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3年第7期|孟昱:浮生三面
手機鈴聲響起時,我正吸溜著殘剩的泡面,耳朵沉浸在嘴巴故意發(fā)出的“吧唧吧唧”聲中。這個節(jié)奏,總能讓我想起以前被母親輕輕捏住臉蛋?,F(xiàn)在,這個臉蛋膨脹了好幾倍,也好久沒人碰過了。當臉蛋還小的時候,只要嘴饞,鍋里永遠有熱騰騰的飯菜。
鈴聲還在響著,我看向時鐘,一點二十分,不情愿地放下面桶,去取手機。
看到鄒亮的名字出現(xiàn)在屏幕上,我著實有些驚訝,耳邊的鈴聲與記憶攪在一起,突然混沌起來。最后一次見到他,應(yīng)該是兩年前了,在那場對我來說“從天而降”的婚禮上。長時間的空白給這通電話賦予了太多可能,盡管他曾是我的置頂聯(lián)系人。
接還是不接?電話孤零零地響著,我的腦袋也沒閑著,一連串的可能性在眼前演繹,借錢?求辦事?求收留?甚至傳銷、詐騙?任何一種情況都足以擊碎我脆弱的現(xiàn)狀。我滿腦的思緒像漫天盤旋的烏鴉,找不到一個可靠的落腳點。鈴聲等待多時后,終于憤怒地戛然而止。
我仿佛看到鄒亮上揚的嘴角重重垂下去,慍怒的情緒籠罩在臉上,讓我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過分。他是國有企業(yè)的部門經(jīng)理,而我還滯留在苦尋東家的奔波途中,哪里來的底氣去妄揣他的意圖?我拿起手機,拔下充電線,在自我嘲諷和訓斥中回撥了電話。
我琢磨著許久不見,理應(yīng)客套幾句,可對方明顯不想進行無謂的寒暄?!笆俏遥u亮。方便見個面嗎?”未及我回應(yīng),他緊跟一句,毫不避諱地撕開了我隱藏的顧慮,“你放心,我不借錢。”我訕訕地笑著,面色變紅。他這樣說了,讓我有些心虛,更不好意思拒絕。只是見面所謂何事,他沒有提及,我更無從知曉。
“還有兩個多小時,時間來得及?!蔽矣檬謾C地圖倒騰一番,得出了這個結(jié)論。我絲毫不想因為這次奇怪的見面而犧牲掉下午的面試,畢竟飯碗是最重要的。我重新端起泡面,幾口扒拉完,更衣赴約。
鄒亮約定的這家咖啡館靜臥街角多年,已成為這一片的城市記憶。我久仰其名,卻從未尋機光臨,更多的時候是在公交車上,看著它連同周邊頻繁更迭的商鋪從眼前緩緩掠過。
我邁入館內(nèi),串串風鈴迎風而動,一陣清脆的“叮?!甭曉诙呁巾懫穑橹还蓾庥舻目Х惹逑?,回旋不散,將街邊的紛擾悉數(shù)阻隔在外。這的確是鄒亮的風格,對生活有著精致的追求,講格調(diào)、講品位、講質(zhì)量,讓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羨慕。
雖是周末,但此刻人并不多,且基本是成雙成對竊竊私語的青年男女,我很輕松地發(fā)現(xiàn)了陷在角落里一團形單影只的身影,那一定是鄒亮,我敢斷定,雖然我們多年未見。我大步走去,隨著距離的拉近,身影逐漸清晰,快到跟前時,他似有感應(yīng)地抬起頭,熟悉的面孔確認了我的猜想。我卻不安地猛剎住腳步。他的名字卡在喉間,我怎么也叫不出口。
他的臉上像是硝煙過后的戰(zhàn)場。濃密的胡茬和蓬松的頭發(fā)在兩鬢處匯合,深凹的眼眶中散出暗灰色的光,泛白的嘴唇上卷起皮,活力與光彩全都被湮滅其中,這無論如何也貼合不上我的記憶。如果不是穿著還算整潔,那簡直就是久居橋洞的流浪漢。上一次見到他是在兩年前,挺拔得如一棵樹。這種視覺差,好比兩個過度磨損的齒輪隔空打轉(zhuǎn),全然沒有了當初的契合感。
他沖我點頭,招呼我入座,推過來一杯咖啡,言語低沉:“記得你愛喝拿鐵,希望沒變?!蔽医舆^杯子小啜一口,回以禮貌的微笑,心里還在適應(yīng)著他的變化。他再沒有任何鋪墊,直接切入了正題,用寥寥三句話表明了此行的目的:
“我要給你寫張五十萬的欠條?!?/p>
“我會給你五百塊的費用?!?/p>
“你對外要咬定欠條是真的。”
他吐出的每個字都很輕,卻把我的心情壓在了地上。我直愣愣地盯著他的臉,努力去消化剛剛風輕云淡的表述,可那些信息如此違背邏輯,讓我消化不良。
我忍不住脫口喊:“啥意思?你瘋了嗎?”
