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的李白
隨著電影《長安三萬里》的熱映,現(xiàn)存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李白唯一存世真跡《上陽臺帖》引發(fā)關(guān)注?!渡详柵_帖》共25字,其書蒼勁雄渾而又氣勢飄逸,是詩人李白性情的真實流露。本期特邀請作家、故宮文化傳播研究所所長祝勇,從該書法作品出發(fā),去尋覓“紙上的李白”,用散文筆法引領(lǐng)讀者涉入獨屬于中華民族的精神河流。
——編 者
上陽臺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李 白 書
李白行吟圖軸(五代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梁 楷 作
寫詩的理由完全消失
這時我寫詩
——顧 城
很多年中,我都想寫李白,寫他唯一存世的書法真跡《上陽臺帖》。
他的詩句越是真切,他的肉體就越是模糊。他的存在,表面具象,實際上抽象。即使我站在他的腳印之上,對他,我仍然看不見,摸不著。
誰能證實這個人真的存在過?
不錯,新、舊《唐書》,都有李白的傳記;南宋梁楷,畫過《李白行吟圖》——或許因為畫家自己天性狂放,常飲酒自樂,人送外號“梁風(fēng)子”,所以他勾畫出的是一個灑脫放達的詩仙形象,把李白疏放不羈的個性、邊吟邊行的姿態(tài)描繪得入木三分。但《舊唐書》是五代后晉劉昫等撰,《新唐書》是北宋歐陽修等撰,梁楷,更比李白晚了近五個世紀(jì),相比于今人,他們距李白更近;但與我一樣,他們都沒見過李白,僅憑這一點,就把他們的時間優(yōu)勢化為無形。
只有那幅字是例外。那幅紙本草書的書法作品《上陽臺帖》,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是李白寫上去的。它的筆畫回轉(zhuǎn),通過一管毛筆,與李白的身體相連,透過筆勢的流轉(zhuǎn)、墨跡的濃淡,我們幾乎看得見他手腕的抖動,聽得見他呼吸的節(jié)奏。
這張紙,只因李白在上面寫過字,就不再是一張普通的紙。盡管沒有這張紙,就沒有李白的字,但沒有李白的字,它就是一片垃圾,像大地上的一片枯葉,結(jié)局只能是腐爛和消失。那些字,讓它的每一寸、每一厘,都變得異常珍貴,先后被宋徽宗、賈似道、乾隆、張伯駒、毛澤東收留、撫摸、注視,最后被毛澤東轉(zhuǎn)給北京故宮博物院永久收藏。
從這個意義上說,李白的書法,是法術(shù),可以點紙成金。
一
李白的字,到宋代還能找出幾張。北宋《墨莊漫錄》載,潤州蘇氏家,就藏有李白《天馬歌》真跡,宋徽宗也收藏有李白的兩幅行書作品《太華峰》和《乘興帖》,還有三幅草書作品《歲時文》《詠酒詩》《醉中帖》,對此,《宣和書譜》里有載。到南宋,《乘興帖》也漂流到賈似道手里。
只是到了如今,李白存世的墨稿,除了《上陽臺帖》,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張。問它值多少錢,那是對它的羞辱,再多的人民幣,在它面前也是一堆廢紙,丑陋不堪。李白墨跡之少,與他詩歌的傳播之廣,反差到了極致。但幸虧有這幅字,讓我們穿過那些燦爛的詩句,找到了作家本人。好像有了這張紙,李白的存在就有了依據(jù),我們不僅可以與他對視,甚至可以與他交談。
站在它面前的那一瞬間,我外表鎮(zhèn)定,內(nèi)心狂舞,頃刻間與它墜入愛河。我想,九百年前,當(dāng)宋徽宗趙佶成為它的擁有者,他心里的感受應(yīng)該就是我此刻的感受,他附在帖后的跋文可以證明。《上陽臺帖》卷后,宋徽宗用他著名的瘦金體寫下這樣的文字:
