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6期|龍仁青:一只鳥兒的名字
1
孫頻來青海,瞎聊,聊及我的童年,她很好奇,于是,我把我記憶里有關我童年的好多事兒講給她聽。人說,童年一如早晨,我就先給她說起了我童年時的早晨。
那時我大概七八歲的樣子。
每天早晨,我都是在嘩啦啦的水聲中醒來的,而那嘩啦啦的水聲總是從夢中延續(xù)而來:正是湟魚洄游季節(jié),村邊流往青海湖的小溪流里滿是魚群,它們密密麻麻地擁擠在一起,逆流而上,似乎比溪流里的水還要多。它們奮力擺動著靈動的身體,水面便沸騰起來,水花四濺,整個溪流就像是一條滾燙的沸水在流動———春日的暖陽點燃了它的激情,令它青春勃發(fā)。而我和我的小伙伴們比青春勃發(fā)的溪流更歡實。我們赤身裸體,撲騰在溪流中,與魚群一起嬉戲著,魚群不斷撞在我們的腿上、肚皮上,我們的皮膚上不斷涌起一陣陣麻酥酥的感覺,我們便快樂地尖叫起來。但嘩啦啦的水聲毫不費力地掩蓋了我們的尖叫聲,這讓我們有些意猶未盡,于是我們提高聲音,試圖用尖叫聲壓住水聲,哪怕在某一瞬間高過水聲,讓世界聽到我們的快樂。
就在這時候,我從夢中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的瞬間,河水不見了,魚群消失了,我恍惚地看看周圍,發(fā)現(xiàn)赤身裸體的我并不在溪流里,而是在被窩里,身上的被子被蹬到了一邊,蜷縮在腳下。
臥室外,已經(jīng)穿戴整齊的阿媽正在洗手。
其實,那嘩啦啦的水聲,是阿媽洗手發(fā)出的聲音。
阿媽是家里最早起床的人,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手———阿媽拿起家里的大銅勺,從水缸里舀上半勺水,把銅勺把兒牢牢夾在腋窩里,勺頭微微上翹,她一弓腰,銅勺里的水便徐徐流了下來,阿媽用雙手接住,不斷地搓揉起來,嘩啦啦的水聲便響起來了。
阿媽洗手是為了擠牛奶,這也是她每天早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兒,也是她忙碌的一天的開始。
這是一個叫鐵卜加的小牧村,家家戶戶都養(yǎng)著牦牛。白天在草原上放牧牦牛,天黑時分,把它們趕回家里,拴在離自家黃泥小屋不遠的拴牛繩上,這種拴牛繩,藏語叫“當”:一條用牦牛毛搓成的牛毛繩抑或一條用牦牛皮切割做成的牛皮繩足足有十幾米長,它被兩根粗大的木橛子或鐵橛子從兩頭固定在草地上,在這“當”上,按著比例,每隔一二米又系著一根根一米左右的栓繩,栓繩的頂端做成了一個環(huán),環(huán)眼直徑三四公分左右。與這個環(huán)眼相配套的,則是每頭牦牛的脖子上像項鏈一樣系了一條繩子,繩子下端又系著一個用木頭或牛角做成的絆扣,藏語叫“恰如”,“恰如”始終向地面耷拉在牛脖子下。拴牦牛時,把它趕到屬于它位置的栓繩處———每一頭母牛都有它固定的栓繩———把“恰如”扣在栓繩上的環(huán)眼內,它就跑不掉了。需要解開它時,把它脖子下的“恰如”從屬于它的那根栓繩頂端的環(huán)眼中退出即可———后來我知道,唐古拉山,藏語叫當拉,就是拴牛繩山的意思。偶爾查閱相關資料,驚奇地發(fā)現(xiàn),唐古拉山綿延千里,主山脈高大粗重,縱橫的溝壑以一定的規(guī)則分布在主山脈左右,像極了一根被我們叫作“當”的拴牛繩。我還發(fā)現(xiàn),長江的南源叫當曲,此處的“當”與當拉山的“當”是同一藏語的漢語記音,即是牦牛繩河的意思。當曲河,縱橫的溪流在一條主河道上形成了辮狀河網(wǎng),也像極了一條我們叫“當”的拴牛繩。
