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6期|肖勇:神鹿樹
1
安琪兒三歲的時候,夏營地她家氈房周邊,還有五六家氈房,如今她五歲了,快有金毛笨笨那么大了,她家周邊就剩大姨家了,也就相隔百米,兩家的氈房遙遙相望。
安琪兒突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她的小腦袋瓜里經(jīng)常會冒出這樣那樣的問題。
她本來是站在樹上的。
那是一棵孤零零的,像極了一頭奔鹿的楊樹。也不知是樹長在氈房邊,還是氈房長在樹邊,反正是打安琪兒降生在夏營地,她家氈房前就有這棵樹了,越長越像一頭奔鹿。四條碗底粗的根深扎入土,仿佛鹿的四蹄踏地,托舉著一條更粗大的主根,仿佛鹿的脊背光滑而健碩,迎著不遠處爬滿花草的山,這條主根突然昂揚向上,長成了鹿頭和鹿角,頂著茂密的枝葉,隨風一陣陣抖動……
安琪兒此時正站在“鹿”背上,向不遠處的山上張望。滿頭滿臉的泥土和草屑,卻遮不住她雙眸中的清澈和明亮。太陽已經(jīng)落到山那頭了,白云一樣飄在山腰的羊群正向山腳下飄來,阿爸就要隨著白云飄回家了,安琪兒開心地笑了。這一笑,嘴一咧,露出滿嘴虎牙,依稀還粘著些泥土。剛剛她和金毛笨笨摔跤,啃了個滿嘴泥。想到那個可氣的家伙,她回頭向自家氈房望去,只見它懶洋洋地趴在大敞的氈房門口,正傲慢地盯著她呢。安琪兒不由哼一聲,嘴一撇,有些憤憤地扭過頭,可向山上又望了望,她又開心地笑了。
“額吉,額吉,阿爸快回來啦,已經(jīng)到山腳啦,我都看到阿爸騎著他的黃斑馬啦……”
“額吉,額吉,你說阿爸今天給咱倆帶回來啥?山杏山梨、野菜野蘑菇,還是漂亮的小鳥小蟲子……”
又一陣風吹來,“鹿”歡快地搖頭,枝葉拂過安琪兒的臉,酥酥癢癢的,她歡笑著,躲了又躲,又向山上望去,那一大片白云似乎飄得更快了。
“大姨,大姨,阿爸和大姨父快回來啦,已經(jīng)到山腳啦,我都看到大姨父手里的馬鞭啦……”
“知道啦,知道啦,我的安琪兒寶貝兒……”
那邊的氈房鉆出個女人,扎著粗布圍裙,揮著手里的奶勺,拖著長音應(yīng)道,隨后又喊道:“安琪兒,我的寶貝兒,晚上和你阿爸來大姨這兒吃吧,大姨燉肉啦!”
“大姨,大姨,不啦,不啦,我和阿爸還要陪額吉呢……”
“好吧,好吧,我的安琪兒寶貝兒,等你阿爸回來,大姨給你端過去吃!”女人嘆口氣,飛快地抹了把眼角,又嘆口氣,轉(zhuǎn)身鉆進了氈房。
“大姨,大姨,不用啦,我自己去端吧……”
安琪兒目送大姨的背影被氈房吞沒,撲鼻的肉香飄來,她聳著鼻子嗅嗅,看看大姨家氈房飄起的炊煙,搖搖擺擺升騰到半空,又看看自家還沒有生起煙火的氈房,隨后再向四周張望了張望,突然就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眉頭不由蹙起來,歪著頭,咬著手指頭,呆呆想了好一會兒。
“額吉,額吉,巴拉丹爺爺好久不來啦,好久不拉馬頭琴給我聽啦,其木格嬸嬸也好久不來啦,好久不教我畫畫啦,布日古德舅舅咋也不來了呢?他可是答應(yīng)我,教我摔跤了,還吹牛說,只要教我腳趾蓋兒大點兒的本事,我就能摔贏笨笨那家伙啦……”
“額吉,額吉,上學好玩嗎?阿爸說,等我再長高點兒,也要送我去上學呢??晌乙稽c兒也不想去,就想天天陪著額吉玩。朝魯哥哥上學去了,就沒人天天陪我玩啦。大姨她想朝魯哥哥,總躲在氈房后邊哭,我都看見啦。我要是去上學了,額吉你也會想我吧,也會躲在氈房后邊哭吧……”
“額吉,額吉,巴拉丹爺爺、其木格嬸嬸、布日古德舅舅他們?yōu)樯恫粊砹四??朝魯哥哥為啥要去上學呢?大家就在這兒住、就在這兒玩兒不好嗎……”
“額吉,額吉,你就是不愿意說話。我天天白天和你說話,你也不說話。阿爸天天晚上和你說話,你還是不說話。你啥時候才會和我倆說話呢……”
安琪兒像大姨一樣嘆口氣,從“鹿”背上滑下來,有些小憂傷地揉揉眼睛,倚在“鹿”背上,撐著下巴,雙眼亮晶晶地望向遠方,似乎像那邊的金毛笨笨一樣,安靜地守護著自己的世界。
她眼中的世界,是一片開始沙化的草地。夕陽的余暉從她身后的山上鋪過來,鋪在這片草地上,鋪在她小小的背影上,鋪在她倚著的那棵樹上,鋪在兩家的氈房、趴在兩家氈房門口的狗、一縷裊裊的炊煙上,鋪在再遠一些,那座高聳的大煙囪和滾滾升騰的白煙上。那是離夏營地最近的一座大煙囪。她聽阿爸說過,那是煤礦的大煙囪,可她并不知道煤礦是做啥的。她還聽阿爸說過,更遠一些,還有好多好多這樣的大煙囪,也噴吐著這樣的白煙。這讓她滿是好奇。而每一次好奇,總是會給她帶來新的問題,還有新的快樂……