太白嘗作行書,乘興踏月,西入酒家,不覺人物兩望,身在世外,一帖,字畫飄逸,豪氣雄健,乃知白不特以詩鳴也。
根據(jù)宋徽宗的說法,李白的字,“字畫飄逸,豪氣雄健”,與他的詩歌一樣,“身在世外”,隨意中出天趣,氣象不輸任何一位書法大家,黃庭堅也說:“今其行草殊不減古人”,只不過他詩名太盛,掩蓋了他的書法知名度,所以宋徽宗見了這張?zh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無知,原來李白的名聲,并不僅僅從詩歌中取得。
二
那字跡,一看就屬于大唐李白。
它有法度,那法度是屬于大唐的,莊嚴、敦厚,飽滿、圓健,讓我想起唐代佛教造像的渾厚與雍容,唐代碑刻的力度與從容。這當(dāng)然來源于秦碑、漢簡積淀下來的中原美學(xué)。唐代的律詩、楷書,都有它的法度在,不能亂來,它是大唐藝術(shù)的基座,是不能背棄的原則。
然而,在這樣的法度中,大唐的藝術(shù),卻不失自由與浩蕩,不像隋代藝術(shù),那么的拘謹收壓,而是在規(guī)矩中見活潑,收束中見遼闊。
這與北魏這些朝代做的鋪墊關(guān)系極大。年少時學(xué)歷史,最不愿關(guān)注的就是那些小朝代,比如隋唐之前的魏晉南北朝,兩宋之前的五代十國,像一團麻,迷亂紛呈,永遠也理不清。自西晉至隋唐的近三百年空隙里,中國就沒有被統(tǒng)一過,一直存在著兩個以上的政權(quán),多的時候,甚至有十來個政權(quán)。但是在中華文明的鏈條上,這些小朝代卻完成了關(guān)鍵性的過渡,就像兩種不同的色塊之間,有著過渡色銜接,色調(diào)的變化,就有了邏輯性。在粗樸凝重的漢朝之后,之所以形成縟麗燦爛、開朗放達的大唐美學(xué),正是因為它在三百年的離亂中,融入了草原文明的活潑和力量。
我們喜歡的花木蘭,其實是北魏人,也就是鮮卑人,是少數(shù)民族。她的故事,出自北魏的民謠《木蘭詩》。這首民謠,是以公元391年北魏征調(diào)大軍出征柔然的史實為背景而作的。其中提到的“可汗”,指的是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叭f里赴戎機,關(guān)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這首詩里硬朗的線條感、明亮的視覺感、悅耳的音律感,都是屬于北方的,但在我們的記憶里,從來不曾把木蘭當(dāng)作“外族”,這就表明我們并沒有把鮮卑人當(dāng)成外人。
這支有花木蘭參加的鮮卑軍隊,通過連綿的戰(zhàn)爭,先后消滅了北方的割據(jù)政權(quán),統(tǒng)一了黃河流域,占據(jù)了中原,與南朝的宋、齊、梁政權(quán)南北對峙,成為代表北方政權(quán)的“北朝”。從西晉滅亡,到鮮卑建立北魏之前的這段亂世,被歷史學(xué)家們稱為“五胡亂華”。
“五胡”的概念是《晉書》中最早提出的,指匈奴、鮮卑、羯、羌、氐等在東漢末到晉朝時期遷徙到中國的五個少數(shù)民族。歷史學(xué)家普遍認為,“五胡亂華”是大漢民族的一場災(zāi)難,幾近亡種滅族。但從藝術(shù)史的角度上看,“五胡亂華”則促成了文明史上一次罕見的大合唱,在黃河、長江文明中的精致綺麗、細潤綿密中,吹進了“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曠野之風(fēng),李白的詩里,也有無數(shù)的樂府、民歌。蔣勛說:“這一長達三百多年的‘五胡亂華’,意外地,卻為中國美術(shù)帶來了新的震撼與興奮?!?/p>
到了唐代,曾經(jīng)的悲慘和痛苦,都由負面價值神奇地轉(zhuǎn)化成了正面價值,成為鍛造大唐文化性格的大熔爐。就像每個人一樣,在他的成長歷程中,都會經(jīng)歷痛苦,而所有的痛苦,不僅不會將他摧毀,最終都將使他走向生命的成熟與開闊。