阿媽擠牛奶,我需要做一些輔助工作。所以,每天早上聽到嘩啦啦的水聲,我就會醒過來,與魚群嬉戲的美夢也瞬即結束,留下一縷沒有捕捉到魚兒的遺憾和不甘隱約在心頭。我的輔助工作就是把拴在“當”上的小牛犢解開,讓它吃幾口母牦牛的奶,接著再把它拴起來。
小牛犢們的“當”在離它們的母親稍遠一點兒的地方。
擠牛奶的時候,阿媽走到一頭母牛前,我急忙把屬于這頭母牛的小牛犢解開,小牛犢便迫不及待地沖向它的阿媽,俯身在它的阿媽的肚皮下,開始吃奶,我站在一邊,看著小牛犢,當它歡快地搖動起尾巴———這說明母牛的乳頭開始下奶了,我便一把把它拽開,拖著它走到屬于它的拴繩的地方,再把它拴起來。小牛犢意猶未盡地而又無奈地看著它的阿媽。我的阿媽便蹲在它的阿媽的一側,開始擠牛奶———貪婪的人類,便是這樣掠奪著原本屬于小牛犢的乳汁。
擠完牛奶,阿媽把牛奶集中在一只木桶里,收拾妥當,便把母牛解開,把它們趕到前方的草原上。它們的小牛犢這會兒還被拴著,母牛和小牛犢互相呼喚著,依依不舍地告別著。我和阿媽回身進了房屋。
阿媽用剛剛擠來的新鮮牦牛奶燒了奶茶。早飯幾乎是一成不變的:在碗中抓一把糌粑,放些許酥油,一小撮顆粒狀的干奶酪———我們把它叫“曲拉”,再在碗里注滿滾燙的奶茶。食用時,一邊將融化后漂浮在奶茶表面的酥油吹到一邊,一邊喝奶茶,直到碗中剩下適合把碗底的糌粑攪拌成團的奶茶時,伸出右手中指,把奶茶與糌粑攪拌起來,揉成一團,在空出來的碗中再添滿奶茶,就著奶茶,吃完糌粑。這種吃法,在我的家鄉(xiāng)牧區(qū)叫“甲塞”,意思是以茶相迎,預示著新的一天的開始,極有儀式感。而在農業(yè)區(qū),則叫“豆瑪”,不知何意。
等母牦牛走遠,已經(jīng)從視野中消失了的時候,我一天的工作便開始了———放牧小牛犢,這是在擠奶季節(jié)我每天一成不變的工作。就像剛才阿媽把每一頭母牛從“當”上解開一樣,我也把一頭頭小牛犢從“當”上解開,把它們趕到與它們的阿媽相反的地方去吃草。我的工作重點,便是謹防小牛犢與它們的阿媽見面———如果它們見了面,小牛犢就會沖上去吃奶,等晚上把母牦牛趕回來,阿媽也就無牛奶可擠,如果這樣的事情真的發(fā)生,我也免不了阿媽的一頓暴揍。
太陽睜著惺忪的眼睛坐在東方的山頭上,剛剛起床的樣子。與太陽一起起床的,還有那些麻雀,它們嘰嘰喳喳地叫著,飛到母牛和小牛犢們的“當”那里,這會兒,“當”的地方空空蕩蕩,留下了一堆堆牛糞。麻雀們便在牛糞里搜尋著,開始了它們的集體會餐。它們一邊覓食,一邊警覺地注意著我。而我對它們卻是視而不見的,不斷從它們覓食的地方走過,它們便在我走近時起飛,待我走遠了又落下來。這其實是人與鳥之間的一種默契,它們知道人并沒傷害它們的惡意,不斷地起飛與落下,似乎只是以一種示弱的方式,表達著對人的尊重。
