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紫蘇(節(jié)選)
梅琳跪在臺階上,看著母親的遺體被推進火化間,火化間黑漆漆的,母親像是一下掉進了深淵。兩扇鐵門墓碑似的,在機械操控下緩緩閉合,輪軸滾動發(fā)出沉重的響聲。母親將要化為灰燼了。梅琳突然起身,哭喊著“媽,媽”,向前沖刺。鐵門“嘭”一聲合住,她的鼻子快貼著那扇鐵門了,一股濃重的鐵腥味,像血。丈夫算是反應敏捷,迅速伸出手去拽,但沒能拉住,她轉(zhuǎn)過身子看見丈夫懸在半空中的手臂正在收回,像是瞬間做好了迎接最壞結(jié)果的準備。
婆婆穿著一身烏黑,矮粗粗的,在下面瞪著眼看她,像只懵懂的熊。
好在沒出什么意外,她沒能沖進去。就算真的沖進去了,又有什么呢,又不是沖進焚化爐,但若被門夾住,下場可怖。想想還是有幾分后怕。
一個小時后,母親就成了一只骨灰盒,焚化爐的余溫附著在骨殖上,這是母親留給她的最后一絲溫度。她的情緒一下冷靜了,連眼淚也流不出。她陷入一種巨大的時空混沌之中,騰空又下墜,失重、回旋,身與心空蕩蕩。
丈夫開車,道旁的植物如碧水在車窗外流淌。高德地圖不時提醒:您已超速,您已超速。
婆婆在后面長長地打了一個呵欠,不久就發(fā)出了鼾聲。梅琳朝后面看了看,婆婆躺在后排座椅上,蜷曲著腿,渾身的肉像是打氣筒打過,膨脹渾圓。
她想如果死去的是婆婆,丈夫開車會超速嗎?靈車應緩慢行駛,緩慢才能體現(xiàn)挽留和不舍。緬懷,追思要有纖夫從泥濘中拉躉船的沉重,是大雨初歇屋檐殘滴的節(jié)奏。而他卻是如此迫不及待,竟然跑出了“超速”。
梅琳心里略微不滿,但沒有表達出來,她迅速地學會了隱忍。高高在上的丈母娘死了,小家庭里一股勢力坍塌了,跟挪了一座山似的。女婿,沒有血脈牽連,哪里會有失去至親的肉痛感呢?梅琳寬厚又傷感地猜度。
安葬好母親后,他們在荊州的墓地告別了親友,然后直接上漢宜高速回了武漢。進門前,婆婆從包里拿出一個黑色的塑料袋,讓他們把外套脫了裝里面。參加了葬禮的衣服有晦氣,不能穿進門,她知道。脫下的衣服都裝進袋子里,婆婆狠狠系上,打上死結(jié),擱在門外。
門一關,母親殘留在他們身上的最后一縷氣息也蕩然無存了。不過,包里還有幾張母親的相片,可寄思念。
他們?nèi)伺抨犗戳嗽?。婆婆先洗,她責任重大,要備晚飯。梅琳最后洗,一般洗完后她會就著蓮蓬頭空放的涼水打掃衛(wèi)生間,順便清潔馬桶。今天她洗完就出來了,留下一地板的水漬。隨它去。
她要去漢陽把兒子接回來。兒子團團這幾天寄宿在閨蜜周周家里,沒有參加外婆的葬禮。婆婆說是找老家的道士算過,外婆的死日壓著團團的八字,參加葬禮,會沖撞,有煞。只有避開才能化煞。這些梅琳是不信的,但梅琳還是照辦了。事關兒子的平安,有的無的,她都會有所顧忌。
她真希望公婆死的那天,日子沖撞他們兒孫的八字,讓他們孤魂野鬼的去登忘魂臺。但一想,人死了知道個啥。就像婆婆經(jīng)常說的,兩手一攤,雙眼一閉,那是享福去了。婆婆活成了銅墻鐵壁,刀槍不入了。梅琳有時覺得,看似弱小的婆婆其實是強大的。
兒子坐在后排座上,一路跟她聊外婆的死亡。他問,什么是死亡?人死了會怎么樣?什么是墓地?人死了為什么要埋進墳墓?這些問題,梅琳有的能回答一兩句,有的回答了跟沒有回答一樣,兒子照樣稀里糊涂。比方她說死亡就是永久地消失,一個人死了就再也不能復生,死亡代表生命的終結(jié)。我們每個人都會有死亡的那一天,有死亡才會有新生,生無涯,死也無涯。
