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或批評的曲度 ——王朝軍評論集《意外想象》新書對談
編者按
王朝軍偏愛聲音,他的上一本評論集就叫《又一種聲音》。如今他語不驚人死不休,復又推出了新著,命名曰《意外想象》。某一年某一月的某一日下午,幾位相熟的文友齊聚一地,懷揣著對他這本“聲音合集”的感受,陸續(xù)開腔。他們要面對指定的批評文本言說,換句話就是:對“批評”進行批評,或?qū)Α奥曇簟卑l(fā)出聲音。到場的共有八位,當我們把他們的聲音移置到紙面上時,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八音”竟然因了各自的曲度伸展出新的意外,也為文學批評之事發(fā)酵出新的想象空間。故而選錄于此,以饗讀者。
時間:2023年5月7日
地點:千渡長江美術(shù)館
主持人:陳克海
對談人:楊慶祥、陳鵬、李黎、聶爾、楊遙、劉媛媛、張二棍、董曉可
王朝軍評論集《意外想象》
陳克海(主持人,《山西文學》副主編):祝賀朝軍兄的新書《意外想象》出版!《意外想象》是朝軍的第二本評論專著。文學評論不僅是朝軍的“事業(yè)”,也是他的“志業(yè)”。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志業(yè)的話,相信會有無數(shù)的意外和意外之上的想象正在等待我們,進入我們。朝軍的評論集里聚集了不同的作者,他也從這些作者的文本當中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意外,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想象。這恰恰是一種互應(yīng),或者說是一種映照。
作為一本評論專著,《意外想象》的顯著特點是什么?為什么會收到廣泛關(guān)注?它能帶給作家及讀者的“意外”是什么?“想象”又是什么?等等,我想,這些都是我們許多人想知道和探究的問題。接下來登場的四組對談嘉賓,將從不同維度將為我們揭曉答案。
首先有請聶爾老師和楊慶祥教授。聶老師是散文家,也是專業(yè)讀者,一部《虔敬與喜悅》,如同迷宮中的小徑,道出了他廣博的閱讀生活,書中對漩渦般現(xiàn)代生活的省思,對精神家園的反復尋找,都有一股真誠動人的力量;慶祥教授是詩人,更是文學評論家,《分裂的想象》《社會問題與文學想象:從1980年代到當下》展示了他對當下世界的嚴峻思考,《無法命名的個人》《80后,怎么辦》更是對世界真相的梳理。在如今這個時代,我們怎么在個體的行動中找到意義?或者說在二位老師的眼中,朝軍的《意外想象》又給我們帶來了哪些意外和新的可能性?
聶爾 楊慶祥:自由三度
聶爾(山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散文家):王朝軍新出版的文學評論集《意外想象》給了我一些啟發(fā),我擬了個題目,叫《自由的文學批評》。
一、去中心化和經(jīng)驗主義的批評。王朝軍的某篇文章引用了哈羅德·布魯姆《神圣真理的毀滅》中的一句話:“詩與信仰是兩種對立的認知方式,但它們有著共同的特性,即都是發(fā)生在真理與意義之間,同時二者在某種意義上又都疏離于真理和意義?!辈剪斈返倪@句話放在王朝軍的行文中顯得有點觸目,形成了一種對比。布魯姆的這句話是一個深刻的洞見,是站在邏輯主義中心處的發(fā)現(xiàn)。這是經(jīng)典文學批評的一個典范式的句子。在艾略特等批評家的文章中我們經(jīng)常會遇到此類具有揭示性、啟示性的話語。比如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的有關(guān)論述就是這樣的。但是現(xiàn)在似乎情況有了變化,那種邏輯主義中心化的站位正在消失中,因此文學批評的話語方式也在發(fā)生相應(yīng)的變化。經(jīng)典是永存的,但經(jīng)典主義卻正在受到質(zhì)疑。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等少數(shù)派的批評,新歷史主義等非連續(xù)性的批評,以及像王朝軍這樣的青年批評家的經(jīng)驗主義批評,就合力形成了一種去中心化的批評氛圍。對于這種情況,我還在學習和領(lǐng)悟中,并沒有多少發(fā)言權(quán),是《意外想象》使我將這一問題明確化了。
