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4期 | 楊知寒:人間指南(節(jié)選)
楊知寒,女,生于一九九四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當代》《花城》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選刊轉(zhuǎn)載。曾獲蕭紅青年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鐘山》之星”佳作獎、丁玲文學(xué)獎等。出版有小說集《一團堅冰》。
人間指南
楊知寒
1
今日天朗氣清,掃走窗臺上的枯花瓣,我獨自站了會兒,等小孟進門。她來拿材料,也要我證件號去買票,我說沒啥要求,只囑咐她別忘給申部長留靠窗位。以前是我來當小孟現(xiàn)在的角色。多以前呢,往事不可追,就像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為一趟公務(wù)出行感到太多興奮。連年假,我也好幾年沒休過。不愛出門,在電視上見見風(fēng)景挺好的。愛人和姑娘不喜歡,說我無趣,讓他們一次次歡天喜地的計劃歸為了掃興。不是我有意,是真不感興趣,年輕時愛玩愛唱,也愛跳舞,北關(guān)舞廳在九零年尾巴上關(guān)停那天,我們幾個當時的年輕人還在它門前狂飲一夜,抱上就哭,仿佛失去了根據(jù)地。再遛狗經(jīng)過其舊址,已到天命之年,小狗在我們曾踢踏過的臺階上撒尿,看著尿跡,我會將旁邊抓來的一把土,撒在上頭。臨出發(fā),手機收到一段視頻,幾個網(wǎng)絡(luò)上的中年男女,合唱《友誼地久天長》,酒喝著都灑在了脖子上,結(jié)尾沖天大笑,喊友情萬歲。友情當然萬歲,愛情萬歲,青春也萬歲,所有留不住的都萬萬歲歲。給這個如今跑到北戴河帶孫子的老哥們兒回條語音,講話不必太客氣。少發(fā)沒用的,我把臉扭過去笑,陪領(lǐng)導(dǎo)呢。
大部隊共計十人,除了我和申部長、小孟外,都是各縣來的地方諸侯。像這樣的考察,上一次還是方部長帶我們。想到方部長,就勾起我些許感慨。再看身邊五十不到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申部長,油亮的三七分頭,栽種在一張國字臉上,話不多,私下叫我大姐,我也會直接叫他雙林。申雙林比我小五歲,卻順理成章坐上了我奮斗五年都沒能坐上的位置。跟方部長和我都不同,他是少有多余情緒泄露的人。學(xué)看人我學(xué)了三十年,不會太偏差,有些人是藏情緒的高手,有些人你讓他藏,比要他命還難。同一位置上待了不到兩年就被調(diào)走的方部長,就從不會掩藏。她在辦公室里哭,在會議室里叫,五一假期調(diào)我去幫她縫條西裝褲,如此種種,想想這才是人在世上真正要攢的簡歷,即所有磨人性的工作,就是沒把你送上高山,也煅你出了火窯。都物是人非了。這趟出門,習(xí)慣使然,我還是帶了個空箱子,申部長再會藏情緒,有些時候,也許會故意不要藏。該有準備。小孟提提我的空箱,笑著問,李部長,這趟是預(yù)備帶多些東西回???我說,不一定。小孟早晚要學(xué)這一課,等她再陪領(lǐng)導(dǎo)出幾回差,發(fā)現(xiàn)領(lǐng)導(dǎo)遇上想買想帶的東西,箱子卻沒空兒時,她就會學(xué)會的。
