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代》2023年第4期|葛水平:和平(長篇小說 節(jié)選)
導(dǎo)讀
一個中國家庭自東北到秦晉交界地帶的顛沛流離、愛恨情仇,一個侵華日軍青年軍官的懺悔與自剖。葛水平長篇新作《和平》為消失在歷史塵煙中的普通個體留存藝術(shù)的記錄,表達(dá)對于戰(zhàn)爭與和平的沉思,傳遞出樸素而堅實(shí)的信念:人類希冀的和平,既是一種神性的向往,也是平常日子的到來。
和平(節(jié)選)
文|葛水平
在這個脆弱的世界上,最堅硬的東西只能是正義與和平,不能是武器。
引子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飛翔使鳥成為真正的鳥。
這是日軍上等兵八木下弘臨終前望向天空時所見的激動。
午后的陽光溫柔覆蓋了腳地的一角,四點(diǎn)鐘的光景,黃昏,將在這俗常而又細(xì)密的時刻,從一格窗戶或者一個并不十分喧鬧的角落里出現(xiàn)。一只鳥從窗前滑過,鳴叫并飛翔,這個偶然的力量使八木下弘怦然心動,他不知道戰(zhàn)爭中是否認(rèn)真感覺過一只鳥的飛翔。站在時間中,仿佛經(jīng)歷著一些早已忘卻的回憶。一直以來,有一個念頭,把發(fā)生過的一切展示給世界,也許是一件比戰(zhàn)爭更重要的事。
凌亂的房舍腳地上,并不陳舊的記憶擱淺著,像是一次旅途即將畫上句號的終點(diǎn)。一些切換的畫面,暗示著這世界上還有另一類人存在,在此際,他們依舊存儲著虎視眈眈的蜷伏和亢奮。迷蒙陽光的幻覺中,有千千萬萬張口,它們彼此起伏呼應(yīng),在向大地告別:嚯嚯,嚯嚯——
天和地為何如此誠實(shí)?
很久了,時間是一把豎著的刀,迎面劈來,八木下弘看見自己的身體幾近分裂,仿佛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尖槌在鑿空他。戰(zhàn)爭,斬斷流水一樣斬斷了那些鮮活的聲音和影子。為時間所困,一種幾乎令他無法忍受的新的折磨和羞辱方式也即將到來,他將像一滴淚一樣用離開眼眶的方式交付出自己。
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嘲諷:
看吧,你這個侵略者。
這可不是一個樂趣,焦土之國,世界上最壞的情感與最好的情感并非大相徑庭,他知道自己是一個偽善者。在太陽的光芒和八月的秋風(fēng)中,難道偽善不是一種戰(zhàn)敗的遁詞?
一聲悲涼的笑,帶著身體短促的顫抖,又分外地長。四處起了黃塵,四處都是天籟般的“嚯嚯,嚯嚯”聲,已經(jīng)不是來時的時間。現(xiàn)在,需要和媽媽道別了。
他認(rèn)真在信箋上寫下幾行字:
媽媽,我看見了您醬紅臉膛,眼窩塌陷和風(fēng)吹日曬的額頭,您滿口的米牙脫落成氣口,您笑著朝著我張開雙臂,但是我無法回到您的懷抱。生在彼而我在此,戰(zhàn)爭的價值開始解體,我犯下了罪惡。
媽媽,死亡讓四野極靜。再見!
再后來,八木下弘的耳朵里鉆進(jìn)了一聲嘆息:是離開東京時一朵早櫻初綻的聲音。
白色的窗紗被風(fēng)唆使著正扯碎從外面進(jìn)來的黃昏,那一聲嘆息過后,寂靜顯得更加闊大,天地一樣。所有的過往變換更迭被一層薄薄的紙遮蓋住,嘆息又如一只少女的手牽著他。
“啪”。
早櫻綻放時將寂靜撕開一道口子,蛇一樣柔軟纏附著的鳥鳴,帶著八木下弘走出了時間。
民國三十四年(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日下午五時,日軍上等兵八木下弘死于陜西寶雞太寅村大同學(xué)園戰(zhàn)俘收容所。
一場大雨過后,落日的光照從太陽應(yīng)該消失的西天角斜逼出來,橫亙在寶雞太寅村一間叫“三省屋”的窯洞窗戶上。
又是一天的遲暮時分。
第一章 瘟疫
一本日記扉頁上記錄著:
張子民,字哲夫,光緒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八出生于奉天西北五十多里地的沙嶺堡,屬相虎,孤兒。
奉天,沈陽舊稱。清兵大舉入關(guān)之后,建都北京,稱為京師。一六五七年,以“奉天承運(yùn)”之意在沈陽設(shè)奉天府,并一直沿用至民國的北洋政府時期。
這一年是公元一九一〇年。謠言漫天飛,口傳有兩名中國勞工一路風(fēng)塵仆仆來到中俄邊境小城滿洲里,他們來自百里外的俄國大烏拉爾,他們在那里種植土豆。
烏拉爾山,亞、歐兩洲的天然分界線,從北冰洋一直延伸到中亞大草原。它的音質(zhì)、顏色,它的地形和自然容貌,礦業(yè)的風(fēng)沙和無法無天的希望,讓投奔者為生而去。
然而,就在半個月前,兩人所在的工棚內(nèi),七名中國勞工相繼暴斃,死相猙獰。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為傷痛浪費(fèi)了,凡是經(jīng)歷的,似乎都必須經(jīng)歷。突發(fā)的陌生而恐懼的死亡,陰森森糾纏著生者的眉頭。
六天后,被命運(yùn)擊中的中國勞工進(jìn)入自己的國土,其中有人在滿洲里寓居時暴斃,見過死者的人相繼死亡。一切都來得那么湊巧,癥狀相同,都是發(fā)燒、咳嗽、吐血,死后周身發(fā)黑。
沒人意識到,即將在東北三省蔓延的,正是讓歐洲人談之色變的“黑死病”——鼠疫。
這場發(fā)生在一九一〇年十月至一九一一年四月的東三省大鼠疫被稱作二十世紀(jì)最嚴(yán)重的一次流行性鼠疫,六萬多人喪生于此。
中國勞工攜帶著強(qiáng)壯的寄生病毒,沿著鐵道一路向南,一路丟棄自己。
看不見的病菌依托著腳力四下流竄。瘟疫的種子傳至北滿中心哈爾濱時,隨著中東鐵路開工,大批關(guān)內(nèi)勞工涌入。此時,哈爾濱北部傅家甸已形成一個擁有兩萬四千人口的居住區(qū)。傅家甸民房低矮,街道骯臟,窮困潦倒的勞工,一個龐大的群體,如一群蕩起又飛來的灰麻雀,生活中的每一次簡單的見面他們都牢牢抓住,以此作為由頭聚眾大吃二喝。
唾沫星子成為瘟疫的射彈,如同地球上存在過,又毀滅了的其他物種一樣,災(zāi)難總是從窮苦的人群中開始恣肆。現(xiàn)在,似乎他們還很無知,等到轉(zhuǎn)身時,就像自己的影子,碰巧突顯并牢固地疊合在一起,死亡讓人世間手足無措。
疫情暴發(fā)并迅速傳染到了奉天西北五十多里地的沙嶺堡。
沙嶺堡村前岔路口有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樹,槐花開得正繁茂,團(tuán)團(tuán)簇簇,一片月白或者玉白,招惹來蜜蜂和蒼蠅嗡嗡嚶嚶。地下鋪著一層花瓣,花瓣下間或露出石板和泥土,被腳底板擰過的路面花朵和稀泥攪和在一起,走過的老人多少需要一些謹(jǐn)慎。沿著小路,穿過一段窄窄的巷子,分岔的路口轉(zhuǎn)過一道彎,便抵達(dá)沙嶺堡村的核心地——街心。
往日熱鬧的街心空無一人,偶爾有活著的人戴著用舊布縫好的捂嘴罩,他們拿著長長的木棒,木棒頭上是四爪鐵錨。為了避開瘟疫,活著的聰明人想出了下等辦法。甩出去的鉤子抓著亡者的衣褲吃力挑起,一副又一副皮囊,彈跳著被活著的人一壓一壓挑著走過廣場。
松散的風(fēng)和狹窄的情緒使人們感到窒息。亡者放下自己體溫共冷暖的人間,留給生者的是厚厚的恐懼和冷漠。
陰涼地帶,有老鼠追攆著同類撕咬,一團(tuán)一蛋,血肉橫飛。
撕咬的老鼠是被活人從肛門里塞入麻椒和辣子,然后用針線封實(shí)肛門。老鼠吃進(jìn)去食物,消化后無法排泄導(dǎo)致肚子和屁股腫脹著,被尿液浸泡后的麻椒和辣子讓它們的五臟六腑痛苦難耐,面對即將崩潰的身體,急迫需要啃食出同類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鉆進(jìn)去。