他嘴角拼出慘淡的笑意,喉嚨中發(fā)出含混的聲響:“對,我瘋了,是被逼瘋的?!?/p>
我沒有明白,追問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的眼神失去了焦點,空洞地望著我,在雙頰胡須的襯托下顯得更加昏暗。
我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刻意重復(fù)著:“到底怎么了?”他終于將目光移向別處,讓我霎時輕松許多。他的牙齒和嘴唇重復(fù)著舔或咬的動作,好一會兒才開口:“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你根本想不到我的經(jīng)歷?!?/p>
確實,畢業(yè)七年,我們早已在各自的生活軌跡上漸行漸遠。
我們是大學同學,同省不同市的老鄉(xiāng)。畢業(yè)那年,我們共同經(jīng)歷了三次考編失利的苦悶,體會了借酒消愁的悲壯,在程式化的勉勵中各自回家發(fā)展。地理距離的陡增讓我們的聯(lián)系發(fā)生了變化,從開始幾十分鐘的通話,到長篇幅的語音留言,再到后來,就連寥寥數(shù)語也感到多余,終于在一次無意義的言語拉扯后,我們心照不宣地退出了彼此的世界。
有意思的是,幾年后我外出打拼,又在另一座城市與他不期而遇。友情就這樣重新活了過來,甚至變得更加茂盛。
“今晚老地方?”每次收到他的消息,我都要付出往返三個小時的代價。他在城東,我住城西,中間隔著一個城市的距離。不過,時間的消耗是自然規(guī)律,只是形式或載體不同。就我而言,鄒亮是置頂聯(lián)系人,我愿意為他通過這種方式來體現(xiàn)時間的價值。畢竟,我們是對方在這座陌生城市中最初的溫暖。
我還記得,那晚是周五,在一個高檔包間。席間很熱鬧,我興奮地與一群陌生人向鄒亮端起酒杯,并得知了他晉升的消息。在發(fā)燙的身體和驟然加速的心跳中,我強迫自己說出“祝賀鄒經(jīng)理”。他笑著拍我的后背,一把圈住我生硬的肩膀,目光中透著閃亮,照到了我。
不久后,我接到他的婚禮邀請,就在當晚。猶豫再三,我頂著刀鋒一樣銳利的目光,硬著頭皮推掉了主管策劃已久的聚會。婚禮過后,一別就是兩年。
我望著對面低垂的頭顱,想用悲戚的表情配合他的愁緒,但發(fā)現(xiàn)很難做到,最多只能皺起眉頭。我安慰道:“也不能這么說,你的經(jīng)歷還是很精彩的。你看你跳槽到國企后,很快就升了部門經(jīng)理。前兩年結(jié)婚,我還到場祝賀,你可是我心目中的成功人士……”
他突然抬手打斷我:“別說了,我是自作自受?!倍髶u搖頭,“人總要為沖動付出代價,逃不掉的?!?/p>
我沒聽懂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折,加上話題被中止得如此倉促,恍然間不知該如何繼續(xù)這尷尬的聊天。我的眉頭從臉上舒展開,卻在心里擰到了一塊兒。我好奇地揣測他可能遇到的困難,并試圖找到能繼續(xù)聊下去的切口。可從這莫名其妙的對話中,我最多只能猜到他并不如意的境況。
他越不說,我越想了解。
我又想起他剛剛的三句話,挪動屁股,輕輕捻動著攪棍,好讓自己的行為看起來相對自然些,淡淡地說:“這個忙我可以幫你,但你要知道,這樣做風險很大?!?/p>
他雙手握住杯子,抬起頭,艱難地擠出笑容,呈現(xiàn)出一位競技失敗者的落魄。他點頭:“我當然知道有風險,所以才找信得過的人?!彼o拳頭,迷散的目光沿著桌面向遠處滑去,“不過,不管付多大代價,也決不能讓趙素芬她家得逞?!?/p>
趙素芬?我心念一動,敏銳地抓住這個關(guān)鍵詞,想就此捕獲更多有價值的消息,按捺住激動的心緒問:“嫂子怎么啦?”