麻雀是一種很粘人的鳥兒,但它同時對人類充滿了高度的警惕,它們從來不接受人類的飼養(yǎng),卻始終活動在人類活動的區(qū)域,不論是城市鄉(xiāng)村,總能看到麻雀在飛來飛去。在人煙稀少的草原,只要有村舍,或者搭起了幾頂帳篷,那些不知道從哪里飛來的麻雀們便立刻出現(xiàn)在這里。一旦離開這些地方,走入曠野,麻雀便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百靈、云雀、鴝·鹡鸰等,而更多的是雪雀。
我并不是個話癆,但孫頻專注傾聽的樣子卻讓我有了傾訴的欲望。由童年,我又說到了故鄉(xiāng)的鳥兒。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充滿了鳥兒飛翔的翅影,遠方、向往、想象,甚至孤獨、憂傷,這每一個詞,都與童年有關,也與鳥兒有關。于是,我說到了麻雀,也說到了雪雀。雪雀是我童年最熟悉的鳥兒。
2
雪雀,在環(huán)青海湖草原上有一個奇怪的名字,生活在當?shù)氐娜藗円卜Q之為“邪乎兒”?!靶昂鮾骸痹谇嗪7窖灾?,同時也指蜥蜴、壁虎等。一種鳥兒,何以與它們同名呢?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邪乎兒”其實是蒙古語中“小鳥”之意。蒙古語謂小鳥音近“邪乎”,而后面的“兒”則是兒化音所致。
后來我發(fā)現(xiàn),雪雀的名字很多很多,首先,我在已故著名藏學家南喀諾布所著《北方游牧志》(藏文)里找到了它的另一個名字。
在《北方游牧志》中詳細記述了一種叫“阿達嘎玉”的小鳥,我把這一段描述翻譯成了中文。書中這樣寫道:令人驚奇的是,在被鼠兔所占據(jù)的地方,就會有一種叫“阿達嘎玉”的小鳥。這是一種全身灰色,長著黑色嘴喙和深灰色爪子的小鳥,身長比卡納日(疑指麻雀)小鳥略大一些。這種小鳥數(shù)以千計,它們分散地與鼠兔生活在一起,像鼠兔一樣居于洞穴之中,鳥蛋也產(chǎn)在洞穴深處。平日里,這些小鳥從洞穴爬出時,便趴在鼠兔的背上讓其代步,當鼠兔返回洞穴時,它們因為洞口的阻擋便從鼠兔背上滑落下來,看上去十分可笑。當?shù)啬寥苏f,這種叫“阿達嘎玉”的小鳥,會帶著鼠兔翻山越河。雖然有這樣的說法,但我卻從未目睹。牧人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原本沒有鼠兔的地方忽然會出現(xiàn)數(shù)以百萬計的“鼠兔大軍”,隨之也會出現(xiàn)數(shù)以百萬計的鼠兔洞穴,使得一片新的草場很快變成一片不長草的黑土灘,牧人們因為牲畜沒有牧草吃而不得不遷徙到別的地方。這些鼠兔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依靠它們自己的身體和能力是做不到的,牧人們便認為,它們能夠翻山越河到達另一個地方,是得到了阿達嘎玉小鳥的幫助。也多次聽到一些牧人說,他們親眼見過阿達嘎玉抓著鼠兔飛過山崗??傊寥税选笆笸么筌姟笨闯墒且粋€地方最大的災難,只要有“鼠兔大軍”到達,這個地方的牧人便將各地的喇嘛(禪師)邀請來,舉行各種驅散、擊退“鼠兔大軍”的禳解儀式。我們看到的事實是,原野上有些牧場和草山尚沒有一只鼠兔,而有的地方已遍地都是鼠兔;有的地方剛剛被鼠兔控制,而有的地方的鼠兔已逾百萬,變得滿目瘡痍;多年前已經(jīng)變成黑土灘的地方,鼠兔越來越少,又開始恢復生機,長出了新的牧草。到了冬天,鼠兔不再走出洞穴,它們在夏秋季節(jié)就儲備好了草料,特別是營養(yǎng)豐富的蕨麻和野胡蘿卜,它們便享用著這些,在洞穴深處度過冬天。深秋季節(jié),牧人們也會挖開鼠兔洞穴,尋取鼠兔儲備起來的蕨麻和野胡蘿卜,我牧人朋友家的一個牧童說,一些大的鼠兔“儲備庫”,可以挖到足有一馱子的蕨麻或野胡蘿卜。