那些死亡的人被堆積在后山一塊洼地里。
山包上往下看,葉脈似的巷子布滿村莊,樹蔭落下斑痕的土墻邊,狗狂躁地來回走動,被躁動和惶恐?jǐn)D壓得無處容身的張子民沖著天空號啕大哭。
每一種光景都與土地有關(guān),與烈日有關(guān),與雨水有關(guān),與風(fēng)雪有關(guān),然而命運(yùn)的豪情萬丈中卻賜給了人間克星:瘟疫。
亡者堆積在柴火上,柴火上澆灌了煤油,公家人點(diǎn)燃柴火堆時,尸臭的味道和濃煙的味道瞬間彌漫了沙嶺堡的天空。
血陽舔食著房檐和瓦頂,死亡在時光中張著大口無法出聲。
沙嶺堡十屋九空。張子民成為孤兒。
宣統(tǒng)三年(公元一九一一年)四月,陽春來得很早,沒等寒意散盡,油菜花早早開了,滿山滿壩,燦若金甲。母親臉上掛著被歲月揉皺的笑,聽見春風(fēng)把屋頂上的瓦揭下兩匹,差點(diǎn)沒打著人,母親說:“風(fēng)來了得避一避,不然就被它嗆住了?!?/p>
父親拽著張子民把他推進(jìn)屋避風(fēng),說:“人不能和看不見的去爭斗,看不見,如敬神佛?!?/p>
光景不真實(shí),剛走過的日子在張子民腦海里晃動,他無法把失去親人的難過投入另一種俗常的快樂中。張子民看見自家的老屋在斜陽下伸得老長老長的灰色陰影,一種陌生的恐懼彌漫了周身。想著祖父、祖母、父母的聲音和說話時的樣子,他以為他們都還活在這個世上,只是用捉迷藏的方式躲開了他。
空空的家,四處撕咬打斗的老鼠,家已不能讓他避風(fēng)。
張家年事已高的大伯出現(xiàn)在張子民身后。
“都變成了鬼。”
大伯黑色的臉膛一明一暗,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呼吸聲。迷蒙的天光下,張子民腦仁子“嗡”地一響,抓住大伯的衣角,心怦怦跳著,熟悉的一切開始變得陌生。
大伯領(lǐng)著張子民去見一位雙目失明的殘疾人,這是一位無妻無子女的赤貧農(nóng)民,他的眼疾是胎帶的,兩只眼睛一片混沌,永遠(yuǎn)只是兩條凹入顴骨上方的細(xì)縫,他唯一的手藝是給人捏骨算命。
天光暗下來,天空和大地灰蒙蒙一片。張子民的心被裹在恐懼的神經(jīng)里,神經(jīng)被裹在疼痛的皮肉里,最先痛的是皮肉,之后是神經(jīng),最后,是心。他的腦仁子一片空白,甚至聽見了隱藏在深幽院落舊跡里父母的吆喝聲,他哭著不離開。大伯強(qiáng)行牽著他的手,一只夜鳥出現(xiàn)在視野中,這個偶然出現(xiàn)的力量使張子民為之心動,他注視著夜鳥飛翔,看著它模糊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走過沙嶺堡街道,走出村外,舉目尋找土坡上站著的人,雙目失明的張旺生遠(yuǎn)遠(yuǎn)伸出了雙手,追逐著人聲急匆匆踉蹌著腳步走來。孤獨(dú)和恐懼再一次從張子民心底涌現(xiàn)。瞎子兩手抱住張子民的肩膀,撲閃著深陷的眼瞼,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張旺生語無倫次地說:“你是我的兒子了。我早就算出我的兒子在十歲時出現(xiàn),他有一個很光亮的后來?!?/p>
張子民無法從心里把瞎子當(dāng)作自己的父親,無法把身高八尺的父親換成一個不到三尺高的矮子。
沙嶺堡后溝的兩孔紅土窯洞成為張子民的家。
他不喜歡這個家。常常在黃昏降臨時分跑回村莊探望曾經(jīng)的老宅。有人已經(jīng)住進(jìn)去,他的老宅已經(jīng)被大伯賣了。
記得沙嶺堡村外的灘地前有一條河,踩著柔軟肥厚的河泥,張子民想下河去蹚水。刺骨的河水漫過他的腳面,然后裹住小腿,他掀起水花,醉心于岸邊醬紫色的田野與樹叢里的蟬鳴,意識漸漸潛入泥地與漣漪。
河風(fēng)清涼著,天空蔚藍(lán)著。
河水流向遠(yuǎn)方,張子民卻找不到漂泊命運(yùn)的流向。河水的個性感染了他,他對美好的一切愿景幻覺活靈活現(xiàn),他的父親和母親在岸上,他在河水里喊著爸爸、媽媽,岸上傳過來一陣壯闊的秋風(fēng)。
太陽偏西時,瞎子曲里拐彎來到河邊。
瞎子吆喝:“上岸了,我娃子,河水刺骨,你是爸爸的心頭肉哇?!?/p>
張子民流著眼淚,河面上夕照下的光斑銀子似的,瞎子站在岸上伸出手臂,黃昏模糊了他矮小的身體,只聽得瞎子的聲音摸索著想夠著張子民的手或者身體。張子民不想上岸,一直等夜涼下來。河面浮游著絲絲縷縷的霧嵐,河水嘩嘩輕響,他的心伴隨著河水跳動。
瞎子黑樹樁一樣站在土路上等,不知為什么,張子民快速地蹚著河水往岸上走,在送走天光最后一抹亮色中,他看見瞎子的臉上掛著縱橫四溢的淚水。瞎子用棍子去碰觸路面,張子民被動地跟著走,無論好壞瞎子都是他此刻的親人。
夜晚,窯洞里的耳鳴是寂靜的,對面的炕上,一個影子,整張臉是模糊的,瞎子似乎在燈影下傾聽什么,又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召喚。他說:“小東西,你這個帶給人世災(zāi)難的該死的老鼠?!?/p>
張子民在炕上緊張得吹滅燈,又點(diǎn)燃燈,又吹滅燈。他用的是取燈兒,瞎子的耳朵好使,聽得真切,并沒有呵斥他浪費(fèi)。
明月貼在窗戶上,瞬間,張子民想,他知道燈明兒是什么樣子嗎?
張子民小聲問:“你看得見燈明兒嗎?”
瞎子說:“我是瞎子?!?/p>
張子民說:“我長什么樣子你也是看不見的嘍?!?/p>
瞎子說:“看得見?!?/p>
嚇了張子民一跳,看不見燈明兒的人,看得見我?
張子民說:“為什么看不見燈明兒的人看得見我?”
瞎子說:“因?yàn)槲铱匆娏宋?。?/p>
張子民說:“你不是我呀。”
瞎子說:“傻娃子,從小就摸著自己長大的人,對人的模樣了如指掌?!?/p>
張子民說:“老天爺爺你開開眼吧。”
瞎子停頓了一下,爬上對面的炕,然后倒下去:“一副軟心腸,你活該就是我的兒。”
苦澀的夜和張子民相伴。有時是同情的,并試著開始接近瞎子,那么瘦弱,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親近不起來。
土窯洞前有一盤大石磨,沙嶺堡的村民常??钢Z食來借磨一用。這個時候,瞎子的眼窩里總是蕩漾著喜悅,望著天空,眨巴著永遠(yuǎn)也睜不開的眼睛。好奇的沙嶺堡村民伸過手讓瞎子捏骨,這是一種古老的算命方法,每一雙手在他手里過一遍,他總是可以說出他們未來命運(yùn)的七七八八。
瞎子說:“人的面相會隨時間改變,但骨相卻難。骨相可分為十二種:麒骨、獅骨、豹骨、鹿骨、熊骨、貓骨、鵬骨、鷹骨、雀骨、鯨骨、魚骨、龜骨。每一種骨相,都有它對應(yīng)的命運(yùn)。沙嶺堡人少有命好之人,我兒是豹骨,少有的命好之人?!?/p>
那些人說:“他也是沙嶺堡人,怎么能說沙嶺堡少有命好之人呢?”
他說:“我兒不是沙嶺堡人,是未來的公家人?!?/p>
那些明眼人望著瞎子,瞎子的任何一句命好的話都會打濕他們的心窩。
對于祖輩生活在沙嶺堡的村民來說,滿眼除了風(fēng)沙就是蒼茫裸露的泥土,那郁郁蔥蔥的命運(yùn)所賦予的幻想與吸引簡直是太大了,大得難以言表。
天年惡時光景難,在彌漫著鼠疫的惶恐之中,能夠活下來就是萬幸,瞎子對他們?nèi)魏问陆o予的結(jié)論都是自我鼓勵與安慰。瞎子說:“你們天生是草木之人,順時順命吧?!?/p>
“那你的兒子為什么就命好呢?”有人問。
瞎子說:“他是一個不合群的人,喜歡合群的人多不是強(qiáng)者。強(qiáng)者都喜歡獨(dú)來獨(dú)往。林中之王老虎,嘯明月,睡秋草,搏獵物,從來都不成群結(jié)隊。”
有人答:“獨(dú)來獨(dú)往,那是因?yàn)槭笠邉偹妥咚母改秆??!?/p>
瞎子說:“懂什么呀,強(qiáng)者的眼睛里滿目青山全是弱者?!?/p>
“瞎子,你這是說神仙話吧?”