“額吉,額吉,你看那大煙囪,那要多少人一起吃飯,才會生這么大的煙啊……”
“額吉,額吉,你看它,白天黑夜不停冒煙,為啥不像咱家的氈房,做飯的時候才冒煙呢……”
“額吉,額吉,咱倆也讓阿爸搭個大煙囪吧,那樣就有好多人來咱家吃飯,陪我玩啦……”
…………
2
阿木爾仿佛盯著一頭闖進羊群的狼。
越野車停在自家羊圈邊兒,車下的男人舉著攝像機,無視身后涌來的羊群,還有虎視眈眈的兩條牧羊犬,一門心思把手中的鏡頭對準自家氈房,更準確地說,是對準自己的女兒,時而站,時而蹲,時而又趴在草地上,沒完沒了地按動著快門。
阿木爾對攝像機早就免疫了。這些年在山上放羊,他和他的羊群沒少受到這樣的侵擾,有時候,還會成群結(jié)隊來,每人手里都舉著攝像機。他和羊群不在乎,也沒必要在乎,山上的花花草草都可以隨便拍,羊群和自己有啥不可拍的??墒牵婕白约号畠?,他不能不在乎了。沒經(jīng)過同意,接近人家的氈房,這是無禮;沒經(jīng)過同意,偷拍人家的女兒,這是冒犯。這是狼的行徑。他又看了一眼夕陽的余暉下女兒小小的背影,恍若正被一把獵槍瞄準,卑鄙的子彈接連射出,阿木爾心頭一陣悸動,左眼皮開始一陣陣跳動,左邊臉跟著一陣陣抽搐。
可畢竟不是真的狼來了,所以羊群覺察沒有威脅后,優(yōu)哉游哉地分成兩股,在各自頭羊的帶領(lǐng)下,流水一般從他馬前流過,流進各自的羊圈。他家頭羊幾次回頭,搖晃著犄角,朝他咩咩叫喚。那是在提醒他這個主人,別忘了掛在它犄角上的東西。它的兩只犄角上分別掛著一大一小兩頂草帽兒,插滿紅的粉的藍的黃的鮮花,那是他親手編給女兒和妻子的禮物。
阿木爾對頭羊的叫喚充耳不聞,也渾然忘了自己應(yīng)該第一時間送出的禮物,他端坐在馬背上,弓著腰,繃緊雙腿,瞇起雙眼,緊緊盯著那頭“狼”和他手里的“槍”,左眼皮還在一陣陣跳動,左邊臉還在一陣陣抽搐,右手已經(jīng)握住腰間的布魯,越握越緊。
“阿木爾,阿木爾,你姐夫呢?咋沒一起回來呢……”
女人從那邊的氈房鉆出來,揮著奶勺喊道。也許她手中的奶勺就是傳說中的神筆吧,點活了這幅沉靜而凝重的畫面,畫中的一切突然動了起來。安琪兒一下跳起來,驚喜地扭過頭,她眼中的世界也隨之跳起來,滿是歡快的味道?!鞍郑?,你可回來啦……”她揮舞著雙手,像一頭歡蹦亂跳的小鹿,跑向阿爸。那個男人從草地上爬起來,手中的鏡頭沮喪地垂下,茫然而又悵然地左顧右盼。阿木爾卻已經(jīng)無視他的存在,此時此刻,他滿心滿眼只有自己的女兒,左眼皮也不跳動了,左邊臉也不抽動了,手中布魯早就松開,翻身下馬,樂呵呵地敞開雙臂,迎向自己的女兒,就像草原敞開胸懷,迎接春天的第一縷風。
“阿爸,阿爸,大姨又燉肉啦……”
“阿爸,阿爸,額吉今天又沒和我說話……”
“阿爸,阿爸,金毛笨笨又欺負我啦……”
“阿爸,阿爸,我今天又想了好多事兒啦……”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兒寶貝兒……”阿木爾一把抱起自己的女兒,就像抱著一輪初升的太陽,散發(fā)著溫暖的光芒。當這樣的光芒照到羊圈門口,那只頭羊眼中也滿是溫暖,兩條前腿一屈,跪在了草地上。阿木爾放下女兒,從頭羊犄角上摘下小的草帽兒,戴在女兒頭上,又摘下大的草帽兒,遞到女兒手里說:“安琪兒,我的寶貝兒,快去給你額吉戴上?!?/p>
“額吉,額吉,快看呀,阿爸給我倆帶啥啦……”安琪兒雀躍歡呼著跑了。
“阿木爾,阿木爾,你姐夫呢?咋沒一起回來呢……”女人揮著奶勺,又在那邊喊。
“姐,我姐夫被朋友請走啦,去西邊營地喝酒去啦,說不用等他回來啦,明早直接上山?!?/p>
“好啦,姐知道啦。”女人揮揮手中的奶勺,又說:“阿木爾,去問問那家伙要干啥,轉(zhuǎn)悠大半天兒了,怪讓人心慌的。你看,還沒走呢,還在那兒坐著呢。”
“好啦,姐,我這就去問。”阿木爾的臉一下冷下來,又把目光投向那個男人,隨著面色越來越冷,左眼皮又開始一陣陣跳動,左邊臉也跟著一陣陣抽動。
“朋友,朋友,能讓我過去說話嗎?”見阿木爾看過來,而且目光不善,那個男人忙站起來,揮著手用蒙古語喊道,馬上又引起一陣狗吠。他剛才就幾次想過來,都被狗吠攔住了。
“腳長自己腿上,想過來,自己走過來吧?!卑⒛緺柕哪樕杂芯徍?,喝住自家的三條狗。
“扎,我的朋友,一切都好,一切安康吧。我叫烏力罕,在礦區(qū)文旅局工作,一名攝影愛好者,很高興認識你?!蹦腥俗哌^來,熱情地伸出手。
“牧人家的氈房永遠為朋友敞開,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朋友!”阿木爾沒有伸出手。
