問。她對詢問的對象報出表姐的姓名,但都沒人知道她名叫韋虹萍的表姐是誰。她哪知道在歌廳工作的女孩,大多不會使用真名實姓的。寒冬的夜晚,歌廳里人聲鼎沸,而外邊冷風刺骨,如冰火兩重天,饑寒交迫和走投無路的蒙千云茫然四顧,像一盞幻滅的燈。
她就是在絕望中遇到的韋方球。她記得是在一家名叫“好時”的歌廳門外,三更半夜,它還在營業(yè)。一個中年男人朝她走來,直接主動,像是早就注意到她。他當面問她,你是在找人嗎?她點頭說,我在找我的表姐韋虹萍。他立馬表示他認識她的表姐,還熟得很,但是她表姐已經(jīng)不在都安了,去了外地。
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她跟著表姐的熟人,先去夜宵攤吃東西,再被安排住宿。安置了幾天后,她和表姐的熟人也熟了,知道他叫韋方球,還知道了他臉上那道刀疤的來歷。他也知道了她的姓名,知道她來自上嶺村,小學沒畢業(yè)就輟學了,今年十八歲,家里就逼她嫁人,她不想嫁,至少不想嫁家里想讓她嫁的那個人,于是她跑了出來,找在都安縣城的表姐。韋方球說你表姐已經(jīng)不在都安了,去了外地工作。她說外地是什么地方?他說外地就是外省,省外。她又問外省什么地方?他說好地方,比廣西好的地方。她說我想去外省好地方,最好與我的表姐一起工作。他說如果你信任我,我就帶你去。她看著數(shù)天以來無微不至照顧她并且見義勇為的韋方球,毫不遲疑地點頭。
她跟著她信任、敬佩的韋方球踏上了外出之路。在路途中,在信任、敬佩的基礎上,她還對這個三十八歲的男人,增添了愛意。在F省某地的一個小旅館,她半推半就地獻出了自己的貞潔。在等待韋方球所謂廠家來領人的幾天里,兩間房只留一間房,兩人翻云覆雨、如膠似漆。他臉上的刀疤猶如閃電,只是被她視為彩虹。
不知是被迷昏還是擊昏,當某天她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在小旅館里,而是在了山村的一個農(nóng)家。身邊沒有了韋方球,而代替或看管的是另一個男人。這男人憨厚抑或傻愣,笑瞇瞇地說:我兩萬塊錢買了你。
此刻,那個把她賣了兩萬元的韋方球近在咫尺,實則陰陽相隔,他已經(jīng)或即將下地獄。如果沒算錯或記錯,他今年六十歲就死翹翹了。在各走各路的二十二年里,她沒有見過他,也沒有他的音訊。這二十二年里,他都在干些什么?又禍害了多少人?從他喪命的這幢樓房看,裝修精致,家電家具齊全,似乎過得不賴??墒牵@幢樓的一磚一瓦和其他物件,該匯聚了多少受害者的血和淚呢?
稍事停頓和交涉,來哭喪的四個女人被帶上樓。她們進入二樓的一個房間,毫無疑問這通常是死者生前的房間。她們將在這里換裝、化妝,最重要的是在此感受死者生前的點點滴滴,睹物思人,醞釀情緒,像演員登臺表演前的安排角色、進入角色和體驗生活?,F(xiàn)在已知死者韋方球有四個直系的女性親屬,分別是一個姐姐、兩個妹妹和一個妻子。她們將分別被另外四個女人替代、扮演,替她們哭喪。曾生活在這個房間的男人,不是與她們有血濃于水的兄姐妹關系,就是有床笫之歡的夫妻關系。如今這個關系密切的男人已死,卻還沒有看見她們出現(xiàn),她們或許在了,或許沒在。在與不在,都沒有關系,反正,已有人替她們哭喪??蘼暫脱蹨I,將會表達、傳達她們的懷念、感激、幽怨、愁苦和悲傷。
藍姐一進房間,不由分說便給藍金英、覃艷秀和蒙千云及自己指定角色。她是死者的姐姐,藍金英和覃艷秀是死者的妹妹,蒙千云是死者的妻子。
仿佛吞了蟑螂,蒙千云立刻就嘔了。她連嘔數(shù)次,像持續(xù)的狗吠,最后的發(fā)聲是一個“不”!