華東五市,作為旅游線路里常見的一條,是我們一行須對接的地點,向當?shù)匚幕a(chǎn)業(yè)取點兒經(jīng),能展開合作最好,但這種最好的預(yù)期,人人心中有數(shù),合作要的是交換。在我們這座邊陲五線城,搞交換不知搞了多少年,既沒套來外地的人力物力,也沒輸出本地的影響力??晒ぷ髀铮偸且_展的,到達首站南京,我在房間給手機充上電,隨時等通知,好下樓集合吃飯。申部長沒有游興,幾個外縣的同事張羅去夫子廟,夜游秦淮,我一樣沒心思。在成都工作的姑娘打來電話,問這趟出門又為啥。我說要搞一個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人才引進項目。姑娘說,行,要啥沒啥,還要搞。我問她啥意思。她說,不行別干了,出題這人兒埋汰你們呢。哪兒有創(chuàng)意,哪兒有產(chǎn)業(yè),哪兒又有人才?我也樂,呲兒她,跟誰學(xué)的?刻薄勁兒。姑娘問,你走了,我爸咋吃飯啊,還泡面?家里狗誰管,嘟嘟都多老了。她爸吃飯的問題我的確沒太上心,但凡你出門,他就像個被人點開低電量模式的機器,維持著最低消耗,眼巴巴盼你回來。家里最牽我心的是近二十歲的嘟嘟。嘟嘟從年后開始吃不下飯,嘴里流膿,牙拔好幾顆,不能再動,消炎藥也不敢讓再吃了,怕腎負擔不了。出門前,我?guī)状蜗驉廴藝诟?,當我求你,想著給嘟嘟嘴巴上點兒藥。他來一句,我不踢死它就不錯了。不跟他動氣,我過更年期了,我很難和任何人任何事動氣,躺在賓館潔白平整的大床上,晚上八點不到,我調(diào)小電視音量,聽見走廊上附近幾扇門關(guān)合的聲音,打開帶來的那本《放下你的情緒》,里頭夾著半根鉛筆。有時,我會像在自己腦子里給什么畫線一樣,在書頁上畫出許多道兒,有時都不為了記錄什么話,僅為了把線畫直。
李部長,今晚讓他們安排嗎?小孟和我微信商量。起早,又是忙亂,上午要游完一個產(chǎn)業(yè)園,中午在當?shù)匕才畔鲁砸豢?,下午的高鐵,晚上在杭州住。杭州當?shù)赜袀€文化公司,這趟沒他們行程,但后者多次表示,想接待一回。加我微信的女人叫吳麗君,頭像是個可愛的小豹子。吳一口氣給我發(fā)了幾條他們公司的宣傳片,大氣、開放、雄心勃勃,視頻里的吳麗君一身白底旗袍,站在花鳥爛漫的樓閣之間,巧笑倩兮。鏡頭一轉(zhuǎn),是他們百來員工齊齊端茶,以端酒杯的架勢喊出,有朋自遠方來。最后出鏡的是吳麗君的先生,人間指南文化公司董事長江瀾的身影。江瀾四十出頭,笑時一排小糯米牙,手攥書卷,片刻變臉,憂國憂民狀仰望蒼穹。人間指南,口氣不小,想來也是我們七零一代共同的懷念。