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予倩:出入中西,熔裁新舊
原標題:出入中西,熔裁新舊 ——歐陽予倩《寶蟾送酒》與新文化運動早期的戲曲改革
自晚清興起的戲劇改良風潮,到新文化運動達到極致,一度出現(xiàn)完全以西方主流戲劇Drama為標準、全盤否定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呼聲。而在新文化運動戲劇改良陣營中,有一位特別的存在,那就是新劇出身而又浸淫梨園的歐陽予倩——他是當時難得的話劇、戲曲“兩棲兼通”的行家里手,學貫中西新舊的理論家,在他身上,中西、新舊戲劇文化以奇特的方式雜糅交融著[1]。
歐陽予倩的京劇職業(yè)生涯是從1915年年中開始的,約與新文化運動的肇始同期[2]。作為半路出家、由新劇轉(zhuǎn)舊劇的演員,歐陽予倩在下海之初就開始了個人劇目的編演創(chuàng)作,著意推出一系列古典劇目,以扭轉(zhuǎn)當時海派京劇唯時裝戲、洋裝戲是尚的偏頗創(chuàng)作方向,實現(xiàn)自己的戲曲現(xiàn)代化主張,其中尤以紅樓戲聞名。1915—1917年間,歐陽予倩陸續(xù)編演了《黛玉葬花》《鴛鴦劍》《王熙鳳大鬧寧國府》《晴雯補裘》《黛玉焚稿》《寶蟾送酒》《饅頭庵》《賈寶玉負荊請罪》《鴛鴦剪發(fā)》等9部京劇紅樓戲,與當時同樣以創(chuàng)作紅樓戲著稱的梅蘭芳并稱為“南歐北梅”[3]。如此南北同時上演紅樓戲的盛況,正與民國紅學研究的興盛同步,一時成為熱門文化現(xiàn)象;紅樓戲于是為歐陽予倩贏得巨大聲譽,一度成其藝術(shù)招牌,時人贊其“文采風流孰可倫,子丹身世是佳人。郢中白雪容能稱,夢里紅樓汝欲神”[4]。
與1918年被《新青年》“戲劇改良號”收錄的《予之戲劇改良觀》一文中的激進觀點相比,此時的歐陽予倩因?qū)π聞∈D(zhuǎn)投舊劇不久,對京劇感情頗深,對梨園行也懷有好感,對傳統(tǒng)戲曲的看法還比較中正平和,因此盡管推崇西方戲劇,但并不否定中國舊劇的價值,主張中西、新舊熔裁融合。這個時期的紅樓戲創(chuàng)作是他一生戲曲改革工作的濫觴,事實上體現(xiàn)了后來成型的“西體中用”思想——以歐洲現(xiàn)實主義戲劇的“戲劇性”(及其背后的人文/人本精神)為綱,以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藝術(shù)元素、表現(xiàn)手法和美學風格為目,將中西、新舊戲劇的精華熔于一爐,探索戲曲現(xiàn)代化的新路[5]。因此,不同于晚清以來紅樓戲的焦點基本集中于寶、黛、釵等主角,歐陽予倩的改編將目光更多投向小說中的邊緣人物,“往往偏離主線,而只摘取若干枝節(jié),獨立成篇”,匠心獨運,對“戲眼”[6]有自己獨到的理解;在彰顯《紅樓夢》原作主旨的同時,又與時代思潮相呼應,是古典審美與現(xiàn)代精神結(jié)合的典范。如頗具代表性的《寶蟾送酒》與《饅頭庵》,情節(jié)在《紅樓夢》中并不為人注意,但經(jīng)歐陽予倩的慧眼妙手,連“金陵十二釵”之“又副冊”都上不了的小丫鬟“寶蟾”、小尼姑“智能”也被賦予女性主義色彩,開掘出人物高揚的主體精神和熾熱的生命能量,成為極富魅力的舞臺形象。
在歐陽予倩一生編演的9部紅樓戲中,《寶蟾送酒》無疑是最成功的一部——自1916年11月6日首演引發(fā)轟動,從此長演不衰,被同行爭相照搬效仿,流行南北,成為民國戲曲史上的傳奇。
一 《寶蟾送酒》的編創(chuàng):“新”與“舊”的交融輝映
歐陽予倩的紅樓戲創(chuàng)作是從“文明戲”開始的。1914年4月18日上海春柳劇場開張,即以歐陽予倩1913年在湖南編創(chuàng)的《鴛鴦劍》話劇作為打炮戲,取得不錯反響,由此開啟了“新劇同志會”紅樓戲的創(chuàng)作道路。5月23日,春柳劇場又推出馮叔鸞編劇的七幕話劇《夏金桂自焚記》,以夏金桂為主角,演其嫁入薛家到作惡遭報的經(jīng)歷,由陸鏡若飾夏金桂、歐陽予倩飾寶蟾、馮叔鸞飾薛蝌。盡管《夏金桂自焚記》一劇因結(jié)構(gòu)問題演出效果欠佳(僅貼演七八次,到當年年終即被下架),但是劇中夏金桂趁薛蟠被羈押在外而移情于薛蝌,私命寶蟾送酒酬謝薛蝌并趁機挑逗試探的一節(jié)(即《紅樓夢》第九十回《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第九十一回《縱淫心寶蟾工設計 布疑陣寶玉妄談禪》中情節(jié)),由于故事精彩,給當時飾演寶蟾的歐陽予倩留下了深刻印象。
至1915年上半年,歐陽予倩已決計下海唱戲,遂于6月在春柳劇場以余興節(jié)目的形式嘗試推出首部京劇紅樓戲《黛玉葬花》。1916年秋,歐陽予倩搭入笑舞臺,在新劇劇場唱舊戲,利用笑舞臺知識分子多且旦角演員充足的便利條件,繼續(xù)編演京劇紅樓戲,接連推出《晴雯補裘》和《黛玉焚稿》,俱獲成功。在進一步創(chuàng)作的時候,許是接連幾部悲劇需要調(diào)劑,歐陽予倩想到此前春柳劇場擱淺的《夏金桂自焚記》,決定將其中“寶蟾送酒”一節(jié)單抽出來[7],編一出家庭倫理題材的“輕喜歌劇”[8]“普通的笑劇”[9]。事實上,這部劇也是歐陽予倩紅樓戲中唯一的喜劇。