他沒有理睬我的提問,啜了一小口水,從兜里摸出紙和筆,伏在桌上。多年來令我敬佩不已的小楷,一個個從筆端落到紙上:
欠條
今向李雨田借款人民幣五十萬元整,年息10%,一年到期后歸還全部本息,違約金每天1‰。
落款是鄒亮,日期卻是去年,確切地說,是十個月前。
他行云流水的寫字模樣讓我恍惚回到了當年的青蔥時光,又仿佛看到了包間里那個壯志滿滿的鄒經(jīng)理。
他把筆插回袋中,將紙條推到我面前:“你收好,別弄丟了,也許很快會用到?!?/p>
我忐忑地接起,五官僵硬地堆出笑。雖然名義上我是債主和受益方,但他的異常舉動讓我委實不敢掉以輕心。我又瞄了遍字條,故意放緩收起的動作,反復(fù)揣摩著文字表述,再三確認沒有任何陷阱后,字條才安穩(wěn)地進了口袋。
他又交代幾句話,看到我點頭確認,才深呼一口氣,結(jié)束了這場儀式。他掏出五張百元紙鈔。鈔票安靜地躺在桌上,契約般靜穆。我執(zhí)意不收,往返僵持數(shù)個回合后,終以我的妥協(xié)結(jié)束。
他不再言語,雙臂重新支在桌上,佝僂著腰,兩眼開始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我偷瞄了墻上掛鐘,發(fā)現(xiàn)時間還很寬裕,稍微放松下來,故作詼諧道:“這樣寫欠條,不怕我到法院起訴嗎?”
他瞥向我,臉一下子拉下來,緊繃著,像刷了層糨糊。他一字一句地說:“李雨田,我沒心思開玩笑?!蔽抑荒軐擂蔚氐狼?,似乎真正欠錢的人是我。
他點點頭:“我走了,就拜托你了?!庇鹕頃r,他的手機忽然響起,桌面也跟著顫動起來。他憤恨地將手機抓起塞到兜里,任由它自顧自地響著,厭惡地嘟囔道:“真他媽煩!”
我沒看清姓名,只知道并非陌生號,禁不住問:“誰呀?干嗎不接?”
他歪著頭,像是想起什么,答非所問道:“對了,再告訴你個秘密,其實你手里的欠條已經(jīng)是第三份了?!闭f完,他笑了,笑得很詭異,像一位畫中的人物突然咧起嘴。他轉(zhuǎn)身時手臂擦碰到杯中的吸管,幾滴檸檬水珠濺落在桌面上,像沒有歸宿的花瓣。
我目瞪口呆,杯子在距嘴巴幾厘米處停住。直到又一陣風鈴聲響起,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我才回過神來,慌忙將字條掏出反復(fù)看,嘀咕道:“他真是瘋了!”