編輯部故事,懷念葛優(yōu)的東寶,呂麗萍的葛玲,懷念美好時代,期許什么時候自己也能擔負起全社會的精神文明建設(shè)重任,用三寸舌頭指引出一條人間坦途。我給小孟回,看情況再說。中午吃飯,她又問一遍,惹我冷眼看她,你操心什么?小孟說怕申部長不喜歡。我把小孟帶到邊兒上,說申部長快五十的人了,他不喜歡可以拔腿走。事兒不是你定的,也不是我定的,你們對接就完了。小孟犯的是我過去犯過的毛病,老想替領(lǐng)導(dǎo)拿主意。還是那句,喜不喜歡你不是蛔蟲,不可能真知道。但作為下屬,你需要讓領(lǐng)導(dǎo)看見他該看見的事兒。
我也覺得申部長不會喜歡。他幾乎是被我們瞞著到了陰霾天的精致小院。入席前,幾個外縣同事在這個景色優(yōu)美又不受打擾的私人會所里,過足拍照的癮,十來個和我姑娘歲數(shù)差不多的苗條女孩兒,統(tǒng)一旗袍,倒水遞毛巾,看著比景兒更賞心。吳麗君湊過來,暮色四合,順她身影搖曳的還有股淡桂花香,她說話聲兒小小的,和氣溫柔,讓我不禁端詳她的小骨架,和自己作比,覺著還是南方養(yǎng)人,養(yǎng)女人。女人落在此地,真化成了水做的,潤物細無聲。她飛眼對我一笑,神態(tài)十分熟,說你也被我騙了,姐。咱是老鄉(xiāng),我九七年過來的。我不太信,現(xiàn)在做生意都這么套近乎了,問她哪個區(qū)的。她說,建華,我爸以前在二廠干,我媽在鋼筆廠。我以前是十三中的,愛上北關(guān)舞廳跳舞,愛吃古蘭軒的餡餅。我說,古蘭軒我現(xiàn)在還常去,北關(guān)已經(jīng)不在了。她望著白玉欄桿下的湖,上面蓮葉田田,沒到盛開的時節(jié),花骨朵都和她欲說還休的嘴唇似的,顯著文靜。那么人的性格也是能由地域改換的。吳麗君轉(zhuǎn)頭向我,姐,咱進去吧,快上菜了。我們自己的廚子,囑咐過,口兒別太甜,怕你們吃不慣。她在前走,我跟著進一間半開放的包間,申部長坐桌首,兩邊位置空著,小孟旁邊也空著。我坐在了小孟旁邊,看江瀾兩口子不作聲坐在了申部長兩側(cè),一個斟酒,一個倒茶,不多會兒,申部長面前擺滿了杯子。
2
語不驚人死不休。酒過三巡,我想起這么一句,酒桌可能是我除了沙發(fā)和廚房,最熟悉的生活場景,但有些時候,它還是會讓一個人五十年的履歷打回從頭,心被話攪著,咯噔一下,麻木地看漣漪蕩開。再打量吳麗君桃花燦爛的小圓臉,宴席開了兩個點兒,好些老同志已打起掩飾不能的哈欠,也紛紛停下來,將戰(zhàn)場留給申部長和夫妻倆,三五成群,小聲抱怨他們?nèi)松械钠D難時刻。小孟始終保持飽滿的專注,那股勁兒真想讓我給小孩兒腦袋上掄一把,告訴她你這時候該犯困,該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哪怕刷會兒手機呢。小孟不上道兒,工作再留給我,酒局中,這是我最不得意的一種。作陪不難,難的是要在清醒和熱鬧間左右游移,人成了秤砣,不論往哪兒移多了,最后都由你收場。還是那句,誰也不是誰的蛔蟲,也就叫不準幾斤幾兩,才是一段關(guān)系適合的重量。