瞎子說:“看我的眼睛是死物,可我心里卻亮著燈?!?/p>
夜晚再一次降臨。
日子會延續(xù)到什么時候?。繌堊用竦男睦镉惺裁礀|西在阻擋著他對這眼窯洞的熟悉。瞎子或許看明白了兒子的心思,他很認(rèn)真盯著張子民看,那雙細(xì)縫一樣的眼睛冷不丁就會說話了。
瞎子說:“我教你捏骨算命吧,是人都有命啊?!?/p>
張子民說:“我想念書。”
瞎子說:“想念書就得喊我‘爸爸’?!?/p>
此時張子民才知道,一直以來他沒有喊過瞎子“爸爸”。
夜像一捆扎得瓷實(shí)的柴火,窯頂上有蝙蝠飛過,一些土塵落在院子里,能聽得見落地浮土的聲音,黑阻擋了一切,但是,能夠聽得見對方的手在炕席上哆哆嗦嗦摩擦。
第二章 八木下弘出生
明治三十五年,中國光緒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八日,霜降如雪,暮色蒼茫。
八木下弘出生在日本北海道西南部港灣小樽(おたる)。小樽是一座“坡城”,坡路起伏跌宕,其中有取名為“地獄坡”的陡坡和斜而彎曲的舟見坡。有一座天狗山,陽光好的時候從山上俯瞰,不僅能將小樽盡收眼底,還可以極目遠(yuǎn)眺海灣風(fēng)景。
十二月,寒冷的空氣清冽,沉寂下來的人聲,街上偶爾透出幾處燈光,還有打著燈籠從大街上走過的幾個行人。天狗山的風(fēng)掠過水面、樹梢、屋頂,呼呼作響。
八木家要有后代了,互相道賀的喜悅提亮了八木家的屋檐。
一座明治時期的一戶建房,坐北朝南。墻外,庭院中,有一棵雄偉而又俊朗的潮黑松。潮黑松襯托得房子顯得有些破敗了。最重要的是,夏季非常炎熱,冬季寒冷,每年都有大雨季節(jié)。古代和中世紀(jì)的日本人找到了解決這些困難的簡單方法:不要把房屋建造得太持久。
“柱子如雞骨,地板如雞皮。”用朱自清的話說,那不叫“破敗”,而是“樸陋”。室內(nèi)陳設(shè)也是再簡單不過,榻榻米旁擺放著薄薄的蒲團(tuán),蒲團(tuán)里填充了棉花或羊毛,可以很容易地折疊起來放在一個柜子里。十二月較冷的月份,八木家的兒子使用羊毛棉被套裹著,他出生時沒有哭聲。
八木下弘的父親想:一定是生出了一個聾啞人。
媽媽說:運(yùn)河兩旁的樹,葉子全部都已落盡,只剩下艷麗的橙紅色果實(shí),它們搶走了兩旁漁民房屋頂子上的風(fēng)華。
爸爸說:外面一直有擠進(jìn)來的陽光,風(fēng)忽里忽外搬動一些陰影,忙得不亦樂乎。所有人都因?yàn)槟愕牡絹矶鴽]有哭聲,顯得心事重重。
媽媽說:媽媽用身體遮擋住照射在你臉上的陽光,你的眼睛朝哪個方向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陽光不能再灼傷你的眼睛。
已經(jīng)是明治三十六年二月。一場大雪鋪天蓋地而降,天晴時兩旁的雪堆了一尺高,動不動就叫人滑一跤。小樽運(yùn)河也被雪封住了,景致卻是最美妙的,陰沉的天空,迷蒙的燈火,以及白茫茫的堆雪。
從小樽走到小樽運(yùn)河,大概只有五百米的路程,舉步艱難,而蹣跚于其中的爸爸突然聽到了八木家族兒子的第一聲哭。
這已經(jīng)是兩個月以后。
八木下弘和張子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生肖屬虎。
這是兩個在同日、同時、相同天象條件下,不同地點(diǎn)出生的人。人事常常是這樣的,不管在哪里,總是發(fā)生在我們的歷史里。
歷史是他們的世界。
八木下弘在小樽成長到七歲,這時妹妹八木野土香出生了。
小學(xué)時八木下弘就知道了一本中國書:《周易》。日本的明治年號,正是出自“圣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從明治到大正是短暫而相對穩(wěn)定的時期。八木下弘的童年無憂無慮。
明治維新是日本國前所未有的盛世。之后是大正。當(dāng)時歐戰(zhàn)結(jié)束,民族自決浪潮十分興盛,民主自由的氣息濃厚,后來稱之為“大正民主”。明治天皇只有一個兒子存活下來,母典侍柳原愛子,父親死去后,以皇太子身份繼位,又以《周易》中的“大亨以正,天之道也”一句改元大正。
這個時代的人們按照順時針方向前行,比如八木下弘的爸爸八木隆典盤腿坐在海邊釣魚。所用釣具十分講究,魚鉤都系好魚線,因?yàn)樗恰搬瀽酆眉摇?。魚釣上來后,他不將鉤從魚口中取出,而是用一把小剪子將魚線剪斷,帶線頭的鉤仍留在魚嘴里,接著又拴上系好線的魚鉤繼續(xù)。
八木下弘問爸爸:“為什么要留魚鉤在魚嘴里?”
八木隆典說:“防止不小心手指被魚鉤鉤破?!?/p>
八木下弘說:“可以小心取出啊。”
八木隆典說:“魚剛釣上來正在拼命掙扎,取鉤時易被魚鰭刺傷手,尤其怕遇到身上長刺有毒的魚?!?/p>
八木下弘問:“魚有毒,可以不吃。怕傷害就別去釣魚。”
八木隆典說:“我正入定時,不見有有無之心。”
這也是中國人的一句禪語。
中國,在八木下弘的腦子里,展現(xiàn)出一幅水墨淋漓的山水長卷,盡可讓腦子去馳騁想象。
四月底,春的氣息仿佛一夜間吹遍大地,草地花木,突然之間變得蓬蓬勃勃,久被冰封的欲望開始蘇醒,湛藍(lán)的海水,天空藍(lán)得讓人心醉,映襯著一排排白色的船只,退潮之后,一群海鷗咕咕飛翔,往來覓食。
八木下弘向往地說:“爸爸,我想去中國。”
八木隆典拍打塵土一般用力拍打雙腿,他從八木下弘面前走過,每走一步一些新鮮的沙土上就會留下他深深的腳印。八木隆典走得很慢,但很堅決,一點(diǎn)也不拖泥帶水。
“有一天你會離開這里?!?/p>
似乎總是這樣,對每一個孩子來講,成長就是為了遷徙,像候鳥。
八木下弘準(zhǔn)備入國中時,全家人不遠(yuǎn)千里搬到了東京。
對于小樽的回憶,充滿耳際的只有海風(fēng)浩蕩,海鷗的影子遙遠(yuǎn)而清晰。
媽媽喜歡瞇縫著眼睛看天上隱約的太陽,然后踩著木屐走進(jìn)屋內(nèi)。八木下弘想,對于中國,與生俱來的文化情懷讓他心里悄然長出了一片茂盛的水草,這片水草在某種意義上喂養(yǎng)了腸胃,如同媽媽做得非常出色的金槍魚。
八木下弘在東京上了陸軍國中。
真是喜歡東京的燈火和車水馬龍啊。
可以真切感受到生命里的互相依存,不可離棄。
人都是害怕孤單的,所以人建起了密集的房屋,人都是恐懼黑暗的,所以,那些吊著的幌子徹夜不滅。這么說來,人其實(shí)是所有動物中最怯弱最卑微的族類,孤獨(dú)、死亡、黑暗給人帶來的懼怕遠(yuǎn)遠(yuǎn)勝過其他生命。
他對陌生的空曠和寧靜始終有一種無阻擋的感覺,仿佛被人群拋棄了,無所依憑。破壞,是的,他無法阻擋地喜歡上了破壞。
陸軍國中畢業(yè)后,八木下弘的老師田中敬一找到他說:“你將前去中國的奉天,去那里用照相的形式收集情報。中國,我不知道該怎樣來贊美,日語的萎縮是因?yàn)榻栌昧藵h字,漢字把所有的想象力都獻(xiàn)給了自己的創(chuàng)造物,對一個地方最透徹的了解唯有通過漢字?!?/p>
這一獨(dú)出心裁的決定,使八木下弘暗自高興了好多天,這不是憑空想象就能夠明白的。八木下弘迫切想離開這個叫人無法安寧的家,母親對父親的埋怨,父親因此去逛了東京的妓院。
愛情和婚姻是兩種不同的容器,無休無止的操勞使媽媽精疲力竭,有好幾次媽媽對爸爸埋怨,爸爸勉力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把平日積下的牢騷全倒出來,然后,八木隆典離家出走了。
太陽不間斷的暴曬使媽媽的臉膛變得紫紅,總是分神,常常使她不能抓住想要做的事情,無法抵擋內(nèi)心的悲涼。有時候媽媽去夜里人稀的櫻花樹下,坐在荒涼的無人修剪的亂草叢上抹眼淚。妹妹八木野土香找到八木下弘希望他讓媽媽振作起來。陽光呈現(xiàn)出無限的安寧,那些跳蕩的碎金落在媽媽的身體上,媽媽說:“總得把日子過下去。”
八木下弘找見爸爸,告訴他:“我將前往中國!”
八木隆典說:“我向來不喜歡數(shù)落陳年舊事,你媽媽是一個毫不稱職的主婦?;叵霃那暗娜兆?,讓我感動,是因?yàn)樗疹櫫宋业暮⒆樱屛疑俜中?,現(xiàn)在她牢騷滿腹,趕快離開吧,讓她自己咄咄逼人吧?!?/p>
第三章 窮人不可有愁相
冬天,雪下得浩瀚遼闊,木刻般的山影,綽約在一輪月光下,因了雪,天黑下來的時候,世界變白了。
天黑實(shí)時瞎子和兒子張子民一起踩著厚厚的雪進(jìn)村,他們順著河套進(jìn)來,來一個叫王祥堡的村子算卦。村前曬布崖?lián)踝×吮眮淼暮L(fēng),剛從秋天走進(jìn)冬季的月牙兒掛在西邊天上。堡里踏雪走路的娃近前來,瞎子聽得見雪地上的腳步聲,娃娃壞笑著喊了一聲:“來了一個瞎的!”
