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卷·科舉·狀元
狀元——科舉的進士一甲第一名。理學(xué)的集大成者朱熹只考了五甲第九十名(《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名次極低。而他同榜的一甲第一名王佐卻默默無聞,提起他,只說是朱熹那科的狀元。
進士名次的高下并不全憑才學(xué),有時是由考卷外的因素決定的。唐朝科舉考試的制度并不嚴密,舉子考試前可以把詩文呈給考官看,謂之“行卷”,甚至也可托人去說項。例如詩人杜牧,未第前已有文名,太學(xué)博士吳武陵特意為他去拜訪主考侍郎崔郾,朗誦其《阿房宮賦》,稱贊其為王佐之才。崔聽了也大加稱賞,吳便乘勢請崔定杜牧為狀元。但崔卻說已有人了。吳說:“不給,就請給他第五名吧。再不肯,就請把賦還給我?!鞭o容激烈。崔道:“諸生都說杜牧為人不拘小節(jié)。不過我還是敬依所教,不敢換了?!卑癜l(fā),杜牧果然中了第五名(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六)。從這個故事看來,那時進士名次是可以由考官事先預(yù)定的。杜牧因為名譽不佳,失去了狀元。
常言道:“不愿文章中天下,但愿文章中試官?!彼坪踹M士的錄取及其名次是由試官的眼光來決定的。但縱觀科舉史,狀元的定奪最終還得服從最高統(tǒng)治者的意旨,皇帝對文章的獨嗜、對舉子顏值、姓名、行第、籍貫、品行的重視等都可能成為得失之由。
皇帝對文章的看法不同于考官而加予奪的,以宋代說,高宗一人就有兩例:
紹興十五年,劉章廷對,考官定其級在第三,高宗讀其卷,擢為第一(《宋史》卷三百九十《劉章傳》)。
紹興二十四年殿試,秦檜黨羽本想取秦之孫秦塤為狀元,張孝祥次之。高宗讀秦塤策問,覺得都是鸚鵡學(xué)舌他祖父的話,于是便擢張為第一,而秦改為第三(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六六、《宋史》卷三八九《張孝祥傳》)。
明代選拔狀元還特重相貌,如建文二年廷試,本定王艮為狀元,皇帝嫌其貌丑,換成了胡廣,改王艮為第二(郭良翰《續(xù)問奇類林》卷一六)。
英宗正統(tǒng)四年,皇帝欲取張和為狀元,秘密派小太監(jiān)到張住的旅店看他,回報說眼上有翳,皇帝就把他降為二甲第一名(呂毖《明朝小史》卷七《正統(tǒng)紀》)。
還有以貌取人而鬧了笑話的:正統(tǒng)元年丙辰殿試,大學(xué)士楊士奇定了一甲三人的卷子,尚未定誰為狀元,問同僚說:“有認識周旋的嗎?他相貌如何?”有人說:“面白而偉?!庇谑菞罹投ㄖ苄秊闋钤Ul知周旋容貌甚丑,唱名那天,大家都大失所望。原來是把周旋誤聽成美男子周瑄了(顧鼎臣、顧祖訓(xùn)《明狀元圖考》卷二)。
傳統(tǒng)戲曲中的狀元郎無不年輕漂亮,所謂“自是嫦娥愛少年”,故皆由小生扮演。流俗的這個印象、劇本中的這個窠臼,大概就是從明代開始的吧?民間甚至還以今度古,編出唐代鐘馗因貌丑而失去狀元憤而自刎的故事(煙霞散人《斬鬼傳》卷一)。
清以后的科舉考試幸好沒有了相貌歧視。袁枚《隨園詩話》卷三記載,康熙五十七年,汪應(yīng)銓中狀元,年已四十多,“面麻身長,腰腹十圍”,買妾京城,有小家女陸氏粗通文墨,觀彈詞曲本,以為狀元皆美少年,欣然愿嫁。結(jié)婚之夕,于燭下見汪年紀相貌,已經(jīng)郁郁不樂了。那晚,諸同年用巨杯勸酒,汪沉醉上床,不顧新人,和衣而睡,嘔吐狼藉,將新制枕衾全都弄臟。陸女氣極,天未亮就上吊而死。有人作詩嘲笑道:“國色太嬌難作壻,狀元雖好卻非郎?!背鲅暂p薄,不足為訓(xùn)。
最奇葩的便是以姓名來定狀元的了:
明永樂二十一年殿試,初擬孫曰(上共下水)為第一。成祖說:“‘曰(上共下水)’,乃一‘暴’字也?!贝姷矫麊沃行蠈挾?,正與“暴”相反,大喜,即擢為第一,還以朱筆書其名(顧鼎臣、顧祖訓(xùn)《明狀元圖考》卷一)。成祖生性殘暴,卻標(biāo)榜寬仁如此!