眼看吳麗君和申部長就差喝交杯了,唯獨江瀾,還能和我在微醺中對上各自清醒的眼神。我驚訝,不全來自吳麗君陡然變陣的風(fēng)情——喝酒就變性格的女人,見太多了,就申部長這樣的,也料理過幾個。在吳麗君起身勸申部長再進一杯的下一刻,女人突然銀牙緊咬,轉(zhuǎn)向丈夫,把話拋出,江總外面幾個孩子???酒桌變得靜。申部長不說話,杯停放,不錯眼神兒看著吳麗君,想把她旗袍下的五臟六腑看出來。江瀾低眉一笑,說不尷尬太假,可那份兒尷尬,也讓人覺得不對。他抬手示意,以想把什么壓下來的姿態(tài)輕飄道,老婆,你喝多了。吳麗君把同樣的話再問上一遍,江瀾才起身,捧一杯汾酒,抿過再抿,細聲向座上每個人賠罪。
不是江瀾酒量好,是他壓根兒沒怎么喝,整桌上真正起了酒興的,只吳麗君一個,即便申部長,也仗著海量,在小心試探自己的警戒。吳麗君和申部長越靠越近,在得不來江瀾關(guān)注后,她將熱情全撒給了身旁的男人,一口一聲哥。哥的單音節(jié)被她喊得癢酥酥,叫人擔心江瀾會在酒桌上和申部長反目成仇。擔心多余,畢竟江瀾沒多會兒就趁人不備,消失在了桌上。而真正想讓申部長下令消失的,還是小孟。他一次次從吳麗君的軟胳膊里抽出自己的手,余光向我。這是更難辦的差,但也許有些課,就是不等小孟學(xué),非要個老媽子來帶。我叫小孟陪著一起去趟衛(wèi)生間,古色古香的院落里,小孟亦步亦趨追著我,待我止步,她興奮地簡直要撞我臉上,睜大一雙戴了棕色美瞳的眼珠,倒還記得壓低聲量,連說,李部長,太新鮮了李部長。我沒明白,我有啥新鮮的?她說不是,事兒新鮮,李部長。我跟申部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還頭回見他這樣。順此話頭,讓她說說,看出什么了?小孟臉也微紅,沒人勸她酒,小姑娘自己提兩回杯,想打圈兒,看別人都沒起身,按捺住了。此刻面對我,像面對著一圈癡苶呆傻的聽眾,等她宣傳發(fā)現(xiàn):他很受用啊。是不是,李部長?被一口一個部長叫著,頓覺責任不可推諉,好在小姑娘還聽話,我摟她過來,教:等會兒回桌,跟桌上其余人說,要帶他們先回。大家都困了,明天還有行程,抓緊休息。這邊兒有我,不用你管。小孟懵懂點頭,又說,這哪兒行?李部長,我歲數(shù)輕,臟活累活先歷練我,我不要休息。我瞪她,哪兒臟了?她說,情況微妙嘛。小孟說怕吳姐再說點兒不該說的,她可以把杯頂過去,給吳麗君灌老實,啥事都沒了。我轉(zhuǎn)開頭,復(fù)轉(zhuǎn)向小孟,話說一遍,你聽清。小孟說她聽著呢。我說,用你的時候會用,不用你的時候上了也不對。有點兒深沉,不對別人,對自己。就現(xiàn)在,向后轉(zhuǎn),齊步走。