在青海湖畔采風,向家鄉(xiāng)的一位老人聊及此事,老人說,此鳥名中的“阿達”二字,是“鼠兔之馬”之意,正是因為它馱著鼠兔飛行而得名。聽后恍然又驚訝,心里贊嘆民間真有高人。南喀諾布作為享譽世界的藏學大家,只用民間語言的發(fā)音拼寫出了這一鳥名,卻沒有明了其意,因此出現(xiàn)了一個同音的別字。
在我的家鄉(xiāng)環(huán)湖草原,雪雀的種類很多,常見的有藏雪雀、白腰雪雀、棕頸雪雀、棕背雪雀、褐翅雪雀等,但它們之間的區(qū)別很細微,幾乎很少有人能夠分辨它們。但草原上的牧民卻能夠區(qū)分它們,并給了它們不同的命名。比如白腰雪雀,藏語為“阿達”或“扎達”,意思是鼠兔之馬,棕頸雪雀,藏語叫“扎喜”,意思是鼠兔之鳥———藏語里的這些名字,一下子讓人聯(lián)想到在《尚書》《山海經(jīng)》等古籍中記載的“鳥鼠同穴”。這一記載,顯示出古人對西部大荒中雪雀與鼠兔同居一穴的現(xiàn)象感到甚為新奇,便寫入了史冊。其實,當?shù)啬撩裨缇桶l(fā)現(xiàn)了這種鳥兒與鼠兔之間的關系,并如南喀諾布先生所描述的一樣,在草原上流傳著關于雪雀與鼠兔的諸種說法與傳說。
古籍中的記載與藏族民間的傳說高度重合,這樣的巧合讓我心生好奇,于是我在鄉(xiāng)野間行走,在故紙資料里查詢,尋找雪雀的蹤跡,其結果卻讓我大吃一驚———在古籍與民間對這種鳥兒有著諸多的命名,而每一個名字后面,都掩藏著一段歷史。
先從一些史料說起,說說“鳥鼠同穴”這個詞。
根據(jù)有關資料,“鳥鼠同穴”這個詞最早見于《尚書》,該書中有“導渭自鳥鼠同穴,東會于灃,又東會于涇”的記載。在這里,“鳥鼠同穴”是一個地理名詞,指的是一座山。那么,這座山在哪里呢?因為提到了渭河,又說明了這座山所在的位置是它的源頭,由此人們推斷它就在甘肅渭源一帶,但此說一直有爭議,至今,此山的確切位置一直是個謎。
在此前的古籍中提及這座叫“鳥鼠同穴”的山,但都沒有說明為什么要把一座山叫做“鳥鼠同穴”。據(jù)專家考證,對這一叫法作出解釋的,當屬《洛陽伽藍記》一書,在該書卷五中有“其山有鳥鼠同穴,異種共類,鳥雄鼠雌,共為陰陽,即所謂鳥鼠同穴”的記載,這種說法,雖然玄乎,但它指明了這座山之所以叫做“鳥鼠同穴”,是因為在此地發(fā)現(xiàn)了“鳥鼠共居一穴”的現(xiàn)象而得名。
再后來的一些文獻里,還出現(xiàn)了“鳥鼠同穴”到底是一座山還是兩座山的爭議。有些記載認為,“鳥鼠同穴”是“鳥鼠”和其附近的“同穴”兩座山的名字,卻又有史料即刻糾正此說,如《禹貢錐指》,便認為“鳥鼠同穴四字為一山之名”。
上述記載中,雖然已經(jīng)有了“異種共類,鳥雄鼠雌,共為陰陽”這樣充滿想象力的說法,但都沒有提及所謂“鳥鼠同穴”指的是哪一種鳥,哪一種鼠。
據(jù)史料,在《元和郡縣圖志·隴右道上》中,有“鳥鼠山,今名青雀山”的記載,可以說,這一記載首次提及“鳥鼠同穴”中的鳥,叫作“青雀”,那么,“青雀”又是什么樣一種鳥呢?
