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們的故事” ——訪青年作家高翔、焦典、劉東明
近年來,“高校創(chuàng)意寫作”成為文學界備受關(guān)注的熱點話題。五四青年節(jié)之際,《青年文學》雜志策劃推出“現(xiàn)在出發(fā)·小說專號”,匯集了國內(nèi)十所高校的15篇優(yōu)秀青年小說佳作,并附有各高校專攻創(chuàng)意寫作的教師們的精彩點評。專號集中展現(xiàn)了在校青年寫作群體的最新創(chuàng)作成果,同時也是高校學生作品在文學期刊上的首次集體亮相,“現(xiàn)在出發(fā)·小說專號”集中以青年視角關(guān)注和思考時代生活,展現(xiàn)新表達。最終入選的15位作者涵蓋博士生、碩士生和本科生,年齡跨度從“80后”到“00后”,他們的作品散發(fā)著強烈的青春氣息,共同構(gòu)成了當下最鮮活的青春書寫,集中展現(xiàn)了年輕人的日常生活與精神世界,折射出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和角度,是一次難得的青年文學匯演。因此,我們特邀《青年文學》主編張菁與編輯耿鴻飛對專號中的三位作者,即“80后”高翔、“90后”焦典和“00后”劉東明進行采訪,請他們就本期專號中的作品展開交流。
——編 者
張 菁 耿鴻飛:請談一談自己的作品,為什么要創(chuàng)作這個作品?
高 翔:《入于幽谷》寫于2022年春。那段時間,我多次重看張愛玲的小說《同學少年都不賤》,找她與宋淇夫婦的書信集《紙短情長》來讀。于是自己寫起來,難免有暮年感。我另外喜歡一篇張愛玲的散文《談看書》,這可算作她晚期文學觀念的一次集中表達。她在里面寫,事實是“無窮盡的因果網(wǎng),一團亂絲,但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我想文學求真的困難正在于此。所謂真實,千頭萬緒,而自我的理解總傾向找到一條便捷、清晰,卻極易窄化的路,進而失去復(fù)雜性。唯恐窄化簡化,寫作時便更猶豫。有時候弄巧成拙,也是因為矯枉過正。
說回《入于幽谷》。之所以寫作這篇小說,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我對某種潮流或者既定表達心存顧慮。這樣說不是反對它,我大體上站在與其一致的方向,但似乎無法滿足。人的處境、心緒以及人際間種種關(guān)系,難以梳理為一條明確的線索。這也是言語的困境。我欣賞海明威的“冰山理論”,但冰山之下并非無話可說,試圖以躲避來凸顯,有時會模糊其重要性。人的經(jīng)驗與記憶,并非總一成不變,石黑一雄一向致力于寫作記憶的狡詐,而破除這一迷障的唯一方式,便是不斷省思。這有墮入房思琪式的危險境地,但保持寫作的真誠,唯有如此。因此在這篇小說中,我寫了一個看起來近于偏執(zhí)的女性,她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步入“密林”,并打算用一生處理“密林”的秘密。我相信自有意義。這樣“小家子氣”的題材,難免被斥為“苦咖啡文學”,不過敗壞的口味已養(yǎng)成,近兩年我每天喝兩杯黑咖啡打底,卻還嫌不夠多。