五彩霓虹灼灼耀眼,華燈初上的街道熱鬧非凡。在規(guī)模城市特有的晚高峰中,我被擁堵不堪的車流裹挾著向前挪動。看著前方綿延不絕的尾燈,我焦躁地反復(fù)按著喇叭。
鄒亮的信息和電話輪番轟炸,我在不停的道歉中與時間賽跑,好在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掙扎,順利在吉時之前趕到現(xiàn)場。
今天一定是個難得的黃道吉日,附近許多酒店奪目閃耀的電子屏上,都不遺余力地賣弄著對新人們的祝福,構(gòu)成一種清新的俗氣。這個酒店也不例外,“恭祝鄒亮、趙素芬婚姻幸?!钡淖謽颖秽笤谝粔K狹長的LED板中,反復(fù)滾動著,昭示著今晚全場的主角。
大廳內(nèi)彩帶漫天、氣球飛舞,像一片粉紅色的海洋,隨處可見的“囍”烘托出了歡樂祥和的氛圍。西裝革履的鄒亮與白裙裹身的趙素芬站在印著他倆碩大結(jié)婚照的易拉寶前笑臉迎客,散發(fā)喜煙。
夜風很大,陣陣晚風仿佛受到感召沖著大廳魚貫而入,單薄的易拉寶明顯有些招架不住,身板搖晃不定,幾欲離地而起。鄒亮見狀,用腳優(yōu)雅地輕踩住底部,將易拉寶牢牢地固定在地上。锃亮的皮鞋和他的人生一樣,熠熠生輝。在一片片“祝賀”“恭喜”“白頭偕老”“早生貴子”的祝福聲浪中,夫妻倆面帶笑容,與賓客們分享著自己的幸福。
我走到跟前,鄒亮風度翩翩地握住我的手:“歡迎歡迎!”絲毫沒有電話中的急躁。我也笑著回道:“恭喜恭喜!”他將我介紹給身邊的新娘,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趙素芬,著實被她的美貌驚艷到了,一襲白紗裙隨風舞動,似仙女下凡。她微微笑著,透著百果園的清香。不否認在那一刻,我有些嫉妒鄒亮。至少從外貌上看,他這次沒有吃虧,甚至說占了便宜也不為過。
入場后,我被安排在側(cè)桌,看著臺上木偶一般被司儀操縱著的新人和雙方父母,心生無限感慨:二婚真的有必要這么隆重嗎?流水線式的儀式在臺下喧鬧的吃喝聲中終于結(jié)束,他們的婚姻就在這方寸空間內(nèi)實現(xiàn)了升華。送走了酒足飯飽的雙方親友,鄒亮才抽出空與我閑聊幾句。他除了感謝還是感謝,而我除了祝福,依然只能是祝福。盡管我很想窺探他這段婚姻的前世今生,但被扎根內(nèi)心的禮儀自覺硬生生克制住了。
短短幾分鐘交談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鄒亮多次盯向嬌妻的肚子,寵溺的眼神里寫滿了慈愛,便隱約明白了這場宏大盛典的根源。畢竟孩子是鄒亮的執(zhí)念,也許正因為孩子,他才與前妻分道揚鑣。
我們的交談不溫不火,緊貼在嘮家常的層面。后因我臨時接到任務(wù),不得已中斷了聊天。他意猶未盡地將我送上車,揮手道:“來日方長,后會有期。”
我駕駛汽車緩緩駛離,透過后視鏡,看到趙素芬緊緊挽著鄒亮,依偎在他胸前,鄒亮柔情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兩人保持著那種姿勢許久未動,肆意享受著天地無人的時刻,直到他們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想那時的鄒亮一定不會料到,就在短短的兩年間,他們從相敬如賓走向反目成仇。
接到趙素芬父親的電話時,我不由佩服起鄒亮的預(yù)見性。果然他沒瘋,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中。我心情倏然激動起來,這個擱置數(shù)天的懸疑劇終于要揭曉答案了。置身于外的安全感和潛在充盈的獵奇心讓我對這次約見充滿向往。
我把地點選在了上次的咖啡館,那里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
