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船長載江南月 ——記一位老人與姑蘇百年舊書史
江澄波老人 鮑俐文攝/光明圖片
《書船長載江南月》 江澄波口述 韋力 張穎 整理 古吳軒出版社
【著書者說】
蘇州古城,有一條連接平江路與臨頓路的小巷,名叫鈕家巷。從臨頓路拐走入巷子,映入眼簾的是蘇州狀元博物館,往前幾步,能看到一個20平米左右的古舊書店——文學山房舊書店,一位老人坐在書店玻璃門后,這就是文學山房第三代主人江澄波老先生。
江澄波老先生,今年97歲。他的文學山房,124歲了。
若從江老的曾祖椿山先生算起,江家書業(yè)傳承五代。椿山先生因戰(zhàn)亂從湖州到蘇州,在蘇州閶門“掃葉山房”做店員。掃葉山房始于明代萬歷年間,一直延續(xù)至清初。1899年椿山先生之子江杏溪在蘇州創(chuàng)立“文學山房”,在蘇州護龍街嘉馀坊巷口。在江杏溪與其子江靜瀾的經(jīng)營下,文學山房在江南大有名氣。書店不止收購古籍舊書,也將古籍重印發(fā)行,一時間成為很多藏書家造訪之地。
1942年,16歲的江澄波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早早入行,從此再未離開過書店。此后,他與鄭振鐸、顧頡剛、顧廷龍、趙萬里、阿英、黃裳、黃永年等幾代學問家結(jié)緣,一生搶救了無數(shù)古籍善本,并把多部宋版書送入國家公藏機構(gòu)。
近年來,實體書店起起伏伏。百年老書店,更像是一種傳說。于是,走近它、記錄它、書寫它,探尋它所代表的中國古書業(yè)百年變遷史,便成了一種同為書業(yè)人的使命。
2022年年底,由江老口述、筆者與藏書家韋力先生整理的《書船長載江南月》由古吳軒出版了。這本看起來厚厚一沓的口述史,講述了江家與書業(yè)的緣分、文學山房的創(chuàng)辦和發(fā)展史,梳理了古舊書業(yè)百年變遷中江澄波本人訪書、救書以及與學人交往的故事,同時還聚焦刻書史和珍本流通史,間有江老對公藏拍賣、古籍網(wǎng)絡銷售、古籍業(yè)新變化等話題發(fā)表的看法。
“書因人聚,有愛書人的人在,書香文脈就不會斷絕。”希望《書船長載江南月》一書,能如江老的這段話一般,對圖書行業(yè)有所勉勵。
一生所衷皆在書
2021年初,我所在的古吳軒出版社受蘇州市新聞出版局委托,啟動江澄波口述史項目??赡芤驗槲以徇^這一系列選題,社里把這一重任交給了我。因為平時社務較多,采訪多數(shù)是在周末進行。
采訪比想象中困難得多。江老近百年的記憶中,有太多古刻名抄,足以成為一座屬于文學山房的圖書館。他的親人、書友,在這座圖書館里游走。對于才拿到借閱證的我來說,要想讀懂這座圖書館里的收藏,實屬不易。
在采訪中,我了解到韋力先生多年前就開始了對江老的采訪,曾系統(tǒng)地提出過120個問題。得知這一信息后,我拜托王稼句先生牽線聯(lián)系上韋力先生,希望先生能與我一起做口述史項目,得到先生惠允,實屬大幸。韋力先生與江老從2000年左右開始交往,曾隨江老一起踏訪蘇州藏書樓,多年來積累了許多珍貴材料。先生把大量的文字、圖片資料提供給我,并提點道,江老的個人史其實就是一部書業(yè)史,對他的采訪應聚焦于書籍流通、書業(yè)變化、書人書事。于是我們的采訪提綱就擬訂為根據(jù)江老親歷重現(xiàn)江南藏書情況,以百年舊書業(yè)變化為線索補充書史細節(jié)。