兒子說,媽媽,沒有永久地消失啦,我的恐龍積木前兩天不見了,后來我又在床下找到了,它就消失了兩天。外婆也許就跟我的恐龍積木一樣,過兩天就會找到的。
梅琳笑了笑,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兒子,兒子的眼睛比夜空星星還要明亮,團頭團臉的,像顆漿汁飽滿的果實,一看就讓人生出倉廩豐足之喜。雖然只有五歲,卻也天上(八大行星)、地下(七大洲四大洋)知道一大半了。他是全家人心尖上的肉。婆婆為他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整天拘手拘腳過日子;母親為他放棄閑散的退休生活成天鍋邊灶邊做營養(yǎng)餐;丈夫把加班應酬,對大小領導卑躬屈膝,也算在小不點身上,說要不是為他,他才不想摧眉折腰事權貴,溜須拍馬裝孫子;而她自己呢,每天涂脂抹粉,穿著勒人的筒裙,踩著高跟鞋提著沉重的文件袋,把自己搞得精神抖擻的,出入各個醫(yī)療場所向臨床醫(yī)生推銷藥品,諂媚、逢迎、精心準備話術和禮品,還得跟上司同事謹慎相處,躲明刀防暗箭,只為順利拿到提成。她如此打拼,不也是為了這個家,為家說到底還是為兒子。
團團是這個家所有人的軟肋,也是這個家的核心凝聚力。
媽媽,你看那片云著火啦!
梅琳扭頭看了一眼,夕陽西下的天空,云霞似染,如佳人喝醉了酒,放肆起春情來。長江夕照又逢火燒云,難得的一景,梅琳的心輕輕浩蕩了一下。
下了白沙洲大橋,沿著江堤一路開,有片空曠處,梅琳將車停在一個荒廢的岔路口,帶著兒子走到江邊。大片荻花追著江水生長,幾叢地錦尋找高枝攀緣,成群結(jié)隊的麻雀歇在樹間,有驚無險地,咋呼一下飛走了,旋即又飛回來,嘰嘰喳喳。一排欒樹上鵝黃色的碎花辭盡,長出一簇簇如紅燈籠般的袋囊。這里沒有親水平臺,反倒與江水更親近。令兒子激動的紅云、斜陽依然低垂在天幕一角,似赤金又似朱砂。
長江如器,盛著晚霞與落日。金光寬宏大量地傾瀉在波面上。不時有鷗鳥從天水相接之處飛來,剪水低徊。江上有船,靜靜航行。微波如梭,咬著點點霞光不停編織,一縷縷浪花吞金而沒,吐珠而出,一蕩一漾,人的心神也跟著搖曳。
依江而居的人都喜歡這一江水,梅琳每一次來江邊,江邊都有人,垂釣的、估汛的,也有純粹看江景的。長江似乎有一種獨特的磁場,你只要看著“她”,許多陳年往事就會在心間沸騰,然后又慢慢沉淀。
江邊一對母女,母親不停索問一旁的女兒,這景象哪一首唐詩描寫過?那女兒看起來與團團差不多大,咬著嘴唇,一副記得影影綽綽的模樣。母親性子急,提高嗓門說,唐代,白居易,暮江吟,一道殘陽。女兒總算想起來了,磕磕絆絆地說,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呵,這是一個急功近利的母親,她眼里沒有風景,山川河流不過是道具,她要想方設法來利用,換取一點知識裝進她女兒的腦袋里。
這對母女破壞了梅琳的思緒。她從沉思中掙脫出來,看了一眼團團,團團不知什么時候從她包里摸出了手機,正對著長江拍照。手機屏幕里一團模糊的紅色和豆大一點的落日。團團笨拙的一只手,在那兒調(diào)光調(diào)色,充內(nèi)行。梅琳不覺笑了笑。
兒子說,媽媽,你看太陽馬上也會死亡,可是它明天又會活過來,對不對?