“我的朋友,是這樣的。我是一名攝影愛好者,我的草原風景攝影獲了幾次獎,有那么點兒名氣了,大家都開始叫我攝影家了,叫來叫去,我也自以為是個大家了??删驮谇皫滋?,我阿爸把我罵了一頓。他說,兒子,你不要再騙人了,草原已經(jīng)退化了,需要休息了,不是你拍的那樣了,你把最美的一角拍出來,把人家吸引來,然后讓人家失望,最后罵咱們是騙子,這就是你的攝影,我兒子的狗屁作品……”
“阿爸,阿爸,快看,快看,額吉戴上草帽兒漂亮嗎……”
“漂亮,漂亮,我的安琪兒寶貝兒更漂亮……”
“我的朋友,我無心冒犯。只是今天,我實在太激動了,簡直心潮澎湃,以至于,忘了草原上的規(guī)矩。對于我的無禮,待會兒我會鄭重賠禮。我現(xiàn)在想說的是,我阿爸是草原上有名的桑杰大夫……”
“桑杰大夫?你阿爸?”阿木爾的眼睛一亮。
“對呀,我的朋友。你知道我阿爸?你還見過我阿爸?那太好了。我就是他最小的兒子,我叫烏力罕。咱哥倆有緣,一定要握握手……”
“我,阿木爾。”阿木爾在褲子上搓搓手,終于伸出了手。
“阿爸,阿爸,大姨送來燉肉啦,還有奶茶呢……”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兒寶貝兒,阿爸一會兒就過去……”
“我阿爸一直想讓我繼承醫(yī)術(shù),我也跟著學過幾年,可就是提不起興趣,反而迷上了攝影。大家都說我的攝影作品好,我也覺得自己的攝影作品行了。所以,我阿爸罵我,我不服,我倆吵了一架,我是被他拎著皮鞭攆出來的。可回過頭,再琢磨,我三天三宿沒睡覺,又覺得我阿爸說的有那么點兒道理。越琢磨越有道理。這些年,我好像把什么東西丟了。這很重要。于是,我就來了,想找到自己丟了的東西。我想我已經(jīng)找到了……”
“阿爸,阿爸,金毛笨笨饞啦,想搶我的肉吃……”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兒寶貝兒,阿爸待會兒教訓它……”
“真是可愛的孩子。人若其名,你的女兒就是天使。你看,這就是我拍到的,你的女兒。請原諒我,沒有征得你同意,就拍了下來。那一刻的畫面實在太美了,我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召喚。你看,她的背影多美,在夕陽的余暉下,就像一幅油畫。還有那棵樹,兩座氈房,一縷炊煙,不完美的草原,最關(guān)鍵的是,你看那座大煙囪,還有滾滾升騰的白煙,在小女孩兒的視野里,形成強烈的對比,充滿視覺的沖擊。這是一張讓人深思的作品。在這張作品面前,我所有過去的作品,真就像我阿爸說的,狗屁……”
“阿爸,阿爸,讓叔叔也在咱家吃飯吧……”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兒寶貝兒,那就多擺一副碗筷吧……”
“謝謝你,我的朋友,你這是原諒我了??晌疫€有個請求,希望你能答應(yīng)我。我想繼續(xù)拍安琪兒,拍她的成長,一直拍下去。她是草原的天使,大地的精靈。她的天真爛漫,她的活潑可愛,她的簡單快樂,她在大自然中成長起來的野性,都深深吸引我,讓我感動,讓我欲罷不能。其實今天,我很早就來了,怕驚擾到她,遠遠看她用土給那條金毛犬洗澡,和它摔跤;看她五體投地地趴在草地上,像是在與大地對話;看她掛在那棵樹上,就像剛才掛在你的脖子上。這是我們曾經(jīng)擁有又已經(jīng)遠離的生活。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快樂,今后的草原上還會有嗎?我們還能再看到嗎?所以,我要拍下來,一直拍下去,拍給我們的后代,我們擁有過這樣的草原,這樣的生活,我們曾經(jīng)這樣快樂過。這很有意義,意義深遠。我的朋友,你一定答應(yīng)我,讓我拍下去……”
“這,我得想想,我得想想……”阿木爾皺緊了眉頭,瞇起了雙眼,左眼皮又開始一陣陣跳動,左邊臉也一陣陣抽動。
“阿爸,阿爸,我肚子咕咕叫啦,額吉肚子也咕咕叫啦……”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兒寶貝兒……”
聽到女兒的呼喚,阿木爾的眉眼馬上舒展開來,硬邦邦的臉上又有了笑容,仿佛冰凍的河面乍然迸裂,每道裂紋都涌動著春潮……
3
“烏力罕老弟,你有個好阿爸。我也一直在努力做個好阿爸。你的請求,讓我很為難。但我不能拒絕你,誰讓你是我敬重的桑杰大夫的兒子呢?等你出入我的家門時狗不再叫喚,等我的安琪兒寶貝兒把你當成朋友,你可以拍。只要我的安琪兒寶貝兒不反感,你想怎么拍就怎么拍。不過,有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你一定要知道,還要記在心里……”