這些,恰恰是江老最樂于談論的話題。江老感嘆:“我活了九十多歲了啊,那么多事,不知道從哪里說起?!钡f起書,他在什么時候買下什么書,什么時候在哪里看到某人在修補什么書,什么時候把什么書轉(zhuǎn)給某人或某單位,卻如數(shù)家珍,記憶力驚人。這種與書息息相關(guān)的天賦,緣于對古籍超乎常人的熱愛。因為江老能記清楚書,繼而能回憶起這本書牽涉的書人書事,于是以書為線索追尋往事,采訪就漸漸順利了。
為了采訪,我買了一支可以直接把錄音轉(zhuǎn)寫成文字的錄音筆。但是江老吳音較濃,轉(zhuǎn)出的文字錯訛很多,談及的人名、書名等更是無法識別,主要還是得靠筆錄。為了便于我整理,江老會把一些比較重要的故事寫下來。由于年事已高,江老視力已經(jīng)模糊,但他堅持手寫了30余篇文章,總字數(shù)達50000余字,所做已超出了“口述”的范疇。
這些文字,不僅有故事的講述,還有書人、珍本書的具體情況,于是便成了一種史料的確證。如談及《傳奇提綱》的作者,江老找出他當年編寫的《蘇州戲曲志》,確認是出自蓮勺廬張玉森之手。江老談及去往某人家府收書時,我總問被訪者家書房如何陳設、藏書特點是什么。江老閉目一陣,腦海里搜索,不一會兒睜開眼,便能告訴我詳細信息。于是,用書箱堆出亞字形的陸潤庠的書房、狀如密室的儀鄦廬的書房,就在文字下鮮活起來。
說起家藏宋版《容齋隨筆》《元包經(jīng)傳》的書主家,江老講,他家小得很,僅有一間吃飯間和臥室,誰能想到一紙千金的宋版書,就在這小小房間的書柜里?;貞洰敃r書主打開柜門的情形,江老至今都還有些激動——那是何等寶貴的善本??!他說完后,竟沉默了。很多古籍的珍貴程度,我是通過江老的語氣來辨識的。對絕好的珍貴古籍,他常常介紹后會停一停,我猜想,他是沉浸到與書相逢的美好回憶中了吧。有些事件太過久遠,一些細節(jié)江老一時想不起來。我不忍心江老太耗心力,見他不語,就趕緊換話題。江老這時就說:“我后面再想想,想到了告訴你啊。”到了下次再拜訪時,江老往往又交給我一張紙條,把一個細小的情況介紹得完完整整的。
江老認真,我更不敢懈怠,會針對前一次采訪中不確定的內(nèi)容做些功課,對每一個要點進行復核。比如上海的幾家書店,這家在那家的東邊還是西邊,江老幾次推翻自己的說法,最終我找到了每一家的門牌號,通過門牌號來推斷方位,講給江老聽。江老高興地確認,的確如我所述。
姑蘇書盛 山房百年
書稿在2021年底有了一個粗略的框架,大概16萬字左右。韋力先生在這個框架基礎上補充了大量內(nèi)容,又從藏書家的角度提供了新的采訪思路。接下來,我根據(jù)先生的問題,進一步采訪江老。書業(yè)環(huán)境變化,當今的古舊書業(yè)特點,文學山房當代的經(jīng)營,怎么應對拍賣、網(wǎng)絡銷售帶來的沖擊等,這些問題在書中都有談及。
談及書林變化,這位見證過百千種善本古籍命運沉浮的長者,總是表達著古舊書從業(yè)者幸逢新時代的感恩之情。盛世修典,治世藏書,升平的環(huán)境對典籍的命運尤為重要。
對新鮮事物,江老也都有了解。當我提及布衣書局、孔夫子舊書網(wǎng)等專營舊書買賣的新秀,他都點頭說“知道知道”,并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這幾年,江老雖然一直靜坐在店里,消息卻仍然很靈通。一方面,很多拍賣開展前,他會收到主辦方發(fā)來的圖錄,所以對最新的拍賣情況他都能說道一二。另一方面,經(jīng)常有書友來店里探望,帶給江老各處的消息。所以和江老聊天,不僅可以回顧過往,還可以暢談當下。