北魏不僅在音韻歌謠上,為唐詩的浩大明亮預(yù)留了空間,書法上也做足了準(zhǔn)備,北魏書法剛硬明朗、燦爛昂揚的氣質(zhì),至今留在當(dāng)年的碑刻上,形成了自秦代以后中國書法史上的第二次刻石書法的高峰。我們今天所說的“魏碑”,就是指北魏碑刻。
在故宮,收藏著許多魏碑拓片,其中大部分是明拓,著名的,有《張猛龍碑》。此碑是魏碑中的上乘,整體方勁,章法天成??涤袨橐蚕矚g它,說它“結(jié)構(gòu)精絕,變化無端”,“為正體變態(tài)之宗”。也就是說,正體字(楷書)的端莊,已拘不住它奔跑的腳步。從這些連筋帶肉、筋骨強健、血肉飽滿的字跡中,唐代書法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難怪康有為說:“南北朝之碑,無體不備,唐人名家,皆從此出……”
假若沒有北方草原文明的介入,中華文明就不會完成如此重要的聚變,大唐文明就不會迸射出如此亮麗的光焰,中華文明也不會按照后來的樣子發(fā)展到后來,一點點地發(fā)酵成李白的《上陽臺帖》。
或許因為大唐皇室本身就具有鮮卑血統(tǒng),唐朝沒有像秦漢那樣,用一條長城與“北方蠻族”劃清界限,而是包容四海、共存共榮,于是,唐朝人的心理空間,一下子放開了,也淡定了,曾經(jīng)的黑色記憶,變成簪花仕女香濃美艷,變成佛陀的慈悲笑容。于是,唐詩里,有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蒼茫視野,有了《春江花月夜》的浩大寧靜。
唐詩給我們帶來的最大震撼,就是它的時空超越感。
這樣的時空超越感,在此前的藝術(shù)中也不是沒有出現(xiàn)過,比如曹操面對大海時的心理獨白,比如王羲之在蘭亭暢飲、融天地于一體的那份通透感,但在魏晉之際,他們只是個別的存在,不像大唐,潮流洶涌,一下子把一個朝代的詩人全部裹挾進去。魏晉固然出了很多英雄豪杰、很多名士怪才,但總的來講,他們的內(nèi)心是幽咽曲折的,唯有唐朝,呈現(xiàn)出空前浩大的時代氣象,似乎每一個人,都有勇氣獨自面對無窮的時空。
有的時候,是人大于時代,魏晉就是這樣,到了大唐,人和時代,彼此成就。
三
收斂目光,讓我們回到這張紙上。然而,《上陽臺帖》所說陽臺在哪里,我始終不得而知。如今的商品房,陽臺到處都是,我卻找不到李白上過的陽臺。至于李白是在什么時候、什么狀態(tài)下上的陽臺,更是一無所知。所有與這幅字相關(guān)的環(huán)境都消失了,像一部電影,失去了所有的鏡頭,只留下一排字幕,孤獨卻尖銳地閃亮。
查《李白全集編年注釋》,卻發(fā)現(xiàn)《上陽臺帖》(書中叫《題上陽臺》)沒有編年,只能打入另冊,放入《未編年集》?!独畎啄曜V簡編》里也查不到,似乎它不屬于任何一個年份,沒有戶口,來路不明,像一只永遠無法降落的鳥,孤懸在歷史的天際,飄忽不定。
沒有空間坐標(biāo),我就無法確定時間坐標(biāo),推斷李白書寫這份手稿的處境與心境。我體會到藝術(shù)史研究之難,獲得任何一個線索都不是件簡單的事,在歷經(jīng)了長久的遷徙流轉(zhuǎn)之后,有那么多的作品,隱匿了它的創(chuàng)作地點、年代、背景,甚至對它的作者都守口如瓶。它們的紙頁或許扛得過歲月的磨損,它們的來路,卻早已漫漶不清。
很久以后一個雨天,我坐在書房里,讀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書中突然驚現(xiàn)一個詞語:陽臺觀,讓我眼前一亮,豁然開朗。
就在那一瞬間,我內(nèi)心的迷霧似乎被大唐的陽光驟然驅(qū)散。