喝下幾口酒,阿木爾的話多了。他點上一根煙,深吸幾口,目光有些縹緲,有些迷離,還有些憂傷。那邊的炊煙已經(jīng)散盡了,遠遠的煙囪還在濃煙滾滾,不遠的山巒輪廓越發(fā)寫意,底色愈發(fā)深沉。月亮爬上樹梢,沐浴在月光下的那棵樹,依然保持著奔跑的姿態(tài),猶如鹿角的枝葉上,掛著一頂插滿鮮花的草帽兒。
安琪兒也頭戴一頂草帽兒,像樹懶一樣掛在“鹿”背上,時而翻上來,騎在“鹿”背上,或是趴在上面,時不時還把小臉貼上去,嘴里叨咕著什么。
氈房門口兩個男人的目光,始終都聚焦在安琪兒身上。金毛笨笨趴在阿木爾腳邊,目光也在安琪兒身上。羊圈那邊很安靜,只偶爾傳來咩咩的叫喚聲,兩條牧羊犬趴在羊圈門口,目光也看向這邊。
“我親眼見過傳說中的那頭神鹿。就在這山上。那時候,我也就十二三歲。那時候的山上,飛禽走獸多啦。就像傳說的,神鹿守護的地方,一定是風水寶地……”
“阿爸,阿爸,你踢笨笨一腳,把它踢過來……”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兒寶貝兒……”
“那時候,草原上還沒有禁獵。有一天,我背上弓箭,領(lǐng)了兩條狗,又去山上晃蕩。那天也怪了,轉(zhuǎn)悠大半天,啥也沒碰上,就連走路絆腳的野雞也不見一只。我很惱火,眼看天黑了,正想下山,突然聽到跑動聲。動靜很大,一聽就是大家伙。我一下興奮起來,順著聲音追去,一直追到泉眼邊兒,我看到一頭……母鹿,我不會看錯,那絕對是母鹿,可奇怪的是,體型比公鹿還要大,頭上還長著犄角。那對犄角簡直太漂亮、太威武了,就像舉著兩桿蘇魯錠。我看呆了,舉起的弓箭遲遲忘了放下。那頭母鹿也不跑了,迎著弓箭,就那么直愣愣看著我。像這樣神奇的動物,我是不會也不敢下手的。我回過神兒來,剛要收起弓箭,突然看到一條大蛇,你可能不會相信,那是一條長了九個頭的怪蛇,噴著白煙,眼看就要撲到那頭鹿身上。我想都沒想,就朝那條怪蛇射出了箭,然后就覺得眼前一黑,等眼前再亮起來的時候,那條蛇不見了,那頭母鹿也不見了,就好像剛才啥也沒發(fā)生過……”
“阿爸,阿爸,你不會喝多了吧?你要喝多的話,我可去大姨家睡啦……”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兒寶貝兒,阿爸不會喝多……”
“那天之后,我人是下山了,魂兒卻好像丟在了山上,飯不端到手里想不起吃,水不送到嘴邊想不起喝,人也一天天見瘦,很快就倒下了,躺炕上起不來了。家里人找遍方圓百里的大夫,不知給我灌了多少湯湯藥藥,也不見好轉(zhuǎn)。最后求到喇嘛廟,老喇嘛說,這是神鹿受驚了。按他的吩咐,家里把一頭九個月大的牛犢送到山上,遇見那頭鹿的地方。這頭牛犢打離開母牛,就叫喚個不停,可一到泉眼邊兒,就不叫喚了,也不走開了,就在原地轉(zhuǎn)悠,也沒什么猛獸去惦記它。三天三宿后,這頭牛犢突然不見了,再沒人看到過,我也突然坐起來,開始要吃要喝,身體很快就好了……”
“阿爸,阿爸,朝魯哥哥送我的糖,有兩塊兒跑你被子里啦,阿爸你吃吧……”
“知道啦,知道啦,安琪兒寶貝兒……”
“真是個好孩子??粗愕陌茬鲀?,我也想我兒子了,快滿兩周歲了,還不會叫阿爸呢。要說我,真就沒心沒肺,這不,又兩個月沒回家了,其實,開車也就一小時的路。我阿爸罵我罵得對,這幾年當個小官,總是忙沒用的應(yīng)酬了,回家的次數(shù)都有限,快把自己丟了。今天本來還有酒席,可一想阿爸的話,突然覺得沒意思,就跑出來了。沒想遇到安琪兒,拍到這么好的作品,還認識了哥哥你,聽到這么好的故事。我這是撿到寶了。阿木爾哥哥,要說神鹿的故事,在咱這邊兒流傳已久了,我小時候也聽阿爸講過很多,我們的人也搜集整理了很多,可你這個版本,我倒是頭一次聽到……”
“烏力罕老弟,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接下來要說的?!卑⒛緺栍贮c上一根煙,目光更加縹緲,更加迷離,更加憂傷,左眼皮又開始一陣陣跳動,左邊臉也跟著一陣陣抽動:“我認識安琪兒的額吉,就在這夏營地。她的名字叫艾吉瑪。那年的六月,我趕著羊群,轉(zhuǎn)場來到夏營地,遠遠聽到歡笑聲,銀鈴一樣好聽。順著笑聲,我看到那么漂亮的她,跑得就像一頭歡快的鹿。她喜歡奔跑,總是跑來跑去,也不知道她為啥那么喜歡奔跑。直到現(xiàn)在,我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奔跑的她,在花草中奔跑,在山上奔跑,在水邊奔跑,迎著朝霞奔跑,伴著晚霞奔跑,追著初升的太陽奔跑,沐浴著月光奔跑,高興了奔跑,生氣了也奔跑。后來我總想,也許她前世就是一頭喜歡奔跑的鹿吧……沒有那么多故事,簡簡單單的,我倆就相識了,相愛了,第二年就結(jié)婚了,后來就有安琪兒了……”