第二階段的采訪告一段落后,我把初稿重新改過一遍,每一章整理成一冊,大概兩次念一章,從頭到尾念給江老聽。江老聽我讀的時候總是側(cè)著頭,聽到有誤的地方就當場指出,有時還延展開說幾句。于是,這一稿里便有很多內(nèi)容需要重新補錄,密密麻麻全是標記。一邊修訂正文,一邊對全書的結(jié)構(gòu)進行調(diào)整,終于在2022年5月,這本口述史形成了第二稿,并呈送幾位專家學者審閱。為準確記錄,我在整理時參考了徐雁、李軍、黃惲、王道等老師的書籍與文章,《中國舊書業(yè)百年》《舊時書坊》《書林舊事》《三世云煙翰墨香 百年丘壑腹笥蒼》對《書船長載江南月》的成書都有助益。江老提到的時間、人物、書名等細節(jié),我參核了傅增湘、葉昌熾、張元濟、陳乃乾、顧廷龍、顧頡剛、鄭振鐸、趙萬里、潘景鄭、黃裳等人的日記、書跋,曹大鐵、張蔥玉等人的傳記以及繆荃孫、阿英等人的信札。
采訪之初,我曾問江老喜歡看哪個類型的書。江老告訴我,他喜歡看書目。當時我心里暗想,書目沒有情節(jié)沒有人物,有什么好看的呢?但為了跟得上江老的故事,我盡量把他提到的名人書目書跋都買了下來。這些資料,不僅為書稿提供了參核標準,更讓我跟著江老上了一堂扎扎實實的文獻課。到采訪結(jié)束時,我終于能體會到看書目如看饕餮大餐菜單的感受了。
為了理清人物關(guān)系、時間線以及方位,我為文學山房做了一篇一萬多字的大事記,為書中人物做了一個簡介表,還手繪了一張簡陋的蘇州古舊書店分布示意圖。
韋力先生在為書所作的序言中寫道,古書的流通除了私人間的交換與買賣,大多是靠書坊。蘇州書坊極其發(fā)達,尤其在明清兩代,可謂江南圖書流通中心。宋人趙希鵠在《洞天清錄集》中稱:“鏤版之地,有吳、越、閩?!笨梢娫缭谒未瑓情T刻書就與浙江、福建并列為三盛。書坊刻書乃是為了經(jīng)營,如果沒有廣泛的需求,就不可能誕生出那么多的書籍。對于當時的吳門書肆,明人胡應麟在《少室山房筆叢·經(jīng)籍會通》中稱:“凡姑蘇書肆,多在閶門內(nèi)外及吳縣前。書多精整,然率其地梓也?!笨梢娞K州的書店已形成了整條街區(qū),因購銷兩旺,這些書店還從外地大量進貨后在本地銷售,這也說明了當?shù)貢闶蹣I(yè)的興盛。時至近代,盡管因為戰(zhàn)亂的影響,蘇州書籍經(jīng)營業(yè)遭到了一定的打擊,但很快又復興起來。至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來青閣書莊、博古齋書肆、文學山房等漸漸成為當?shù)刈罹哂绊懥Φ呐f書店。到了今天,唯余文學山房仍在經(jīng)營中,堪稱中國傳統(tǒng)舊書業(yè)的活化石。
從蘇州書肆與相關(guān)文化之盛的視角來看,如果《書船長載江南月》能為蘇州古舊書店行業(yè)寫下一些回憶,提供一些見證,也是我之所幸。
“我覺得自己像一條載書送書的船”
我的采訪大多是在文學山房進行的,在書店里,我見到了各種各樣的讀者,他們?yōu)槲依斫饨线@位百年書人提供了多個面向。
一日,從西塘來了一位讀者,她給江老看一頁醫(yī)方,那醫(yī)方是民國印物。讀者介紹說,自己祖上是西塘有名的醫(yī)生,名叫陳心蓮。陳心蓮的處方全有他自己設計的圖案,大多是蓮花。這位讀者費盡心力,終于通過某書店收到了十來張陳心蓮醫(yī)方。江老聞言,一拍腿說:“你家我去過的,在西塘某某橋邊上。我還進你家老宅訪過書呢。你這里不過十來張,我家里收了上百張。你下午來看好了?!钡搅讼挛?,江老帶過來幾本冊子,原來他早已把這些醫(yī)方一張一張裱貼好,共有四冊之多。讀者翻看時,江老隨口介紹醫(yī)方的箋紙、印記特點。古舊書的經(jīng)營,不僅講究售書,還講究收書,講究修補、鑒定。這四冊陳心蓮醫(yī)方,見證了江老業(yè)務水平之高。