根據(jù)張彥遠的記載,開元十五年(公元727年),奉唐玄宗的諭旨,一個名叫司馬承禎的著名道士上王屋山,建造陽臺觀。司馬承禎是唐朝有名的道士,當(dāng)年睿宗李旦決定把皇位傳給李隆基之前,就曾經(jīng)召見了司馬承禎,向他請教道術(shù)。睿宗之所以傳位,顯然與道家清靜無為的思想有關(guān)。
司馬承禎是李白的朋友,李白在司馬承禎上山的三年前(公元724年)與他相遇,并成為忘年之交,為此,李白寫了《大鵬遇希有鳥賦》(中年時改名《大鵬賦》),開篇即寫:“余昔于江陵見天臺司馬子微,謂余有仙風(fēng)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司馬子微,就是李白的哥們兒司馬承禎。
《海錄碎事》里記載,司馬承禎與李白、陳子昂、宋之問、孟浩然、王維、賀知章、盧藏用、王適、畢構(gòu),并稱“仙宗十友”。
《上陽臺帖》里的陽臺,肯定是司馬承禎在王屋山上建造的陽臺觀。
唐代,是王屋山道教的興盛時期,有一大批道士居此修道。篤愛道教的李白,一定與王屋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李白曾在《寄王屋山人孟大融》里寫:“愿隨夫子天壇上,閑與仙人掃落花?!?/p>
可能是應(yīng)司馬承禎的邀請,天寶三年(公元744年)冬天,李白同杜甫一起渡過黃河,去王屋山。他們本想尋訪道士華蓋君,但沒有遇到。這時他們見到了一個叫孟大融的人,志趣相投,所以李白揮筆給他寫下了這首詩。
那時,他剛剛鼻青臉腫地逃出長安。但《上陽臺帖》的文字里,卻不見一絲一毫的狼狽。仿佛一出長安,鏡頭就迅速拉開,空間形態(tài)迅猛變化,天高地廣,所有的痛苦和憂傷,都在炫目的陽光下,煙消云散。
因此,在歷史中的某一天,在白云繚繞的王屋山上,李白抖筆,寫下這樣的文字:
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可窮。
十八日,上陽臺書,太白。
那份曠達,那份無憂,與后來的《早發(fā)白帝城》如出一轍。
四
一代代的后人,都聲稱他們曾經(jīng)與李白相遇。
公元9世紀(jì)(唐憲宗元和年間),有人自北海來,見到李白與一位道士,在高山上談笑。良久,那道士在碧霧中跨上赤虬而去,李白聳身,健步追上去,與道士騎在同一只赤虬上,向東而去。這段記載,出自唐代傳奇《龍城錄》。
還有一種說法,說白居易的后人白龜年,有一天來到嵩山,遙望東巖古木,郁郁蔥蔥,正要前行,突然有一個人擋在面前,說:李翰林想見你。白龜年跟在他身后緩緩行走,不久就看見一個人,褒衣博帶,秀發(fā)風(fēng)姿,那人說:“我就是李白,死在水里,如今已羽化成仙了,上帝讓我掌管箋奏,在這里已經(jīng)一百年了……”這段記載,出自《廣列仙傳》。
蘇東坡也講過一個故事,說他曾在汴京遇見一人,手里拿著一張紙,上面是顏真卿的字,居然墨跡未干,像是剛剛寫上去的,上面寫著一首詩,有“朝披夢澤云,笠釣青茫?!敝?,說是李白親自寫的,蘇東坡把詩讀了一遍,說:“此詩非太白不能道也。”
在后世的文字里,李白從未停止玩“穿越”。從唐宋傳奇,到明清話本,李白的身影到處可見。
仿佛每個人都會在自己的路上遭遇李白。這是他們的“白日夢”,也是一種心理補償——沒有李白的時代,會是多么乏味。
李白,則在這樣的“穿越”里,得到了他一生渴望的放縱和自由。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李白的意思是說:“你們等著,我來了?!?/p>
他會散開自己的長發(fā),放出一葉扁舟,無拘無束地,奔向物象千萬,山高水長。
此際,那一卷《上陽臺帖》,正夾帶著所有往事風(fēng)聲,在我面前徐徐展開。
靜默中,我在等候?qū)懴滤哪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