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精彩的“包漿”是人,而不是器物 ——關(guān)于長篇小說《包漿》的對談
“書寫紫砂第一人”徐風以紫砂為題的最新長篇力作《包漿》首發(fā)于《鐘山》2023年長篇小說A卷?!包S龍山上的泥巴”寸土寸金,流傳下來的大師之壺更是價格不菲千金難求。一把壺,承載著制壺者的巧思和精神,藏壺者的熱愛與守護,當然也不乏投機者的覬覦之心,財富欲望,鑒壺者的闡釋和判斷是厘清亦是參與塑造。在漫長光陰的沉淀里,每一把老壺,都凝結(jié)著歷史的風塵、人心的沉浮,它有了生命,成為傳奇。作品中眾多老壺的繼有者欽子厚,由起先的對壺并無興致的懶散之人,逐漸到解壺事,明本心的通達之士,最后將壺全部捐出,為紫砂的郁厚包漿再增一道高光。器以載道,舍“器”以存“道”,又是一種超拔和境界。作品寫壺,更是寫道,寫傳承至今生生不息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與人格精神之根深葉茂源遠流長。
鐘山:從早年的“壺王三部曲”《壺王》《壺道》《壺殤》,到非虛構(gòu)作品《布衣壺宗——顧景舟傳》《花非花》《做壺》,您被讀者稱為“最會寫紫砂的中國作家”。最新長篇小說《包漿》是您紫砂系列的集大成之作,它與之前的作品相比,有哪些延續(xù)和突破?
徐風:我生在紫砂之鄉(xiāng),從小耳濡目染,用紫砂壺來喝茶,曾經(jīng)也被別人說成是老氣橫秋。但是之后,慢慢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脈出發(fā)來考量,自感幸運,覺得有一把好壺相伴,不枉此生。最早寫紫砂是出于興趣,先是散文,也有小說。十年前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國壺》,其實是一組中篇系列的打通和組合。
寫完《國壺》之后,我一直寫非虛構(gòu),也不都是紫砂題材。暌違十年,與長篇小說有些陌生了。這一次的書寫很過癮。讀者或許早就忘了我是出版過4部長篇小說才轉(zhuǎn)向非虛構(gòu)的。傳記不容得虛構(gòu),它活生生的在那里,本身氣場就很大,具有典型意義。這一次寫作《包漿》,是因為我突然不滿足非虛構(gòu)的田野調(diào)查、史料分析提供給我的能量了,對這些素材我有更多的想象,非虛構(gòu)在這里遇到障礙了。我需要素材跟我一起重新起飛。
我想通過紫砂壺來寫中國人的器物觀,寫人和器物的關(guān)系:人如何創(chuàng)造器物,又在器物上丟失了自己,最后在器物上找回自己;也想寫人創(chuàng)造器,器又渡人,人和器的相互成全。要在小說中呈現(xiàn)我們身邊的器物,其前提必須是人與物的和諧相處,也是人與物的交流和對話。人物化了,物才有可能人化。這時,人與物是分不開了,物成了人生命的確證,成了人生命長河中的標志。虛構(gòu),讓我感覺可以在現(xiàn)實和歷史的軌道上信馬由韁。
“包漿”是器物對世界的一種回饋,是器物和人之間耳鬢廝磨的深情。從中國文化的根脈上觀照紫砂,“包漿”就是器物感染了人氣之后,跟人一起創(chuàng)造的一種境界。
作為一個作家,寫作總是希望突破自己,但是這個文本我不好說我有了多大的突破,我只能說在這個小說里面,通過器物挖掘了人性,找回了很多人性的光亮。
鐘山:《包漿》以江南丁蜀鎮(zhèn)紫砂收藏世家葛家三代的故事為主線,串聯(lián)起自清末至今近一個世紀的江湖往事,出場人物眾多。您是如何構(gòu)思,將廣闊世情與隱秘歷史藏于紫砂壺這一方寸天地的?