作為“在喜劇領(lǐng)域里的初次嘗試”[10],歐陽予倩自述此劇在構(gòu)思上頗受古典主義喜劇大師莫里哀的獨幕劇《多疑的丈夫》(即《斯嘉納賴爾》,日本譯為《奸婦之夫》)啟發(fā),因此《寶蟾送酒》也可看作是一部“意大利假面喜劇”[11]風格的小型鬧劇。全劇劇情單純,時間、地點、矛盾集中,完全符合“三一律”,并按話劇慣例分場分幕,主要就是展示寶蟾、薛蝌之間如貓鼠游戲般的嬉鬧玩笑,確實有很多即興發(fā)揮的部分。表演上,作為“風情小戲”,除了使用歐陽予倩一貫喜愛的梆子演法[12],還重點借鑒了昆腔經(jīng)典折子戲《南西廂·佳期》——不但寶蟾的扮相與“紅娘”幾乎如出一轍,還直接移植了該劇中紅娘一段【十二紅】[13]的歌舞(為薛蝌侑酒助興)。整部劇節(jié)奏歡快,格調(diào)輕松詼諧,念、做突出,“以細膩蘊藉見長,若逢好手,搬演瞿[氍]俞[毹],觀之如飲冽酒,甘芬可口”[14]。
在《紅樓夢》小說原著有限的描繪中,寶蟾的淫蕩、狠辣不在夏金桂之下,是妥妥的“反面人物”。然而歐陽予倩不愿如此簡單處理寶蟾的形象,而是以強烈的人文關(guān)懷,代入極大的善意與共情,在這個韶華年紀被迫為人婢妾的少女身上,盡力開掘應有的天真爛漫和自然人性,以及自由追求情愛的生機與勇氣?!秾汅杆途啤芬粍〉幕{(diào)因此變成“無拘束地描寫(了)一個調(diào)皮的丫頭,但并沒有什么露骨的色情表演”[15],顯示出作者超前的性別覺醒和可貴的女性意識[16]。
《寶蟾送酒》的核心場次即薛蝌書房一場,“較原書增十之六七”[17],情節(jié)十分簡單,劇幅卻能達到三刻鐘左右,無非是反復描摹寶蟾糾纏戲弄薛蝌的過程。評論者稱此場編劇雖“微嫌繁冗”,但“詞句極雅馴”,可與“高尚之《紅樓夢》”[18]相協(xié):
入書房后傳金桂命,送酒果與二爺酬勞。安放杯箸,眉目間隱含蕩意;唱歌侑酒,情見乎詞。入后對薛蝌愈看愈愛,遂不覺自己乃如醉如癡。知輕佻淺逗不足以動薛蝌,決計改用移船就岸法,扳舷捩舵,運轉(zhuǎn)如飛。一聞薛蝌云身倦思臥,令其收拾回房,遂滿面堆起笑容,為之鋪床疊被。“服侍得大爺就服侍得二爺”,雙關(guān)妙語,巧不可階。無如呆豎子推聾裝啞,于是以柔情浪態(tài)動之,取那一頭繡枕并置一頭。當其手托鴛枕,笑顧二爺時,蓋不知胡帝胡天,一點靈犀亦飄蕩而不能自主矣。此計不遂,更改用倒咬一口危詞恐嚇法,反冤二爺有心調(diào)戲;又恐薛蝌膽小如鼷,愈嚇愈怕,即愈不能合攏。詞色之間,隱將迎奸送俏神情,暗中遞去。詎料鐵石人兒始終一無感覺,不得已拉他送出房來。寶蟾至此時,不幾嘆山窮水盡疑無路乎!而異想天開,吹滅燭光踅入房內(nèi),此情此景,柳暗花明又一村,仿佛似之。描摹寶蟾之戀戀薛蝌,蓋恨不能心坎上溫存、眼皮兒上供養(yǎng),以消受此女貌郎才之艷福。但得薛蝌情心一動,即可隨時了卻一重相思公案。[19]
薛蝌托辭困倦趕客,寶蟾就拿出貼身侍妾的“眼力見兒”上趕著鋪床疊被——此舉分明逾矩,卻冠冕堂皇宣稱“服侍得大爺就服侍得二爺”(小說原著中這句話原指為薛蝌送酒端菜),狡黠如此,令人無計可施;見薛蝌不肯入彀,遂“倒咬一口”惡人先告狀,結(jié)果剛恐嚇完又怕弄巧成拙,重又溫言軟語曲意逢迎,令人束手無策。幾番強逼不成,只好以退為進,假意收兵告退,表面上叫薛蝌送她出門、暗中卻吹滅蠟燭踅回房內(nèi)的小伎倆,則是歐陽予倩為寶蟾設計的“神來之筆”,其驕縱酣頑之態(tài)靈活畢現(xiàn):
她說怕外邊黑,讓薛蝌拿蠟燭送她,剛一出門她把燭給吹滅了。說聲“明日見”,一回身她又進了屋子。等他點燭一看,她端端正正坐在當中。也就是這樣開開玩笑。最后她去收拾杯盤,一邊收拾一邊瞪著他,嘴里叨囔著:“你當是圣賢?就是個傻子。這都是孔夫子害了你。害了你們,活該。害死了我們可誰償命!”[20]
調(diào)情失敗,便趁著收拾杯盤把氣撒在薛蝌的“圣賢書”上,“在書桌上搶看書,念‘孟夫子,孔夫子,好了你們,害了我們哪!’后將書怒拋在地”[21]——對封建倫理秩序不屑一顧,將薛蝌的迂腐木訥歸咎于禮教道統(tǒng)的侵害,是劇作家對全劇思想的點睛升華?!八途啤币詫汅概畈故幍那啻呵橛匆r薛蝌的陳腐僵化,表現(xiàn)出相對傳統(tǒng)完全反轉(zhuǎn)的性別地位和情感偏向,這是歐陽予倩對女性主體和生命的謳歌,也是對新文化運動時代主題的積極呼應。
有評論者指出,“素來我們的社會只有男性玩弄女性,至于女性來調(diào)戲和侮弄男性,往往被視為淫蕩、無恥的”,但《寶蟾送酒》一劇卻反其道而行之,“主動卻是落在女子這一面,男人卻是表現(xiàn)局促在舊禮教的圈子里,被窘得手足無措……生和旦是以完全相反的作風表現(xiàn)著,旦,是到處強調(diào)著主動的身份,生,是到處處在被動的地位,惶惑而且窘迫”,女性罕見地在兩性關(guān)系較量中占據(jù)絕對權(quán)力和壓倒性優(yōu)勢,對傳統(tǒng)父權(quán)文化及性別秩序做出尖銳批判和辛辣諷刺,因此大力肯定《寶蟾送酒》的進步意義,將歐陽予倩稱為“吾國很前進的劇作家”[22]。事實上,作為對傳統(tǒng)“淫婦”角色的翻案之作,《寶蟾送酒》可視作歐陽予倩1927年話劇及京劇名作《潘金蓮》的先聲;而對“女戲男”這一反傳統(tǒng)情欲模式的正面藝術(shù)表現(xiàn),則被認為是《寶蟾送酒》一劇最大的價值。對此,歐陽予倩之后的京劇紅樓戲后繼者荀慧生亦盛贊《寶蟾送酒》格調(diào)立意的高妙:
作者取材之大膽,手法之巧,一開始就給了我一種新奇的感覺……因為作者本身是演員,所寫本子很適合舞臺演出,戲取材于原小說,立意卻又有所不同,劇本格調(diào)很高,他透過人物表面的行為,寫出了小姑娘情竇初開時的天真情態(tài),深刻細膩,卻又不涉猥褻,對薛蝌的呆氣,也給了輕輕的諷刺。[23]