二、以圖像(形象)為基礎(chǔ)的批評?!兑馔庀胂蟆返臅芴貏e,它讓我聯(lián)想到美國批評家特里林的一本書《自由的想象》。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意外想象》是一種批評的想象和想象的批評。事實上,這和上一個問題也有一定的聯(lián)系:邏輯主義也是一種語言中心主義,它重在推理、推演、邏輯演進,并且它有一個終極性的方向,但想象的批評不再遵循這個方向,想象是以圖像為基礎(chǔ)的。朝軍在對殘雪的短篇小說《綠城》的評論中,采用了以圖像為基礎(chǔ)的批評方法。這可能是最能接近殘雪原作的一條路徑。圖像有自己的在語言之外的符碼。就這個方面而論,《意外想象》稍稍站在了經(jīng)典文學批評之外。
三、慢的批評。王朝軍的文學批評是一種慢的批評。這種慢并不指行文的速度,而是指一種觀點在文本中成型的過程。因為批評者沒有站在中心處高屋建瓴,以一個——用王朝軍的話說——以一個祖宗的觀點來統(tǒng)一周遭事物,而是用自己的話語,以圖像等呈現(xiàn)方式逐漸匯聚出他的觀察,因此是一種慢的批評。而且有時到最后他也沒有把所有觀察統(tǒng)一為一個總的觀點。而過去的文學評論不是這樣的,過去的文學評論是由推論來組成的,并且最后會有一個高屋建瓴的結(jié)論。這就是快的批評,因為推論形成速度,形成對結(jié)論的期待和接受。
四、輕的批評。我們在卡爾維諾的《千年文學備忘錄》中熟悉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輕”的概念,但這一概念從未被應(yīng)用到文學批評中。我在《意外想象》中看到了一種與批評之“輕”非常接近的東西。正如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輕的概念可以減輕事物的重量,這種批評之輕可以減輕文學作品中的事物的重量。將事物變輕,就可以達到顛覆和轉(zhuǎn)移的效果。因為轉(zhuǎn)移,意義是不斷生成的,而不是固定不變的。王朝軍并沒有明確提出“輕的批評”這一概念,但我從他的行文中感覺到了這一點。
五、通達的批評?!兑馔庀胂蟆分杏幸环N通達的意味。通達是相對于固化和僵硬而言的。那種引經(jīng)據(jù)典的博學的評論總不能擺脫僵硬之感,而且它總是使讀者感到,結(jié)論就在前方不遠處。通達的批評是不同的,它可以打開道路,通往各式各樣的常識,沒有了那個可以窒息你的宏偉結(jié)論,卻生成了更多的意義和可能。
六、未知的批評。王朝軍在給我的散文集《人是泥捏的》寫的評論文章中一再強調(diào)了“未知”的概念。我對這一概念也情有獨鐘?!拔粗痹谔m波達到詩意的高峰,在卡夫卡那里以悖論的形式反復出現(xiàn),它還通過超現(xiàn)實主義者之手進入文學常規(guī),它在法國哲學家比如布朗肖等人那里以中性的概念被哲學化,但“未知”仍是朦朧的、神秘的,在普遍性中被拒絕的。如果能出現(xiàn)一種真正的“未知”的批評,或許是對傳統(tǒng)批評的補救或挽救。《意外想象》體現(xiàn)了這一點。
楊慶祥(中國人民大學教授,詩人、批評家):我對朝軍的文字是非常信任的。對文字信任的基礎(chǔ),是一種審美的信任,我很相信他的審美。我們知道,審美信任是一種非常高級的信任,也是很難建構(gòu)起來的信任,我認為朝軍對一個作品的判斷或者他對作品的理解是到位的,是準確的,是可以信任的,這是我對朝軍的一個印象。
大家如果想對當代寫作有一個基本了解的話,朝軍的《意外想象》這本書可以提供充分的、值得信任的信息。在此我想談三個“度”。