待小孟哄一幫人哼哼哈哈出小院,坐上大巴后,我故作暈眩,晃回桌上。上桌前看了眼時間,差五分十一點。再往前,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經(jīng)過長廊,深知一入包房深似海的道理,特意駐會兒足,想看月色,也想借風(fēng)吹,散掉本不濃重的酒意。大家都是優(yōu)秀的演員,若舞臺不論相貌身材,單靠演技,那么公務(wù)員該有一席之地,三十年的老公務(wù)員,更該有獎杯捧。桌上,我半耷拉腦袋,此計百試百靈,眼睛永不要閉緊。閉半扇留半扇,眼白漏出,最有喝高了的效果,擋酒不說,還好偵察進程。明暗中,見吳麗君和我狀態(tài)仿佛,頭半埋在圓桌上抽抽涕涕,申部長拿紙巾,從底下塞給她,窺到吳麗君一雙機靈仍眨動的雙眼爆皮,倆人中學(xué)生般推搡著笑。申部長始終不進一步,吳麗君到底步步緊逼,仿佛聽見申部長警報器響了,他略推開她,看看吳麗君,看看我,叫一聲,李部長,幾點?我說,像十點半。再看吳麗君的笑容和先前在小院透家底時大不一樣,跟剛?cè)胂瘯r也不是一人,此刻的她,林黛玉似的弱柳扶風(fēng),眉宇間更像管理著寧國府喪事、乘虛而入的王熙鳳,就差往頭頂插倆纓子了。她身畔打滿鑼鼓點兒,人向我奔襲來,不住抱歉說,咋把我姐給忘了。雙林啊雙林,她邊和我頭貼頭,邊喚申部長,瞧瞧,我們姐倆像不像?說來好大緣,曾經(jīng)姐在北關(guān)跳舞,我也在北關(guān)跳舞,兩塊錢的晚場,我咋也得蹦跶到天亮。姐,你蹦到幾點?我說,晚上八點。吳麗君掐我臉上,賣乖吧你。
吳麗君拽我不要走,再待上一會兒,乞憐的時候她臉并不對著我,申部長與我倒是對視,可他眼神更像在答復(fù)她的后腦勺。夾在倆人之中,借歲數(shù)充大,我安撫又訓(xùn)誡地叫吳麗君,妹啊。我和申部長明早還有行程,走一天呢,不能留太晚。吳麗君放開我,人如花蛇,搖曳在一旁的空椅子上,喃喃自語,好容易盼來了老鄉(xiāng),又這么相逢草草。申部長憐香惜玉,說不是不想留。吳麗君問,那為啥走,我沒陪好?院里還有小姑娘呢,琴棋書畫無不精通。叫她們來?申部長說,不是這意思。吳麗君拽我和申部長都坐穩(wěn),留中間位置給自己,左右抱上一人,絮絮不休,敘述伴隨著低泣。從她九七年來杭州闖蕩,講到開出租、讀夜校,最后認識江瀾,做了他的狗屁太太,講開始倆人感情怎么如膠似漆,同苦,不能共甘,到現(xiàn)在,江瀾沒一分錢在她賬戶上。干脆各顧各,除了在外人面前扮演恩愛夫妻,一點兒共同語言沒有。她對申部長右耳朵說什么不得而知,到我左耳朵是,江瀾兩年沒回家住了。除了在八卦新聞上,我鮮少在現(xiàn)實里見到這樣夫妻,不過他們共同點挺像,家大業(yè)大,難免離心離德。我出神兒,看去包房墻上展覽的一張又一張公司宣傳照,和吳麗君傳給我的介紹片里仿佛,每當要人來訪,夫妻必同時出席,由吳麗君表現(xiàn)嬌媚,江瀾表現(xiàn)儒雅,舉手投足拿捏住文化人派頭。我強忍打哈欠的渴望,摸不準申部長的心思,真想走嗎?要留的話,留多會兒?說我還得去趟洗手間,妹妹,花雕蟹子做得好,但姐這肚子不爭氣,生的吃了還鬧。跟倆人點過頭,我謹慎地往走廊上挪,心里既想月亮,還想嘟嘟的一口爛牙,更多的,想我老頭,一天沒顧上打電話,都不知道他吃的什么口味方便面。走不遠,憑欄望月站住了腳,還有一人在我身旁站住,將兩條白嫩胳膊箍在了欄桿上。江瀾笑出一排小糯米牙,操著細絲絲的南方口音,姐,你懂月亮啊?