新潮的思想與文體,在《寶蟾送酒》中以地道的傳統(tǒng)技藝表現(xiàn)得嚴絲合縫,展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戲曲舞臺毫不違和的純熟風格。就全劇而言,生活化的場景與生、旦之間大段調(diào)笑嘲戲的口語對白,帶有明顯的梆子風味;而優(yōu)美的載歌載舞以及生、旦之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此呼彼應的對手戲,層層推進、細膩鋪陳的心理進程,又具有明顯的昆劇風格。“書房”一場下來,寶蟾這一趟名為“送酒”,對薛蝌來說無異“勾魂索魄”,但見其見縫插針、軟硬兼施、步步緊逼,把薛蝌捉弄得團團轉(zhuǎn),相較小說原著和馮叔鸞的同題劇作都倍添精彩。整出戲情緒飽滿、機趣盎然,觀眾眼見著懷春少女的欲望如火光般跳動又熄滅,既惋惜又好笑,看薛蝌一派義正辭嚴卻被逼得左支右絀、跋前疐后的窘境,更是忍俊不禁,“臺下不斷發(fā)出笑聲”[24]。精妙的劇本,加上兩位主演滴水不漏的配合,進退、攻防、僵持、對峙的兩相較量之間,調(diào)度巧妙,張力十足,畫面煞是好看。正所謂“一副尷尬神情,直將‘歪廝纏’三字演得暢酣淋漓,十分完足”,“不知予倩男子,何以能體會到家如此”,令人大呼“異矣”[25]。劇評家周劍云對該劇給出高度評價:
《寶蟾送酒》為歐陽予倩拿手戲之一。其飾寶蟾,直將狡獪女子之心事,抽蕉剝繭,曲曲傳出。言語所弗克達者,助之以表情;表情之不克盡者,助之以身段作工,以眉語,以目聽,以意淫,以身就,旁敲斜擊,遠兜近攻。如此體貼入微,真可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使人意馬心猿,陡起欲念。[26]
可以說,“新”“舊”融合的《寶蟾送酒》在戲劇性、思想性、藝術(shù)性各方面都達到了上佳的水準,得到了新派知識分子和傳統(tǒng)戲曲觀眾的雙重認可。再加上角色簡單(全劇所需演員僅寶蟾、薛蝌、夏金桂三位)、情節(jié)通俗(不似其他紅樓戲主題高深難于駕馭)、喜劇效果突出,搬演難度小而收益卻大,《寶蟾送酒》遂成歐陽予倩紅樓戲中演出場次最多、流傳最廣的一出,被引為潮流競相模仿,“只要是唱花旦的幾乎沒有誰不會”[27],不僅在上海連演30年,還傳至北平、天津、漢口、南京等地,風行大江南北,甚至被移植改編為越劇上演,成為海派京劇的代表劇目和花旦行當?shù)慕?jīng)典劇目。
二 《寶蟾送酒》的傳播:“新”與“舊”的博弈消長
根據(jù)《申報》戲單廣告統(tǒng)計,《寶蟾送酒》自1916年推出到1946年的30年間,在上海各大劇場演出不下2000場,甚至創(chuàng)造出一年演出超過300場的傳奇記錄[28]。在這30年中,歐陽予倩從一開始的引領(lǐng)潮流,到后來“盜版”猖獗、原作幾乎被掩蓋,再到聲勢漸退直至1928年離開舞臺,《寶蟾送酒》一劇始終熱度不減,其主旨內(nèi)涵卻不免在傳播過程中變形走樣——對于翻演該劇的一般演員(尤其是傳統(tǒng)戲曲演員)而言,“舊技藝”“舊風格”易于把握,“新思想”“新文體”卻頗難領(lǐng)會。
1.歐陽予倩演出業(yè)績
作為新劇劇場的笑舞臺人才濟濟,成員多為新派知識分子,不僅能夠登臺演戲(尤擅演富含新思想的紅樓戲),還能撰文寫稿,為自家劇目鼓吹宣傳。1916年11月5日《寶蟾送酒》上演前夕,《申報》就刊登了署名“阿呆”(徐半梅)的廣告文字予以宣傳:“此次歐陽子新排歌劇《寶蟾送酒》,尤為《紅樓夢》中之特別情節(jié)。蓋以前所演,無非賈府之事;今則別開生面,舍賈府而演薛府矣?!保?9]到首演日,又刊登春柳編劇伯神的《予倩將以〈寶蟾送酒〉一劇而見稱后世》一文,進一步為《寶蟾送酒》造勢:
春柳主任陸鏡若為予倩十年契友,亦予倩第一知己也。伯神舊歲作客武林,與鏡若談予倩所飾《紅樓夢》中人物,鏡若曾以寶蟾、尤三姐二人,許為予倩最合身分,妙造自然之角;而鳳姐次之,黛玉又次之。彼時已佩鏡若斯言之確,昨日偶晤票友前輩林七先生,又語余以予倩所編《寶蟾送酒》歌劇腳本,精完縝密,其布局命意之佳,固不待言。即字音之陰陽,句法之長短,亦反復斟酌,以求精允。以視曩昔所編《葬花》《補裘》,且十倍過之。將來此劇出演,不獨傾動一代,即予倩之名,亦必以此劇見稱后世云云。[30]
末句“將來此劇出演,不獨傾動一代,即予倩之名,亦必以此劇見稱后世”,雖帶有廣告文字一貫的吹捧習氣,卻也著實預見了《寶蟾送酒》一劇后來的影響,確有先見之明。
《寶蟾送酒》一炮而紅,笑舞臺遂將其列入自家“四大歌劇”(歐陽予倩四大紅樓戲),大加褒揚:
笑舞臺四歌劇,論熱鬧則以《補裘》為冠,論香艷則以《葬花》為首,論凄慘則以《焚稿》為最;若以情趣論,當以《送酒》為巨擘。予倩之寶蟾,一種媚態(tài)冶情,決非人及,實較為多愁多病之林姑娘,益形美備。即其唱做,亦覺流動有致;而其調(diào)情時種種撒嬌撒癡情狀,體貼入微,觀之引人無量興趣。[31]
不僅如此,還將歐陽予倩的紅樓戲上升到“經(jīng)濟救世”“正風勵俗”的高度:
予倩君抱經(jīng)濟才,具救世志,故投入劇界,現(xiàn)身說法,而冀正風勵俗。其演戲也,能新能舊,寓喜笑怒罵于彈唱歌舞之中,信手招來,都成妙諦。尤以擅演紅樓歌劇雄于時,名震寰球,一時無兩,劇界中之泰山北斗也。[32]
更進一步點出《寶蟾送酒》的價值在“樂而不淫,不悖新劇宗旨”:
《紅樓夢》一書,妙在淫而不露;而《寶蟾送酒》一則,尤妙在淫而不露也。是劇以予倩飾寶蟾,天影飾薛蝌,其傳神處細膩熨貼,且能做得樂而不淫,不悖新劇宗旨,可謂神妙直到秋毫巔矣。[33]