對的。梅琳說。
兒子將手機遞給她,說,媽媽,去年清明節(jié)我們?nèi)ソo外公掃墓時你跟我說過,說人死亡后就會去天上,變成星星。太陽也是一顆星星,一顆巨大的恒星,我想外婆應該就在這顆恒星上,我把它拍下來送給你。
梅琳心腸一暖,蹲下身子,緊緊抱住兒子,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油然而生。她的父母去世,人世間唯有這小小的骨肉是她的血親了。兒子,這個小不點兒,已經(jīng)能用他積累的知識寬解人了。梅琳的眼睛里涌出滾燙的淚珠。
她狠狠親了親兒子。腦海里閃現(xiàn)一句話,人生代代無窮已。以前她覺得這詩句里滿含生命重復冗長的哀嘆,現(xiàn)在卻倍感安慰,一瞬間她深沉地理解了繁衍和生生不息的意義。
母親在的時候,六人餐桌是丈夫跟婆婆坐一邊,她跟母親坐一邊,團團坐當頭,兩位老人負責給他夾菜舀湯抹嘴。現(xiàn)在是丈夫跟他媽坐一邊,她跟兒子坐一邊,這無意中形成的局面,讓梅琳覺得尋常里隱含的深意。這個家庭只有母子關系,沒有夫妻關系,像是在對陣,對方母壯子強,更顯出這邊孤兒寡母之勢。
一盤酸豆角炒肉,一盤壇子菜,一盤臘肉蒸臘魚,全是亞硝酸鹽,算講了點周到,給團團做了兩個荷包蛋。她舉箸難下,但還是夾了一筷子,嚼了一下就吐出來了。母子倆望了她一下,不解,她的矯情他們永遠不懂。
丈夫在飯間粗算了一下葬禮的花費,追悼會租廳、儀仗、喪席、回禮、火化、墓地一共是十多萬。婆婆咂了咂舌頭,表示花費過多,受到驚嚇。
梅琳說,這是我媽自己的錢。
婆婆說,我是說如今城里死個人都死不起了。不過我們農(nóng)村也一樣,收個老也要二三四萬呢。
梅琳惡毒地說,您攢夠了收老錢嗎?二三四萬。
婆婆輕蔑地哼了一聲,說,我死了,山上挖個坑,把土填平就好。
梅琳說,開明。然后撂下筷子就離席了。
她不止一次說過,她不吃紫蘇,不吃紫蘇。紫蘇奇怪又強烈的氣味,每次都刺激得她嗅覺和味覺毛炸炸的,遍體不適,像是一只手伸進了她的喉嚨,令人作嘔。但三碗菜里碗碗都擱了紫蘇。婆婆從來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里。她兒子不吃香菜,不吃八角,卻記得跟粘鼠膠似的。這是故意的,這是綿里藏針的手段。她母親生前就說過,別看表面上老實巴交的,陰壞著呢。她跟丈夫交流過幾次,丈夫哭笑不得,跟她解釋說,你這是腸子發(fā)毛,這是老家人的生活習慣,長年養(yǎng)成的,我們那兒的人打從出娘胎里出來就聞紫蘇、吃紫蘇,房前屋后到處都是紫蘇,紫蘇是菜也是藥,當?shù)厝诵欧钭咸K有神奇的功效,解毒順氣,寬中解郁,隔三岔五吃吃紫蘇就不會得病。我媽絕對是一番好意。他們都有道理,但她并不領情,撂下碗就走了。
團團說,媽媽,你不吃了嗎?這么大人還剩飯。然后窸窸窣窣一陣響后,團團又說,媽媽,浪費糧食要遭雷打的。
這又是婆婆在背后教團團說的。什么浪費糧食要遭雷打,這是婆婆見不慣她的行為,假孫子之口來教訓她的。她從里屋走了出來,將剩飯撥進了丈夫的碗里。說,吃!吃了就不遭天譴了。丈夫什么話也沒說??曜釉谕胫蓄D了頓,便朝嘴里扒拉。
婆婆卻替兒子嫌棄起來,說,咦呀,鍋里還有,撿別人剩下的……
梅琳胸中忽然躥出一盆火,她奪過丈夫的碗,轉(zhuǎn)身將飯菜倒進垃圾桶里。這口惡氣她已經(jīng)忍了好長一段時間了,不是靠吃紫蘇就順得了的,今天非要發(fā)泄出來不可。她要把這表里不一、鬼精鬼詐的老太婆的真面目撕破。
什么叫撿別人的?誰是別人?梅琳將碗摔在水池里,質(zhì)問婆婆。梅琳說,你沒做過人家兒媳?你在你婆婆面前,你也是你男人的別人?