明天順?biāo)哪甑钤嚕x卷官起初定祁順卷為第一,太監(jiān)問知姓名,覺得與英宗名祁鎮(zhèn)相似,唱名時不便,于是就調(diào)換成王一夔,把祁順放在二甲中(同上卷二)。
上文提到建文帝把王艮換成胡廣事,他又覺得胡廣姓名同于漢代大臣,“且胡豈可廣?”于是替他改為胡靖(張弘道《明三元考》卷一)。改名而未改掉狀元,胡廣可謂僥幸。
嘉靖二十三年,考官先定吳情為狀元,因“吳”字北音同“無”,世宗說:“無情豈宜居第一?”正猶豫間,忽見高懸殿旛結(jié)成“雷”字,皇帝就想得雷姓者為首,但遍覓榜中,都未找到。待看到秦鳴雷的名字,大喜,就立刻定為狀元,而以吳情為探花(同上卷三)。
以行第來定狀元的例子似僅見于宋朝。有名的“紅杏尚書”、《新唐書》的主要修纂者宋祁,在仁宗天圣二年,與兄宋庠同試禮部??脊俪醵ㄋ纹顬榈谝?,但臨朝稱制的章獻太后卻講究尊卑,說:“弟可先兄乎?”遂改宋庠為第一,宋祁則一下子降了九名,為第十(王稱《東都事略》卷六五)。不過狀元還是不脫宋家門,兄弟友愛,做弟弟的自不會心存芥蒂。何況宋庠鄉(xiāng)試、省試(即禮部試)均為第一,精金百煉,定為狀元也是實至名歸。
至于進士的籍貫問題,甚至還引發(fā)了明太祖朝的一樁慘案:
洪武三十年二月會試,學(xué)士劉三吾等為考官,取五十二人,其中沒有一個中原、西北之人。三月殿試,以閩縣陳?為狀元,北方舉子都哄吵起來了。朱元璋見所取皆南方人,產(chǎn)生懷疑,命儒臣再考,于下第卷中擇優(yōu)錄取。侍讀張信等受命,每人各閱十卷,結(jié)果卻以爛文奏進?;实鄹影l(fā)怒,于是另取六十一人殿試,再試策問,以山東韓克忠為首,這次錄取的都是北方和四川人士。詔謫劉三吾戍邊,其余試官和原定狀元陳?皆凌遲于市(過庭訓(xùn)《本朝分省人物考》卷九五)。誰料到中了狀元,反而會丟了性命呢?
在清乾隆朝,也有因籍貫問題調(diào)換狀元的事,卻是波瀾不驚地解決了,只是當(dāng)事人或感委屈或感幸運而已:
據(jù)學(xué)者趙翼自述,他考試前已擔(dān)任軍機處中書之職,因為前科鼎甲(一甲三名)都是軍機處人員,人們已經(jīng)議論紛紛。這回幾位主考又是軍機處的長官,生怕取了趙翼會引起徇私之疑,于是決定把他錄取在十名開外。趙心有不甘,知道主考認識自己的筆跡和文風(fēng),于是都加改換。結(jié)果趙翼的卷子眾考官加圈最多,便定為第一。眼看就要大魁天下了,誰知皇帝閱卷時,見第一卷系趙翼,江南人。第二卷胡高望,浙江人。而第三卷王杰,則是陜西人。于是特召讀卷大臣問:“本朝陜西曾有狀元否?”回報說沒有,皇帝即以兩卷互易,以王為狀元,趙為探花。第二天,對諸臣說:“趙翼文自佳,然江浙多狀元,無足異,陜西則本朝尚未有,即與一狀元,亦不為過耳?!保ㄚw翼《檐曝雜記》卷二《辛巳殿試》)
還有皇帝考驗舉子是否誠實來決定狀元的例子:
順治十五年,孫承恩赴進士試,其弟孫旸在前一年陷入科場案,被判充軍。唱名前一夕,皇帝閱孫承恩卷,大為稱賞,拆卷見其籍貫,疑與孫旸是一家人,派學(xué)士王熙疾馳至承恩寓所面詢。對他說:“今日升天沉淵,取決于你一句話,怎樣回奏?”承恩思索良久,慨然說:“禍福是命,不可以欺君賣弟?!蓖跷鯂@息,上馬后,又說:“后悔嗎?”承恩說:“雖死無悔!”王熙即疾馳而去。皇帝秉燭以待,得奏,喜其誠實不欺,遂定為一甲第一(陳康祺《郎潛紀聞二筆》卷十三)。
更有得了狀元卻被人誣告差點失去的例子:
嘉慶十四年殿試后兩月,給事中花杰彈劾大學(xué)士戴衢亨營私舞弊,其中提到狀元洪瑩與戴交結(jié)情密,故援引為一甲一名?;实厶嘏蓾M洲軍機章京將洪瑩帶到上書房,令其默寫試策。經(jīng)核對,與原卷相符,皇帝不由得贊賞備至,并以洪瑩橫遭誣陷,賞紗二件。而花杰所劾戴其他事情,經(jīng)查均屬子虛烏有,遂交有司議罪(同上卷十二)。要是洪記性不好默寫錯了,褫去狀元,豈不冤乎枉哉!
狀元頭銜的得失,雖如上述,并不全憑真才實學(xué),但進士是在全國范圍內(nèi)選拔的,大致三年一次,名額只有二三百人。能獲一第的都已是今人所謂的“學(xué)霸”了,而狀元是“三百人中第一仙”,更是“學(xué)霸”中的“學(xué)霸”,智商超群、文才優(yōu)異還是不可否認的,其中的杰出人物在歷史上不乏其人。如唐代的大詩人王維、大書法家柳公權(quán),宋代的思想家和文學(xué)家陳亮、民族英雄文天祥,明代的大才子和大學(xué)者楊慎,清代的兩代帝師翁同龢、民營企業(yè)家的先賢張謇等就都是狀元中的佼佼者,他們考取進士第一堪稱實至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