“阿爸,阿爸,朝魯哥哥還有幾天放假回來呀……”
“快啦,快啦,我的安琪兒寶貝兒,你都問八百遍啦,再有二十來天就回來啦……”
“阿爸,阿爸,我知道,我就是想再問問……”
“安琪兒兩周歲的時候,我的艾吉瑪病了,突然就病了。剛開始就是頭疼,后來渾身都疼,疼起來滿地打滾兒,再怎么奔跑也不管用了。再后來,身子不能動了,話也不能說了,別說奔跑了,連打滾兒的勁兒都沒了。她難受,我更難受,恨不得能替她難受。我背著她坐汽車坐火車,不知去了多少家醫(yī)院,又把她抱在馬背上,找遍了草原上有名的大夫,也沒查出是啥病。你阿爸桑杰大夫也找了,也沒查出是啥病,不過,他老人家給開的藥還真管用,艾吉瑪?shù)奶蹨p輕了不少。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賜了。一直到離開我和安琪兒,她就靠你阿爸的藥撐著了……”
“阿爸,阿爸,明天你上山,別忘了給我和額吉帶回來啥……”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兒寶貝兒……”
阿木爾避開女兒的視線,抹了一把眼淚,又抹了一把鼻涕,接著說道:“我沒了我的艾吉瑪,我的安琪兒沒了額吉。那段日子,我的魂兒丟了。我每天喝醉了酒,在花草中找她,在山上找她,在水邊找她,迎著朝霞找她,伴著晚霞找她,追著初升的太陽找她,沐浴在月光下找她,可無論如何找,也找不到奔跑的她了。直到我的安琪兒會喊阿爸了,開始哭喊著找額吉了,我才斷了找她的念頭。再后來,安琪兒一哭鬧,我就給她講神鹿的故事,講她阿爸和神鹿的故事,每天給她講,每天給她說,你額吉就是神鹿,這片草原的守護神,她要守護好多好多生靈,她有好多好多事兒要做,不能天天陪著你,可她惦記你,還是想陪著你,就化作了這棵樹……我的安琪兒信了,深信不疑,那棵樹就是自己的額吉……夏營地的人也都知道,那棵樹是安琪兒的額吉,就連她的朝魯哥哥都知道,那棵樹是安琪兒妹妹的額吉……這時間一長啊,有時候恍恍惚惚的,我真就把那棵樹看成我的艾吉瑪了……”
“阿爸,阿爸,額吉要是說話啦,是不是就要回來啦……”
“我的艾吉瑪睡了,我的安琪兒寶貝兒也睡了,她這是在說夢話呢。”阿木爾的嘴角蕩起一抹笑意,輕手輕腳向那邊走去……
4
“汪汪,汪汪……”
越野車從遠遠的大煙囪后面冒出頭,就像它噴吐的白煙一樣七扭八拐飄來,還沒等飄到這邊,樹蔭下的金毛笨笨就豎起耳朵,隨后撲棱一下躥起來,一溜煙兒迎了出去。
“烏力罕叔叔,烏力罕叔叔……”
安琪兒也撲棱一下,從“鹿”背上蹦下來,雀躍歡呼著,跟在金毛笨笨后面跑去。
“慢點兒跑,慢點兒跑,我的安琪兒寶貝兒……”
女人從安琪兒家氈房鉆出來,揮著奶勺喊道,隨后瞇著眼睛望了又望,搖搖頭,慢悠悠向自家氈房走去。
“烏力罕叔叔,烏力罕叔叔,你又來陪安琪兒啦,太好啦……”
“安琪兒寶貝,金毛笨笨……”烏力罕走下車,樂呵呵地拍拍狗腦袋,又拍拍人腦袋:“安琪兒寶貝,想叔叔了嗎?你看叔叔給你帶啥啦……”
“呀,彩色畫筆,比朝魯哥哥送我的還高級……朝魯哥哥送我的早就畫完啦,他也不放假,遲遲不回來……我又能畫畫啦,我要去畫畫啦……謝謝你,烏力罕叔叔……”安琪兒雙眼放光,緊緊抱著彩色畫筆,又蹦又跳地跑了。
烏力罕取出攝像機,掛在脖子上,把鏡頭對準安琪兒,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叔叔,叔叔,你看我畫的啥,畫的啥……”安琪兒把氈房外哈那當畫布,畫了一個四不像,像鹿像馬像牛又像羊。
“叔叔,叔叔,你看額吉漂亮嗎,漂亮嗎……”安琪兒在“鹿”背上畫了好多好多花,又像是好多好多星星。
“叔叔,叔叔,你看笨笨像不像老虎,像不像老虎……”安琪兒壓在金毛笨笨身上,在它身上畫道道兒,橫的豎的歪的斜的,好一陣兒涂鴉。
“叔叔,叔叔,你看我的鞋,我的腳丫,好看嗎……”安琪兒跑過來,甩掉拖鞋,拖鞋和腳丫上都畫滿了圈圈兒。
“叔叔,叔叔,我給你畫個羊群,還有趕羊群的阿爸……”安琪兒又跑去找畫布了。
“叔叔,叔叔,我去喊大姨來看我的畫……”安琪兒歡快地跑出了鏡頭……