3
小院因下過雨顯得潮濕,月亮倒是不潮,半隱半現(xiàn)的,看不出明天什么氣候。江瀾點一支煙,煙嘴被箍在一塊銅嘴里,像慈禧太后會用的東西,夾在他兩指間,妖里妖氣,續(xù)續(xù)吐出紫霧。我以為他會向我賠不是,剛在桌上,他已賠過不是了,或者,他也預(yù)備和吳麗君一樣,對我這個局外人,講點兒自己立場上的辛酸不易。他該有他的不容易,作為看客,無論他給夫妻間的齟齬怎么定性,我都只有應(yīng)付。真心來說,同為女人,我更信吳麗君的說辭一點兒。畢竟她在沒喝酒前,看著那么體面,若不是有天大委屈擱在心里,哪兒會借上酒興,便當著一群親不親近不近的人,將難聽話和盤托出,置自己于不體面。類似時刻,過去的幾十年間,多有發(fā)生。當我也希望借酒蓋臉,將自己的難堪吐露出來,卻是每一回,話到嘴邊,被生生咽回去。閱歷若鋪展開看,上頭將是一個接一個的創(chuàng)口,或大或小,清晰記錄,叫我太能知道交淺言深帶來的損傷,那遠比想要得到的一份兒寬慰,還來得怨毒,尖銳。
我岔開話題,弟,叫聲弟吧,買賣做得真不錯。我一直合計,像你們這樣的文化公司,與我們怎么互補、怎么合作?江瀾沉默地笑,仿佛現(xiàn)在更是他附和我,半晌吐煙出來,行啊,商量商量。我說,人間指南名字挺情懷,有點兒以天下為己任的意思,到底你是文人。江瀾一直笑,他笑的樣子,和我見慣了的北方爺們兒不一樣,似有更多合該意會的東西,都傾訴在了不相干的物件上,比如月亮,比如煙。他有雙細長眼,眼角略微上走,嘴唇單薄小巧,還紅潤著。人看著不太瘦,也不胖,大約有鍛煉的習(xí)慣,個頭不高兒,可該有肌肉的地方都在衣服下鼓起來,像斷續(xù)的丘陵。我怕在外頭待時間太久,也好奇,申部長和吳麗君,此刻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不想回去看看?江瀾問我,大姐,你們一共來多少人。我說,十個,晚上都跟著過來了。咋?他撇下嘴,沒什么。在我腰上,剛剛就若隱若存的夜風(fēng),陡然變得扎實,以不動聲色更不叫人討厭的力道,環(huán)繞在了上頭。江瀾手不亂動,只是搭著,我在心里罵句小崽子,聽他兀自感慨。這些人里,我一眼就看到你。姐,有棱有角,身材真好。
像給小狗放好爪子一樣,我把他的手從腰上挪開,臉上笑一點兒不減,用厭倦又帶無奈的長音道,別鬧,姐多大歲數(shù)了。話出口,語氣讓自己直恍惚。我是如何從一個樣子,悄無聲息變化出了另一個樣子。從少婦到實打?qū)嵉膭趧計D女,我唯一沒變的是面對這樣的情況時,總清楚該怎么脫身,變的是方法,從沒變后果。江瀾知趣兒,靠在欄桿上,不動聲色地看我。我說,晚上冷颼颼的,還是回屋待會兒。他問,姐,你怕啥?我說,有啥怕的,你好怕???江瀾說,你們就是太拘謹。女人最好都別干事業(yè),一干事業(yè),好多有意思事兒都沒意思了,故步自封。人為什么喝酒呢?為把自己打開嘛。我說,麗君把自己打挺開的,可我看她不好受。他說,你想沒想過,我倆其實感情不錯。大部分時候都不錯,喝點兒酒,互相撒點兒埋怨,不算婚姻問題,都不算問題。我們必須找到能釋放的那個機會。姐,東北夏天涼爽多了,是吧?很想再去。聽她提過,你們市中心還有湖,不大,晚上夜景也很漂亮。咱可以去那兒消夜,就像現(xiàn)在這樣靜靜地。我說,靜不了。弟你要來,我們得盡地主之誼,也熱烈招待一回。我偏不往他想要的氛圍上去靠,話再說下去,就是江瀾單方面看不起人了,他以為我沒吃過沒見過,以為我明拒暗迎,內(nèi)心還不是歡騰地希望,有他這樣的小火苗快快燒上我的老房子?得了吧。我這房子是燒過,也建過的。如今早涂上絕緣層,暴雨也罷,毛毛雨也好,水潑不進。