瞎子一下難過了。
瞎子的眼躲在自己心里,無眼人讀不懂世界,卻能讀懂自己。
張子民橫在他們中間說:“再說我就打你們?!?/p>
“不要動不動就伸手,伸手容易縮手難。我娃不和人拉仇恨,你終究比他們命好啊?!?/p>
說罷瞎子低下頭時,“呵呵”干笑了兩聲。
瞎子的性格貌似沒有多少筋骨。
王祥堡的村口上撲面騰過來一股麥面饃饃香甜濃濃的氣流,接著跑過來一群挑著燈籠的娃娃,娃娃們團(tuán)成蛋擁擠著不錯眼看來人,雪落在幾只跌跌撞撞搶食的老貓和狗身上,一個娃喊:“捏骨算命的瞎子來嘍——”
“來嘍——來嘍——來嘍——”
父子倆踩著娃娃們的回音走往王祥堡竇書田家。
竇書田穿著油漬漬的青布褲褂,正在空敞的院子里擺下祭祖的供桌,桌后迎門的墻上掛著先祖紫紅袍衣的男女畫像,供桌上擺著幾盤小果、小面點(diǎn)。院子里的鐵絲上吊著一只汽燈,祖宗牌位前一爐香繚繞著通往太虛。
竇書田把他們領(lǐng)入院,領(lǐng)進(jìn)房內(nèi),豆粒大的燈光使房屋的氣氛顯得寧靜,進(jìn)進(jìn)出出有女人的腳步聲在地上挪動。月近窗前,空氣里布與布摩擦出“嚓嚓”聲,是竇書田的女人冬棉大襠褲走路摩擦出來的聲響。
冬棉端兩碗紅糖水放到炕桌上,張子民和瞎子盤腿坐上來。
冬棉說:“眼下已經(jīng)是年關(guān)了,白日像沒有淘洗過的新布一樣,越洗越短,敢情這日月也要縮了?!?/p>
這話不知不覺營造了一個溫柔的氛圍,喧鬧世界里的顏色,比錢財更貴重吧,女人說光景說出來都是暖。冬棉說不出的欲望都掛在和人說話的臉上,炕席上的她如坐春風(fēng)。
一聲長長的吁喘,瞎子說:“我是一個沒有資格過好日子的人呀?!?/p>
張子民端起紅糖水喝了一口,冬棉挪了挪屁股伸手從炕墻下取過針線笸籮,拿起剪刀輕輕捉住瞎子的手剪指甲。瞎子無話,嘴角齜著笑,能感覺到他有間歇性的失憶和瘋癲,進(jìn)氣和出氣無力控制和調(diào)節(jié)自己,心底被那一捉,綿軟得少氣無力。
竇書田明日給兒子娶妻,說書人來助興,這個黃道吉日是瞎子算下的。
說書人要從冬天說到春天。
瞎子和冬棉沾著親,五服外叫冬棉嬸。剪罷指甲,瞎子覺得渾身經(jīng)絡(luò)似乎都通透了。冬棉端來蒸饃和亂燉菜,吃了飯要禮佛,書場開始大約就到了頭更天了。
門外的人開始試弦子,可聽見“來米來米”聲。冬棉的樣子就疊起來了,尤其是笑容,緊張得收住嘴角,輕聲示意屋子里的人小聲聽。瞎子閉住氣用耳朵去探那聲音,拿筷子的手出盡了洋相,由不得蹺出了蘭花指,瞎子小聲叫了一聲:“冬棉嬸?!?/p>
冬棉停下了腳地上的邁步。
瞎子無端說了句:“我想喝口湯?!?/p>
“等下?!?/p>
黑漆漆的清晰的應(yīng)答聲一下叫瞎子衰弱了。
吃罷飯,瞎子挪下炕,開始凈面凈手,然后對著中堂燃香面壁,雙手合十敬拜十方神靈。
院子里的響聲起了。張子民跑出門看。只見有三個瞎子說書人,一人一副鼓板綁在小腿上,椅子的后背拴著镲,一根繩子吊在腳底板上,一把二胡;一人手上拿著嗩吶,胳膊肘上掛著銅鑼;一人又是二胡,脖子上掛著笙。
汽燈在院子里的篷布上掛著,院子里的供桌上有半碗白酒,瞎子長跪在地,口中念念:“真人露相,假事脫形,十方神靈和竇家祖宗坐下了?!?/p>
亮汪汪的汽燈下瞎子們四下里眨巴著眼瞅人,他們聞著聲,瞅著一團(tuán)墨。
燈光下男人女人們拿著凳子你推我搡占地兒,說書人扯了兩下弓,人聲安靜了。
“王祥堡的老少爺們,嬸子大娘姐哎……”眾人開始興奮了。
說書人說:“酒壯膿包膽,酒入英雄腸。三國紅樓梁山泊,武松打虎景陽岡?!毕棺幽樕铣尸F(xiàn)了一種英雄氣,恣意狂放。
“武松打虎,八百里英雄武松是誰?有人硬要把武二打虎弄成除害,俗大了。大英雄本色,你真讓他上山來打虎,他不一定肯,真英雄是不和畜生斗的?!?/p>
瞎子應(yīng)和說:“英雄都這樣,一生潦草、莽撞。碰上歷史中尷尬事情,凡人就成了英雄。”
觀眾里有人直起脖子喊:“沒眼人,你們看人有局限!”
瞎子不和有眼人起爭執(zhí)。
天空吊著半牙月兒。這雪夜真是適合餓虎下山,英雄獨(dú)行啊!山連著山,溝套著溝,瞎子們的眼睛想望得更遠(yuǎn),仰頭望出去時,他們的目光被黑彈回來了。
瞎子開始在王祥堡挨戶捏骨算命,人擠著人,大大小小的人排隊喊他回家。他不給年齡小的人算命,說不夠年齡的不算命,只能說好話,好是對他們負(fù)責(zé),世相有許多戲法,說好,一定要說好,好字能夠百事一了。
這是張子民成長中第一次明白“好”。也許無論好壞,一個人的活法,與“好”總有連接。
張子民跟著瞎子生活了一年半,除去沉默無語的時光,就是鏵犁、鋤頭、耙子、河道和遠(yuǎn)山,最深刻的還是那張沒眼的臉上,永遠(yuǎn)掛著七零八碎的笑。有一個謎團(tuán),為什么每天只要張子民睜開眼,他都要高興得沖著他笑呢?
難道真是窮人不能有愁相嗎?
瞎子說:“多說人好,窮人不能有愁相。塵世中的濁人來世上一回,要常常捫心一問:你活著的小命,究竟是醒世的惠泉還是污世的濁波?死后留在青霄上的,究竟是你口藏的缽盂還是說出的刺人的箭矢?你若帶著仇恨活著該有多累?窮人不能有愁相,我娃你要記下?!?/p>
瞎子在一次外出捏骨算命時沒有回來,他在返程中失腳跌落在崖下死了。捏骨算人生,沒有算出自己的死期。
沙嶺堡的人們看著裝殮在窯洞前的瞎子想他在世的好,談?wù)撝棺踊钪鴷r的往事,看著眼前這個有“豹骨”命的兒子,總歸不是沙嶺堡的人。命啊,一個人的福分被另一個人的福分沖撞沒了。
在敘述往事中人們得出結(jié)論:張子民是命硬之人。
張子民還沒有從父親高大的身影里走出來,他和瞎子還有一段距離沒有彌合,但是,瞎子的死亡加劇了他的痛苦。在人們的不斷敘述往事中,他心中裝滿的愛意頃刻化為烏有。沒有人能理解一個孩子的沮喪、絕望,每個活著的人都有一張大徹大悟的臉。兩眼空茫,世事給了他一堵墻,他一下明白了從來沒有明白的事,反身狂奔,不在乎身后人們的眼睛,跑往對面的山包上沖著四野嘶吼:
啊——啊——啊——
再一次,張子民成為孤兒。
那些曲折凸凹的路上他找不到快樂,在窯洞里一個人無法生活下去,黑夜讓張子民想到的全是死去親人的模樣。
他盯著黑暗喊:“瞎子,爸爸啊,你到底去了哪里?你算命咋沒有算出你自己的命短呀!”
惶惑中再一次隱約聽見瞎子說:“我娃,窮人最怕愁相,見光笑是能轉(zhuǎn)運(yùn)?!?/p>
瞎子活著時張子民沒有叫過他“爸爸”。現(xiàn)在他喊了一嗓子。
親人們都變成了鬼。
瞎子去世后的第二年秋天,張子民被大伯領(lǐng)著去往哈爾濱一家鐘表店打長工。他后來才知道是被賣給了鐘表店,很低的身價換得了再生的命運(yùn)。
第四章 命運(yùn)垂青
奉天,第一眼看見的是巨大的墻垣,還有高聳的樓房,它的窗戶和門是奇特的,男人和女人的裝扮是奇特的,有自行車、小汽車、洋車、洋人,也有洋狗。
張子民不喜歡這樣的路和這樣的城市,見不到熟人,聞不到熟悉的氣味。在沙嶺堡,鮮嫩的青草在腳邊冒出汁來,甚至可以聞出是哪種野草的香氣。
張子民被賣到奉天路關(guān)屯鐘表店。
大伯和店里的人說了幾句話,然后很神秘地離開,沒有再出現(xiàn)。
張子民在鐘表店干一些粗重的活計,和兩個年歲比他大的人一起住在二層的閣樓上。白天,干完店主分配的活計后他可以跟著師傅學(xué)修表。
一個鐵盒子里放著組成鐘表的一個個零件,閃爍著金屬光澤的鑷子及其他工具,他看見師傅坐在纏繞的時間中,殘缺的發(fā)條、齒輪、精致的螺釘,一只被師傅修好了的鐘表進(jìn)入了它的運(yùn)行軌跡,師傅說:“手藝在人的眼睛里長著,多一個心眼就會多一份生計。”
鐘表店老板有一個正在成長中的小姑娘,總是咯咯咯笑著由一樓跑往二層閣樓,悄悄在張子民床鋪上放一些零碎的小吃食,然后躡手躡腳下樓,若無其事地看他一眼,眼珠子指向閣樓示意那地方有秘密存在。
夜晚,月亮從半月形的窗戶照進(jìn)來,月光和窗戶上的玻璃懶懶散散相擁。他不知道過去的走遠(yuǎn)了沒有,甚至不知道上天還會降臨給人間什么樣的苦難,尤其不希望降臨給這個叫綠萍的女孩。她的瞳仁,猶如透亮的純凈水晶,投向哪里,哪里就熠熠生輝,妙趣無窮。
做鐘表店的學(xué)徒意味著早起。天麻麻亮,街道上進(jìn)城送貨的馬蹄聲就已響起。上學(xué)的綠萍也起床梳洗,家里人把送綠萍去學(xué)??吹煤苤兀还馐秋埡笠z皮車,還要有用人護(hù)送,連書包也要由用人提著。真正的城市醒得很晚,鐘表店的大門敞開時,城市就真正醒來了。
早晨第一件事是給所有的鐘表擦灰,老座鐘,石英鐘,小鬧鐘,掛鐘,臺式鐘,咕咕鳥鐘……滿墻,滿屋子的鐘表齊刷刷地走動,咔嗒咔嗒。
當(dāng)他看到鐘表店主人王向陽和妻子喚蘭時,總覺得和自己的未來有什么聯(lián)系,他的勤快不是裝出來的。王向陽常和他嘮兩句嗑,先人和老家對他而言是遙遠(yuǎn)的,王向陽問他恨不恨賣他的人。
張子民說不恨?!昂抟不夭坏缴硯X堡啦?!?/p>
一臉的笑容,同時細(xì)細(xì)回憶了一下什么。
王向陽說:“你想起了家鄉(xiāng)的親人?”