烏力罕扭扭有些發(fā)酸的脖子,換上長焦鏡頭,把背景拉遠,又開始拍起來。拍著拍著,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啥時候,鏡頭里多了幾個移動的小黑點,漸漸變成幾個黑色的甲蟲,從滾滾白煙飄來的方向,正向這邊緩緩爬來,越來越大,等鏡頭裝不下的時候,三輛黑色轎車已經(jīng)停在不遠處。車上呼啦啦下來七八個人,簇擁著一個背著手的男人,向那棵樹走去。
“哈哈,就是這棵樹,哈哈,就是這棵樹……”背著手的男人繞著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樂呵呵地說著。
“阿旗長,就是這棵樹,阿旗長,就是這棵樹……”一幫人跟在他身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樂呵呵地說著。
“太像了,太像了,這就是一頭奔跑的鹿。阿旗長,您這眼光太厲害了,太厲害了!”緊跟在他身后的男人連連豎著大拇指。
“汪汪,汪汪……”金毛笨笨弓起腰,狂吠起來,那邊氈房的狗也跟著狂吠起來。
“笨笨,別叫!”烏力罕攔住金毛笨笨,拍拍它腦袋,讓它放松下來,隨后走過去。他認出了背著手的男人,寶古(鹿)旗分管文化旅游的副旗長阿古拉,也認出了豎著大拇指的男人,旗文旅局局長布仁倉。他在礦區(qū)文旅局任副局長,雖說礦區(qū)歸市里直接管轄,但畢竟在寶古旗的地界里,再說自己的家也在旗里,所以,少不了和他們打交道。
“呦,小特,咱們的大攝影家,這可巧了。這一路上,我可沒少念叨你呀,小布可以作證!”阿旗長很是高興。
“是啊,是啊,特局,這一路上,阿旗長一直念叨你啦,夸你的攝影作品啦!”布局長也很高興。
“阿旗長,布局長,您二位怎么跑到這邊來啦?”烏力罕心頭隱隱不安。
“小特,這可是你的功勞啊。你的那張攝影作品《守望》,拍得太好了,有思想,有深度,有溫度。我可是聽說了,市委鮑書記在常委會上,還專門提到你這張作品,要求每位常委都要深思,如何既要金山銀山,還要留住我們的綠水青山……”
“謝謝阿旗長,謝謝阿旗長,沒那么好,沒那么好,我這就是瞎轉(zhuǎn)悠,趕上了,拍到了?!睘趿泵χt虛。
“你這瞎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得好啊!這不,我們跟著你的作品,也出來瞎轉(zhuǎn)悠了!”阿旗長哈哈大笑,指著那棵樹又說,“你看,就是這棵樹,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還真讓我們找到了!多么神奇呀,這不就是一頭奔跑的鹿嗎,我看就叫神鹿樹吧……”
“這名字好,這名字好,小王,你記下來,等挪到旅游區(qū),就用這個名字!阿旗長,您這名字起得好啊,這又是一段佳話呀!”布局長又連連豎起大拇指。
“挪到旅游區(qū)?”烏力罕的心一沉。
“對呀,它就應(yīng)該長在旅游區(qū),才會吸引更多眼球,壯大咱們的旅游經(jīng)濟!咱旗名就叫寶古(鹿),自古有神鹿的傳說,這又出了一棵神鹿樹,簡直就是嗓子眼兒冒煙,就有一碗涼奶茶送嘴邊??!小布,你要盡快落實這個任務(wù),把這棵樹完完整整挪過去,下一步,還要講好故事,把宣傳搞起來,把聲勢造起來……”
“阿旗長,可是,可是,人挪活,樹挪死……”
“這都啥年代了!”阿旗長大手一揮,笑道:“小特,你這是老腦筋、老說法啦……”
“額吉,額吉……叔叔,叔叔……笨笨,笨笨……我頭上的花好看嗎?我戴花好看嗎……”安琪兒從那邊的氈房跑出來,頭上多了一個發(fā)卡,發(fā)卡上別了一朵芍藥花,雙手捧著一面———好像是摩托車的后視鏡,邊跑邊照著,笑得那個開心……
“慢點兒跑,慢點兒跑,我的安琪兒寶貝兒……”女人風風火火追出來,揮著奶勺喊道……
5
今夜又是北風,這一年的整個夏季好像都是北風,從遠處那座大煙囪升騰的白煙又向這邊飄來,這邊的炊煙像被追攆一樣,順著風向飄遠飄散,阿木爾手中的煙頭冒出的青煙,也像被追攆一樣,順著風向飄遠飄散。
“阿木爾哥哥,這幾天,我找了布局長,找了阿旗長,該說的都說了,該講的都講了。他倆表示同情,表示理解,阿旗長還特意讓我轉(zhuǎn)達歉意,向你和安琪兒說聲對不起。可最后還是說,旗里已經(jīng)研究決定了,板上釘釘了,不能變了。要我們以大局為重,以全旗的旅游事業(yè)為重……”
“阿木爾哥哥,你倒是說句話,說句話……”
“阿木爾哥哥,我知道,都是我惹出來的事兒,我就不該把那張作品發(fā)到網(wǎng)上……”
“我阿爸罵我罵得沒錯。你弟弟我這人,就是屬跳蚤的,總愛跳來跳去,總想受到關(guān)注,認可我的作品,可又有什么用呢,終究是個小跳蚤,關(guān)鍵時候,啥也左右不了……”