其后歐陽予倩一度離開笑舞臺,輾轉(zhuǎn)上海各大劇場,《寶蟾送酒》始終是他的當打劇目,甚至成為民國上海戲劇市場的制勝王牌和各大劇場的票房保障。
2.版權(quán)鏖戰(zhàn)與主旨迷失
《寶蟾送酒》引發(fā)的轟動,以及新劇劇場笑舞臺依靠兼演舊戲大賺特賺的經(jīng)營模式,自然引起其他劇場的覬覦。但由于歐陽予倩對《寶蟾送酒》的劇本始終秘而不授,外人無從下手,因此無計可施。出人意料的是,《寶蟾送酒》一劇的“潰決”,其實源自新劇團體內(nèi)部的矛盾與競爭。
1917年9月,主打“男女合演”(實為男女反串)的新劇團體民興社在舊址基礎(chǔ)上改組為鳴新社,與笑舞臺形成競爭之勢。10月底,歐陽予倩自丹桂第一臺回歸笑舞臺,準備重張紅樓戲大旗。幾乎前后腳的功夫,鳴新社網(wǎng)羅到原在笑舞臺為歐陽予倩配演《寶蟾送酒》“夏金桂”一角的鄒劍魂(因故離開笑舞臺有日),開始醞釀一樁大案。
1917年11月10日,鳴新社在《申報》突然刊登廣告,宣傳該社演員鄒劍魂、李悲世、周樂天(李、周二人亦為笑舞臺舊部)將于次日首演的京劇新戲《寶蟾送酒》,并號稱該劇宗旨是“镕新舊于一爐,合京昆于一奏”[34]。如此明目張膽的“盜版”,笑舞臺卻似乎對此無動于衷,即便11月10日看到鳴新社的《寶蟾送酒》廣告,也并未引起重視,仍是繼續(xù)自己的日常演出(11月10日的紅樓戲戲碼為《饅頭庵》,11月11日為《黛玉葬花》),只是在自家廣告后面不咸不淡地加了兩段《予倩之外無歌劇可看》(11月11日)、《予倩天影之古裝戲》(11月12日)的簡短聲明。
或是認為鳴新社并無能力演好《寶蟾送酒》、即便剽竊亦不甚緊要,或是對昔日同人尚留情面,總之,歐陽予倩和笑舞臺一開始并不打算認真追究。然而市場競爭是激烈殘酷的,笑舞臺的“寬宏”或“輕敵”,致使鳴新社得寸進尺,以至在11月15日的演出廣告中竟將《寶蟾送酒》列入“鳴新之雙絕”,并稱“劍魂為寶蟾,悲世為薛蝌,早已有口皆碑”[35],言辭之間儼然鳴新版《寶蟾送酒》已獲市場認可,公然挑釁,姿態(tài)囂張。或許鳴新社的“男女合演”吸引到了一些觀眾,曾長期為歐陽予倩配戲的鄒劍魂也能依葫蘆畫瓢,因此“盜版”《寶蟾送酒》的市場反響并不差,一時間觀眾難辨曲直,坊間甚至出現(xiàn)歐陽予倩沒學過皮黃、不會唱京戲的說法[36]。笑舞臺“惡紫奪朱”,終于奮起反擊,于11月20日專門廣告,將歐陽予倩奉為編演《寶蟾送酒》的“元始天尊”:
元始天尊沒有學過西皮二簧,怎么會唱戲?非也。笑舞臺者,排演《寶蟾送酒》之元始天尊也;歐陽予倩者,編演《寶蟾送酒》之元始天尊也。故笑舞臺之外,歐陽予倩之外,不足以言《寶蟾送酒》。何況予倩今日之《寶蟾送酒》,與去年初演時相比,其歌唱其身段已大加研究、大加修改,所以更為可觀。且此劇非有天影襯托,尤難顯其美點,故斷非他人所能摸[模]擬也。[37]
而鳴新社竟毫不畏懼,與“元始天尊”公開叫板,以“后來居上”為傲:
木匠鼻祖,自然是魯班。然欲令魯班而造大轉(zhuǎn)舞臺,魯班必曰:“后生可畏,予何能為!”《寶蟾送酒》為劍魂精心刻意之作,亦為日新又新之作;縱非元始天尊,要是后來居上,猶之造大轉(zhuǎn)舞臺之巧匠,雖魯班亦當為之首肯者也。[38]
笑舞臺則慷慨激昂,將歐陽予倩喻為“起首老店”:
《寶蟾送酒》予倩編、予倩演,非予倩那里曉得其中的深意?所以他人學不像的。予倩實是起首老店,貨色如何,自有公論。魯班先師親手自造,后學者那里曉得他的用法?諸君不看戲則已,如蒙惠顧,請認明“予倩”為記,庶不致誤。[39]
反復強調(diào)“予倩所編之戲,獨予倩唱得出精采”[40],憤懣之情,溢于言表。
鳴新社自知理虧,遂不再在《申報》上打嘴仗,但“盜版”行為并未消停;笑舞臺和歐陽予倩無奈,只得另謀他策。不到一個月,歐陽予倩就將《寶蟾送酒》擴充為“本戲”(參照春柳劇場當年的文明戲《夏金桂自焚記》改編),于1918年1月9日倉促推出[41]。只可惜,七幕話劇《夏金桂自焚記》在春柳劇場演出的反響平平,全本京劇《夏金桂自焚記》同樣沒能激起多大水花。不久,歐陽予倩轉(zhuǎn)搭新舞臺,遂放棄全本《夏金桂自焚記》的演出,此后亦再無紅樓戲新作了。
其后,上海輿論界又發(fā)生過關(guān)于《寶蟾送酒》著作權(quán)的“公案”,所幸公道自在人心[42]。只是《寶蟾送酒》一劇注定“戲紅是非多”,隨著1918年10月大世界乾坤大劇場的旦角新秀“小楊月樓”低調(diào)貼出《寶蟾送酒》戲碼,《寶蟾送酒》新一輪的翻版之風又悄然興起。到1919年,《寶蟾送酒》已在上海各大劇場遍地開花,成為與梅蘭芳古裝新戲開山之作《嫦娥奔月》齊名的“古裝歌舞劇”(當紅旦角皆以能上演二劇為榮,歐陽予倩本人亦曾搬演梅蘭芳的《嫦娥奔月》)。歐陽予倩分身乏術(shù),再無力一一追擊……然而更讓他痛心的是,大多數(shù)效仿者并不真正理解《寶蟾送酒》一劇的意旨,遺神取形一通“魔改”之下,把光彩熠熠的寶蟾形象重新拉回傳統(tǒng)“淫婦”軌道,把融會中西、新舊精華的《寶蟾送酒》演成“劈紡戲”(當時上海京劇市場流行的以《大劈棺》《紡棉花》為代表的淫靡色情戲),造成劇作思想與藝術(shù)的嚴重倒退[43]。一些年輕女伶甚至以訛傳訛,發(fā)展出“歐陽予倩的《送酒》學得不道地,完全不對”[44]的謬論,令歐陽予倩深感無奈。
隨著對上海京劇界的風氣愈發(fā)不滿,對登臺獻藝卻絲毫不能保障生活和尊嚴的俳優(yōu)生涯愈發(fā)厭倦,歐陽予倩將工作重心逐漸放至幕后(1926年以后更涉足電影界),于是上海觀眾越來越難看到歐陽予倩的“寶蟾”亮相歌臺:
予倩對于戲劇,根底甚深,尤以紅樓戲為最。惟年事漸長,色相日衰,唱工做工均有獨到處,非時下一般享名者所能企及。[45]