張子民低下頭羞澀地回答:“我沒有親人了?!?/p>
沙嶺堡村口披著月光摔跟頭,小河里曬著日頭逮魚蝦的小伙伴,都失散了。
“和從前的苦難比較唯有認(rèn)真做事可以忘記一切?!蓖跸蜿柮嗣堊用竦男∧X袋。
似乎是瞎子的話起了作用:“窮人不能有愁相?!币粋€人能來到世上,一定是約好了的事情。命運(yùn)就像一道咒符,雖然腦子里出現(xiàn)過許多奇怪的想法,但也相信本不屬他所有。
王向陽覺得這娃娃做人誠實(shí),心胸寬大,眼睛里有活計也愿意學(xué)習(xí),將來鐘表店也需要一個有頭腦的幫手,他算是最好的人選。就旁敲側(cè)擊問:“你想不想學(xué)文化?”
這是張子民夢寐以求的事,他有點(diǎn)不太相信。屋子里搖擺的時間占滿了他的腦仁子。燕子在檐下的巢里出出入入,完全不知將要發(fā)生的變遷。
“想。但是我知道一定不屬于我?!?/p>
王向陽說:“我送你去教會學(xué)校認(rèn)字,和綠萍一起,你是小男子漢,往返可呵護(hù)她。當(dāng)然就怕你的學(xué)業(yè)跟不上。”
春天提醒人們該做什么,要是誰錯過了時機(jī),一年中什么事情都會遲緩很多。
“我最不怕的就是學(xué)習(xí)。我怕您給我的幸福不經(jīng)耐活,也怕我沒有這個福氣?!?/p>
王向陽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那是大人的事情。你如能夠改掉你性格中的生冷硬倔,厚道為人,成大器者必出在擁有這樣性格的人中。我說的是認(rèn)真的,等辦理好入學(xué)手續(xù),你便可和綠萍一起上學(xué)讀書了?!?/p>
時節(jié)是大規(guī)律,之后才是人能夠做什么。對一個孤兒來說,生活給他的印象就是盲人摸象,不是已經(jīng)摸到的,而是認(rèn)為被摸到的東西。
走出鐘表店,看到房屋高處厚重的女兒墻,層疊的檐口角線,承托柱頭間的檐壁浮雕雖然已模糊不清了,但是轉(zhuǎn)角處還能看到浮雕的一叢蘭花舒展枝葉。二層的窗間柱雕刻了細(xì)密的條紋,螺旋向上,給人升騰華麗之感。懸挑牌匾的鐵藝掛鉤上掛著“奉天路關(guān)屯鐘表店”。
張子民的心情略顯怪異,狠狠咬了一下舌頭知道這是真實(shí)存在。
傍晚,叫綠萍的女孩下學(xué)回來,她的笑聲脆亮,銀鈴般,先是把兩只鞋子甩往門后的鞋柜前,穿上露后跟的拖鞋,腳丫外露,在一份寂寞和沉默中,她的身影與光彩,掀動了周遭一切,這是溫暖的有錢人家的享受。一天時間中所有目光,也許是毫無目的在游蕩,此刻,每一雙獨(dú)行黑暗中的眼睛都盯著綠萍,視覺下綠萍像花朵一樣綻放。
張子民被綠萍的父親王向陽送到教會學(xué)校讀書,說不出的喜悅,但也特別害怕命運(yùn)有變。
張子民在教會學(xué)校三年,畢業(yè)后,又考取了丹東郵政學(xué)校,并學(xué)會了德語、英語、日語和朝鮮語。
民國八年(一九一九年),丹東郵政學(xué)校畢業(yè)的張子民入了奉天郵政局工作。
不是所有郵政學(xué)校畢業(yè)學(xué)生都可入郵政局工作。
當(dāng)時的中華郵政除郵務(wù)官考試只限于局內(nèi)郵務(wù)員一級參加外,其他職員如郵務(wù)生和撿信生都根據(jù)所需要名額,在局內(nèi)外公開招考。張子民過了郵務(wù)生考試后,還有一段試用期,在試用期內(nèi),先從事低一級班次的工作,了解情況,積累經(jīng)驗(yàn),以便轉(zhuǎn)正后勝任所職。局內(nèi)信差和撿信生,一般要在本班工作一定期限,熟悉業(yè)務(wù)后,才能參加高一班考試,考試科目有國文、外國文、中外地理、數(shù)學(xué)、常識。
綠萍教會學(xué)校畢業(yè)后沒有再上學(xué)。媽媽喚蘭想著鐘表店無人經(jīng)營,就一個獨(dú)生女,女兒家認(rèn)得字,聽明白話不上當(dāng)受騙就行了。此時的張子民已經(jīng)考取了奉天郵政局,也算是天大的喜事。當(dāng)時的郵政局實(shí)行的是押金或押款制度,即當(dāng)局扣除信差、郵差一部分月薪,同時發(fā)給他們一個押款牌,押金成為郵政工人脖子上的一道枷鎖。
這些費(fèi)用都由王向陽來出,張子民覺得欠下的人情債務(wù)太大了,一輩子無法還清。
等入了郵政局,才知道還有一個“顏色密報”在等著自己。
顏色密報,指的是由主管郵務(wù)長每年一月三十一日以前把郵員的成績單密報給郵政總辦,密報按顏色分五種,用大紅、淡紅、藍(lán)、黃、綠五種不同顏色的紙張印刷。大紅表示特別優(yōu)等,是最可信可靠的人員;淡紅表示“優(yōu)長”人員;藍(lán)色表示“中長”人員;黃色表示“中下”人員;綠色表示“不可信不可靠,不堪任用”人員。對五種人員的還要進(jìn)行再考試,這回考試有十六項:外國語、中文、西方書法、健康、管理能力、對待屬員態(tài)度、品行、銀錢上可靠程度、工作認(rèn)真及可靠程度、智能、才干、勤勉、敏捷、專長、缺點(diǎn)、郵政知識。
郵政總辦通過顏色密報對中國郵政員進(jìn)行控制。
民國九年(一九二〇年)張子民在郵局認(rèn)識了跨海而來的日本年輕人八木下弘。
八木下弘從奉天寄往日本國的信箋永遠(yuǎn)都是附有回執(zhí)的雙掛號。此項郵件應(yīng)填具代收價單,連同寫明銀數(shù)的匯票一張,委托代收。郵件到達(dá)目的地時,郵局通知收件人到局領(lǐng)取,并繳納貨價。甚至寄保價郵件,相當(dāng)于寄金銀錢幣。
奉天給八木下弘帶來無窮的樂趣。他在奉天的工作是拍攝各色中國人的生活習(xí)俗,還有風(fēng)光,洗出照片后寄回日本“供奉天皇陛下和皇后陛下睿覽”。準(zhǔn)確說是田中敬一推薦他受雇于東京“亞細(xì)亞寫真大觀社”,隸屬于日本滿蒙印畫協(xié)會的一家雜志社。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化機(jī)構(gòu),是日本即將在華設(shè)立的眾多收集情報的研究機(jī)構(gòu)之一,是以雜志社做幌子,大量掠取中國影像情報的間諜機(jī)構(gòu)。
八木下弘住在奉天小南區(qū)廟街,直通著南門院柳巷,租賃了巷子深處一戶人家的北房。早出晚歸,奉天人對外國人并沒有感覺多奇怪,此時的奉天居住著各國人,不僅有日本人還有俄國人、美國人和意大利人。
走在奉天的大街上,他看到了中國婦女梳著高高的發(fā)髻,男人叼著大煙袋不離開嘴地冒煙。四平中街上店鋪林立,有提籠架鳥的滿族男子,挑著剃頭攤游走的剃頭匠,街角的轉(zhuǎn)彎處有耍猴的街頭藝人,旁邊的烤紅薯攤前圍著一群饞嘴的小孩,小販正在使用撥浪鼓叫賣紅薯,觀看耍猴的滿族婦女大多數(shù)為天足,且都叼著煙袋。