出于禮貌,我提前到達,在門口溜達等候。
咖啡館的外墻斑駁陸離,爬墻虎占據(jù)了一大半的空間,灰暗與深綠的色調(diào)互融互襯,相得益彰,視覺效果非常舒服。門口一株蔥綠色的仿制松樹上懸滿了卡片,那是顧客們品鑒之余衍生出的愿望。根據(jù)松樹的容量和每日的客流量進行推算,我認定每日都會有幾十份愿望卡屈身垃圾桶中。不過好在許愿的人們往往形式大過內(nèi)容,并不會有人真的因心愿落空而與店家起爭執(zhí)。也許是摸透了顧客的心理,店家不知何時起,在許愿樹背后又開辟出一塊許愿墻。如今墻上也綴滿了五彩繽紛的筆跡。相比許愿樹,墻壁只需層層涂抹,連垃圾桶都省了。一樹一墻就這樣對視而立,讓咖啡館在這片商鋪林中,有了獨樹一幟的靈魂,也筑就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烘托著都市青年的小資格調(diào),見證著不少情侶的天作之始。
熟悉的鈴聲讓我回過神來,不料剛掏出手機,來電就中斷了,接著身后傳來一聲嘶啞的招呼:“孩子,對不起,讓你久等了?!?/p>
這次的畫風一如既往地慘淡,我想作畫者一定嘗盡了辛酸。短短兩個春秋,當年精神飽滿的父親已成為憔悴不堪的老者,與鄒亮的變化如出一轍。他局促地坐在我面前,不停搓著兩只手,像是接受審訊的犯人,人類與生俱來對弱者的同情心開始在我體內(nèi)滋生。我猛然想到,也許鄒亮此前展示給我的并不客觀,畢竟我鮮知他的真情實況。
但這只是游走在內(nèi)心的微弱想法,目前,我還是要根據(jù)鄒亮的預(yù)設(shè),做出相應(yīng)的回應(yīng)。按照他的推測,老大爺會確認欠條的真實性,而我則一口咬定千真萬確,若追問起當時借款的緣由,則回復(fù)資金周轉(zhuǎn)。至于再詳細的內(nèi)容,我便可一問三不答。
我想了想,點了一份拿鐵,他要了免費的白開水。我耐心等待著他的提問,準備做出專業(yè)演員的回答。他垂眼擺弄著絞在一起的手指,時不時抬眼瞟向我。我遵守著鄒亮“后發(fā)制人”的叮囑,若無其事地緘默著。他嘴巴張合數(shù)次后,終于開了口。意料之中,又出乎意外,他拋出了一個劇本外的問題:“孩子,鄒亮欠你的錢能不能晚點還?”
“呃……”他的單刀直入有效阻止了我的思考,我有些措手不及,本能地支吾著。但對他來說,也許這就是苦苦追求的結(jié)果。他忽然站起來拽住我的手,顫抖著嗓音乞求道:“孩子,求求你!”
慌亂之余,這份樸實無華的激動更加吸引我,我好奇地向他打聽事件經(jīng)過。本考慮涉及家庭隱私,我覺得難以啟齒,孰料他絲毫沒有猶豫便開始了講述,好像早料到我會有此一問,只是在講述中,伴了無數(shù)次的嘆息。
“閨女是在飯店認識他的,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所以我們很反對,但閨女著了魔,非他不嫁。閨女懷孕后,他離婚娶了她。本想著能過太平日子,可閨女突然病倒了,現(xiàn)在還癱在床上。”
我暗吃一驚,原來還有這個版本。
幾句過后,老大爺?shù)臓顟B(tài)有些頹靡,我糾結(jié)著不論真?zhèn)危热惶羝鹆祟^,那就理應(yīng)給予些寬心的話,這才符合人之常情。好在他的情緒并沒有過多在此停留,只是嘆口氣,就自然地過渡下去。
“閨女病倒了,孩子也沒留住。自那以后,他就經(jīng)常不回家。我還要上班,都是老伴照顧她。誰知道沒多久,老伴也走了?!?/p>
老大爺擦拭著眼角,未待我插話,又繼續(xù)傾吐著:“閨女沒人照看,我就想送護理院,但每月要五千塊,我供不起。我白天打工,晚上送外賣,可年紀大了,身體也撐不住。我想著,讓他出一些錢,幫襯一把,可他說自己欠了很多債,沒有錢。我真是走投無路了?!?/p>