在明顧起元《說略》中出現(xiàn)了這樣一條記載:今鳥鼠同穴山在渭源縣二十里,俗呼為青雀山,實有鳥與鼠同處于穴,又甘肅永昌衛(wèi)山中亦有此異鳥,則灰白色,夷名本周兒———就在人們追溯青雀是什么樣的鳥兒的時候,這條記載大致描述了它的樣子,卻又給它換了個名字。接著,這種被稱作是“夷名”的名字,又出現(xiàn)在其他史料中,卻又是不同的叫法。在清方觀承《從軍雜記》中說:鳥鼠同穴,科布多河以東遍地有之。方午鼠蹲穴口,鳥立鼠背,鼠名鄂克托奈,譯曰野鼠,色黃。雀名達蘭克勒,譯曰長脛雀。
除了這些“夷名”,在史料中也出現(xiàn)了端莊正式的漢語名字,例如在《爾雅·釋鳥》中,有“鳥鼠同穴,其鳥為鵌,其鼠為鼵”,這兩個筆畫繁雜的漢字,似是專門為“鳥鼠同穴”之“鳥鼠”而創(chuàng)造。
如今的科考和田野調查,愈來愈證明,《尚書》《山海經(jīng)》中記載的“鳥鼠同穴”,并非獵奇的怪談,在青藏高原,這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只是其中的“鼠”,是一種兔目動物,在青藏高原上有藏鼠兔、喜馬拉雅鼠兔等。但在民間卻好似認定這種兔目動物為“鼠”。鼠兔對草原造成了極大破壞,因此在青藏高原的草原上也一直進行著“滅鼠運動”———其實就是針對鼠兔的———即便是官方,也把它稱之為“鼠”。
如此,從“邪乎兒”到藏學大師南喀諾布提及的“阿達嘎玉”,再到古籍中記載的青雀、本周兒、達蘭克勒,還有藏語中的“扎達”“扎喜”以及那個繁雜的漢字“鵌”,這種在青藏草原上極為普通的鳥兒,因為自己的一個不同于其他鳥類的“異常”行為,在人類中,卻有了如此眾多的說法與叫法。
3
翌日,陪孫頻前往青海省貴南縣沙溝鄉(xiāng)石乃亥村去采風,頭天晚上,收到了將與我們一同前往的央金發(fā)來的信息,是貴南縣未來幾天天氣預報的截圖,一連串滴著雨滴的云朵,云朵下方標出的氣溫只有幾度。剛過立夏,微信朋友圈里不時看到南方或內地的朋友們炎熱難耐的各種感嘆、無奈和沮喪,同時也看到身處青海大地的人們對夏天的渴盼。一個西寧女孩兒發(fā)了一條文字消息:西寧的夏天什么時候來啊!后綴是幾個流著眼淚的表情圖像。的確,今年青海的夏季極為異常,在不該熱的4月忽然熱了幾天,溫度從攝氏幾度一下躥到30多度,之后便又回落到了十幾度的樣子,并且陰雨連綿,一副南方梅雨季的樣子,真正的“夏至未至”。看到央金發(fā)來的信息,便想到了微信朋友圈里的那個女孩兒,正是愛美的年紀,一直盼著穿上漂亮的裙子,可是,夏天卻沒有來,抑或說,已經(jīng)來臨的夏天卻依然是高原初春的模樣,似乎忘記了自己應該有的溫度。就像一個發(fā)育期的少女,儼然不知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了許多變化,留著羊角辮,依然是滿臉的天真。
第二天,果然是陰雨天,我們乘坐的汽車在大雨中行進,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器快速地揮動著,而車內也起了一層霧氣,粘連在車窗玻璃上。被大家叫作韋小寶的司機不得不打開車窗,讓霧氣消散,同時也不得不讓外面濕冷的空氣竄入車內,甚至也有一些大膽的雨滴伺機鉆進來,在他的衣領和肩膀上留下一小片濕痕。