新文化運動的高潮已經(jīng)落幕,原創(chuàng)者歐陽予倩又淡出舞臺,原版《寶蟾送酒》的格調(diào)立意遂遺失殆盡;各種偷梁換柱的低俗盜版肆意橫行,終于耗盡《寶蟾送酒》一劇的生命——自由市場的“劣幣驅(qū)逐良幣”,令真正的藝術(shù)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隨著30年代《寶蟾送酒》一劇熱度的消減,關(guān)于該劇持續(xù)數(shù)年的版權(quán)紛爭也慢慢湮沒在往事的塵煙中。
3.荀慧生的成功再創(chuàng)造
在《寶蟾送酒》的諸多翻版中,“小楊月樓”楊慧儂(首見于1918年10月26日,大世界乾坤大劇場)、坤伶張文艷(首見于1919年1月21日,法界共舞臺)、“小十三旦”賈璧云(首見于1919年3月18日,丹桂第一臺)、“白牡丹”荀慧生(首見于1919年10月11日,天蟾舞臺)、“粉菊花”高秋顰(首見于1920年3月4日,丹桂第一臺)、“小翠花”于連泉(首見于1920年9月18日,天蟾舞臺)、“綠牡丹”黃玉麟(首見于1920年11月24日,大世界乾坤大劇場)等在上海地區(qū)比較知名,其中以荀慧生的翻演獲譽最高,連“元始天尊”歐陽予倩也表示認可。
荀慧生出身梆子,幼功堅實,做工表演出眾,是新一代花旦演員中的翹楚,但因梆子“發(fā)托賣相”、張揚熱烈的表演風格,改行京劇之后始終不被京師同行認可。1919年9月,初出茅廬的荀慧生被國劇宗師楊小樓選中,與老生演員譚小培、青衣新秀尚小云一同組班南下上海演出,史稱“三小一白下江南”。一行人抵滬時,“五四”風潮剛剛刮過上海,初來乍到的荀慧生深為震撼,迅速打開視野,擁抱海派文化,吸收海派京劇、新劇乃至電影的營養(yǎng),更新自己的藝術(shù)和思想。為了跟上潮流,到滬僅月余的荀慧生入鄉(xiāng)隨俗,先后搬演上海劇場當紅的歌舞劇歐派《寶蟾送酒》、梅派《嫦娥奔月》,以打開上海京劇市場。
相較于更偏昆劇風格的《嫦娥奔月》,《寶蟾送酒》內(nèi)含的梆子元素無疑更適合荀慧生發(fā)揮。至于翻演《寶蟾送酒》的關(guān)鍵,則在于準確把握原劇的“新文化內(nèi)核”——反封建思想與女性意識,將“女戲男”的風情戲碼以健康、自然的基調(diào)呈現(xiàn)。本工梆子花旦、擅演鄉(xiāng)土“小姑娘戲”的荀慧生,無疑做到了藝術(shù)與思想的平衡,將《寶蟾送酒》的“新思想”與“舊技藝”實現(xiàn)了新一輪的融合,荀慧生與《寶蟾送酒》一劇,由此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機緣下碰撞出精彩火花:一方面,年輕的荀慧生通過對《寶蟾送酒》的反復體味,汲取海派藝術(shù)的精華,提升自己的藝術(shù)修為,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個人藝術(shù),征服了一向挑剔的上海觀眾,其中包括不少文化界人士[46];另一方面,他又以自己高超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和表現(xiàn)力為“寶蟾”的表演添磚加瓦,并借“五四”的余緒,使得《寶蟾送酒》一劇的傳播影響更上一層樓[47]。論者稱荀慧生的“寶蟾”“手捧酒盤,娉娉婷婷,令人生愛。歌昆曲一折,身段之婀娜,喉音之清澈,尤非時下花旦所能望其項背。白牡丹此時,風騷之中微露媚態(tài)……及后寶蟾窺薛蝌冷若冰霜,始恨恨而返……臨行時白牡丹連呼幾聲‘倒霉’‘晦氣’‘觸霉頭’,描摹小兒女之怨恨男子,維妙維肖”[48],令人傾倒。根據(jù)《申報》戲單廣告統(tǒng)計,1919年至1924年駐滬演出期間,荀慧生在各大劇場上演《寶蟾送酒》共計約120場;尤其是1919年夏至1922年底歐陽予倩身處南通主持伶工學社,荀慧生正好填補了這個空檔,成為原版的最佳替代品,荀版《寶蟾送酒》一再貼演,供不應求。
此后,荀慧生對紅樓戲的興趣一發(fā)不可收拾,又陸續(xù)排演了《賈元春省親》(又名《慶元宵》)、《紅樓二尤》(又名《鴛鴦劍》,受歐陽予倩《鴛鴦劍》《王熙鳳大鬧寧國府》影響,成為荀氏看家劇目,列入“荀派五大悲劇”)、《晴雯》(又名《芙蓉誄》)、《香菱》《平兒》(又名《俏平兒》)等劇,影響超過作為前輩的“南歐北梅”,成為民國京劇紅樓戲第一人?!秾汅杆途啤芬粍?,實是荀慧生一生紅樓戲創(chuàng)作的起點和入口,見證著他個人藝術(shù)道路的探索和個人流派風格的熔鑄。荀慧生也毫不諱言歐陽予倩對他的滋養(yǎng)和影響:
從京劇角度來衡量,予倩最大成就,是首創(chuàng)古裝及《紅樓》戲。荀慧生曾經(jīng)說過,他的古裝戲是跟進的,開路的是歐陽予倩![49]
三 《寶蟾送酒》的意義:新文化運動早期戲曲改革樣本
令人遺憾的是,盡管取得了傲人的成績,歐陽予倩還是在1917年底戛然停止了新編紅樓戲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兩三年的“歌場汩沒”“隨俗浮沉”[50],他逐漸了解戲曲界的弊端,不復下海初的激情,“再加受了五四運動中全盤西化,極度貶低傳統(tǒng)戲曲的影響”,對舊劇的看法漸趨負面,甚至陷入“虛無主義”。1918年秋,歐陽予倩在《訟報》(一說《亞洲日報》)上發(fā)表《予之改良戲劇觀》一文,“以否定的看法批評了京劇”[51];文章很快引起《新青年》同人的注意,被收入當年10月刊行的“戲劇改良號”(標題被誤作《予之戲劇改良觀》)。在編輯過程中,運動主將傅斯年發(fā)現(xiàn)歐文與自己剛完成的理論文章《戲劇改良各面觀》“竟有許多印合的地方”,“看了一遍,不由得狂喜”,感慨“戲評里有這樣文章,戲劇家有這樣思想,我起初再也料不到”,慶幸“改良戲劇的呼聲,從劇界發(fā)出,這番改良的事業(yè),前途更有希望”[52]。