第一個是敏感度。朝軍對中國當代文學寫作的發(fā)展、變化、推進非常敏感。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講,這種敏感導致這本書有強烈的現(xiàn)場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朝軍的《意外想象》描摹出了一幅小小的中國當下寫作的地圖,這個地圖里面也包含了我們山西的寫作地圖。從這本書精心設(shè)計的目錄中就可以看得出來,每一篇標題的后面,都把他要評價的對象標出來了。比如第一篇,《人類記憶與殘式圖碼》,后面標出來是殘雪的短篇《綠城》。所以這本書有地圖感,同時又像一本閱讀指南。當然,他并沒有指導怎么閱讀,但是他產(chǎn)生了這個效果。所以如果想用很快的時間對整個中國當下,尤其2000年以來或者近十年中國小說、詩歌、散文寫作有一個印象式的了解,那么閱讀朝軍的這本書一定會大有收獲。我是不喜歡所謂的文化“中心說”的,但是有時候又不得不承認是有這種中心的。比如在北京、上海,相對來說可以敏銳地在第一時間感受到現(xiàn)場,而外地可能就會稍微遲緩一點,這是整體的情況。但總是會有類似于朝軍這樣的評論家,他不在北京,也不在上海這樣所謂的中心,但是他依然能夠非常敏銳地感知到現(xiàn)場的變化。這是一個人的能力,也源于他的勤奮。
第二個度是深度。朝軍的評論每一篇都不長。我曾經(jīng)還提醒過朝軍,我說你應(yīng)該寫得更長一點,后來想想這是不對的,我其實是用所謂學院的,或者跟朝軍的趣味不相符的東西向他提要求。他現(xiàn)在做得很好,雖然寫得很短,但是非常有深度。比如他開篇對殘雪的解讀,通過將殘雪作品與但丁《神曲》的對比,對《綠城》進行了非常有價值的解讀,這是非常有難度的挑戰(zhàn),因為殘雪的作品不好解讀;還有,比如朝軍對陳鵬小說《翠湖》的解讀。陳鵬是先鋒派代表作家,以前我也讀過他的作品,遲遲下不了手,但是朝軍的解讀有他的特點,而且能夠接近文本,能與文本形成一個對話。
這種解讀是有深度的,這種深度源于朝軍的高度。這種高度不是知識和理論上的高度,而是他自我所站立的位置特別準。中國的批評家的有個特點,20世紀80年代以來就是這樣的,就是他會仰視作品,以一個仰視的態(tài)度去看待作家作品,這點在50后那一代批評家身上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它導致批評變成了第二手創(chuàng)造,就是跟著作品跑,跟著作家跑,批評家和學者以研究某某作家為榮,這其實是一種矮化。批評家和作家之間本應(yīng)該是非仰視的視角,至少是平視的視角。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作為批評家,平視的視角也是不夠的,還應(yīng)該有更高的視角,因為他要從總體的文學、從理想的文學、從更好的文學角度來看待當下的文學、暫時的文學、個別的文學。所以這不是一個等級問題,而是說一個真正有創(chuàng)造力的觀察需要這樣的視角。朝軍不僅有平視的視角,還有高一級的視角,這種視角來自他對世界文學的理解,還有對人性的理解,對人性寬度、人性豐厚的理解。只有對人性的豐厚和寬度有一個更高級的理解,面對當下寫作的千變?nèi)f化,才能做出自己的判斷。
所以我想說,朝軍目前的批評實踐和文學實踐富有生機、富有張力,甚至帶有一點野蠻生長的敏感度、深度和高度。朝軍身處北京的“十環(huán)”,離文化中心很遠,但文化的締造,往往也得益于他站在了比較遠的距離。什么是真正的同代人?阿甘本有一句非常有影響的判斷:同代人第一是不合時宜的人,第二是站在時代邊緣看待時代的人,這樣才看得清楚。當然,朝軍這樣的實踐和寫作,也面臨著被中心“收編”的危險,這是我要提醒朝軍的地方,好在你離中心很遠,這方面的引力也比較弱。希望朝軍繼續(xù)保持自己的赤子之心,尤其保持自己的文體。
朝軍的文體是非常輕盈的、靈活多變的文體,跟朝軍的體態(tài)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所以希望一方面繼續(xù)保持這種文體特色,另外一方面,自己肉身的形體也要做一些瘦身運動,以使你的體態(tài)和文體能夠形成一個呼應(yīng),因為太重了飛不起來。我們講“天使”,當然一個肥胖的天使也能飛得很好,但超越性的東西總是要輕。我們今天表面上看是輕的時代,其實不是的,今天是一個重的時代,我們所有的萬有引力都試圖把每個人往下拉,使每個人千人一面,但我們不能這樣,我們要往上升,要擺脫日常的慣性,這也是文學的價值所在。