“阿爸,阿爸,你少抽點兒煙,額吉都生氣啦……”
“知道啦,知道啦,我的安琪兒寶貝兒……”阿木爾掀起一陣陣跳動的眼皮,望向女兒,沖她笑了又笑,笑著笑著,一行淚順著一陣陣抽動的臉頰流淌下來。
“阿木爾哥哥,要不你罵我一頓,打我?guī)装驼埔埠茫瑒e把火憋在心里……”
“阿木爾哥哥,我也難受啊,心里堵得慌。一想到來年六月,安琪兒高高興興來了,樹卻沒了,找不見額吉了,她還能笑得出來嗎?還會笑得那么開心嗎?還會快樂得像個天使嗎?不想還好,一想弟弟我就難受,難受……”
“烏力罕叔叔,烏力罕叔叔,你咋哭啦?”安琪兒不知啥時候跑過來,仰起淌著兩道清鼻涕的小臉,好奇地問道:“我想額吉了,才會哭;阿爸想我額吉了,也會哭;大姨想朝魯哥哥了,偷摸哭。叔叔,你想誰啦……”
“叔叔,叔叔也想額吉啦……”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兒寶貝兒,你怎么流鼻涕啦?”阿木爾扔了煙頭,摸摸女兒的額頭,左眼皮跳動得更厲害了,左邊臉也抽動得更厲害了,嚯地站起身,放開嗓子,朝那邊的氈房喊道:“姐,姐,安琪兒寶貝兒發(fā)燒啦,可能是感冒啦……”
“知道啦,知道啦,讓安琪兒寶貝兒過來吧!”女人從那邊氈房鉆出來,揮著奶勺回道。
看著安琪兒蹦蹦跶跶的背影,還有不時扭過來的小臉上無憂無慮的笑容,兩個男人一時都沉默了。太陽早就落山了,不遠處的山影漸漸模糊,月亮又掛上了樹梢,這邊的炊煙已經(jīng)散盡,遠處的白煙還在滾滾飄來。
“來年,我不會再來啦。”阿木爾突然說。
“什么?”烏力罕一愣。
“我說,來年,我和安琪兒,不會再來啦!”阿木爾的左眼皮一直在跳動,左邊臉也一直在抽動,“就像你阿爸說的,夏營地的水草也退化了,需要休息了。說起來,要不是為了安琪兒,為了安琪兒的額吉,為了我的艾吉瑪,兩年前我就不會來啦,安琪兒的大姨一家也不會跟著我們來啦……
“安琪兒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的額吉是神鹿,是這片草原的守護神,守護著這里的一草一木,守護著我和安琪兒……”阿木爾的左眼皮跳動得更快了,左邊臉抽動得也更快了,“就在前幾天,她和禍害草原的九頭蛇戰(zhàn)斗,被它的白煙毒傷了,需要回到長生天那里去養(yǎng)傷。她托夢給我,叫我不要惦記她,叫安琪兒不要思念她,她很快就會回來,還會請來幫手,一起降服可惡的九頭蛇……”他抹了一把滿臉淚水,淡淡地笑道:“這段日子,我見不到我的艾吉瑪了,安琪兒見不到她的額吉了。那又有啥辦法呢?誰讓安琪兒的額吉是神鹿呢?只要心里念著,有盼頭就好啦。我想,我的安琪兒寶貝兒不會太難過吧,會理解她額吉的苦衷吧……
“我的安琪兒寶貝兒長大啦,不能總跟著我野啦,也該去上學前班啦。她大姨家在鎮(zhèn)里買了房子,早就為兩個孩子在城里念書做準備啦。要不是牽掛著我和安琪兒,她大姨家早把羊群賣了,去鎮(zhèn)里陪讀啦,安琪兒的朝魯哥哥也就不用花錢住別人家啦……
“要在前些年,誰敢來動那棵樹,我會用這個布魯,把他的腦袋敲碎??墒?,背著安琪兒的額吉求醫(yī)這幾年,把我的性子一點點磨平啦。我現(xiàn)在只想好好陪著我的安琪兒寶貝兒,看著她一天天長大。她已經(jīng)沒有了額吉,不能再沒有阿爸?!闭f到這兒,阿木爾嘆了口氣,久久盯著那棵樹,目光像是嵌在了樹上,左眼皮跳動得越發(fā)快,左邊臉抽動得也越發(fā)快,好久好久才喃喃說道:“安琪兒的額吉,我的艾吉瑪,那么喜歡奔跑的人,跑著跑著就不跑了,也許跑累了,變成一棵樹,站那兒不動了,銀鈴般的笑聲聽不到了,連話都懶得和我倆說了,要不是有安琪兒寶貝兒在身邊,我總覺得就是一場夢……”
“阿木爾,阿木爾,讓安琪兒寶貝兒睡我這兒吧……”
“知道啦,知道啦,姐你多操心吧……”
6
烏力罕把車停在空蕩蕩的夏營地,走下車,坐到已經(jīng)有了自己味道的那個緩坡上。每次回家路過,他都會拐個小彎兒,來這個緩坡上坐一坐。這一年多,尤其是隨著兒子會喊阿爸了,他幾乎沒有一天不回家,所以在這個緩坡上,他的味道越來越濃了。
他點上一根煙,順著煙頭的方向,瞇起眼睛,就像用鏡頭在捕捉這片熟悉的草地。那棵樹沒有了,氈房沒有了,炊煙沒有了,狗吠聲沒有了,馬的噴鼻聲沒有了,羊群沒有了,歡快的笑聲沒有了,只有那座大煙囪還聳立在那里,噴吐著滾滾白煙。
“安琪兒寶貝,你還好嗎?叔叔想你啦……”
也不知是記憶猶新的畫面一幅幅在腦海重現(xiàn),還是那組名為《安琪兒的夏營地》的攝影作品一張張在腦海翻動,烏力罕的眼前全是安琪兒奔跑的身影,耳邊都是她歡快的笑聲。