徐風:書中都是一些熟悉的陌生人。根據(jù)我父親的講述,我的奶奶小時候家里有窯場,她是窯老板的女兒。但她愛讀書,15歲前就讀完了《紅樓夢》,并且她嫁給了一個有田產(chǎn)的教書先生,也就是我的爺爺。我奶奶身上有金石氣。她從小就在紫砂作坊間行走。我寫了很多年紫砂之后,我父親才跟我講,我奶奶就是一個燒陶器窯老板的女兒,她身上有陶器的鏗鏘之氣。
我是否應(yīng)該這樣來想呢?有一種血緣的力量,奶奶在冥冥之中引領(lǐng)著我。我為什么專注于紫砂的江湖和故事,專注于一些器物的研究呢?我到現(xiàn)在不能講清楚。當我筆下的主要人物走到一起,故事就迫不及待地枝節(jié)橫生,人物帶著自己的氣場推進故事,人與壺相遇,故事就鮮活,一旦上場就必定是活色生香。有時,所謂江湖之大,不過是一把壺的體量而已,都可以裝進一把壺里。壺中有乾坤,確實是這樣。
人只要走進紫砂這個場,他的才情、興趣、人格、人品,他內(nèi)心對器物的占有欲、收藏欲,都會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在這樣的領(lǐng)域里構(gòu)建故事,對我來說幾乎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人物的性格立到紙上,他就會按照自己的邏輯行動。
我現(xiàn)在還保留一些創(chuàng)作的札記,在寫作之前我準備了很多提綱,但是寫著寫著人物就不按照提綱走了。人物的性格也好,故事發(fā)展也好,也是邊走邊寫,邊寫邊想,逐步逐步完善的。
鐘山:宜興是“中國陶都”,丁蜀鎮(zhèn)則是“陶都之都”、中國千年紫砂產(chǎn)地,也是您的家鄉(xiāng),古南街東依蜀山,西臨蠡河,“河繞山轉(zhuǎn)、街隨山走”。長篇故事就從丁蜀鎮(zhèn)古南街的一家“聊壺茶坊”展開,您出于怎樣的考慮,為小說搭建這樣一個特殊空間?
徐風:小說里“古南街”已然不是現(xiàn)實生活里的古南街了。盡管在外貌上,在地理的特點上,它們有相同的地方。小說里的“古南街”是一個虛構(gòu)的藝術(shù)環(huán)境,它集中了江南小鎮(zhèn)的特點,活色生香,也是我給眾多的人物以“生命體驗”的一個環(huán)境、一個場。有句話叫環(huán)境即人物,我在寫環(huán)境的時候做了很多努力,我認為寫環(huán)境就是在寫人物,這是一群人生命體驗的筋骨道場。
在寫環(huán)境的時候,我不否認有一點理想主義。而且在我的設(shè)想當中,儒釋道在這個小鎮(zhèn)上是和諧相處的。小說里也講到了風水對一個地域的影響,這不是迷信,儒釋道在古南街水乳交融,這是江南文化的一個縮影。
寫紫砂也好,寫器物也好,總體上還是寫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江南落地的故事,縮小點講,它也是一個江南文化的故事。我覺得江南文化的本質(zhì)是一種“和”的文化。道家?guī)椭@里的人們解決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問題。道是一種水稻的文明,它教導人們什么地方可能建立街道,臨水而居,什么地方可以規(guī)劃種植水稻。儒家能夠解決人與人之間和諧相處的問題。釋家解決了對待內(nèi)心生死苦的問題。在小說當中我強調(diào)了這三者之間的和諧相處,不單單是寫一個器物,器物在這樣一塊地方生長,它需要有文化的支撐,這個支撐我覺得就是儒釋道。
鐘山:僧帽壺、提梁壺、齙瓜壺、孟臣壺、雙蝶壺……小說中每把壺背后都是一個令人動容的故事,有葛家印與葉云芝的知己之交、古希伯與冒小成的師生之誼、覃順生與覃國祿的父子之情……很多人物或許有現(xiàn)實原型?您如何處理真實與虛構(gòu)的關(guān)系,讓紫砂故事跨越時空而來。
徐風:虛構(gòu)的人物帶有現(xiàn)實的沉重肉身?;乇苷鎸嵢宋铮皇桥聦μ柸胱?,因為天地之大宜興紫砂獨盛;二是虛構(gòu)能讓人物更加精彩。真實很重要,但如果讓虛構(gòu)的故事達到非虛構(gòu)的邊界,那也是一種成功。讓讀者感受到有活生生的那群人,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伸手可觸。寫到后來,書中的很多人物都跟我成了朋友和親人,有時我做夢都夢到他們。
有的時候我入戲很深,小說里用了一個“我”來表示一個人物,我常常揣摩他的心理。他的心靈跟我是相通的,虛構(gòu)是比所謂現(xiàn)實當中的真實更有力量的一種藝術(shù)。
鐘山:“包漿”是整部小說的題眼。包漿是做壺人與養(yǎng)壺人共同賦予紫砂陶藝的靈性,既是歲月沉淀顯現(xiàn)的光澤,也是經(jīng)歷種種人生磨礪后達到的境界。請您談?wù)剷鞍鼭{”所承載的深厚蘊意。
徐風:在這部小說寫作之前,我讀了很多文獻,有一種觀點認為:器物是一種非人的、無生命、無情感、無個性的、富有壓迫性的物質(zhì)文化。人創(chuàng)造了器物,但回過來器物既對人形成了壓迫,更多的是與人形成親密的糾纏。這就有了器物的收藏與傳承。
我有一些收藏界的朋友,有的終其一生節(jié)衣縮食,非常低調(diào),但當你走進他的家里,走進他的收藏天地,你會非常驚訝,是器物撐起了他的精神世界。
收藏家經(jīng)常談?wù)撈魑锏某缮桶鼭{,其定義各不一樣。我想強調(diào)的是,我不是寫收藏小說,而是托借器物寫人的內(nèi)心成長和蛻變,以及人性當中的美麗的光亮?!鞍鼭{”是一種年輪賦予的光亮,更是一種歲月沉淀的境界。它是一種過日子的誠意,也是對朋友、對一種信念的堅守,是一種默契,也是一種回饋,是人的靈性的幽光,是靈魂的倒影。
鐘山:紫砂壺集中國傳統(tǒng)文化“詩、書、畫、印”為一體,它不僅僅是器具,也追求藝術(shù)旨趣,這正是“紫砂收藏熱”興起的原因。書中“紫砂江湖”里巧取豪奪、真假之爭此起彼伏,而“人為器之本,器因人而美”,這是否也凝結(jié)了您對以器啟道中國美學的洞察與思考?