來自新文化核心圈的認可鼓勵,使歐陽予倩進一步堅定了徹底改造舊劇的決心——1919年夏,他放棄在上海如日中天的演藝事業(yè),決定赴南通試驗新式戲曲教育。南通三年辦學的得失功過在戲劇史上評價不一,然而對于歐陽予倩而言,“改良戲劇的事業(yè)”至少在戲曲創(chuàng)作上,再未復現(xiàn)紅樓戲的輝煌了[53]。
作為思想啟蒙和文化革新的新文化運動,解放封建倫理道德的禁錮,引入新的文藝樣式和思想,給文化界帶來前所未有的活力;但作為文藝革命的特定版塊,《新青年》戲劇改良、尤其是“新舊劇論爭”的立足點更多在戲劇所代表的整體社會文化,而非戲劇藝術(shù)本身[54]。至于“全盤西化”的現(xiàn)代化道路,則更已被歷史證明了其局限性。然而在當時這樣“正確”且“強大”的思潮影響下,原本“不薄新劇愛舊劇”的兩棲藝術(shù)家,也在時代共振中一度偏離了原來的戲劇本位和更合理的現(xiàn)代化路線,以靠近更“進步”的價值取向。這樣的偏離代價巨大,歐陽予倩高度“新文化化”以后的激進,事實上導致了他對戲曲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和生產(chǎn)力的某種流失。
因此,誕生于新文化運動早期的《寶蟾送酒》,便具有了不可取代的樣本意義:作為新劇人投身舊劇改革的典范成果,《寶蟾送酒》“镕新舊于一爐”,實踐了“西體中用”的戲曲現(xiàn)代化新路,將西化的“新思想”“新文體”與傳統(tǒng)的“舊技藝”“舊風格”熔裁融合,以超凡的立意和精湛的表演風行劇壇30年,唱遍上海各大劇場(乃至全國各地),流轉(zhuǎn)數(shù)十位演員之手,成為海派京劇的招牌和戲曲史上的傳奇。盡管由于復雜的原因,《寶蟾送酒》一劇未能傳世,歐陽予倩原創(chuàng)的劇本也遺憾未能留存,但通過相關(guān)追述回憶以及當時豐富的報刊劇評、廣告資料,我們?nèi)钥杀M力拼湊還原出當年演出的盛況,管窺其精彩,也為探索當下戲曲改革和現(xiàn)代戲劇建設,乃至整個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的現(xiàn)代化,提供重要啟示。
注釋:
[1]作為近代戲曲改革領(lǐng)袖、中國現(xiàn)代戲劇奠基人之一的歐陽予倩,一生戲劇事業(yè)的核心是推動“戲曲現(xiàn)代化”與“話劇民族化”,以親身實踐溝通中西戲劇藝術(shù)文化,被譽為“新與舊、中與西的再磨再煉再調(diào)和的實踐者”(曹聚仁《紀念歐陽予倩——中國的易卜生》,載《聽濤室劇話》,第110頁,中國戲劇出版社1985年版),“中國傳統(tǒng)戲曲和現(xiàn)代話劇之間的一座典型的金橋”(田漢語,歐陽敬如《歐陽予倩戲劇論文集·后記》,第486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
[2]1915年,自清末興起的新?。ㄎ拿鲬颍┙?jīng)歷辛亥前后的輝煌走向沒落,作為“后期春柳”的新劇同志會亦危機重重,一直業(yè)余學京劇的歐陽予倩遂產(chǎn)生下海唱戲的想法,并在丹桂第一臺試演成功。9月,歐陽予倩摯友、新劇同志會發(fā)起人陸鏡若因憂勞猝逝,更堅定了他離開新劇、投身舊劇的決心。
[3]關(guān)于“南歐北梅”紅樓戲創(chuàng)作與戲曲現(xiàn)代化改革,參見劉汭嶼《南歐北梅——民初京劇紅樓戲與戲曲現(xiàn)代化的兩種路徑》,《文藝研究》2020年第12期。
[4]勛閣(曹文麟):《贈歐陽予倩君》,張謇輯《梅歐閣詩錄》,《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民國卷)》第五冊,傅謹主編,第576頁,鳳凰出版社2019年版。
[5]關(guān)于歐陽予倩戲曲現(xiàn)代化革新的理論主張,參見劉汭嶼《“兩棲兼通”“西體中用”——歐陽予倩戲曲革新理論研究》,《戲劇》2019年第3期。
[6]陳丁沙:《歐陽予倩與紅樓夢——紀念戲劇大師歐陽予倩115年誕辰》,《中國戲劇》2004年第6期。
[7]早在1915年,馮叔鸞已依據(jù)歐陽予倩喜好將《夏金桂自焚記》中“寶蟾送酒”一節(jié)抽出改編成京劇,全劇僅一場,題為《戲叔送酒》,連載于《大共和畫報》。但歐陽予倩對這個版本的“送酒”并不滿意,遂重加改編,創(chuàng)作出1916年上演于笑舞臺的《寶蟾送酒》,并與馮叔鸞版的“送酒”撇清關(guān)系。參見姚赟?《馮叔鸞戲劇創(chuàng)作及演出考述》,《戲曲研究》(第99輯),《戲曲研究》編輯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戲曲研究所編,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6年版。
[8][15][20][24]歐陽予倩:《我自排自演的京戲》,《歐陽予倩全集》第六卷,鳳子主編,第271頁,第271頁,第271頁,第271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