婆婆頓時眼淚肆意流淌,卻又講不出任何話來,只一味捶胸頓足,表示自己受到了莫大冤屈,卻辯解不得。
丈夫拍桌而起。團團“哇”地大哭。兒子那張驚慌恐懼的面孔令梅琳的心如刮宮一般疼痛。她奔向兒子,將兒子的頭埋在自己的懷里。她不再說話,只用自己的雙眼盯著對面的母子。她的眼里似飛出千萬把刀子。
婆婆氣沖沖回到自己的屋子,關上門,表明敗下了陣,但內(nèi)心不甘。
丈夫說,你他媽的真行,你真行。這些年我媽給你們母女倆當牛做馬還不夠嗎?你想怎樣?然后摔摔打打一路走到陽臺,重重關上梭拉門,抽起了煙。
梭拉門憤怒地合上時,梅琳的心如玻璃炸裂一樣,臟腑間一地碎片。母親撒手人寰,這個家就像亂世君主駕崩后的王朝,江山社稷開始在風雨中飄搖。
婆婆的房門不一會兒打開了,她走了出來,滿面秋霜,背上背著雙肩包,手里拎著個行李袋。
最壞的結(jié)局來了,她要回老家。梅琳一時怒火中燒又驚慌失措。她迅速考量了沒有婆婆這個家庭將要面對的困難。他們夫妻上班,團團無人照看。以前她有母親,天塌了,有人給她撐腰,有勢可仗,泰山崩于前也好崩于后也罷都沒關系,但現(xiàn)在母親不在了,永遠的不在了,婆婆要是一去不復返,以她的力量,就算把丈夫包括進來,也無法讓這個家庭正常運轉(zhuǎn)。
這個可惡的老太婆!她知道這是這個家庭的七寸,她是拿捏準了才采取行動的。果然陰壞,梅琳心里對她的恨又增加了一分,但審時度勢后,又不得不把氣焰收斂幾分。她戳了戳兒子的胳膊。兒子鬼精鬼精的,奶聲奶氣地問,奶奶,您這是去哪兒???
奶奶回頭看了一眼團團,眼里有不舍,但也沒有回答孫子的問話。婆婆刻意回避了梅琳的視線,轉(zhuǎn)身繼續(xù)朝外走。像為了勝利而去赴難的勇士。
婆婆走到客廳與陽臺的隔斷處,推開梭拉門。兒子轉(zhuǎn)過身一看,眉頭一縮,轉(zhuǎn)了回去,猛吸了一口煙,然后一拍欄桿,像綜藝節(jié)目里導師轉(zhuǎn)身似的轉(zhuǎn)過來。說,您至于嗎?至于嗎?這又是要唱哪本戲?
婆婆說,我在這里橫豎討人嫌,自己長了腳,還等著讓人來攆嗎?我活了六十多,連這個眼力見兒都沒有,不白活了。
兒子說,好好好,您狠,我的娘,您狠,你們都狠,您今天非要走,我也不留,但話講清楚,您這一走就不要再來了。您這撂挑子,能治住誰?害的還不是您兒子、孫子。丈夫走到客廳,將梭拉門合上。徑直去把客廳大門打開,說,您走,我送您,來來來。說著便打開鞋柜準備換鞋。
婆婆被兒子激將了一頓,腳步遲疑了,擱在地上的行李提也不是,不提也不是。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抹眼淚。梅琳看出婆婆的內(nèi)心有了松動,現(xiàn)在只差一個臺階。梅琳對團團使了一個眼色。團團趕緊跑過去,揪住行李包上的兩根袋子就朝里拖,行李有點重,團團拖不動,但他使出全身力氣,小臉漲得通紅,齜牙咧嘴的憨樣逗得各人面上都帶出一絲喜色。
奶奶,不走了好不好?你看我用這么大的力來留你。
婆婆把團團手里拽著的行李袋扯下,將他摟在懷里,說,奶奶不走了,我的乖孫留我,奶奶哪里舍得走哦。你呀,你是爺爺奶奶的命根子。爺爺在老家給乖孫種不打農(nóng)藥的菜吃,給乖孫養(yǎng)不吃飼料的雞鴨魚豬吃,把我乖孫養(yǎng)得胖墩墩的。
婆婆留住了,梅琳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看著婆婆的行李還在客廳中間,孤零零的,梅琳走過去將那只行李提回到了婆婆的房間。她知道這一舉動,丈夫和婆婆都會在身后看著,她猜測婆婆的內(nèi)心定會升騰起小小的得意。她從來沒有在婆婆面前服過軟,她父母把她像明珠一樣捧在掌心里呵護,在家她從不知道看人臉色,無論什么她都是直中取,不懂曲中求。如今她一下就知道了識時務,挺好的,忍受這么點不爽,就能茍延家中太平景象,主要能讓兒子處于一種安全有序、親情陪伴的健康環(huán)境中,這就值了。她為自己有了能承受委屈的肚量感到欣慰,能容能忍是一種智慧,她悟道。
夜里,丈夫在客廳一角的工作臺上加班看公司報表,兼顧瀏覽一下國際新聞,也不排除會看看各國愛情動作片。梅琳知道丈夫的一個大移動硬盤里除了少量工作資料,大部分都是生猛內(nèi)容的種子鏈接。她和丈夫戀愛時在這方面有著孜孜不倦的追求態(tài)度。他們的感情建立在一個又一個高潮和放肆的叫喊中,身心疲倦水乳交融,卻又心滿意足。他們從戀愛到結(jié)婚,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那時他們彼此深信,他們的愛情有核能的力量,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在她大學畢業(yè)工作一年后,他用電動車馱她去地鐵站,那時街道口二號線剛剛開通,她準備過閘機時,他不知從哪兒弄了一大束玫瑰花,在她面前單膝下跪。過往乘客笑嘻嘻地圍過來看熱鬧。看一個穿著化纖西裝,扮紳士的窮小子求婚,過往行人抱著黃鶴樓上看翻船的勁頭起哄,喊著“在一起,在一起”。他像喝酒喝上了頭似的,處在一種高熱混沌的狀態(tài)中,被氣氛挑逗一聲一聲喊著,梅琳我愛你,梅琳嫁給我!