陳克海:謝謝聶爾老師和慶祥老師坦率、真誠的評介,讓我們感受到了更鮮活、生動的朝軍形象。寫小說的人都知道一個觀點:事實比觀點更重要。我前兩天又聽到另一句話:事實很重要,但比事實更重要的是,看待事實的態(tài)度。不管怎么說,在如今這樣一個碎片化或者說信息爆炸、信息繭房的時代,能遇到一個有眼光的批評家,一個敢于說出真相的批評家,是閱讀者的福氣,更是寫作者的運氣。今天有幸請到兩位小說家楊遙和李黎,讓我們來聆聽在小說家的眼中,評論家朝軍是什么形象的。
李黎 楊遙:情意、真話與野地
李黎(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副總編,作家):以圖書的標準看文學評論其實挺困難。很多人唱衰圖書,其實不是,大家還是很愛看書的,愛看相對直接一點的,比如長篇小說像《盜墓筆記》一類的,或者看能引起共情的,像《我在北京送快遞》一類的,或者容易產(chǎn)生共鳴的詩歌。整體而言,對讀書的需求,我個人認為沒有那么悲觀,但是很多東西發(fā)生了變化,最大的變化就是對一些問題的深度思考在某種意義上弱化了。文學評論恰恰是很注重深層次思考和推論的,我始終認為文學評論專集有其獨特的重要性,幸好時不時有類似的好書冒出來。好的文學評論應(yīng)該是一張比較不錯的導游圖。我們?nèi)x祠,很多人跑來找我們,說要不要帶個導游,我們回絕了,因為我們自詡有文化。但是在閱讀層面其實是需要導游的,像朝軍的這本書,在座的這么多朋友,如果年齡比較小或者接觸文學不是很多的讀者,可以將《意外想象》百分之百當作導游圖來閱讀;如果年齡大一點,從業(yè)時間長一點,本身積累也多一點的讀者或文學領(lǐng)域的專業(yè)讀者,在《意外想象》里,也能探尋到自己所需的或感興趣的那部分。
評論家本身有一個天然的作用,就是“導讀”,是帶著大家讀。優(yōu)秀的評論家一定有這樣的功能,除了從理論角度的闡發(fā),一定對身邊人有引導的作用。文學評論這個事極其重要,重要到什么程度呢?某種意義上,它就是作品和讀者之間一個必不可少的橋梁和通道,少了這個環(huán)節(jié)可能很多東西會被割裂。
朝軍也是圖書編輯,我們是同行。作為同行,我不羨慕他,他做得可能沒我做得好;作為批評家,我也不羨慕他,因為批評家跟我也沒多大關(guān)系;但是我很羨慕朝軍這樣的身份組合,就是批評家做圖書編輯,做文學編輯。這樣的組合是非常厲害的,因為所有的圖書你把他編輯出來,都需要有一個闡述、闡發(fā)和介紹,最起碼你要寫內(nèi)容簡介和推薦。這時候,批評家的功力、眼光和情懷意識馬上就體現(xiàn)出來了。評論家出身的人做編輯,我認為非常合適,我甚至認為,往前看,幾十年前評論家做編輯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反過來,做編輯也會滋養(yǎng)評論家的素養(yǎng)。
最后說一下文章本身。大家知道景區(qū)里有人多的地方,也有人少的地方,但實際上,人少的地方可能別有洞天。昨天我們?nèi)ト松俚牡胤搅镞_,特別放松。這個評論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個人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兑馔庀胂蟆窙]有追逐熱點,如果追逐熱點的話開篇肯定不是殘雪。殘雪是一個“老大難”問題,但她肯定不是當今文學的熱點,甚至我懷疑朝軍可能在有意識地回避一些熱點,他更多的出發(fā)點可能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好。再者就是情義,這個構(gòu)成了《意外想象》最核心的部分。雖然他是評論家,也承擔了評論家應(yīng)有的使命,但是在選取內(nèi)容方面,他選取的標準一定不是追逐熱點的,這一點符合慶祥講的:站在一個稍微遠的地方可以把它看清楚。情義是非常重要的,從事文字寫作,無論是詩歌、散文還是批評,甚至翻譯,很多東西如果失去感情色彩,可能就是比較機械的、比較功利化的。所以《意外想象》這本書的書名,我感覺很高級,雖然不太理解,但從內(nèi)容來看,明顯感覺到朝軍的用心。朝軍的批評之路有別于一般意義上的,或者有別于學院派,可能情義因素是非常大的原因。