每個人都會站在各自立場重溫特定的事件,這點我很清楚。有了與鄒亮交談的經(jīng)驗,我提醒自己不能全盤相信對面人的表述。但他暗黃的面龐中絲毫尋不到矯揉造作的痕跡,厚實沙啞的嗓音先入為主地把控了我的情緒。盡管理智殘存,我聽后依然心氣上涌,對鄒亮的行為十分不齒,體內(nèi)的正義火苗被撩成了熊熊烈火,義正詞嚴地表態(tài):“大爺,鄒亮欠我的錢不著急還,你們先用吧?!?/p>
他臉上終于泛上笑容,用力握住我的手,千恩萬謝地說:“孩子謝謝你,我還要去送外賣,有錢會盡快還你?!彪x開前,他一口喝完了杯中的水。
我倚在靠背上,心思沉重地望著遠去的背影。他的步伐鏗鏘有力,腰部略微彎曲,那分明是一副肩挑世界、滿載父愛的偉岸身軀。
店內(nèi)回蕩著輕音樂,將人包裹其中,淡雅悠揚的樂曲奏出了小空間獨屬的靜謐,這是個適合回憶的場所。多年前的鄒亮在音樂聲中走來,清新俊逸,陽光大方。如果時光退回兩年前,那時的我斷然不會相信,今日的他會是如此模樣。
想了想,我摸出手機撥通鄒亮的號碼,還未等連接成功,便急忙掐掉了。
不到二十四小時,鄒亮的來電再次響起。
還是熟悉的咖啡館,還是上次的座位,令我有種錯亂的感覺,眼前變幻不定的人讓我的心情也隨之波動著。
從我落座起,鄒亮就滿面陰云,一言不發(fā)。他擰著眉頭,細細吸著檸檬水,我怯生生地體會著大怒無言的壓迫感。
為了掌握主動權(quán),我只好先定基調(diào),搶先說:“你只是讓我咬定真實性,又沒說不能延期,何況我覺得你也有不妥之處。”他用力吐出吸管,眼里噴出火,惡狠狠地說:“你知道個屁!你讓我現(xiàn)在很被動?!?/p>
我一陣愕然。趁著間隙,我快速將此事閃回一遍,試圖找出哪怕丁點兒的理由,來支撐我昨日決斷的合理性。那天,兩年多未見的鄒亮忽然找到我,要給我打一張莫須有的欠條,好處費五百元。條件是任何人問起,我都要承認欠條的真實性。這事看起來對我沒有絲毫不利,故而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晌也⒉磺宄恼鎸嵰鈭D,所以這些信息對我而言,除了已經(jīng)到手的五百元,其他的確只算個屁。不,連屁都算不上。
杯中的檸檬水已經(jīng)見底,吸管中發(fā)出“嗞嗞”的嘈響,他的手機這時響了起來。他不耐煩地掃過一眼,按熄了屏幕,重重拍在桌上。幾秒過后,他緊握的拳頭不停砸向桌面,發(fā)出杯子被彈起后與托盤碰撞的清脆響聲。他咬牙切齒地說:“欺人太甚!竟然還有臉追著我要號碼!”看到他骨子里散發(fā)出的滾滾怨恨,我著實無法想象,究竟是何事能將一個人逼成這樣。
他猛地抄起杯子,我以為他會擲落在地,將噩夢狠狠摔碎。但他突然止住了,手臂懸在半空,目光凝聚在杯壁上,像位品酒大師端詳著陳年佳釀。一聲長嘆和冷笑后,他好像在對我傾訴,更像自言自語:“也好,他們既然豁得出去,那我也不怕家丑外揚?!?/p>
我靜靜地看著他,如一位虔誠的聽眾。
“我當上部門經(jīng)理后,經(jīng)常要接待客戶,公司有個預(yù)留包間,她就是服務(wù)員。你也見過,她很漂亮。說實話,我想過和她在一起,但這和娶她是兩碼事。有一次我喝多了回到房間,她突然闖進來,酒精刺激下,我沒有忍住。誰知不久后她說懷孕了,非要我負責不可?!?/p>
他把杯子狠狠攥在手里,仿佛要努力捏碎那段往事。
“現(xiàn)在想想,我的婚姻真有意思,第一次是奉命成婚,第二次是奉子成婚。當時考慮著,既然懷了孩子,那只能娶了,代價就不說了,一套房子??墒腔楹蟛痪茫?jīng)常說頭疼,直到一天突然昏倒,送到醫(yī)院我才知道,原來她有煙霧病。你知道煙霧病嗎?”我茫然地搖搖頭。“就是腦血管畸形,特別容易腦梗?!比詢烧Z普及完知識后,他繼續(xù)說道,“這個病有后遺癥,她現(xiàn)在智商只有三歲,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她媽后來也因為煙霧病去世了,那時我想起她曾說過姥姥去世的事,才猛然反應(yīng)過來,原來她們有家族遺傳史,而且發(fā)病率非常高?!?/p>