走到奉天磚城的西南轉(zhuǎn)角處,這地方也叫功夫市,算是平民階層最繁華的地兒。在四平街看不到的,這里可看到寒冷的春風(fēng)中打赤足、背著糞筐、手持拾糞叉攆著牲畜屁股拾糞的小孩。
八木下弘找了一個最便宜的老媽子店進(jìn)去捕捉影像。
為啥叫老媽子店,因?yàn)檫@地方忒便宜,住宿一天就幾毛錢。誰去住都行,一鋪大炕,不管一日三餐,只管夜宿。窮人住不起旅館的都到這里住。老媽子店的墻上都是臭蟲血,臭蟲多,咬人,它不直接往被窩里鉆,而是往墻上爬,爬到棚頂,對準(zhǔn)了你躺下的地方,啪——掉下來,咬你。墻上拍得都是臭蟲血印子。
真是臭氣熏天啊,也可看到中國普通人的生活很艱苦,地上隨便扔著幾雙東北特色的棉鞋“靰鞡鞋”,八木下弘幾乎是捏著鼻子環(huán)視了周圍,然后逃也似的回到清新的空氣中。
八木下弘把洗好的照片裝入一個木匣子里,走進(jìn)奉天郵政局。他用笨拙的中文和郵政員張子民交談,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這個中國人的日語居然如此好,這等于是給八木下弘建立了一個學(xué)習(xí)中文的環(huán)境。
張子民對八木下弘的印象是長相有特點(diǎn):細(xì)眼睛,臉頰左邊有一個酒窩,鼻頭尖,高鼻子,薄嘴唇,臉頰在光照下有兩處陰影,一處是左邊酒窩,另一處是窄窄的鼻頭。站立時永遠(yuǎn)挺拔著身材,或許是因?yàn)閭€子矮。更奇怪的是梳著類似月代頭樣子的發(fā)型,又不是月代頭小辮的造型。頭發(fā)做成短發(fā)之后,鬢角的頭發(fā)依然是要扎到腦后,但因?yàn)轭^發(fā)不夠長,所以發(fā)絲的尾端不能攏到發(fā)頂上,而是自然散下來,形成毛糙四散的沖天炮效果,扎緊的頭發(fā)都是緊繃的。
初夏的奉天奇花斗艷、綠草如茵,蒼松翠柏掩映林間小徑。兩個人就郵寄物件協(xié)商雙掛號并提出保價聊開了話頭,一來二往交流多了,彼此就熟絡(luò)了。
張子民認(rèn)為,戰(zhàn)爭會使整個社會、整個人類、整個生命,在剎那間拋棄我們。
從談話中知道張子民的認(rèn)知,八木下弘便邀約張子民在某一個冬日夜晚一起去吃“大京都日式料理”。張子民說已經(jīng)約了朋友。八木下弘熱情不減,說那就帶著朋友一起嘛。
于是,綠萍在晚餐開始后出現(xiàn)在打扮奇特的日本人八木下弘面前。
“大京都日式料理”在四平街上一座二百年老宅里。餐館里留聲機(jī)演奏著《櫻花》,美麗的女侍微笑著抱歉說秋刀魚已經(jīng)賣完了。
八木下弘要張子民點(diǎn)喜歡的菜。
思考了一下,張子民點(diǎn)了懷石料理。據(jù)日本古老的傳說,“懷石”一詞是由禪僧的“溫石”而來。那時候,修行中的禪僧必須遵行的戒律是只食用早餐和午餐,下午不必吃飯??墒悄贻p的僧侶耐不住饑餓和寒冷,將加熱的石頭包于碎布中稱為“溫石”,揣到懷里,頂在胃部以耐饑寒。后來逐步發(fā)展為少吃一點(diǎn)東西,起到“溫石”御饑寒的作用。
似乎曾經(jīng)有這樣一幅畫落在視野里,綠萍的到來如一滴飽滿的汁液濺落在夜的畫布上,視覺上強(qiáng)烈的刺激帶來心尖上的一陣顫動。那一瞬間,窗外的路燈、發(fā)光的幌子都黯然失色,在沒有星月之光的黑夜中,綠萍就是此刻的星月。
八木下弘的聽辨力在流動和膨脹中毫無方向?;ハ嘟榻B后,八木下弘殷勤問綠萍想要吃什么,因?yàn)榻裉焓亲约旱纳铡?/p>
綠萍看了一眼張子民落落大方地說:“來一份長崎什錦面毛豆裹年糕。用搗碎的毛豆裹上年糕,是一道很好的甜點(diǎn),雖然我一直想不出毛豆如何能成為甜點(diǎn)。再來一份沖繩炒苦瓜、大阪章魚燒?!?/p>
八木下弘則點(diǎn)了下例家野。那是絕對的黑暗料理。
日本的家庭料理,每家味道都不同,即便同鄉(xiāng)人也不見得能接受別人家的口味。食材是咸鮭魚魚頭,炒熟的黃豆、蘿卜泥、胡蘿卜,調(diào)味用酒糟??瓷先ゲ惶烙^,且具有獨(dú)特氣味及味道。
八木下弘說:“想不想要神奈川的紅豆泥團(tuán)子?那是將面粉和糯米粉混合做成扁丸子,再蘸上紅豆泥吃的甜點(diǎn)。一半吃進(jìn)肚子里,一半粘在筷子上,那感覺十分有意思。”
綠萍又看了看張子民,沒有答話。她覺得自己要得有點(diǎn)多了,多要是不禮貌的。
八木下弘說:“下一次請你們吃愛知縣的鰻魚飯。鰻魚飯很多地方都有,愛知縣的特點(diǎn)是用旁邊的紅色小壺沏上茶,然后倒進(jìn)飯里一起泡著吃。這里居然有和歌山縣的目張壽司。那是一種用咸大芥菜包裹白飯的飯團(tuán),本來是農(nóng)民帶到山上或菜田當(dāng)午飯吃的鄉(xiāng)土食品,由于飯團(tuán)很大,吃時必須把嘴巴張大并瞪大眼睛,而且好吃得令人目瞪口呆,所以取名為‘目張’。每天都要好吃到目瞪口呆才是幸福嗎?”
綠萍哧哧笑著看張子民,張子民沖著綠萍扮演出目瞪口呆的樣子。
張子民和綠萍端著清酒祝賀八木下弘生日快樂時,張子民突然想到自己也是這一天出生,只是苦難已經(jīng)讓他忘記了自己的出生日。
同年同月同日生是一種很奇妙的緣分,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在世界的另一個地方也同樣有生命降臨,似乎在冥冥中就注定兩個生命的緣分,若是兩個人能夠在某一天相遇就更是一段天賜的獨(dú)特的際遇了。
張子民說:“我也是這一天出生,屬虎,只是從來不記得這個日子?!?/p>
真是巧合,三個人的情緒開始高漲,歡聲笑語牽出來的感情增添了一點(diǎn)神秘氛圍。
不管奉天在醞釀一件什么樣的戰(zhàn)事,但對年輕人來講遇見便是一種歡喜。
夜靜時走在奉天四平街上,明月是天空的坐標(biāo),大概幾分鐘時間,云朵就會來打擾一下。慢慢的,明月周邊的云稀薄的不再稀薄,叆叇的不再叆叇,天邊光線的層次穿過云層誠實(shí)地映射到地上,三個年輕人的影子長長映在道路上,他們看著自己的影子跳來跳去。
綠萍邊跳邊朗誦:“雁聲遠(yuǎn)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高高上際于眾外,下下乃窮極地天?!?/p>
這是唐代溫庭筠和三國曹植的詩。
八木下弘說:“你們教我漢語吧,我的漢語很生澀?!?/p>
張子民說:“好啊,普天下人都應(yīng)該認(rèn)識漢字,因?yàn)闈h字方正。我給你講一個故事:舊時有位山西籍京官,一次因家鄉(xiāng)傳染瘧疾上書進(jìn)言,不慎出了個小筆誤,把‘瘧’字下的橫山寫反了,由開口向右寫成了開口向左。山右山左分別指稱山西、山東。于是山東籍官員群情激憤,便紛紛參劾其性情險惡、居心叵測,竟要將山西的疫情轉(zhuǎn)嫁到山東。中國的漢字有很深的寓意,字歪心歪,字正心正?!?/p>
八木下弘被吸引得停下腳步很認(rèn)真地說:“我們的文化同宗同族?!?/p>
張子民笑著說:“你們?nèi)毡救司拖矚g生搬硬套。你知道牛有什么特點(diǎn)嗎?”