楊遙(山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小說家):《山海經(jīng)》里面有一種鳥叫比翼鳥,只有一只翅膀、一條腿和半個身子,需要合到另一半才能飛起來。我想文學評論和文學的關(guān)系其實就是比翼鳥的關(guān)系,各顯一半,好的評論能引領(lǐng)好的文學,甚至能引領(lǐng)文學思潮;當然,好的文學作品也能觸動評論家的很多感想,也能帶動另一種文學風氣。我上午讀了別林斯基的評論《文學的想象》,就是什么樣的評論是更理想的評論。別林斯基講了很多,概括起來有幾點,在朝軍的評論集中能找到對應(yīng)。
評論家評論作品,首先要找準作家寫的作品的問題,朝軍在一個訪談里回答過這個問題,評論家不是法官,不是讓你評判對錯,他是醫(yī)生,找出你作品當中的病癥,怎樣把它治好。別林斯基也談過,好的作家不是發(fā)現(xiàn)作品怎樣好,而是整體判斷作家和同時代人,以及整個文學史上的地位,結(jié)合自身的處境,看怎樣能做得很好,朝軍在某種意義上也在朝這個方向努力。而且他寫評論的時候避免了評論界普遍存在的一些問題,比如他敢于講真話?,F(xiàn)在講真話成了一個大難題,作家講真話也不好講,評論家講真話可能更難。我作為一個作家,也時刻關(guān)注評論,我看到很多作品明明寫得很爛,但是評論家一窩蜂地解讀寫得好,我感覺這個評論家的眼光不至于這么差,為什么要把一個特別差的作品說得這么好呢?這就是說假話了。所以朝軍要警惕。當你話語權(quán)越來越重的時候,就像書里說的,要講真話,不要講言不由衷的話。
朝軍評論陳鵬《翠湖》的時候提到一個觀點我覺得特別好,說作家在“創(chuàng)作談”的時候,經(jīng)常引用某某斯基、某某克特的話顯示自己的高深,我覺得這也是一種普遍的傾向?,F(xiàn)在很多評論家的文章里引用的東西太多了,不僅是某個大師怎樣說,而且總要把自己的評論觀點納入到大師的評論體系中,好像這樣才有底氣。但是真正的評論家應(yīng)該就像朝軍說的,他是一塊野地,應(yīng)該發(fā)出一些不同于別人的聲音,而不是引用別人的話組成自己的觀點,這需要一定的勇氣,也是非常難得的,希望你一直在野地里走,就像去了晉祠,往人少的地方走一走,不要湊熱鬧。
我對朝軍比較了解,他是一個特別真誠的人,在評論殘雪老師的小說時,說“我不喜歡故弄玄虛”?,F(xiàn)在很多評論家喜歡故弄玄虛,好像不這樣顯示不出來自己的學問,一句非常樸實簡單的話,非要變著花樣講來講去,其實核心就那么幾個意思。朝軍能直來直去講一些問題,不是特別故弄玄虛,這一點也是很難得的。
朝軍在評論慶祥老師的作品時還提到一個觀點,讓我感覺朝軍的評論是有意識地在往哲學方面靠,比如他說“其實,新也是舊,只不過這‘新’是熔煉世界之后的淬火重生”;再比如“而真正的詩,既是為了表達,也是為了隱藏”,類似于這樣的話在他作品里比較多,我覺得假如再提煉一些,隨著朝軍深度的增加,能寫出很多名言警句。
在我看來,一個好的評論家,是關(guān)注作家的評論家,是關(guān)注那些辛勤創(chuàng)作、真誠創(chuàng)作的作家的?,F(xiàn)在很多大評論家關(guān)注的只是大作家,好多作家一直在寫,但是沒人來關(guān)注。從我來說,我感覺自己一直在創(chuàng)作,雖然有些作品不太好,但我也覺得有些作品真的很好,甚至填補了中國文壇的某些空白,但總是被批評家忽略,他們說“為什么沒有什么樣的作品”時,我心里就不服氣,我認為我寫出來了,但是你不看。朝軍關(guān)注的對象不是那些大作家,當然也有大評論家比如慶祥老師,也有走在大作家路上的老師比如陳鵬兄,但是總體來說,從他批評的內(nèi)容來說,既有小說也有散文,也有詩歌,有虛構(gòu)也有非虛構(gòu),批評對象一個是魯院的同學,一個是身邊的熟人和一些其他作家。他對這些人比較熟悉,這些人生活當中是怎樣的,作品是怎樣的,可能更了解一些。