他用指關(guān)節(jié)叩著桌面,顫抖的手攪亂了敲擊的節(jié)奏,憤懣地壓低聲音說:“這等于是讓我來承擔她們家族的不幸。我承認,我有不對的地方,可罪不至此吧?你說是不是?”
我沉默不語,綜合兩個版本后,對整件事情有了大致的了解。但鄒亮是我朋友,老大爺先入為主,即使擁有上帝視角,我發(fā)現(xiàn)也很難站在一個完全客觀的立場去評價這件事的是非曲直,我嘗試著調(diào)整感性和理性的天平,卻還是找不到最有說服力的答案。
“他們只是在尋找買單者?!笔虑閮A吐完后,鄒亮神情釋然了許多,似乎又恢復(fù)了些昔日的風采,語調(diào)平穩(wěn)而冷酷,“這是個陰謀,從一開始就是。”他抽出紙巾,用力擦著濺出的水跡,嘴里念叨著,“我不會讓他們得逞,決不!”
他低頭盯著桌面,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只能感受到飛旋在四周與昔日不同的氣場,鋒利無比。我有些害怕,甚至萌生出退還五百元、抽身事外的想法。
但他并沒有給我反悔的機會。他優(yōu)雅地將廢紙巾扔到垃圾桶里,輕描淡寫地說:“現(xiàn)在你明白了?所以我一分錢也不會給。這件事我不能輸,如果最后鬧上法庭,可能還需要你出庭幫我作證?!?/p>
出庭?他的話讓我驚出一身冷汗。我剛進入新單位,腳跟還沒立穩(wěn),不想被一場鬧劇式的官司危及工作。但在我想好托詞前,對面已是空蕩蕩。
這次分別后,我們似乎回到了不久前的生活狀態(tài),鄒亮銷聲匿跡,微信里也不見動靜。我有時懷疑,難道這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我從來就不曾接過他的電話,更不曾在咖啡館見過他?我擔驚受怕地過著日子,生怕接到出庭通知。偶爾想向他詢問進展,手指卻始終落不到屏幕上,總有個無形的隔塊置于其間,讓我保持著局外人的身份。
三個月后,我如愿轉(zhuǎn)正,此事也漸漸淡出了我的生活,轉(zhuǎn)為偶被記起的人生花絮。
再次收到鄒亮的消息時,是第四個月。從他如釋重負的語氣里,我知道他一定取得了預(yù)期的勝利。毫無疑問,這是場戰(zhàn)果分享會,而我要做的,只是安靜傾聽并表示祝賀。
果然,這次的畫風明顯改善。他一身藍色休閑裝,頭發(fā)整整齊齊,面部干干凈凈,蒼白的臉龐終于泛上了血色,精神狀態(tài)煥然一新。
這才是我認識的鄒亮。我知趣地引出話題:“戰(zhàn)果怎樣?離掉了嗎?”他笑著點頭,又閃過一絲克制不住的憂傷。我沒有讀懂那種喜愁參半的表情,這不符合我的推理。我只能嘗試著將話題繼續(xù)下去:“看來你的努力很有效果?!?/p>
“并不是。”他淡然地搖頭,竟呈現(xiàn)出看破紅塵的修行者氣質(zhì),而后,眼眶瞬然變紅。他摸出一個信封,遞到我面前:“你看看,這是辦完手續(xù)后,老岳父給我的?!?/p>
我疑惑地望著他剎那間的情緒起伏,緩緩地接過信封,小心翼翼地從中抽出一張信紙,雋秀的字體讓我頓時聯(lián)想到趙素芬的身姿。
親愛的,當你看到信的時候,我已生死未卜。今天起,我們的婚姻可視為結(jié)束,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我想成為你的天使,而不是累贅。命中注定我這輩子很短,但因為有你,我沒有遺憾。只希望孩子能順利出世,替我陪伴你。和你共處的這一程,是我一生中最美麗的記憶。謝謝你!