八木下弘想了想說:“反芻?!?/p>
張子民說:“對,反芻。”
綠萍接話說:“反芻就是反復(fù)咀嚼,反芻才算細(xì)細(xì)品味,反芻才能吸取營養(yǎng)。”
張子民說:“想學(xué)漢字,就不能囫圇吞棗、移花接木?!?/p>
八木下弘想起擁有兩位中國朋友,覺得自己并不那么孤獨(dú)了,甚至可以說是幸福的,一道極大的暖流充滿他的周身,此刻的心是穩(wěn)固的,也是平和的。
第五章 紅高粱背景
一天中最值得的記憶是從夜晚開始的。
奉天渾河畔一堆篝火點(diǎn)燃了。松枝燃燒的香味即刻使秋天潮濕而凝重的空氣改變了分量,連照亮的黑暗也像綢緞一樣柔軟無比。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幾顆星星從厚重的霧嵐中鉆出來注視著初識的他們。事情就是這一刻悄悄發(fā)生了,張子民和綠萍也覺察不出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其實(shí)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對八木下弘的頭發(fā),綠萍只不過是無意送去了一個好奇的眼神。在曖昧的夜色中,在霧氣彌漫的渾河畔,八木下弘敏銳地捕捉到了。
那一眼如同一支穿線的針直接縫在了八木下弘的心上。
八木下弘覺得自己被命運(yùn)牽引到奉天,和張子民、綠萍在未來相處的關(guān)系中,情感有了一定的深度,甚至覺得在人生的殘酷狀態(tài)中,有一位佳人出現(xiàn)在生活中真是一件美妙的事。世界呈現(xiàn)出安寧,八木下弘內(nèi)心深處雖然依舊對自己的國家?guī)е涡缘闹艺\,但綠萍的出現(xiàn)致命地?fù)糁辛怂膬?nèi)心。
高粱是東北最普通的一種糧食作物,蒼翠無邊如青紗帳,尤其是秋天,一望無際的松嫩大平原上,到處都是它們挺拔的身姿。綠油油的葉片和紅艷艷的穗子,棵棵挺立,映紅了大地。很多時候,它們與那些蔓生的植物以及早已經(jīng)長高的樹木聯(lián)合起來,把零散的村莊分布劃割開,以無法想象的速度和聲勢,迅速將視野占領(lǐng),一直延伸到遠(yuǎn)處。
攝于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的一張二人的合影正是在近郊的一大片高粱地前。
綠萍的左邊站著八木下弘。
那是一場疾風(fēng)突襲了郊外高粱地的雨后,雷陣雨的持續(xù)時間在一小時左右。這之前他們在村莊里拍攝照片。
村子中心地帶一處場院中間的地面上鋪滿了谷穗,農(nóng)民揮舞著鞭子,驅(qū)趕兩頭毛驢。毛驢身后的石磙一圈又一圈地在谷穗上碾壓,直至將谷穗上的谷粒干凈地脫壓下來。碾子壓不到的地方,場院邊上另有一位農(nóng)民則拿著連枷在摔打。
這些都是有意義的畫面,入了鏡頭都是歲月。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本G萍說。
這句話十分有意思,八木下弘問張子民,這句話假如脫離了具體語義的情緒指向是什么?
張子民笑著說:“應(yīng)該由說此話的綠萍來解釋。”
綠萍的臉頰一下就紅了,少女的羞澀漫上眉頭,有點(diǎn)結(jié)巴地解釋:“簡單一點(diǎn),嗯,差不多也就是兩種意思:一種是,人總是得意于自己的生命長久,然后反襯出那些莊稼、那些草木生命的短暫;還有一種是,年事已高的人總結(jié)出的經(jīng)驗(yàn),其實(shí)是感嘆人的一生其實(shí)并不比那些只活到秋天的短命的草木強(qiáng)多少,也許還不如草木。草木可是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啊。”
兩個年輕人為綠萍的解釋鼓掌,綠萍赤紅著臉指著天空說:“看,要下雨啦!”
他們以為是綠萍想分散注意力,并沒有過多去關(guān)注天空。
霹雷閃電,傾盆大雨自天而降。
秋天真是一個最富生機(jī)的季節(jié),放眼望去滿目都是蒼翠,但似乎也是農(nóng)事最不確切的季節(jié),畢竟,莊稼并不等于糧食。如果一場大雨,收獲的莊稼也許無法收割回來,收回來的莊稼沒有好天氣更容易霉?fàn)€。莊稼不是一個死物,可莊稼真是不成全種莊稼人的勞動啊。
這樣就理解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的道理。
這場突如其來的雨下了不久就停了,一切恢復(fù)了以前的樣子,清風(fēng)朗日,裊裊水汽甩開灰塵舞蹈著升上九天,重新結(jié)合成為淺白或稀薄或叆叇的云。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還沒有來得及收割的高粱,被雨水洗刷出要命的紅。
“我們來照張相吧?”八木下弘提議。
先是八木下弘給張子民和綠萍照了,又手把手教張子民給自己和綠萍照,然后又讓綠萍給張子民和自己照,遺憾的是相機(jī)沒有膠卷了。
照片從暗室里洗出來時,八木下弘眼里看著心里卻不是一種滋味。張子民和綠萍的合照看上去十分自然,照片中綠萍笑意盈盈,八木下弘和綠萍的照片中綠萍有些拘謹(jǐn),有距離感??粗掌闲膼鄣呐耍四鞠潞氩恢雷约河袥]有資格向綠萍求愛,這個念頭出現(xiàn)時又擔(dān)心講出來后破壞了三人之間的友誼。一張照片帶來了消受不起的蕭然、孤寂和傷感。想想,又覺得其實(shí)也不必太在乎,五年的友誼還是利索有勁的。
綠萍清純的樣子,從頭到腳,真是令人暗生擁抱之念啊。
八木下弘拿著洗好的照片去奉天路關(guān)屯鐘表店找綠萍時,恰巧綠萍和媽媽去逛商場了。
王向陽看著前來找綠萍的日本人,再看他手中的照片,如同北風(fēng)碰見山的肌膚就錈刃似的,而日本人的野心在奉天人心里已經(jīng)開始傳成風(fēng),面對這個梳著奇怪發(fā)型的日本人,他心里的提防一下子就呈現(xiàn)在了臉上。
時間的陣勢在鐘表店開始齊步走,時間和著歲月,看不見的聯(lián)系似乎喚醒了八木下弘身體里的勇氣。
八木下弘把自己的意思講出來,他是綠萍的朋友,是來送一張照片,順便拜訪一下二老。
王向陽坐在太師椅上,抽著水煙袋,時間是鐘表的燦爛,有光照進(jìn)來,在八仙桌子上分出涇渭分明的光線。
八木下弘說:“王先生,我的故鄉(xiāng)是日本,中國和日本是一衣帶水,是盟友。”
王向陽總覺得這個日本小伙子帶來了一股殺戮之氣。他的個子不高,皮膚呈現(xiàn)出古銅顏色,雖然此刻他緊張得盯著桌子上的水杯,有一份瑟瑟的心境,但是那一股殺戮之氣一直在他肩上繚繞著。
“你和綠萍交往很久了嗎?”
八木下弘放松了緊張說:“是,她和張子民教我中國文字?!?/p>
聽到還有張子民在,王向陽長舒一口氣。時間讓空間變得很小,似乎已經(jīng)容不下各自的心照不宣。他想多聽聽這個日本人要說什么。
八木下弘說:“我來是送一張照片給綠萍。如果您愿意我也想來給你們的鐘表店照一些相片?!?/p>
王向陽看著別處說:“我害怕把我的魂攝走。中國有句老話叫男女授受不親,女人不可以和自己姻緣之外的人單獨(dú)照相,所以么……”
王向陽順手拿過照片和底片一并用剪刀剪成了一堆碎片,這相當(dāng)于是在下逐客令要八木下弘離開。
八木下弘有點(diǎn)傷了自尊,離開鐘表店后獨(dú)自走到渾河邊佇立了很久。
渾河水域不算闊,卻很蓬勃。經(jīng)歷了長久的期待而郁積下的新鮮渴望,一下被綠萍父親揭開了面紗,他知道,所有的經(jīng)歷在沒有開始前就結(jié)束了,像黑夜燃燒的火苗,溫軟地痛著,易逝而又短暫。
他想起長州派軍閥、官僚政治家田中義一參與過兩次戰(zhàn)爭(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和一九〇四年日俄戰(zhàn)爭),他極力主張在中國推行滿蒙分離政策,阻撓中國統(tǒng)一。他在遞交給天皇的《田中奏折》中說道:“欲征服中國,必先征服滿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國?!?/p>
也許,有可能,有一天自己會成為一名士兵,而征戰(zhàn)國就是中國。生活最糟糕的一部分是他不能與綠萍生死與共。在學(xué)校上學(xué)時,他的老師田中敬一對學(xué)生曾說過:“生命充滿愁苦和掙扎,一個士兵,如果選擇承受,就應(yīng)該控制生活中的悲痛,而不是讓悲痛控制自己的情緒?!?/p>
對綠萍的愛,應(yīng)該做一個痛苦的默默觀察者和承受者,具有佛一樣的靜默和隱忍。一想到綠萍父親今天的情緒,八木下弘的心又提起來,感覺情緒里長出了獠牙。內(nèi)心在反復(fù)變換中,看見一對蝴蝶在追逐嬉戲,心里被一種歡喜籠罩,在蔚藍(lán)的天空和波濤之間,兩只蝴蝶舒展著自己的翅膀,八木下弘感覺自己內(nèi)心又發(fā)芽了。
從渾河邊回來后,八木下弘接到了日本國內(nèi)的電報,要求他盡快回國,這意味著他將回國效忠天皇。本來想約子民和綠萍一起見面道別,經(jīng)歷了和王向陽的對話,再見面有些話無法交流也不容易說出口,思慮再三,他決定給綠萍寫一封告別信。
綠萍:
見到你的夜晚,我就被你卓爾不群、美麗高潔的言談舉止征服了。在異國他鄉(xiāng),你和張子民是我最親的人,你們教會了我用漢語和當(dāng)?shù)厝苏f話,我的漢語幾乎到了可以裝模作樣亂真到謊稱自己是中國人的地步。
我們仨在一起的時候,你總是說:“用真誠面對友誼。”
真誠有多么重要啊,在這個人人都心懷鬼胎的世界上,唯有陽光的寵愛是母親似的,持久地照耀,恒定地溫存。
生活在奉天這樣一個人群密集的地方,我腳下的土地支離破碎,已經(jīng)習(xí)慣了被時間的無形魔咒套牢脆弱的神經(jīng),也習(xí)慣了在層疊的屋檐下看惶惶不可終日的中國普通人,他們希望生活在一種和平狀態(tài)中,而他們卻不知道我是一個偷窺者,偷窺這個國家的一切。每一次看到你那深邃的黑眼睛柔軟得像黑絲絨一樣盯著我看時,我想到你說的“真誠”,我居然顯得無地自容。
綠萍,在我還是襁褓中的嬰兒時,有兩個月沒有哭聲。祖母曾經(jīng)背著父母到札幌的淺草寺求得一尊隨身攜帶的坐佛,父親找人在佛像穿孔處刻下了“八木家”字樣,這尊佛像伴隨我成長,如同我的護(hù)身符,我在離開中國時想留給你,是一個心念,一是感謝你用心教會了我漢語,一是感謝我此生認(rèn)識了你。
這封信是最后的道別,文字道別比當(dāng)面道別要迂回婉轉(zhuǎn)一些,面對你和子民我不能夠欺騙你們的是我可能會再次進(jìn)入中國,那時候我是為了“解放”而來。
所以,我期待再見!