我們的汽車帶著一種逃離的心情駛出了西寧,沿著寧貴公路一路向西,便進入了拉脊山的腹部。
拉脊山是橫亙在青海省貴德縣境內的一座大山,其主峰制高點海拔近5000米。據(jù)說,山頭曾經(jīng)有一座拉澤(藏地祭祀山神之所在),拉脊之名,據(jù)說是拉澤的另一漢語記音,拉脊山由此得名,如今,拉脊山主峰上又重新修了一座拉澤,高大雄奇,叫“宗喀拉澤”。
拉脊山隧道是近幾年修建貫通的,雙線全長11公里,是青海省最長的公路隧道。我們的汽車進入隧道,像是一只蠕蟲隱沒在大山的身體里,穿腸而過,隨即便從大山的另一頭鉆了出來。
過了拉脊山,眼前豁然洞開。陰雨不見了,明亮的天光預示著天氣將放晴,我們一車人一下子心情大好。
果然,當我們的車行駛到貴德縣城時,云開霧散,似乎是歷經(jīng)了一場突圍的太陽顯得有些疲累,拖著幾縷云絲,出現(xiàn)在一小片藍天上,云團感受到了太陽的執(zhí)著與威猛,放棄了方才對太陽的合圍,悄然四散。
出了貴德縣,汽車開始爬坡,路畔的莊禾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草原。農牧過渡地帶,剛剛脫離了農業(yè)風景的草原依然遺留著某些田野的樣貌:平緩的斜坡,被風從田野上吹來的一些油菜籽兒落在了草叢間,長出了枝葉,開出了花兒。那花兒之前已經(jīng)習慣了人類的飼養(yǎng),忽然遺落在無人管護的野草中,顯露出了幾分驚恐和不適,在生機盎然的野草叢中小心又低調地搖曳著羸弱的金黃,不再是油菜花地里那種大片的妖冶和霸氣。但很快,野花出現(xiàn)了,大片的狼毒花在無邊的綠意中渲染出一片白色,淡粉或紫紅的馬先蒿則使草原有了色彩和層次,還有星星點點的蒲公英,就像是一個個黃金的星星,耀眼地閃耀著,讓那原本就為數(shù)不多的油菜花更加顯得沒有底氣,似乎不敢聲張自己也是金黃色的。
孫頻是第一次來青海,見到不時出現(xiàn)在車窗外的大片迥異于城市鄉(xiāng)村的風景有些新奇,我們也有意讓她欣賞到這些,在路過一片開滿了狼毒花,還有一大群牦牛悠閑食草的草原時,我們停了下來。
太陽似乎懂得我們的心情,放射出一道道光芒,驅趕走了在它身邊試圖遮住它的幾朵亂云,把一片陽光斜斜地灑在我們腳下的草原上,好似一個好客的牧民,把家里熬煮好的酥油茶端到了客人面前,滾燙而又熱情。
在野花與牦牛的草原上,牧牛的漢子斜倚在一片向陽背風的草坡上,從這里放眼望去,方圓幾十里再看不到第二個人影,這使牧牛漢子污臟的圓頂遮陽帽下的那張黝黑的臉有了幾分王者的威嚴。孫頻走過去,與牧牛的漢子聊了起來。她是一個對待寫作極為虔誠的作家,她深信只有生活才能夠滋養(yǎng)寫作。這次來青海,她是想跳出她慣有的寫作范疇,嘗試開拓新的寫作領域。她幾乎不放過任何一次了解這片土地的機會,從來到青海的當天起,便開始行走,訪談。她深知她將如何出發(fā),又如何抵達。
就在離孫頻與牧牛漢子不遠的地方,我拿起手中的相機,把鏡頭對準了一簇狼毒花,而就在此刻,從我的鏡頭的景深里,我看到一只鳥兒飛過的模糊身影,同時也聽到了熟悉的鳥叫聲,那是白腰雪雀的聲音,也就是小時候我從家門前的“當”拋開那些覓食的麻雀,走向草原的時候,經(jīng)常見到的鳥兒。于是,我拿起相機,循著聲音走去。