[9][27][44]歐陽予倩:《自我演戲以來·做職業(yè)俳優(yōu)的時期》,第74頁,第74頁,第74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
[10]曲六乙:《歐陽予倩和紅樓戲》,《上海戲劇》1963年Z1期(第8、9期合刊)。曲六乙認為歐陽予倩20—40年代的諷刺喜劇如《潑婦》《屏風后》《買賣》《越打越肥》(話?。┖汀堆哉撟杂伞罚瑒。┑?,直接源于京劇喜劇《寶蟾送酒》的開拓性嘗試。
[11]假面喜劇是文藝復興時期出現(xiàn)的一種民間即興喜劇,誕生于16世紀的意大利,流行至18世紀的歐洲。其由江湖劇團在街頭廣場隨時開演,無固定劇本(僅有簡單幕表),角色偏于類型化(配角均佩戴假面),表演帶有明顯程式,演員集歌舞、啞劇、模仿、雜技等技藝于一身,突出即興發(fā)揮、幽默戲謔才能,富于生活氣息和市井趣味(參見吳光耀《西方演劇史論稿》,中國戲劇出版社2002年版)。莫里哀的一系列“意大利假面喜劇”風格劇作繼承了假面喜劇的諷刺精神和藝術(shù)手法,以貪婪虛偽的貴族、僧侶、資產(chǎn)者為諷刺對象(將其夸張丑化為小丑或傻瓜),充斥了計謀、誤會、巧合、沖突,輕松熱鬧、笑點直白,頗受市民觀眾歡迎。歐陽予倩《寶蟾送酒》盛演多年而原版劇本未得留存,與這種即興風格不無關(guān)系。
[12]歐陽予倩下海成名后偏重花旦戲路,吸納梆子花旦技術(shù)提升自身演技,許多重說白、做工的諧謔小戲都直接借鑒梆子演法,對梆子戲強調(diào)生活氣息和平民趣味、擅長“藝術(shù)化寫實”的特點評價頗高。參見劉汭嶼《歐陽予倩與梆子》,《文史知識》2020年第9期。
[13]《南西廂·佳期》中【十二紅】一曲述紅娘深夜送崔鶯鶯與張生幽會,被留在門外守候,因而想象二人歡會情形,在臺上獨自表演的一段歌舞。唱詞為:“小姐小姐多豐采,君瑞君瑞濟川才,一雙才貌世無賽??皭?,愛他們兩意和諧。一個半推半就,一個又驚又愛;一個嬌羞滿面,一個春意滿懷。好似襄王神女會陽臺?;ㄐ恼鼣[,似露滴牡丹開,香恣游蜂采。一個欹斜云鬢,也不管墜折寶釵;一個掀翻錦被,也不管凍卻瘦骸。今宵勾卻相思債。竟不管紅娘在門兒外待,教我無端春興倩誰排?只得咬、咬定羅衫耐。尤恐夫人睡覺來,將好事翻成害。將門叩,叫秀才,(噯秀才)你忙披衣袂把門開。低低叫,叫小姐,(小姐嚇)你莫貪馀樂惹飛災。(噯呀,不好了嚇?。┛纯丛律戏蹓?,莫怪我再三催?!保ā睹诽m芳演出劇本選集(第3卷)》之《佳期·拷紅》,梅葆玖名譽主編,王文章主編,秦華生副主編,第810—811頁,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5年版。個別字詞參考《綴白裘》之《佳期》校訂)
[14]施病鳩:《幾出紅樓戲之評價(下):(三)寶蟾送酒》,《半月戲劇》1938年第1卷第9期。
[16]現(xiàn)存歐陽予倩46部戲劇劇作中,以女性人物為主要角色的超過25部,其中創(chuàng)作于“五四”時期的話劇《潑婦》明確打出婦女解放旗號,話劇及京劇《潘金蓮》則體現(xiàn)出先鋒的女性意識——通過對潘金蓮在生存絕境中近乎瘋狂變態(tài)的情欲展現(xiàn),以唯美主義的筆觸描繪出女性生命在封建父權(quán)制的重重威壓下開出的駭麗花朵。關(guān)于歐陽予倩劇作的女性意識,還可參見柏右銘(Yomi Braester)《潘金蓮故事的20世紀版》(載朱棟霖、范培松主編《中國雅俗文學研究》第1輯,楊揚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顏倩《女性主義視域下歐陽予倩戲劇研究——以20世紀10—30年代代表劇作為中心》(杭州師范大學文化創(chuàng)意與傳媒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20年)等文。
[17][19][25]樗癭:《歐陽予倩之〈寶蟾送酒〉》,《鞠部叢刊·粉墨月旦》,周劍云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民國卷)》第三冊,傅謹主編,第507頁,第507—508頁,第508頁。
[18]韓大受:《送酒劇本談》,《戲劇周刊(蘇州)》第3期,第2頁,1923年。
[21]韓大受:《送酒劇本談》,《戲劇周刊(蘇州)》第3期,第2頁,1923年。因“擲書”一舉有明確指向(表達對孔孟禮教的不滿),論者強調(diào)歐陽予倩此處表演分寸合宜,“說時把書只在桌上一擲,此種動作較別人所演時將書亂擲為雅多矣,深可取法”(佚名《昨日亦舞臺觀劇記》,《申報》1923年1月22日)。
[22]□子:《評“平劇”“寶蟾送酒”與“坐宮”》,《中央日報(永安)》1946年10月19日第5版。
[23]張偉君:《歐陽予倩與荀慧生》,載《人·事·藝》,桑藝編,第62頁,光明日報出版社1988年版。
[26]周劍云:《劍氣凌云廬劇話》,《鞠部叢刊·品菊馀話》,周劍云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民國卷)》第三冊,傅謹主編,第784頁。周劍云對歐陽予倩《寶蟾送酒》推崇備至,盛贊予倩才藝,甚至為其相貌惋惜,認為予倩若能換上其他俊伶的美麗面龐,“足與蘭芳頡頏矣”。