梅琳一時尷尬,她從旁人的表情中捕捉到有一半人是看笑話的,覺得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那時打動梅琳的是丈夫那雙如火焰般燃燒的眼睛,那雙眼睛只要在他看到她時就會放出絢爛的光芒,真誠、熱切,如熊熊火炬。她被他的氣勢所鼓舞,產(chǎn)生一種特別的能量,覺得跟著他,未來就會鮮花怒放,霞光萬丈。這是一種可以令她托付終身的信任保障。她不允許他被嘲笑、被譏諷。她接過那束玫瑰,如在神廟前接過普羅米修斯的圣火,他們的愛之力將如永動機一樣。
愛足以藐視世俗的一切,沒有彩禮、三金、戒指,沒有房子也沒有車子,甚至連婚紗照也沒有,他們一路十指相扣,像對連體人似的一路扭扭捏捏奔到民政局花了九塊錢領了結(jié)婚證。他們各自手捧結(jié)婚證為對方照相。
她說,捧著證件照相,像個犯罪分子。
他說,所以,我誓要與梅琳同志把婚姻的牢底坐穿。
梅琳哈哈大笑。
在民政局高高的臺階前,丈夫蹲下身子,他要背梅琳下去。梅琳也毫不客氣,跳了上去,趴在他的背上,又羞澀又興奮。丈夫背著她下完臺階,依然不肯放她下來,她的身體不時往下墜,他就不斷往上托。這是她生命中除了父親以外這樣背著她的男人。他就這樣背著她,持續(xù)的重量壓得他開始喘息,一路的過往行人也都紛紛側(cè)目。一個小女孩眼睛里充滿狐疑,響亮地問大人,這個阿姨怎么了?她的腿是不是斷了?
大人尷尬得趕緊拉著小孩子走掉。
丈夫扭過頭說,小朋友,不能叫阿姨,要叫姐姐,知道嗎?哈哈!
喂,你要死啊。梅琳用手捶他的背。說,你讓我下來,我下來,我自己走。
但丈夫還是不肯,他發(fā)下愿心,說要這樣一直背著她走回他的出租房,那是他們今晚的洞房。是梅琳死命掙脫,才從他的背上下來。梅琳說,吹什么牛逼,喘氣喘得跟條餓狼似的。
他們一路打打鬧鬧,說什么都嘻嘻哈哈的亂笑一通。他們在出租屋對面一個叫綠草地的餐廳吃了一頓飯,一個絲瓜湯,一條紅燒武昌魚,一個農(nóng)家豆腐,為省錢也怕浪費,她沒敢再多點一個菜,這就夠了。她一點都不在意餐廳環(huán)境和菜品,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吃土也是有滋有味的。他們還要了一小瓶酒,喝得紅光滿面,醺意微微,他們互相攙扶出了門,跌跌撞撞走向出租房。梅琳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她的婚訊,我結(jié)婚啦!