八木下弘
這封信顯然是無法寄出,因?yàn)榘四鞠潞氩淮_定綠萍是否可以收到這封信,他只能拿著這封信徘徊在奉天路關(guān)屯鐘表店附近,期待見到綠萍。
綠萍教會了他許多成語,講了許多中國歷史故事。綠萍對八木下弘的意義不在于將他對愛情的認(rèn)識提升到了怎樣的高度,而在于喚醒了他心中的一個神秘的世界。
有什么東西會比一個成年人的欲望更強(qiáng)烈?那是迫不及待的,是充滿想象的。盡管是一廂情愿的。且置這個事實(shí)而不顧,用日本人天生富于想象的頭腦去構(gòu)建他和她的愛情,遺憾的是他沒有看見綠萍在奉天路關(guān)屯鐘表店門前出入。
在租賃屋內(nèi),躺在簡陋的床上,眼望著窗外的月光,思緒特別活躍。設(shè)想和綠萍見面時的激動,連當(dāng)時的氣氛似乎也能嗅見。輾轉(zhuǎn)反側(cè),想象綠萍的眼神,試圖從中探尋愛的痕跡,他安慰自己,綠萍是喜歡他的。
如果是愛就不能讓肉體缺席,肉體缺席而精神坐在愛的座位上的愛是虛假的。
再一次徘徊在黃昏中的八木下弘像一個策動謀反的陰謀家一樣,焦躁不安地期待能夠看見綠萍。“破壞”再一次出現(xiàn),不是惡作劇,是一種緊張、神秘又興奮的感覺。盯著鐘表店,八木下弘無可救藥地對綠萍展開了最大限度的想象和猜測,她將成為張子民的妻子?一種折辱的痛感像尖銳而堅硬的鋼針從血肉之軀穿過一樣。
突然看見了走出鐘表店的綠萍,綠萍似乎也看見了他,跑過來興奮地說:“八木君,好久沒有看到你了?!?/p>
八木下弘撒了一個謊說:“正好拍照路過看見了,準(zhǔn)備回東京,有些照片在租賃屋子,可否和我去幫助整理后寄走?”
女人的善良永遠(yuǎn)不設(shè)防。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jìn)了八木下弘的租賃屋,這個屋子對綠萍來說并不陌生。進(jìn)了屋八木下弘取出洗好的照片要綠萍看,照片上中國人的模樣千奇百怪。當(dāng)看到一個手拿粗壯草稈的漢子,上面插了許多冰糖葫蘆,他邊走邊吆喝,綠萍沉思在其中,安靜的時光下甚至可聽見一聲清脆的吆喝聲:“賣冰糖葫蘆——”那吆喝在當(dāng)下的安靜中翻了幾個筋斗來到耳畔,甚至有小風(fēng)在耳畔繚繞。
是八木下弘貼近的鼻息急促地呼吸。
綠萍詫異躲開:“八木君,你?”
八木下弘無法控制自己,對眼前的女人他有一點(diǎn)是明白的,就算不離開這個國家,他也沒有資格投入和深愛,自己對所愛之人、事、物的排斥和譴責(zé)的目光正一覽無余地指向他。
很原始,超乎尋常的,風(fēng)暴一樣,如同黑白底片等待顯影。
綠萍被嚇住了,想掙脫小屋內(nèi)恐怖的羈絆。八木下弘的雙臂鉗子一樣有力,甚至不容綠萍反抗。一抹殘陽讓窗戶一片橙光,空氣變換著色彩,景物的色彩也在變,黑白照片被風(fēng)掀得起起伏伏,綠萍最后像釘子一樣被釘在了床上。
一片艷艷的血,綠萍感到了羞愧和恥辱。
窗戶上的橙光暗下來,最后的光線穿過云層誠實(shí)地映射在屋內(nèi),綠萍穿好衣褲,看著地上跪著懺悔的八木下弘,任何驚擾都會讓綠萍瑟瑟發(fā)抖,這是一個噩夢,無法醒來。八木下弘起身遞給綠萍裝有信件的袋子,面無表情的綠萍接過時用另一只手把亂糟糟的頭發(fā)梳整齊,她害怕鄰居窺探出屋子里的秘密,害怕眼睛的嘲笑。此刻,她急于想見到張子民。走出門口時,看到房東大嬸用一種鄙夷的眼神斜睨了她一眼,她一下清醒了過來,羞恥再一次讓她的眼淚嘩嘩流了下來。
為什么不反抗?
就連一小片葉子都在嘲笑她,剛發(fā)生的,從一個異族人心里冒出來的“災(zāi)難”,是對友情的“背叛”,背叛的是彼此的信任。邊走邊撕扯著手里的信封,一尊拇指大的小銅佛落在手掌心。綠萍燙手似的丟棄在了草叢中,心開始劇烈疼痛。
突然看見八木下弘影子似的站在路邊,綠萍瑟縮著想要躲開。八木下弘說:“這是天注定。猶如盾牌般的佛像是誓言,而非咒語,我心里會很深很仔細(xì)地藏著你?!?/p>
八木下弘把銅佛裝入綠萍口袋。
無知覺的綠萍像躲避瘟疫一樣跑入夜色中。散落在地上的信紙,腳步卷著它們,它們在夜的腳窩前繚亂成風(fēng)。路人的腳步聲喚醒了綠萍,往郵政局走的路上,愣了片刻,和張子民去說什么?屬于她自己的傷害誰也不能去分享。
“回家吧?!?/p>
看見奉天路關(guān)屯鐘表店時,一種透徹之痛穿體而過,一寸一寸,臉上落滿了憂傷,所有發(fā)生的就讓發(fā)生的死去吧。天地之間的黑暗和身體里的黑暗,以往美好的回憶雖然被瞬間摧毀,但是,為了父母她必須裝出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透過此刻的玻璃門,看見父親左眼上套著五倍規(guī)格的放大鏡,手里拿著鉆頭,鉆頭的直徑是零點(diǎn)一毫米,和人的頭發(fā)絲差不多。
父親一下午幾乎沒有離開柜臺,以往父親就這樣工作。
父親自言自語說:“這個表如果能給他修好了,有非常大的成就感,如果修不好,晚上睡覺或者吃飯,都在琢磨這個東西怎么辦能弄好?!?/p>
綠萍離開時看到父親拿著的是一塊機(jī)械手表,直徑不過幾厘米,里面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兩百多個配件,每一個都是有用的,一個放錯了位置,手表就不能運(yùn)轉(zhuǎn)。
修不好手表就不能撥正時間。
對父親來說,事兒大事兒小都是兩個字——守信。
父親告訴綠萍:“沒守信,顧客不會把表放這里。換下來的配件要給顧客交付,讓顧客看一下。沒有不敢修的,只是有沒有膽。接收了表就沒有退路,必須把這個活干好,你要知道,爸爸在奉天路關(guān)屯是一個很受尊重的人?!?/p>
綠萍整理了一下衣褲,世事和人生,從此刻起在綠萍的心上有了灰暗的顏色,未來于她更像是無法言喻。站在夜空下發(fā)了一會兒呆,感覺世界變得安靜了,安靜得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能感覺到身體的溫軟。
鐘表店的時鐘敲響了,綠萍像一個黑影兒,在鐘鳴聲中晃動了一下便沒有了蹤跡。
媽媽的細(xì)微敏感似乎嗅到了什么,對成長中的女兒,任何話都是多余,女孩兒的情緒就像瓷器一樣松酥易碎。
黑暗中八木下弘站在巷子口低著頭,看見綠萍走進(jìn)鐘表店,莫名其妙傷感了一陣子,為什么得到了還要懺悔?是因?yàn)橐粠樵競α俗约旱膼廴耍?/p>
奉天五年的時間,和綠萍、子民的相處時光就這樣不光彩地不告而別了。
唯一慶幸的是在洗照片時還留下一張自己和綠萍的合照。八木下弘把綠萍和自己的頭像剪下來鑲嵌在一只懷表內(nèi)。表是康鐵貝牌的,產(chǎn)于瑞士。跟隨自己的懷表,總是放在最貼近心臟的地方。表盤的刻度復(fù)雜,羅列很多數(shù)字,好像時間不止存在一種記錄方式;還因?yàn)樯舷視r,懷表發(fā)出“咔嗒咔嗒”好聽的響聲。這樣,過往生活中綠萍的笑容,就會有一些微暗的熱量,讓他不致在這即將到來的冬天凍得發(fā)冷。
……
全文請見《當(dāng)代》2023年4期
葛水平,女,1965年生,山西省沁水縣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心靈的行走》,詩集《美人魚與?!贰杜畠喝缢?,中篇小說《甩鞭》《地氣》《喊山》等。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七屆花城文學(xué)獎、第二屆鳳凰文學(xué)獎等獎項。現(xiàn)為山西省文聯(lián)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