焦 典:我喜歡山。小時候,又或者一直以來,我常有與周圍格格不入之感。山腳下的親人們喜歡熱鬧,喜歡香煙和烈酒,我插不進話,對那些展現(xiàn)人情機鋒的談天也不感興趣。我就帶著一瓶鮮橙多、一包薯片,上山,假裝自己是一個走到了世界邊境的探險家,腳下正踏著無人涉足過的新鮮土壤。有時候,一陣風過來,把額頭上的汗吹干,涼涼的,還有點緊繃繃,我會突然想哭。于是我就坐在地上,沒來由地哭一陣,那些躲起來的鳥啊蟲啊就會笑我,叫得更響。但我其實沒什么傷心的,我肚子飽飽,衣服也暖和,我應(yīng)該沒有什么傷心的,對吧?哭一陣我就站起來繼續(xù)走,摸一摸屁股,草葉子上的露水把褲子浸濕了。
當然會迷路。回頭一看,哪里還有外婆家那個白色的四方屋頂。再走到高處看看呢?還是沒有,山的那頭,還是山。我只能大聲呼喊,帶著哭腔,向我的人類同胞傳遞信息。但我心里其實并不害怕,山里總會發(fā)生一些奇妙的故事吧。比如晉朝的王質(zhì)進山砍柴,看兩人下棋,一看就看了百年;比如陽羨的許彥,在山中遇到了一個書生,說著話就進到了他的鵝籠里,和鵝安然并坐;山里時間和空間會膨脹,會卷曲,會滋長,會一下子伸得很細很長,人走在上面,一天就跟過了一年似的;也會曬著曬著就縮成一個松果,幾百年的光陰回頭一看,也就是“吧嗒”地一聲松果落地。當然,我最終沒有遇到神仙或者狐妖,只是遇到了兩個放牛的小孩,把我沿著大路送回了外婆的村子。
但我還是愛山。我愛山上格格不入的丑陋動物,我愛毒蘑菇和失蹤的人,我愛冰雹,還有野火,我愛一切陡峭的事物。我時常會有一種感覺,我一直席地坐在那里,在那個午后,在那個無人的山中。之后的時光只是在表面涂上了一層又一層的巧克力,太陽一曬,就化了,露出里面的核,一個別扭的,皺皺巴巴的我。所以我寫下了《山中有虎》。
劉東明:《寄生》最初是一篇課程作業(yè),王威廉老師把它變成無數(shù)個問題,“逼”著我用不斷修改來給出答案。我的護士朋友總會拿課上學到的護理知識在我身上“實驗”:她按住血管的兩端,同時向我解釋要如何觀察血液的流動方向,一絲不茍的樣子讓人肅然起敬。她至今沒有認出我小臂靜脈的近心端到底在哪兒。我想,《寄生》的寫作與此別無二樣。
與同輩們的作品略有不同,《寄生》的敘事是比較封閉的,最大的不同在于將事件和人物隔絕在極狹隘的時空距離內(nèi),在于對小小“現(xiàn)時”狀態(tài)的反復(fù)建構(gòu)和來回涂抹。在修改過程中,王老師始終對寫作主題“窮追不舍”,后來我終于堅定了自己的答案,說這篇小說有意討論人的被動性,描寫人陷入依附性結(jié)構(gòu)之中難以自拔的境地?,F(xiàn)在看來,這與疫情時期的非常心態(tài)無不相關(guān);也正如王老師指出,與我在成長過程中面對世界的基本態(tài)度的變化無不相關(guān)。
張 菁 耿鴻飛:在本期專號中是否讀到了喜歡的作品?為什么喜歡它?