江老是一位非常節(jié)儉的老人。江老講過他隨父親一起到無錫給榮德生先生送書的故事。那年江老還只有十歲,到了榮德生的辦公室,解開扎書的繩子隨手丟在地上,而榮先生這樣一位“面粉大王”,六十多歲的人,自己彎腰把地上扎捆書的繩子撿起來,要繼續(xù)用。事后,江老的父親感慨:“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江老對此事印象深刻,于是一生踐行節(jié)儉美德。他給我的資料,全寫在曾孫的作業(yè)紙背面,沒有一張完完全全的白紙。后來到江老家中采訪,江老給我看他20世紀80年代寫的工作匯報等材料,都是在用過的紙張背面上寫的。老人愛書惜紙,讓我敬佩。
節(jié)假日時,常有外地客人專程來拜訪江老,我曾在采訪時見到來自浙江的韓琦教授。韓教授來書店,問江老:“您知道張秀民先生嗎?我是他侄子。”江老點頭:“知道的知道的?!蔽疫€在文學山房見到許多熟悉的書友,他們和江老聊天,我就坐在一旁聽。從全國各地到文學山房打卡的讀者很多很多,當他們問起江老將工作到什么時候時,江老總是說:“我就是要搶救中國文化遺產(chǎn),直到生命最后一息?!?/p>
江老的這句話,絕非虛言。
經(jīng)營古籍多年,他習得一手修補古籍的好手藝,也不吝于將手藝傳給后來人。1983年,北京中國書店舉辦全國古舊書發(fā)行業(yè)務學習班,邀請他給幾十名學員上課,他將知識整理成書籍《怎樣鑒別古籍版本》,將古籍鑒別方法一一教授給后輩。平時若有人上門請教古籍修復問題,他也耐心細致一一告知。
近年來,古舊書籍拍賣市場“書源枯竭”。常有企業(yè)家專程趕到蘇州與他商談,希望他拿出一部分書到市場上拍賣,他都拒絕了。“我還是得傳承文學山房提供古書給公藏機構(gòu)的傳統(tǒng),每當收到好書,我用老方法寫一份書目寄過去給他們看,書適合哪里,我就提供給哪里?!币娺^太多古籍的命運沉浮,他覺得古籍入藏圖書館、博物館,才是最好的歸宿。
這一個口述項目歷時近兩年,其間蘇州發(fā)生了新冠疫情,也經(jīng)歷了百年一遇的高溫夏天。無論寒暑,江老都一如既往地開門營業(yè)。我則除了規(guī)定的居家辦公時期和加班的周末,每個周六都盡可能前往鈕家巷文學山房。大致定稿時,完成了采訪60余次,錄音100多個小時,形成采訪文字100余萬字。我的同事于祥、張云龍負責了其中幾次采訪的圖片拍攝和視頻拍攝事宜,我們記錄下各種圖片400余幅,各類視頻若干。楊旭輝教授的研究生宋宏宇同學,不求任何回報,純粹是為傳承文化之初心,協(xié)助我錄入文字一月有余。王稼句老師、孫中旺老師、李軍老師等幾位專家,從篇目名到知識點、從圖片到字詞,一一為我校正。在此為多方給我提供的幫助表達感謝。
能有這么長的時間待在文學山房聽江老講書林往事,能在遇到不懂的版本目錄學問題時請教江老和韋力先生,是我的福氣。我相信,每個愛書人,都會羨慕我的這一段經(jīng)歷,這也將是我一生中難以忘記的時光。
江老說:書是我營生所靠,也是我終身所好。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條載書送書的船,我離不開書,就像船離不開水。
我想,這句話便是對書名《書船長載江南月》的最好解釋吧。
(作者:張穎,系蘇州古吳軒出版社圖書編輯中心總監(jiān)、副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