我很快發(fā)現(xiàn)了那只鳥兒,那只鳥兒也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只見它急促地鳴叫著,飛向遠處,但很快它又飛到了離我不遠的地方,撲棱著翅膀,做出各種驚恐狀。它的行為也驚動了另一只鳥兒,這只鳥兒不知從哪里飛來,落在先前那只鳥兒的身邊。它們似乎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后來的鳥兒便也緊張起來,它們鳴叫著,急切地點頭,翹尾,動作默契。顯然,它們是一對鳥夫妻,前者是丈夫,后者是妻子?;蛟S是因為妻子的到來,丈夫想在妻子面前顯擺一下,做出了一個意外的舉動:它忽然向我靠近,不是飛,而是邁著碎步跑,瞬間就進入了我的鏡頭“打鳥”的射程,我即刻按下了相機快門,與此同時,我也意識到,這一對鳥兒的異常行為,是因為它們的幼鳥就在近處。于是,我停下來,稍稍后退了幾步,開始觀察它們。很快,它們飛向一個草原鼠兔的洞穴處,一只小鳥即刻從洞中爬了出來。小鳥顯然以為是父母為它銜來了吃食,張開嘴喙迎向父母,才發(fā)現(xiàn)它們的嘴喙里空空如也。我急忙蹲伏在地上,小心邁動著步子,幾乎以匍匐的方式慢慢靠近,并把相機架了起來。但警覺的鳥夫妻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我還沒有來得及按下快門,它們便飛走了,留下那只小鳥愣怔著,依然待在原地,仿佛方才它的爸爸闖入我鏡頭的樣子,我急忙把它拍了下來。而就在此時,奇跡出現(xiàn)了:一只鼠兔幼崽兒從方才小鳥爬出的洞中探出了頭,原本站在洞口的小鳥從愣怔中回過神來,轉頭看了一眼小鼠兔。
“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大喜過望,輕松地按下快門,拍下了這幅雪雀與鼠兔同框的畫面。
在《尚書》《山海經(jīng)》等古籍中頻頻提及“鳥鼠同穴”,古往今來,許多人認為這只是《山海經(jīng)》這樣的玄幻之書的獵奇之說,也有人以訛傳訛,說它們是鳥鼠同體,或說它們是互為雌雄。其實,這只是大自然動物之間的一種共生現(xiàn)象,它們相互合作,達成了如何攝取食物,如何預防天敵的利益關系。我從小就看到雪雀和鼠兔之間的這種關系,可以說對這一現(xiàn)象熟視無睹。但當我向人們談及此事時,許多人表示難以相信,于是,我也一直想拍下一張照片來證明。雖然雪雀與鼠兔形影不離,但真的拍一張讓它們同框的照片卻也不是容易的事,而這一次,卻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拍到了,所以我說“得來全不費工夫”。
除了“鳥鼠同穴”現(xiàn)象,雪雀還有一種奇怪的行為,便是經(jīng)常打架。
約翰·巴勒斯曾經(jīng)詳細地記述一對知更鳥的雄鳥在草地上相互追逐、打斗:“它們舉止尊嚴,彬彬有禮”,繼而它們飛上天空,“嘴喙相對,爪子相對”,但它們并沒有大打出手,一陣打斗之后,雙方“羽毛完好無損”。