高 翔:我想談?wù)勍瑯映鲎灾袊嗣翊髮W的另外兩篇小說,韓欣桐的《迷宮山》和盧燨的《跳蚤之幻》。我一廂情愿地認為,《迷宮山》的寫作,也是為了處理和《入于幽谷》相似的難題。韓欣桐是一個真誠的懷疑者,也是心細如發(fā)的偵探家。實際上,她試圖打撈的,正是閃回于各個時間刻度的記憶碎片,她自省的特質(zhì)使她相信,每個碎片都是邏輯線索中的重要一環(huán)。也正因于此,《迷宮山》雖然構(gòu)造了一個看似“羅生門”的小說裝置,但在內(nèi)里,她試圖勘探的是每個人內(nèi)心的真實,這一真實無關(guān)整體,只屬于個人。
一個有趣的緣分是,我的小說與盧燨的《跳蚤之幻》或多或少與張愛玲有關(guān)。在《跳蚤之幻》中,盧燨以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方式,解讀了“跳蚤”——這一張愛玲寫作與生活中都非常重要的物象。這一物象的特殊之處,在于它實際上提示了生活與藝術(shù)之間的界限,而盧燨看來,這一界限本身就是一種幻覺,它也許并不存在。所謂藝術(shù),以及對此的沉迷,就是一場中蠱,所有受蠱之人,都心甘情愿淪陷,并且毫無辦法。
焦 典:寫作《山中有虎》的時候,我覺得我依舊在山中,一遍遍地呼喊著應(yīng)答。當然,這只是一種感覺。給我同樣的感覺、觸動到我的是華東師范大學姚偌姿的《無相佛》。也許是因為佛像和山很相似,它們一樣沉默、莊嚴、遼闊。佛像從不說話,人們許愿的時候,也是無聲的??墒窃谶@安靜之下,不知道有多少苦痛和淚水,百轉(zhuǎn)千回,潮漲潮落。小說的情節(jié),竟也意外地與此相符。
對了,還有氣味。有的小說一聞就是一股油膩滑溜的味道;有的別別扭扭,但是其間有某種尖銳清新的東西;有的像太陽曬過的被子,很樸實,但是暖和?!稛o相佛》的氣味是凜冽的,像山,表面樸厚、沉穩(wěn),但在你不注意的時候,滾落了它尖銳沉重的石頭。
劉東明:如果說一篇小說成為了一面小鏡子,“現(xiàn)在出發(fā)·小說專號”折射出的光芒無疑更加多彩?!都纳分皇俏覀€人一次不甚成熟的針對“現(xiàn)時”的敘事實驗,而專號中許多作品善于通過大跨度的回溯與推演,勾勒出世界流動性的、歷史性的一面。比如《入于幽谷》講述了人際關(guān)系跨越半生的復(fù)雜變幻;《屋里廂》的題義是上海話里的“家”,而“家”從女主角沛文過往時期隱而未現(xiàn)的家,到現(xiàn)在上海丈夫的家,再到未來澳洲土地上的“夢想”之家,隨著生活狀態(tài)的變與不變在世界各個角落飄移。
面對變動不居的世界,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同輩作者竟然能夠提供如此多獨特、多元而又共生的觀點。焦典的《山中有虎》就是一篇十分迷人的作品。一方面,作者能夠?qū)r代的共同經(jīng)驗細化入微,小說主人公感受到的視力負擔不僅是隱喻的載體,我相信與電子產(chǎn)品長期相伴的每一個人都對此深有體會;另一方面,她又對現(xiàn)代社會的生存境況進行深入而有力的探索。起筆就見十足古典意味,短句連綴,省略主語,卻也通過一種無主語的、“無我”的敘述進入故事,與主體精神成長探尋的內(nèi)在主題達成呼應(yīng)。同時,在這種由“人”到“我”的敘述構(gòu)思中,甚至能聽見千年前《奧德賽》的隱約回響。
郭冰茹老師在談及國內(nèi)文學經(jīng)驗時,主張用“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代替“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民族性與世界性在當代寫作中的融合已愈發(fā)清晰?!吧胶=?jīng)”的大膽幻想在《山中有虎》中閃現(xiàn),《迷宮山》顯露出濃厚歐陸哲學意味的思考,《入于幽谷》的連體姐妹故事里或許還藏著“罔兩問景”的想象和普伊格的喃喃低語。與攫取“直接經(jīng)驗”的寫作不同,這種交融在系統(tǒng)的培養(yǎng)之外大概較為難得,而視野、技巧與閱讀的開闊正是創(chuàng)意寫作訓練的最主要內(nèi)容。由此,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創(chuàng)意寫作給文學帶來的可能性。
出版商豪爾赫·埃拉爾德指出,波拉尼奧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常讀和他同時代作家的作品。波拉尼奧的做法很有見地,他選擇直接去面對那些或許隱秘或許活躍的新鮮目光,而當代文學的、哲學的、史學的研究都早已指出,無論選擇面向何處,這些目光無一不以某種方式投向當下,即指向同時代。在這一層面上,我們正處于一個無比廣闊又無比矛盾的共同體之中。而對此,我必須,也不得不坦誠地說,這就是我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