“阿木爾哥哥,我也想你啦,你還好嗎……”
仿佛阿木爾趕著羊群走來,還是一張硬邦邦的臉,左眼皮一陣陣跳動,左邊臉一陣陣抽動,可當迎上女兒的目光,那張臉上馬上綻放出天底下最慈祥的笑容。
“該打個電話了,該打個電話了……”烏力罕如釋重負地笑了,揉揉有些酸澀的鼻尖兒,掏出了手機。這才發(fā)現(xiàn),手機關(guān)機了。這一年多,他已經(jīng)習慣了下班就關(guān)機。
“阿木爾哥哥,是我呀……”手機通了,烏力罕的眼角濕潤了。
“烏力罕弟弟,你咋關(guān)機啦?你咋能關(guān)機呢?我一直,一直給你打電話,一直打……”
“阿木爾哥哥,怎么了?”烏力罕一驚,隔著手機,仿佛看到他的左眼皮正在一陣陣跳動,左邊臉也在一陣陣抽動。
“安琪兒跑了,不知跑哪兒去了。她剛放暑假,她大姨父把她接回來,等她大姨父剛走,她就說我是騙子,一直騙她,騙她說那棵樹是她額吉,讓她被同學們嘲笑了。她咋能說我是騙子,她咋能說自己的阿爸是騙子?她阿爸咋能是騙子?你知道,我有多傷心嗎?我的心都碎啦。我就打了她一巴掌。長這么大了,我頭一次打她。她也沒哭沒鬧,趁我做飯的時候跑了,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我出去找到現(xiàn)在也沒找到……”
“阿木爾哥哥,你先別急,別急,好好想想她能跑哪兒去……”
“我想了,想了又想,終于想到了,她一定找她額吉去了。你知道的,就是那棵樹。那棵樹,挪到哪個旅游區(qū)了?她一定去那兒了,她一定在那兒……”
“阿木爾哥哥,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離你們嘎查那么遠的路程,她又那么小,再說也不知道具體在哪兒,方向都沒有,她怎么可能跑去呢……”
“沒啥不可能的,她肯定跑去那兒了,她肯定就在那兒,你快告訴我,是哪個旅游區(qū)……”
“軍馬場旅游區(qū),不過,我覺得……”
“好啦!”阿木爾掛了手機。
“安琪兒,你會在那兒嗎?叔叔多么希望看到你在那兒!”烏力罕嘆口氣,搖搖頭,轉(zhuǎn)身上車,又看了一眼這片草原,揮揮手,放開嗓子喊道:“再見了,安琪兒的夏營地!”隨即,猛一踩油門,越野車疾馳而去。
“安琪兒,你會在嗎?叔叔希望看到你……”一路上,烏力罕不停念叨著,心頭也像跑著一輛越野車,披著晚霞,七扭八拐地穿行在廣闊的草原上。
“安琪兒,叔叔來啦,你等著叔叔……”烏力罕一路念叨著,把車開得飛快,把大片大片的草原甩在身后,把一排排的電纜線、電力風車甩在身后,把晚霞甩在身后,把月光夜色甩在身后……
“安琪兒,叔叔來啦……”終于到了旅游區(qū),烏力罕走下車,連車門都沒關(guān),就向山地草原上跑去。那棵樹就移植在山腰,他已經(jīng)來過好多回了。
淡淡的月光下,濃濃的夜色中,孤零零的一棵樹,不,分明是一頭鹿,正在昂首奮蹄,迎風奔跑。四條碗底粗的根深扎入土,仿佛鹿的四蹄踏地,托舉著一條更粗大的主根,仿佛鹿的脊背光滑而健碩,迎著月光,仰望星空,這條主根突然昂然向上,長成了鹿頭和鹿角,頂著茂密的枝葉,在夜風中一陣陣抖動……
“汪汪,汪汪……”
隨著撲過來的熟悉的狗叫聲,烏力罕驚喜地看到,阿木爾牽著安琪兒的手,從神鹿樹后面轉(zhuǎn)出來,迎著他走來:“阿爸,阿爸,你看,烏力罕叔叔來啦……”安琪兒揮著小手,歡快地笑著,笑容還是那么純真可愛……
不,隨著父女倆走近,烏力罕清清楚楚地看到,不是阿木爾牽著女兒的手,而是安琪兒牽著自己阿爸的手。
“阿爸,阿爸,沒有神鹿,沒有額吉,就是一棵樹。大姨早就知道啦,我也早就知道啦……”安琪兒牽著自己阿爸的手,邊走邊仰起小臉看著他,甜甜地笑道:“阿爸,阿爸,你的安琪兒長大啦,阿爸你也該醒過來啦……”
肖勇,又名博·阿勇嘎,1972年出生。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創(chuàng)作。魯迅文學院第六屆高級研討班學員。內(nèi)蒙古通遼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市文學藝術(shù)研究創(chuàng)作中心主任。1994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表文學作品百余萬字。多次獲省市級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