我剛來太原的時候,也就是十幾年前,那時候朝軍的評論特別少,大概只有幾篇。剛才幾位老師提到手指,當時我們聊天,他說現(xiàn)在山西有個新評論家叫王朝軍,寫評論特別好,我看了一下確實寫得好,就趕緊聯(lián)系朝軍,我說朝軍你給我寫一篇,他也答應(yīng)了,給我也寫了一篇叫《楊遙的飛馬》,寫得很好,抓住了作品中的特點,以及我個人閑適、自然的特點,表達得很充分到位。這么多年下來,朝軍給我寫過的文字性評論應(yīng)該是3又1/3,因為有三篇是單獨給我寫的,還有一篇是朝軍給我們?nèi)齻€人的作品寫的。很感謝他!我現(xiàn)在想,好的評論家,第一是關(guān)注好的作家,關(guān)注真正的寫作者;第二是關(guān)注我的評論家。這才是世界上最好的評論家。
陳克海:謝謝楊遙老師和李黎老師的精彩分享,讓我們看到了朝軍身上更多寶貴的品質(zhì),正是這些耐煩和誠實,才成就了他評論文章的質(zhì)地。下面有請小說家陳鵬先生和評論家劉媛媛教授。
劉媛媛 陳鵬:拆解并逼迫作品做出回答
劉媛媛(太原學院教授,批評家):朝軍解讀作品的時候和我們不太一樣,他有一種孩子般拆解的快樂,就是那種發(fā)現(xiàn)作家秘密的快樂,而且其樂無窮,有一種孩子般的本真和真心,非常自在,不受任何約束,當然也不受所謂評論理論的約束。韓石山老師曾說,朝軍他們這一代人讀的書是多的,視野也是開闊的。在書中朝軍沒有引用某個大師的話,完全沒有,但是你又會發(fā)現(xiàn)處處都有,包括西方作品、西方理論家的一些書,他都是融匯在其中的,但是他沒有去套用。所以拆解、樂趣、自在是我對朝軍作品的直接感受。
陳鵬老師是作家,我是評論家。作為一個評論家,我行使一下權(quán)利。今天我們說的是朝軍的書,是評論集,正好書里面也評論了陳鵬老師的小說《翠湖》,他認為您受了紀德《田園交響曲》的影響。陳老師,我代表評論家問一下,您對他拆解您的作品,對他解讀殘雪是什么感受?
陳鵬(昆明作協(xié)主席、小說家,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被拆,挺爽的。我和朝軍的交往就是從這個評論開始的,以前根本不認識,何方神圣,來自哪里,一無所知。當時《小說林》有一個叫《先鋒之旅》的欄目,這個欄目的特點是每期一篇先鋒作家作品,然后配一篇評論,當時主編找到朝軍,讓他幫我寫一個評論,發(fā)表出來后,我才看到這個評論,一下子服氣了,真爽,終于有人讀懂了我,至少這篇小說讀懂了。我開頭引用了紀德的一句話,朝軍就找到一條線索進去。這篇小說當然受紀德的影響不大,但紀德肯定是我非常心儀、崇拜的作家,是我特別推崇的大師之一。我那篇小說更多的是宗教氣息,因為我是有信仰的人,朝軍居然能夠捕捉到這一點,而且抓得很準。我認為他這樣的拆解很好,一個好的評論家一定要讀出來作家的核,這一點是很要命的,很多評論家是讀不到這些的,很多人漫無邊際地說一些大話、好話、空話、毫無意義的話,說完以后什么也沒看到,這種是完全無效的評論,這種評論在當下太多了。但是我看到朝軍的這個評論時,我很服氣,他找到了我想表達的這個點,文中確實有對宗教的思考。由這篇評論,我認識了王朝軍?!兑馔庀胂蟆防镉泻芏帱c名過的作家作品,這些作家作品在我看來都是當下極具先鋒性的,但是朝軍每次的評論都很棒,而且他關(guān)注的這個點,就像剛才楊遙說的,很多事寫得很偏遠,甚至是在海面之下寫的,像小珂、王生銓這樣的作家,他都能關(guān)注到,都能很快抓到他們的痛點,甚至像楊帆的《歡樂賓館》,他能解讀出很多繁復細膩的意義,而且不停地追問,這種追問也是很過癮的。很多評論家是不善于追問的,朝軍這點非常了不起,他真正給文本帶來了新的意義和新的闡釋空間,他這種追問完全摒棄了很多大師們早已嚼爛的話,用他自己獨立的判斷一一倒出,這就很厲害了。
劉媛媛:其實我是替朝軍問的這個問題。批評關(guān)系中的仰視和俯視,兩種視角我認為都是不應(yīng)該的,也不是正常的,真正的批評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批評家和作家在他們文本呈現(xiàn)和呈現(xiàn)背后的作家內(nèi)在的東西,包括技巧、主題、人物設(shè)定等等,進行一個深度溝通。所以從這個角度看,我特別同意剛才李黎老師說的,說所有從事寫作的人應(yīng)該看一下這本書,通過朝軍的解讀,可能更容易對寫作者有啟發(fā)。比如陳鵬老師的小說是從哪個角度寫的,他是怎么設(shè)定的,他的出發(fā)點是什么,這個可能對寫作者的啟發(fā)更大。對讀者的啟發(fā),更在于我們?nèi)绾稳ラ喿x,如何去讀一篇作品。
