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秋瑾文學(xué)形象的演化
秋瑾1907年7月15日在紹興就義后,百年來關(guān)于她的討論與敘述一直不曾停歇,評論家夏曉虹從二十世紀中國社會思潮視野論述秋瑾,在細致爬梳秋瑾史料的基礎(chǔ)上對秋瑾的經(jīng)歷、人生際遇、個性、思想、詩詞作品的流傳,以及形象的演化等進行了闡釋。
秋瑾在晚清文學(xué)中的悲劇主人公之定格,本有時代的錯置。因此,進入20世紀第二個十年,其形象之改變亦在情理中。具體說來,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的發(fā)生,實為重新敘寫秋瑾帶來了轉(zhuǎn)機。
此一關(guān)聯(lián)在吳芝瑛當年12月23日寫作的《〈秋瑾遺著〉序》中已說得十分明白:
嗚呼!秋瑾之歿,于今五年矣。今武漢起義,天下豪俊之士,云合景從,討伐其君。……秋瑾不幸赍志以死,不及于身親見之;庶獲有償遺志之一日,于秋瑾亦復(fù)何悲!
作為盟姐,吳芝瑛既在1907年秋瑾遇難六日后,即率先發(fā)表悼念之文《秋女士傳》;武昌起義的槍聲響起不過兩月,她又在《民國報》發(fā)表了新撰寫的《祭秋瑾女士文》。此文的基調(diào)與1907年8月刊出的祭文明顯不同,以“烏呼!君之死,天下冤之,莫不切齒痛心于官吏之殘暴也”開篇的《祭秋女士瑾文》,全篇貫穿了對下達殺人指令的浙江巡撫張曾敭的憤恨與嘲諷;而四年后的新作已更欣慰于“君志今成”,明顯有告慰先烈之意。于是,先前一再嘆悲訴秋冤的吳芝瑛,已敏銳地以“吾謂無哀也”“革故而鼎之新,殆女子之所有事”講論秋瑾的被難。
無獨有偶,1907年與吳芝瑛一同發(fā)起葬秋義舉的徐自華,也以秋瑾摯友的身份,于1912年元旦,撰寫了《西泠重興秋社并建風(fēng)雨亭啟》,呼吁恢復(fù)1908年2月為紀念秋瑾而成立的秋社的活動,前提也是:
頃者革命功成,共和愿遂,凡諸往烈,咸與表彰。而如瑾者,俊偉激發(fā),尤吾女界之光,可無念乎?
伴隨著秋瑾從女界先覺到革命先烈的定位移轉(zhuǎn),敏感的文人也開始重構(gòu)秋瑾的文學(xué)形象。并且,這種創(chuàng)作激情集中在1912至1913年間,正好和吳芝瑛、徐自華的光大其事緊密呼應(yīng)。彼時的作品以戲劇為主。除了將1907年完成的《(神州第一女杰)軒亭冤傳奇》更名為《(中華第一女杰)鑒湖女俠傳奇》,并于1912年重新印行外,此兩年間至少還有四劇面世,即童蒼懷(愛樓)的《斬秋瑾》、洪炳文(楝園)的《秋海棠傳奇》、自由演劇團演出的《女英雄秋瑾》與許嘯天(則華)編排的《秋瑾》。前兩個戲本分別刊載在1912年1月8—12日的《申報》與同年1、2月的《小說月報》第2年第11一12期,后兩部新劇則先后于1912與1913年搬演。而根據(jù)瑞安務(wù)本印書局辛亥冬月版《(社會小說)秋海棠傳奇》的洪氏《自序》,可知此劇原是戊申(1908年)三月的舊作,其時距秋瑾遇難尚不足一年。因其在晚清不曾刊載,故也放在其后的“秋瑾文學(xué)”中一并討論。
《秋海棠傳奇》在《小說月報》刊出時,作者署名為“悲秋散人”,這在洪炳文的戲劇發(fā)表史上為僅見,說明此號乃專為秋瑾而取。戲中以“秋海棠花神”為秋瑾之化身,雖假托天界故事,卻處處關(guān)合當日史事,故劇名前也特意標出“社會小說”的類別。
全戲分為三出:《花淚》摹寫秋瑾之愛國情懷,《花判》表現(xiàn)秋瑾之受審問斬,《花吊》演出同志之祭掃秋墓。末尾以“待后人譜出新詞,依托名花傳女史”結(jié)束全劇,可見洪氏正以此自許。
由于劇本撰寫于武昌舉義前,因而,洪作實與清末使用化名發(fā)表的《六月霜》與《軒亭冤》兩部傳奇,在秋瑾的形象呈現(xiàn)上無大差別。