道理都想得極明白,當我倆折返回房間,眼前的一幕,還是讓我產(chǎn)生不適。吳麗君和申部長椅子挨椅子,吳麗君像棵沒被栽種好的小樹,拿申部長當依靠,歪他身上,臉上掛迷茫又傷心欲絕的淚水,仿佛這才是一對愛人,在人生重大的轉(zhuǎn)折點訴說出別情。申部長看著也哀哀的,我們不在這會兒,倆人酒量定是一個攆著另一個,又喝掉好些。我轉(zhuǎn)頭對江瀾,想說句化解尷尬的話,卻只見著后者的背影,哼著歌兒,遠去在長廊。見我出現(xiàn),申部長眼色過來,那啥,她喝多了。你們女同志,趕快勸勸來。吳麗君將他一只胳膊抱更緊,酒精將她兩只本來纖細的眼睛,泡得又紅又腫,兩只潤白的圓胳膊也紛紛自袖子懈松出,嘴里高聲道,不要別人!就你和我,雙林,就你和我!我心里話也是,這樣場面,我看越少越好。天不早,你倆樂意早休息就早休息,我尋思著還能不能趕上最晚一趟地鐵。但凡到陌生城市,我都愿意坐公共交通,將自己淹沒于人群,感受大城市人和人之間冷漠嚴峻的對峙,相比我們那座熟人遍地跑的小城,是種心境的放松。申部長眼神簡直在下命令,他視線一沉,這表情我見過,但少,多在會議上,有人犯了嚴重紀律或說了嚴重不著調(diào)的話的時候。如今他這樣看,我身上一凜,挫敗感終于來到。前三十年輝煌,那個在隊伍中飽受老同志期許的年輕人身份一年年淡去,取而代之,是我也成為了過去最看不上眼的老同志、老家伙。老同志沒有出路,更沒一騎絕塵,反而飽嘗駿馬自眼前飛奔過去的沙土。對老同志,領(lǐng)導(dǎo)們會記得在中秋、元宵節(jié),多發(fā)兩袋大米白面,卻也永不會,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作日里,表露出希望你安心養(yǎng)老之外更多的期許?;蛟S你們腦子仍然靈,反應(yīng)仍然快,但于事無補,一個時代總要被下一個時代平靜地去羞辱。
坐到吳麗君身畔,我知道沒什么話好再說,沒場合再須去打圓。申部長需要的不過是我陪到底,我一直在,他愛惜甚重的東西才能一直被保全,而這個“在”,更需分寸。我自斟自飲,開心,感恩,即脫離開爭分奪秒的工作環(huán)境,眼下和“朋友”相處,身心舒緩,也喝蒙了,沉浸于自我滿足,像個傻子,一個裝成的傻子。申部長小聲在女人耳邊叫,麗君,知道你受苦。咱們認識得晚,但今晚我非常高興。吳麗君抬頭,給個梯子便往上爬,頭直枕到了申部長肩膀,眼神期待,合著申部長再不低頭一吻,就要惹她號喪。我還跟自己碰酒,自言自語,罵罵咧咧,動不動舉杯邀月,感嘆說,還是南方好,南方起情緒啊。申部長說,是氛圍好。姐,不行你也別喝了。我登時嘻嘻道,是,領(lǐng)導(dǎo)不讓,再不碰杯。哈哈哈。吳麗君狡黠地將自己身子更蜷進申部長懷里一些,而申部長鳥嘴般的紫唇瓣兒,看我這死樣,也終能放心,啄下一口。伏倒桌上,眼睛一閉,比比皆是從前。那些半生使過的漂亮手腕兒,樁樁成為了說書人口中的章節(jié)、傳奇,毫不真實,除我以外誰也不記得,而它們卻曾發(fā)生。那絲不甘心,此刻就在靈魂里借酒蓋臉,披上一身盔甲,正向我內(nèi)心深處,攻擊,防守,攻守自成。我憨笑打量吳麗君,似看到跳舞冠絕北關(guān)舞廳那個小姑娘,身未動心遠,終于從老朽的皮囊跳出,化為虛空存在,站到吳麗君眼前,一壁巋然不動。那是穿上了黑皮夾克、窄腿褲,一手掐煙,一手端酒的我,在她面前掐上一尺八細腰,輕盈地不屑地道,姐們兒,咱細算賬——你想要啥,又得到?jīng)]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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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十月》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