“我剛問了一下,韋方球的老婆是個啞巴,反正這些年就跟啞巴一樣,她即使在也不會哭的,”藍姐平和地說,“你不是不想哭,哭不出來嗎?正好,你做做樣子就行,上眼藥水?!彼f完從包里掏出一瓶眼藥水,再掏出兩瓶,“三瓶夠了?!?/p>
看著藍姐手上的眼藥水,蒙千云怒目圓睜,三瓶紅色的眼藥水像三個辣椒,在刺激她逐漸愈合的傷痛以及淡化的記憶。悲憤的血再度從心口噴涌,苦難的往事又浮現(xiàn)于腦海。深仇大恨,七死八活,她不情愿為拐賣了她的人流淚,哪怕裝模作樣。
那個兩萬元錢買了她的男人,其實一點都不憨厚,更不傻。他像買了一條不馴順的狗一樣,對她嚴加看管,并肆意地毒打和蹂躪。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求告無門,也不知道身在何處。與獸共枕,一日長于百年。更不幸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孩子究竟是賣了她的男人的還是買了她的男人的,她不清楚。是誰的都一樣,兩個男人都是衣冠禽獸。悲慘的是,她不得不生下第一個孩子,成為母親。
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因為是女兒,重男輕女的男人快馬加鞭,接著有了第二個孩子,還是女兒。
她成為一臺不停運轉(zhuǎn)的生育機器,被已知名叫馬光士的男人百般操弄,不生出兒子不罷休。
她當然恨馬光士,但更恨的是韋方球。是韋方球騙了她,把她推入的火坑。她無數(shù)次念想、發(fā)誓,只要能跳出火坑,一定如一團火焰,把毀了她的韋方球焚燒掉。
見蒙千云連眼藥水都不愿上,藍姐說:“家有家法,行有行規(guī),哭喪這條活路,恐怕你是不打算往下走了?”
她愣怔,像蛇被掐住了七寸。
約莫兩三個時辰,四個哭喪的女人離開逝者的房間,再度出現(xiàn)在眾人的跟前。此時的她們,已換上白色的喪袍,戴著頭罩,施著粉黛,像戲班子的小旦,集體登場亮相。她們首先在靈堂的遺像前跪下,通過哭喊表明自己的身份或扮演的角色,比如呼喚弟弟的就是逝者的姐姐,呼喚哥哥的則是逝者的妹妹。“弟弟(哥哥)呀,你我都是同根生,福還沒享,路沒到頭,為何你要拋下我,另投生。請你別走,求你回來吧!”三位“同胞姐妹”的聲音綿長而竭力,游走在哭泣和歌唱之間,一開腔或開場便讓見聞者為之豎耳、刮目。
蒙千云跪著,人們聽不見她的哭喊,只看見她腫脹的眼睛和臉上的淚痕,呈現(xiàn)著不掩飾的悲慟和哀傷,此時無聲勝有聲。人們不知道那是化妝的效果,即使知道,那得多內(nèi)行呀,或者是知道內(nèi)情的人。啞口無聲也沒關系,人們通過猜測和排除法,已然知道她是逝者韋方球的妻子。總之,名分對了就沒錯。
跪畢,她們轉(zhuǎn)移到了靈牌和遺像后面的棺材邊,席地而坐。棺材兩邊坐有逝者韋方球的親人,不多。正因為不多,更體現(xiàn)了請哭喪人的必要性。四個請來哭喪的女人當仁不讓,分棺材兩側(cè)坐在了親人們的前邊,在接下來的哭喪中,打頭陣,像領頭羊。
哭喪并不是哭個不停,是分段次的。逝者入殮進棺之后釘棺封棺之前,是第一階段。這一階段比較自由和靈活,就是有人前來吊唁上香時,才哭,也叫“散哭”。外面的司儀每當眼見來人,便朝里面的人群做特定的手勢,像音樂指揮家的指示一樣,里面該起立的人便起立,當哭的人便起哭?;匕莺涂迒?,直到吊唁上香的人禮畢或退去。
來吊唁的人也不多,比守靈的親人多不了幾個,且稀稀拉拉的。來的人上完香后,守靈中的人總是一個男的走出來,與來的人寒暄抽煙。他是韋方球唯一的兒子,有三十歲了,即使披麻戴孝,筷子粗的金鏈子仍然顯擺在胸口,像從雪窩里鉆出的一條金環(huán)蛇。從他和來人的熟稔程度看,可知都是狐朋狗友,而且,狐朋狗友是沖著他來的??此麄冊谝黄鹞?、勾肩搭背,讓人誤以為是喪事喜辦。
然而,哭喪的人依然是哭得稀里嘩啦、如泣如訴、聲色俱哀,哭出聲和哭不出聲的,一個個涕泗橫流、滿目含悲,盡顯良心和孝心。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四期)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壯族。1964年生,廣西都安人。先后畢業(yè)和就讀于河池師專、復旦大學中文系。第十二、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現(xiàn)為廣西民族大學教授、廣西文聯(lián)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跪下》《順口溜》《上嶺村的謀殺》《天等山》《蟬聲唱》《頂牛爺百歲史》等十部,小說集《撒謊的村莊》等十二部。曾獲銅鼓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雙年獎等。多部長篇小說被翻譯成瑞典文、俄文、越南文、馬來西亞文等在瑞典、俄羅斯、越南、馬來西亞出版。《尋槍》《理發(fā)師》《跪下》等被改編為影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