陳鵬:我說一下朝軍兄對殘雪小說的評論。其實殘雪的小說是很難評論的,當你評論的時候會很迷茫,很重要的東西可能會漏掉,但朝軍居然能抓住跟但丁互文的關(guān)系不停地追問,非要追問出一個意義來,這點很了不起??赡軞堁]有想那么多,那個短篇文章非常短,但朝軍不停地發(fā)問,不停地追問,把殘雪很多東西都榨出來,這點是很重要的。我們這個時代似乎顯得很輕,但其實很重,是千人一面的,在這樣的時代我們一定要考慮文本后面的意義、創(chuàng)作者寫這個文本的意義,他其中有一篇專門追過平庸,“我要抵抗平庸,平庸是一種惡”,這篇文章寫得非常好,我能看到一個極其有責任感、有時代擔當?shù)脑u論家的面目。以前只是依稀看到一些零星的東西,當他把它們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呈現(xiàn)出一個完整的朝軍?!兑馔庀胂蟆纷屛易钜馔獾木褪窃谶@里,他不停地在追問,再一個意外是,居然果戈理的小說他也能翻譯。希望朝軍在翻譯的道路上走得更遠一點。至于想象,我個人的理解,確實他的想象力在文本的再造方面進行了深度的挖掘,實際上他真的再造了另外一個文本。這個集子我一開始是當小說來讀的,你把它當小說讀也成立,比如他寫慶祥詩歌集的時候,我覺得就像小說,他也在追問,但特別有小說的意義在里面,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追問,逼迫慶祥的詩歌作出了有意義的回答。所以從這兩個意義上來講,非常契合他的主題和書名。
中國缺的不是好作家,缺的是發(fā)現(xiàn)好作家的能力,朝軍完全有這樣的潛力。
劉媛媛:朝軍上一本書是《又一種聲音》,我覺得那個題目是容易理解的,我曾經(jīng)問朝軍為什么這個是《意外想象》,朝軍也做了溝通,就像朝軍說的,有很多意外,一個作家寫出作品后,把閱讀和解讀的權(quán)利交給讀者和評論家,而評論家的想象可能就是某種意外,這種意外可能是潛伏在作家潛意識里面沒有被發(fā)現(xiàn)的,而朝軍帶領(lǐng)我們抵達這種意外,而正是這種意外,給了我們驚喜和驚艷。
陳克海:謝謝劉教授、陳鵬先生對《意外想象》細致的文本解讀,讓我們切身感受到朝軍在文學批評上所費的苦心和功夫,也讓我們對朝軍在文學批評領(lǐng)域的拓展,所達到的深度,有了更形象的理解。下面有請詩人張二棍、評論家董曉可二位,作為同齡人,也是生活中的好朋友,上來和我們分享閱讀《意外想象》的收獲。
董曉可、張二棍:捍衛(wèi)了文學評論的獨立品格
董曉可(評論家):我也是做評論的,但我不能說是一個評論家,只能說是一個評論愛好者。朝軍老師首先是我學習的榜樣,他每發(fā)表一篇文章我都是要認真讀的,學到了很多東西。我先談一下對這本《意外想象》的整體感受。剛才聶爾老師、慶祥老師都說過朝軍老師文風“重與輕”的問題,從這個地方切入,我想到了河北作家李浩出的一本書《飛翔故事集》,其中最后一篇提到這樣一個觀點:我們生活的這個地球的重量是有限的(這個重量不是物質(zhì)的重量,而是精神上的重量),如果地球上只有一個人,你可能擁有地球的所有重量。但隨著人口的爆炸式增長,現(xiàn)如今,可能我們每個人的重量都輕如鴻毛,我們只是整個母體的極微不足道的一分子。我想,在這樣一個時代如何才能保守一份生命之“重”呢?從這個角度來理解朝軍老師,他的評論是不是也在追求一種精神層面的“重”,即一種獨立的評論品質(zhì)?這就像聶爾老師剛剛提到的,其實也是最核心的東西,作為評論的一種寶貴品格。對此,我想談三點感受。
第一,朝軍老師獨特的地方就是故事性。在評論創(chuàng)作方面,我們知道很多學院派的做法,就是把他作為一種邏輯證明,這樣做是比較生硬的。那么,評論中如何把一個道理講好呢?其實有一個方法就是講故事。而講評論的故事和講小說的故事不一樣,評論有他的故事方法。事實上,中國文學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就是把西方的思維方式植入中國,我們現(xiàn)在的文學,雖說是強調(diào)講中國故事,但本質(zhì)還是在整個世界的話語體系之中進行東方的調(diào)試。評論也是這樣,你如何把這種將故事的能力付諸實踐,很多時候也依托于中西兩種話語資源的融合,在這方面朝軍老師講故事的能力是非常強的。比如對于作家陳鵬的短篇小說《翠湖》,他就是與紀德的《田園交響曲》進行互文,然后展示道德背后潛藏的暴力性、反噬性,而這無疑是他講故事的一種文學策略。