[28]愛如生《申報》全文數(shù)據(jù)庫搜索結(jié)果顯示自1916年11月至1946年11月,“寶蟾送酒”一劇在《申報》(上海版)新聞、廣告頁面出現(xiàn)3000余次(這個數(shù)字與梅蘭芳的古裝名劇《嫦娥奔月》相埒),扣除少量重復和劇評文字,該劇累計上演應不下2000場;其中以1924、1925年為頂峰,全年演出均超300場。至于歐陽予倩本人最后一次在上海演出《寶蟾送酒》的記錄,則是1927年9月2日“上海電影界游藝大會男女明星非常大會串”。
[29]阿呆:《新編歌劇〈寶蟾送酒〉》,《申報》1916年11月5日笑舞臺廣告。
[30]伯神:《予倩將以〈寶蟾送酒〉一劇而見稱后世》,《申報》1916年11月6日(《寶蟾送酒》首演日)笑舞臺廣告。
[31]佚名:《〈紅樓夢〉之一:歌劇〈寶蟾送酒〉》,《申報》1916年11月25日笑舞臺廣告。
[32]佚名:《禮聘寰球馳名新舊劇名旦文學大家歐陽予倩》,《申報》1917年10月25日笑舞臺廣告。
[33]佚名:《十一夜〈寶蟾送酒〉》,《申報》1917年10月26日笑舞臺廣告。
[34]佚名:《镕新舊于一爐》,《申報》1917年11月11日鳴新社廣告?!伴F新舊于一爐,合京昆于一奏”的描述也是照搬笑舞臺曾經(jīng)的《黛玉葬花》廣告“镕新舊于一爐,合京昆于一劇”(佚名:《看看新出現(xiàn)之歌劇》,《申報》1916年8月13日笑舞臺廣告)。
[35]佚名:《鳴新之雙絕》,《申報》1917年11月15日鳴新社廣告。
[36]《寶蟾送酒》首演日,鳴新社曾宣傳主演鄒劍魂在新劇之外,“比又潛心京曲,其歌喉之嘹亮、咬字之正確、使腔之圓穩(wěn)、音節(jié)之幽揚,實得陳德霖遺緒;而其念白,更酷肖乎梅蘭芳”(《申報》1917年11月11日鳴新社廣告)。
[37]佚名:《元始天尊之〈寶蟾送酒〉》,《申報》1917年11月20日笑舞臺廣告。
[38]佚名:《魯班豈能造大轉(zhuǎn)舞臺》,《申報》1917年11月25日鳴新社廣告。
[39]佚名:《只此一家并無分出》,《申報》1917年12月1日笑舞臺廣告。
[40]佚名:《予倩所編之戲,獨予倩唱得出精采》,《申報》1917年12月7日笑舞臺廣告。
[41]其實1917年11月至12月,歐陽予倩已在笑舞臺先后推出兩部新編紅樓戲《賈寶玉負荊請罪》《鴛鴦剪發(fā)》,無奈仍不敵鳴新社《寶蟾送酒》攻勢?;驗橼s排《夏金桂自焚記》本戲,原本預告要與《鴛鴦剪發(fā)》一同推出的另一部新編紅樓戲《假鳳泣虛凰》亦未能如約上演。
[42]小報記者冷眼在黑幕筆記《中國黑幕大觀》中污蔑紅樓戲《饅頭庵》《寶蟾送酒》并非出自歐陽予倩之手,后在各方譴責下被迫在《申報》刊登致歉聲明(《冷眼謝罪于歐陽予倩君》,《申報》1918年5月3日廣告)。
[43]受累于格調(diào)低下的雜學盜版,《寶蟾送酒》“蒙冤受屈”,一度被視作“粉戲”“壞戲”,二三十年代在北平、天津、南京等地多次遭禁。參見《晨報》《大公報》《益世報》《華北日報》等報刊相關(guān)評論報道。
[45]靈巢居士:《海上名伶談(二)》,《申報》1925年1月12日。
[46]1919年赴滬演出成為荀慧生演藝生涯的轉(zhuǎn)折點:按原定合同,上海天蟾舞臺對“三小一白”的聘期原為四個月,演出期滿后,獨荀慧生一人被一再挽留,續(xù)約至次年6月;其后又被上海其他劇場爭相約請,盤桓江南四年余,直至1924年5月方才返京?;鼐┖?,借上海近五年輝煌的余緒,荀慧生在京城京劇界也很快立住腳跟,隨之躋身“四大名旦”。
[47]五四運動席卷全國后,新文化運動的反封建主張得到更廣泛的認可推崇,荀慧生對《寶蟾送酒》的演繹因而貼合了最新的時代潮流。根據(jù)《申報》戲單廣告統(tǒng)計,自1919年10月荀慧生在天蟾舞臺翻演成功后,1920年《寶蟾送酒》在上海各大劇場的上演率開始超過一年百場,這個成績一直持續(xù)到整個20年代結(jié)束。
[48]姚醉客:《弇江樓劇譚:評白牡丹之寶蟾送酒》,《藥風》1920年1月14日第2版。
[49]張古愚:《從四大名旦談到“上海四大名旦”》,《上海戲曲史料薈萃》第5集,中國戲曲志上海卷編輯部編,第9頁,上海藝術(shù)研究所(內(nèi)部發(fā)行)1988年版。
[50]歐陽予倩:《予之戲劇改良觀》,《新青年》1918年第5卷第4號。
[51]田漢:《他為中國戲劇運動奮斗了一生》,《歐陽予倩全集》第一卷,鳳子主編,第11頁。歐陽予倩作《予之改良戲劇觀》一文,是看到1918年6月《新青年》第4卷第6號(即“易卜生號”)上《新青年》主筆與劇評家張厚載的論戰(zhàn),因而有感而發(fā)闡發(fā)自己的“改良戲劇觀”。
[52]傅斯年:《再論戲劇改良》,《新青年》1918年第5卷第4號。
[53]歐陽予倩南通辦學失敗后回到上海,雖仍搭班唱戲但對戲曲態(tài)度疏離;又因結(jié)識田漢和洪深、參與戲劇協(xié)社活動,創(chuàng)作重心逐漸回歸新?。ㄔ拕。┙?。但歐陽予倩對傳統(tǒng)戲曲的這種激進態(tài)度在1933年訪歐考察戲劇歸來后又得到反思調(diào)整,一定程度上復歸了“五四”前的想法。
[54]《新青年》“新舊劇論爭”實質(zhì)是文學革命白話文運動的延續(xù),其邏輯出發(fā)點在于將西方戲劇比附為白話文、將中國舊劇比附為文言文(即錢玄同《寄陳獨秀》所謂“中國之舊戲如駢文,外國之新戲如白話小說”,《新青年》1917年第3卷第1號;《隨感錄(十八)》所謂“二黃西皮好比八股,昆曲不過是《東萊博議》……不過是八家……不過是《文選》罷了”,《新青年》1918年第5卷第1號),通過廢除文言文/舊劇/舊文學,倡導白話文/新劇/新文學,以實現(xiàn)思想啟蒙和文化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