梅琳回憶她跟丈夫的點點滴滴,想著如今兩人生出的罅隙,很是沮喪。他們的姻緣由燦爛開頭,暗淡收尾。這特別讓梅琳受不了。她受不了這種沒有光照的生活,陰郁、潮濕、冰冷。不知道丈夫是不是也一樣傷感,他經(jīng)常夜里一個人喝悶酒,陽臺上抽煙的時候會長久地發(fā)愣,直到煙頭燒到手指才回過神來,這時她就會猜測,他是不是也陷入他們曾經(jīng)的時光,是不是也同樣惋惜?以她的了解,丈夫還是很重感情的,心思也敏感。
夜里孩子和老人都睡下了。她想跟丈夫好好談一下。丈夫白天挽留婆婆的舉動,她還是很感激的,說明丈夫心里有這個家。到底沒有誰在她失去母親這個依仗后,就真的要拆她的臺,給她難堪。
自母親的遺體被裝進尸袋運到荊州殯儀館后,她就迅速從悲傷中站起來了。通知親朋好友、各種寒暄、茶水宴席、墓地碑刻、住宿交通等等經(jīng)濟上的支出,還有現(xiàn)代喪儀與傳統(tǒng)風俗的銜接。梅琳是當家人,一切都需要她來裁決。
她先指望丈夫,但丈夫一向電話多。從母親咽氣到殯儀館這一路,他的電話幾乎沒停過,她一個做銷售的都沒有他的電話多,她想跟他商量個什么事都商量不了。他每次打完電話要么心情煩躁,要么沉默不語。之前她問過,他說他們公司派系斗爭大,強龍與地頭蛇相互傾軋,他一個小財務主管就跟個靶子似的,公司的工程要推進,但賬上又沒多少錢,有點錢還得去填上邊的窟窿。他時常處在風口浪尖中如驚弓之鳥。他想獲得她的理解,但她并不理解,一個國企怎么會這么復雜,他的那些神秘兮兮的電話令她牢騷滿腹。錢掙得不多,還忙得沒有日夜。指望婆婆,婆婆言語不通,禮數(shù)不明,頭一天還出來打了一下照面,后來連人影都找不見了。三天的儀程,她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那時她漸漸明白,這世上唯有自己才是自己的靠山。
自母親生病住院,這四個多月來,他們就分房而居了。梅琳白天工作兼顧照看母親,雖然丈夫婆婆也有替換,但主角是她。梅琳的睡眠一向不好,為了讓自己更有精力,她提出丈夫睡客廳沙發(fā)。丈夫很是配合,出了主臥后就再也沒進來過。
她和丈夫冷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她不想這樣,但又低不下身子。她把自己弄得筆挺挺的,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母親入土為安后,她的心理防線徹底垮了。沒有父親母親,就如“荷盡已無擎雨蓋”,她裸露在塵世里。那一刻她看見了自己的恐慌。她像一個溺水的人想揪住一根稻草。這個家是她的救命稻草,也是唯一的歸宿。
她三十出頭的人,失去父母都如此倉皇,團團呢?他還這么小,如果家散了,那是天崩地陷的災難。
為團團,為自己,也為這個家,她想化一化她與丈夫之間的冰凍,打破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古怪隔膜。
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客廳沒有任何響動。她在臥室陽臺看客廳陽臺,沒有了光,應該是睡下了。她打開柜門,取出一床薄被子拿了出去??蛷d沒拉窗簾,四周高樓的燈火潛入進來,照耀著這個空間。丈夫彎曲著腿臥在沙發(fā)上。茶幾上的手機屏幕還沒有熄滅。梅琳本想親手將被子搭在他身上的,但臨了還是改為扔。
丈夫倒是很有默契,將薄被接住,扯了一角夾在腋下,搭在肚子和膝蓋上,然后翻了個身就沒有任何反應了。梅琳在昏暗的光影中踟躕了一會兒,她想問一句無關咸淡的話,比方在外面睡涼不涼?吵不吵?還有沒有蚊子?但她最終也沒有開口。丈夫消極的回應,使她喪失了勇氣。
她還是難舍高傲與自尊,便默默回到了房間。在過道處她頓足聽了一會兒,兒童房和次臥都傳出均勻的呼吸聲。
這個家還是風平浪靜的。
梅琳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安睡,起身披上睡袍,拉開窗簾,看對面幾棟樓里零散的燈光。半夜還沒入睡的人很多,不止她一個。有一個窗口,燈光昏黃,男的在廚房洗碗,女的在客廳手舞足蹈。因為開發(fā)商對樓間距打的折扣,即使隔著真空玻璃窗,她也能聽見那女的發(fā)出的咆哮。她不知道這對男女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到底誰對誰錯,但那個在爭吵中還堅持洗碗抹灶臺的丈夫,莫名贏得了她的好感。她覺得那個男的比女的更珍惜家庭。她為那個女的擔憂,她怕她的不管不顧,毀了這個男人對維護家庭、建設家庭的熱情和信心。
她拉上窗簾,將自己陷入死死的黑暗之中。
這些時,父母的去世,讓梅琳生出養(yǎng)育之恩無從報答的愧疚,夫妻的隔膜,又令她有種對未來失去掌控的憂心。大約是思慮過度,她的大腦動不動就會出現(xiàn)短暫空洞,在乘坐電梯、與客戶談判、吃飯、遛娃時,瞬間失憶如閃電襲來,令她有手腳被縛,無處安身之感。
當年她一時沖動領了結(jié)婚證后并沒有告知父母。這使她面對現(xiàn)實時,就會為自己的膽大包天而提心吊膽。父母那兒是一道關口,婚姻是大事,她卻先斬后奏,她如同犯了罪一般,在父母面前遮遮掩掩。直到一年后她懷孕,無法再隱瞞下去了,才領著丈夫去見父母。丈夫用他們攢了一年的工資到茅臺專賣店買了兩瓶茅臺,又到玉器店買了一只和田玉手鐲,作為上門之禮。
女兒私配良緣,自許門庭,父母倒也能接受。但父母不能接受的是女婿家是外省的,而且還是外省農(nóng)村的,窮山惡水里出來的所謂的“鳳凰男”。
父親問他,這事你父母知道嗎?