第二,朝軍老師的評論追求詩性的境界。他的評論,在今天是一種獨特的存在,也是一道亮麗的風景。他的出現(xiàn)讓我想起了很多作家,比如上世紀20年代大家都在說啟蒙,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郁達夫;30年代大家都在說“革命+愛情”,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沈從文;40年代在救亡主潮中,出現(xiàn)了九葉詩派……舉這些例子是想說明,評論和創(chuàng)作一樣需要個性與突破,當評論高度同質(zhì)化的時候,其實也就陷入了庸俗化的狀態(tài)。朝軍老師的評論不是邏輯證明題,他在追求一首詩,或者一篇散文,這也是我追求的方向,當然我可能沒朝軍老師做得好。當然,在山西評論界也并不缺乏這樣的前輩,比如早年的李健吾老師,包括后來的聶爾老師,都有這種詩性在里面。朝軍老師在分析楊慶祥老師的詩集《世界等于零》和聶老師散文集《人是泥捏的》中,其中的賞析都讓我們有一種美感存在,他的評論最終抵達了索緒爾所說的“所指”物質(zhì)實體之上的“能指”話語空間,讓我們感受到了文學評論與作品形成互動之后的微妙存在。
第三是朝軍老師的先鋒性。我們解讀先鋒文學經(jīng)常有一種先入為主的成見,認為先鋒就是形式創(chuàng)造,其實先鋒在形式創(chuàng)造表象之外,更本質(zhì)上體現(xiàn)的是一種“天賦文權(quán)”的意識形態(tài)。而如果以先鋒來比喻評論,那么當一種評論的文體已然固化,形成一個金字塔的時候,就需要比較鋒利的刀子嵌入進去,因為你不可能再往上面摞石塊。朝軍老師的評論,正是讓我們感覺到了文學評論這種“嵌入刀子”的先鋒力量。比如他評論殘雪的《綠城》,我們可能意識不到與但丁的關(guān)系,但其實殘雪老師對但丁是非常推崇的,我知道她非常推崇的一些作家,第一是荷馬,第二就是但丁。朝軍老師能捕捉到這一點,說明他對殘雪和西方文學有很深的把控。他在作品的第八部分用32種圖碼進行了解讀,見證了非常具有自我挑戰(zhàn)和文學挑戰(zhàn)的精神,這種先鋒的探索精神很是讓人敬佩。
張二棍(詩人):前面幾位都說得很好,我不是搞評論的,就不在這里班門弄斧了。文學評論是寫作的回聲,優(yōu)秀的評論甚至比作品本身更加可遇而不可求。當我看到朝軍這本評論集的時候,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驚訝。
恰如書名“意外想象”,意外是一種客觀的東西,想象是一種主觀的東西。這樣的命名,奠定了朝軍評論作品的基調(diào),也凸顯了他個人色彩濃烈,質(zhì)感獨特的評論風格。他的評論,鮮少求助于偉大傳統(tǒng)中的“外人”,而是抱著尊重作品本身的態(tài)度,將筆墨發(fā)軔于自己的第一觀感,從一次次閱讀中,提出和探索一個主題,以形態(tài)各異的想像力,挖掘作品的深度內(nèi)涵,直到演化成他評論中的“此在”。甚至,我能感受到他與評論對象的交談,以及暢談過后的內(nèi)心獨白。是的,我們每個人的一部分,活在意外當中,另一部分則寄身在想象當中。顯然,我能感受到朝軍的評論中,抽象和具體互相交織,而他奇瑰的緊張與閱讀的喜悅,也時時刻刻揮灑于紙上,可謂新鮮。朝軍這本書是我這輩子可能收到的第一本評論集,我感到榮幸的同時,也第一次認真拜讀了這位身邊人寫的評論,而且很細致地去讀了。朝軍完全是一種嶄新、陌生的評論方式。我在朝軍兄的評論中看到,他并沒有把批評當作一個機械、物理的工作,他甚至有一些心靈感應(yīng)的東西,他是帶著他的情緒、情感、情思去創(chuàng)作。
陳克海:謝謝各位老師熱情又飽含詩意的對談,感謝王朝軍的《意外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