小時候,我就經(jīng)常見到白腰雪雀一對一地打斗起來,它們的行為一如約翰·巴勒斯所描述的那一對知更鳥,但似乎比知更鳥更激烈一些,在它們打斗時,甚至顧不上有人接近它們。有一年初秋,一家電視臺到我的家鄉(xiāng)錄制一期節(jié)目,去了我家鄉(xiāng)的一處古城遺址,我作為嘉賓跟隨他們一同前往。就在古城遺址中拍攝畫面時,我便看到了一對正在打斗的白腰雪雀。那一天我剛好帶著相機,便急忙跑過去,把鏡頭對準了它們。它們對我的鏡頭毫不在意,專心致志地打斗,看上去是那樣的執(zhí)著,堅決,互不相讓。它們在地上抱成一團,用各自的嘴喙和爪子攻擊對方,繼而又飛到離地面一米高的空中,依然不停地打斗著。有時候,我的鏡頭離它們只有四五米遠,它們毫無懼色,全身心地沉浸在打斗之中。但它們顯然又是克制的,隱忍的,正如約翰·巴勒斯所描述的那樣,盡管它們一刻不停地糾纏在一起,但它們的“羽毛完好無損”,更沒有出現(xiàn)流血事件。它們的打斗似乎有些虛張聲勢———表面上互不相讓,甚至要置對方于死地的氣勢,卻并沒有造成任何后果,直到它們忽然停下來,各自飛走。
那么它們?yōu)槭裁创蚨?,又為什么讓這種打斗像是一場精彩的表演,難分真假?約翰·巴勒斯認為,這種打斗,是雄鳥間為了得到雌鳥而進行的比試,在這樣的比試中,“雄鳥們似乎進行了它們之間的所有決斗”。但這位自然文學大師的話并沒有解除我的疑惑。首先,我難以確定打斗的雙方都是雄鳥———雪雀的雌雄,不像其他鳥兒那樣有明顯區(qū)別。再者,即便是在寒冬,在雪地里,仍然能夠看到打斗不止的雪雀。按照常理,雄鳥之間的打斗,最有可能發(fā)生在求偶期。在寒冷的冬天,離求偶期尚遠,它們又為何打斗呢?我曾就這個問題請教有關專家,這位專家也沒有給出具有說服力的答案。
那一天,拍到了雪雀與鼠兔同框的畫面,我興奮不已。上了車,我特地打開相機的顯示屏,給孫頻看我拍到的畫面,并不厭其煩地給她講起了“鳥鼠同穴”的故事,同車的伙伴們都聽得入迷,開車的師傅韋小寶,還讓我把照片發(fā)給他,說他要發(fā)一個朋友圈。
是夜,我們到了目的地,青海省貴南縣沙溝鄉(xiāng)石乃亥村,孫頻要在這里進行采訪采風,寫一篇自己之前從未涉及過的高原藏族題裁的小說,這樣的寫作嘗試,是她向自己提出的挑戰(zhàn)。她讓我肅然起敬。我們在主人的帶領下走進生了火爐、洋溢著溫暖的屋子里,圍坐在火爐旁,準備吃飯時,孫頻告訴我,她已經(jīng)通過網(wǎng)絡,查閱資料,基本了解了“鳥鼠同穴”的來龍去脈。
龍仁青,1967年出生于青海。中國作協(xié)會員,青海省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芳草》《章恰爾》等報刊發(fā)表。出版有原創(chuàng)、翻譯作品20余部,原創(chuàng)作品曾獲中國漢語文學“女評委”大獎,翻譯作品曾獲全國第十二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和青海省《格薩爾》史詩研究成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