徐風:明代以來,江南文人的情趣和志向一多半留在了紫砂壺上。因為文人喜歡紫砂,文人參與紫砂,在紫砂壺上留下了他們的才情,也留下了他們的心緒和心靈密碼。
在這之前,紫砂只是個喝水的器皿,是文人介入后它才慢慢變成了藝術(shù)品,同時也變成了炙手可熱的商品,時間長了,它也有了一個名字叫“古玩”。收藏家在乎的是它的來路和出處,價值和潛力,而作為作家,看中的是留在器物上的人性和命運?!鞍鼭{”作為一種成色,它是一種精神的符號。中國美學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和諧,紫砂壺上出“包漿”,那就改變了器物原有的狀態(tài),它就有了與人相處之后相互對話的風景。
鐘山:這部小說將“紫砂家族百年史”和“百年紫砂工藝史”置于江南風俗和民間文化的廣闊背景中,故事富有戲劇性和市井煙火氣,非常好讀。官吏、訟師、僧人、商賈、郎中、手藝人、民女、窯戶,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插其間,編織出江南社會的瑰麗圖卷,僅特色小吃,就有鴨餃面、百合羹、一網(wǎng)鮮、響油鱔絲……這其中是否也蘊含著您對一方水土的情有獨鐘,和弘揚江南文化的良苦用心?
徐風:一把紫砂壺背后有許多文化背景的托舉。比如江南的手藝史、生活史、審美史和習俗史。因為紫砂本身就是江南文化家族里的一個孩子、一個分支,紫砂壺靠文化來滋養(yǎng),反過來它也滋養(yǎng)了人們的生活。俗世的江南生活很大程度上是一體的,從家具、紫砂壺、樓宇、房屋,等等,哪怕小到一把折扇,一個掛墜,都是一體的。
解讀它們就可以看到江南民間日常生活的肌理,感受到生活的節(jié)奏,以及生活對人的一種撫慰?!鞍鼭{”是一個印證,是對一種生活態(tài)度的鑒定,它其中包含了從容、淡定和溫煦。
鐘山:紫砂是數(shù)百年來器物精神的典型實物代表,書中主人公欽子厚“拜師學藝”“尋訪記錄”“守護創(chuàng)新”的人生歷程,和幾代紫砂藝人、民族資本家前赴后繼的堅守,寄托了您對當代紫砂傳承怎樣的期望?
徐風:器物最大的生命力就是傳承,即所謂薪火傳遞。小說《包漿》的主人公欽子厚從一個邊緣的、無所事事的、身體不好且有所厭世的人,在解讀祖輩留下的傳器紫砂老壺的過程當中,慢慢回到人間煙火中,有了一種社會責任,祖輩留下的壺成了他的精神導師。
每把壺都有一個故事,壺上有先輩的生活。過去的生活雖然已經(jīng)被時光湮滅,但精神還在。主人公讀懂了那些老壺,就接通了生活。從討生活,到懂生活,到最后創(chuàng)造生活,是強大的文化基因在支撐推進。老天生了一種茶在此地,就必須有壺來配,茶就是為壺而生的,壺等待著茶來一起完成它們之間的默契。茶和壺的成全,也成全了人們的日常生活。
文化是一棵生生不息的大樹。我們每個人也是一棵樹,我們被種植在一種文化土壤里,按照我們自己的形態(tài)來生長。最后欽子厚把一百多把傳世名壺都捐給了國家,這才是最精彩的“包漿”。傳統(tǒng)精神、人格力量、以器載道的中國文化精髓,集中在了一個懂得壺與道的人身上,他也打通了壺與道。我相信這個虛構(gòu)的人物在現(xiàn)實生活中比比皆是,他們有的是我的長輩,有的是我的朋友。
如果我們現(xiàn)在去宜興陶瓷博物館,默默待在櫥窗里面的老壺,都散發(fā)著歷史的幽光和人性的光亮,沒有這種傳承,我們就沒有可能回望歷史,如果不回望歷史,怎么能看清未來的道路呢。所以我寫了這部《包漿》,器物上先輩的精神給予了后輩力量,最精彩的“包漿”是人,而不是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