落款是趙素芬,時間是一年半前。
字數(shù)不多,我卻讀了很久,一遍又一遍,反復(fù)咀嚼著文字,直到鼻頭發(fā)酸。如此細膩的心思,將我感動得不知道說什么。
我紅著眼眶放下信紙,看到安坐的鄒亮,難為情地抹了抹眼睛:“不好意思,失態(tài)了?!彼迫恍Φ溃骸叭说那楦惺窍嗤ǖ摹!蔽一貜?fù)了一個笑臉,問:“有件事我不懂,既然離婚是趙素芬的意愿,那為什么她父親不和你說實話,還要那樣逼你?”他抿起嘴,波瀾不驚道:“其實后來我理解了,他想給趙素芬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東西。我私下想過,換作是我,可能也會那樣做?!?/p>
“那豈不是不太道德?”
“只要趙素芬過得好,他一定愿意背負這個罵名?!?/p>
他的眼神越過我頭頂,開始飄向遠方,似乎在描畫那個與他擦肩而過的孩子:“可能,這就是父愛?!?/p>
我表示贊同,繼續(xù)問:“那你現(xiàn)在什么想法?”
他雙眼重新聚焦,目光向下傾斜:“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以前總覺得她對不起我,可現(xiàn)在又覺得我對不起她。我不知道到底誰做錯了?!彼嚨靥痤^,“你知道老岳父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嗎?”
對這種毫無線索的提問我只能搖頭以對。
鄒亮的眼淚變魔術(shù)似的狂瀉而下,令我猝不及防。他哽咽道:“他給我鞠躬,說謝謝我,閨女這種情況,本來不配結(jié)婚,謝謝圓了她的夢。”鄒亮捂住臉,泣不成聲,我急忙抽出紙巾遞給他。他抹了把眼淚,明顯還沉浸在那個場景中無法抽離,雙目黯然地接著講述:“他弓著腰,向我鞠躬很長時間,我怎么拉也不行,起來時鼻涕眼淚淌了一臉,轉(zhuǎn)身推著趙素芬走了。那一刻,我真想追過去?!?/p>
老大爺?shù)男蜗筮€占據(jù)著我的記憶,我很輕易就腦補出了畫面,一份酸楚與凄涼帶來的疼痛感在體內(nèi)蕩漾。
我將那張他曾恨入骨髓地寫下的欠條和五百元錢退回給他,安慰說:“我們無法逆天改命,但希望你能振作起來,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p>
他將錢又推給我,捏起了紙條,輕輕撕成碎片,側(cè)身指向外面:“你看那邊?!蔽已氖直弁ィ窃S愿樹的位置。我聽到他說:“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她非要拉著我許愿,讓我掛上‘家庭平安’。”他凄婉笑道,“當時感覺真可笑,現(xiàn)在想想,原來她……”
又一陣不期而至的抽泣聲終止了傾吐。街邊一陣風吹過,許愿樹迎風擺動,像是在繼續(xù)著他的回憶。
孟昱,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報告文學學會常務(wù)理事,首批江蘇文藝“名師帶徒”計劃文學類徒弟,江蘇省紫金文化優(yōu)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