他說,知道,領證那天跟我父母說過。
父親先是呵呵笑,拍了拍他的肩,說,好小子,好小子。轉(zhuǎn)身父親就掀翻了桌子,厲聲質(zhì)問道,你們家就打算這樣娶我的女兒?你不知事,你爹媽幾十年的壽命是怎么活的?懂不懂點禮數(shù)?
她跟母親一起收拾地上打碎的杯盤碗碟。母親忽然抬起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她的臉頓時火辣辣的木疼。猝不及防的,她愣住了。母親的怒氣并未消退,丈夫跳了出來,將她護在身后。
他說,是我娶妻子,不是我父母娶妻子,我看中的人,不需要我爹媽來替我主張。
父親氣得脖頸腫脹。他拿起一根竹制的癢癢撓向梅琳打來。嘴里叫著,你個不要臉的孽障,我拿你當珠當寶,你卻自輕自賤,你怎么這么不要臉!丈夫如旋風般沖來,將梅琳輕輕推向一邊,替她承受了。父親便帶著成全的意思,噼里啪啦只顧打得痛快。丈夫不躲不閃,咬牙一記一記領受。梅琳在一旁干著急,想去拉丈夫一把,又怕給父親火上澆油,進退兩難,直到那根竹撓鏟斷了為止。父親癱坐在沙發(fā)上,喘著粗氣。
爸,當心氣壞身子。丈夫向父親獻殷勤,以表明心里并不記恨。
滾!滾!父親抓起那打斷的殘竹柄砸向他。
爸!梅琳哭著替丈夫求情。她看見丈夫的肩頭已滲出了血跡。父親恨深,下了重手。梅琳哭著說,爸,我已經(jīng)懷孕了。
??!母親驚叫了一聲。你、你,琳琳啊,你怎么這么不自重?
媽,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我不在乎他父母懂不懂禮數(shù)。
爸、媽,我是真心愛著梅琳的,我不會辜負她的,我現(xiàn)在雖然很窮,農(nóng)村出來的,沒有什么根基,但有梅琳在,我就有往死里打拼的動力和勇氣,我們倆有手有腳,有學歷有文化,只要我們同心協(xié)力,努力奮斗,別人有的房子、車子,我們也會有的,只不過比別人來得晚一些而已。
你給我滾!
她本來是要跟丈夫一起離開的,但被丈夫阻攔下了。丈夫深謀遠慮地說,你若是跟我走了,以后這個門就難進了,我倒成了罪人。她略有遲疑,聽從了丈夫的決定??呻S即她就后悔了,她應該立場堅定一點,丈夫去哪兒她就應該跟著,不該妥協(xié)。她痛恨自己骨子里懦弱和優(yōu)柔。那一晚梅琳恨不得跳樓,以死明志。父親太不近人情了。什么年代了,她不過是自作主張結(jié)了個婚,又沒犯法,何故至此。她躺在床上,淚如雨下,又擔心丈夫,人生地不熟的,被趕出家門的他去向如何?但不多會兒,丈夫就給她發(fā)來信息,告知他已在她小區(qū)附近尋了一家酒店住下了。還要她好好休息,照顧好肚子里他的兒子。她被他逗笑了,說,呸,要是女兒呢?他說,要是女兒,再過二十年,我也用癢癢撓鏟別人家的兒子。還說,酒沒給我扔出來,咱有戲。
去!她用信息告訴他,她的父親喜歡吃黃家塘的米粉,她的母親喜歡吃梅臺巷的元豆泡糯米。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提上保溫桶準備去買早點,一開門就聞到了食物的香味。丈夫兩手不空地提著牛肉米粉、包子、元豆泡糯米和米酒沖雞蛋。見父親沒有強硬的拒絕態(tài)度,便[典][見]著臉進了家門。他熱情大方地叫著爸媽,招呼他們吃早餐。梅琳在房里給他做鬼臉,他趕緊把包子揚了揚,招手讓她出來。
過了一夜,梅琳感覺父母的態(tài)度緩和了許多,雖然他們繃著臉,但還是吃完了丈夫買回來的食物。
父親問他,你有什么打算?
他說,我們打算今天回武漢,要上班。
父親白了他一眼,說,現(xiàn)在你妻子有孕了,你準備讓她把孩子生在出租房里?
他連連擺手說,不不不,我們會去醫(yī)院,又不是舊社會,怎么能在屋里生孩子呢。
母親“撲哧”一聲,噴出一口湯汁來。梅琳也跟著笑。她就喜歡丈夫這種傻樣。
父親吃完米粉,給他讓了個座。母親給他們端來茶。父親說,這樣,我拿五十萬出來給你們在武漢付首付,再拿十萬貼裝修,十五萬你們買車,幫你們把家建立起來。他瞠目結(jié)舌,說,這這這……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生活。武漢市的房子、車子。他曾經(jīng)跟她算計過,以他們的收入,在房子不漲價的情況下,要在三十年以后才敢想。他自然是喜出望外,眼睛里都放出光來了。
父親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房子貸款你來還,但房子的名字只能寫梅琳一個人,如果這個條件你覺得委屈了,不能答應也行,那孩子生下來就姓梅,房子你可以跟梅琳共同所有。
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梅琳以為事情就此進入了父慈婿孝階段,沒想到父親會這樣拐個急彎。她也才知道,婚姻并不是他們想的那樣簡單,不是九塊九領個件就算數(shù)的?;橐錾婕敖?jīng)濟、子嗣、禮儀,是房子、車子、裝修、家具、家電、孩子姓氏都必須要擺到臺面上講清楚歸屬的。
他沉默了好久說,房子貸款我還,房子歸梅琳所有。
梅琳父親說,這事你只怕自己不能做主,為防以后講口,你最好是現(xiàn)在跟你父母通個電話,我需要你父母的答復。
他遵照梅琳父親的意思,撥通了他家里的電話,他把手機通話的擴音器打開,在一首《好運來》的歌唱到一半時,電話通了,那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他叫了一聲“牙”,他們那個地方把父親叫“牙”。那里的話不好懂,但梅琳與丈夫相處久了,聽多了丈夫跟老家人打電話說的方言,漸漸懂了一些。
丈夫把岳丈的意思傳達給了他的牙,他的牙也是半天沒有作聲,又把意思低聲復述了一遍,似在與一旁的婆婆商量,兩人支支吾吾地劃算,最后他的牙說,結(jié)個婚還算這么細的賬,那過日子還有什么意思呢?
梅琳父親在一旁摻言說,如果您家也能拿出七十五萬,那房子夫妻共同所有,孩子隨父姓,我沒什么好講的。
丈夫也把這意思傳達給了家里。他的牙說,七十五萬,我連五萬,就是五千塊,也拿不出。
父親似乎又被激起了怒火,憤憤道,五千塊都拿不出,那豈不是要白娶人家一個女兒?這話是怎么好意思說出口的?干脆我出七十五萬,招個上門女婿好了。
一聲沉重的嘆息過后,那頭的牙妥協(xié)了,說無錢難做人,隨女方的意思來,只要兩口子好,怎么都行。
事情就這樣定了。他們回武漢前,父親又將講定的意思寫了一個協(xié)議,非要他簽字才可。他很是驚訝,覺得弄成白紙黑字的,太過硬了。她也覺得父親做法欠妥,但也不忍反對父親。畢竟父母要貼出七十多萬,他們不過是體制內(nèi)的普通一員,快退休了才安慰性地弄了個正處和副處,每個月的固定工資,能攢下幾個錢呢,這差不多是掏空了他們一輩子的積蓄了。她希望丈夫能立即順從父親的意思,不要做出抵觸的樣子,她捏了捏丈夫的手,但丈夫卻輕輕地撣開了。即便是輕輕的,梅琳還是感覺到了他內(nèi)心的不滿與不服。最后丈夫還是簽了。
在回武漢的車上,丈夫說,那簽的不是協(xié)議,是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而她只能兩眼望著窗外單調(diào)的江漢平原沉默不語。
(節(jié)選)
責任編輯 張哲
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