一如晚清戲曲的極力凸顯秋瑾關(guān)心國事、憂心如焚,秋海棠花神一登場,所唱《臨江仙》曲詞也自表“愛國哀花[腸]憂國淚,閨中獨自酸辛,扶持祖國屬何人”。只是,與《軒亭冤傳奇》第一出以觀賞法國自由花吐露秋瑾的“奇懷俠抱”不同,洪炳文更愿意讓筆下的主人公回歸本國文學(xué)傳統(tǒng)。于是,在愛國女杰秋瑾身上,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林黛玉的影子:
深閨無計展眉顰,不為悲秋淚滿巾[襟]。莫問斷腸當日事,前生原是美人身。
自報家門時,秋氏也稱說:
奴家神州香積國中一位秋海棠花神是也。生居香界,身屬閨流。前身是思婦之淚所化,一靈不昧,結(jié)習(xí)逾深。自恨托根,已無凈土??姺贾彿x,熱血來潮;痛時局之阽危,傷心善哭。由是終日懨懨,盈盈垂淚。近年以來,遂自號淚秋女史。
盡管其淚“不因兒女之私情,實為國民之公憤”而灑,可一旦與終日以淚洗面的黛玉聯(lián)體,其本身所有的英風(fēng)豪氣不免大打折扣。
不僅此也,為了展現(xiàn)秋瑾的救國熱腸,作者甚至讓舊時戲曲中的忠烈之士一并附身,秋海棠于是竟然說出“將欲伏闕陳書”的念想,只是因“萬里君門,納牖無聞”而作罷。這一與主張民族革命的秋瑾全不搭界的虛構(gòu),表明作者對其筆底的人物實在相當隔膜。秋瑾在此劇中,因此不脫女學(xué)先進的范型。其說“吾想國民之弱,由于種族”,自然也不關(guān)乎秋瑾加入的同盟會綱領(lǐng)“驅(qū)除韃虜”,反倒和“興女學(xué)”掛起鉤來:
欲強種族,端賴胎教。胎教一事,肇自女界。女界未經(jīng)開通,文明無從輸進,種族無自而強,胎教無從而講。若推源而論,非興女學(xué),無從下手。
為此,秋氏才有“約定同志,辦一女學(xué),以強種為宗旨,以運動為主義”的舉措。而女學(xué)堂演習(xí)兵式體操的目的也十分單純,只在“操練肢體,活動血氣”“生下幼孩,自然強壯”。也即是說,辦女學(xué),在秋瑾仍屬于救國方策之一種。
如此,《花判》一出所寫,必然也與晚清流行的“冤獄”之說如出一轍。秋瑾為自己辯護,還是哀叫:“苦呀!吾平日言論自由是有的,不過說男女平權(quán)的話頭,如何便算是叛逆?不過感慨世事,憤激不平是有的,如何便叫做不軌?”臨刑前,秋氏也如同竇娥的怨憤沖天:“我只憑一腔熱血從空灑,你要看六月飛霜怨[怒]氣沖?!睂⒁晃弧皭蹏鴳n時”“以身許國”的女英杰平白殺死,這才是令作者最為傷心動情之處。
而被《秋海棠傳奇》遮蔽不見的秋瑾的革命意識,在寫于清廷已然傾覆之后的“帶唱半新戲劇”《斬秋瑾》中,便不再有所顧忌。此番秋瑾上場,自道身世,反對清廷統(tǒng)治的政治立場己十分明確:
我名秋瑾,小字瑜娘,乃浙江紹興府山陽縣人氏。幼承母教,長讀詩書。閑閱報章,知我國滿族當權(quán),國將不保,蕓蕓四百兆,將有奴隸牛馬之禍。握政柄者不知御外,惟知壓民,奴隸之奴隸,惟我漢族人受之。
由此,戲中秋瑾“百計思維”得出的結(jié)論便是:“欲挽狂瀾,須驅(qū)滿族。”這一恰合當時時代氛圍的人物心聲,也因貼近秋瑾的真實想法,而為“秋瑾文學(xué)”新形象的誕生開了先聲。
不過,作者的政治認同雖已轉(zhuǎn)變,“冤獄”的影響相沿日久,一時卻也無法完全擺脫。表現(xiàn)在戲中,即是有意將秋瑾置于知情而不與事的情境。在宣示過自家的反清意識后,童蒼懷又要秋瑾表白:“昨日同鄉(xiāng)徐錫麟有書到來,意欲推翻專制,建立共和。此事深合吾心。恨吾女流,愛莫能助,有負徐之深心。進退不得,為此仍在大通學(xué)校教書度日?!庇写艘环亯|,面對紹興知府貴福的刑訊,秋瑾當然仍可以心安理得地爭辯:
俺與徐錫麟,祗有友誼,卻非同謀,何得捕風(fēng)捉影,移禍江東?俺平日主張男女革命,并非主張種族革命,還望三思。
這一看似重落窠臼的演述,其根底實已截然不同。因之,秋瑾被斬首的意義,在此劇也與《秋海棠傳奇》所延續(xù)的抗議官府冤殺愛國女杰相異,而落實在啟發(fā)革命思想一端。
無法否認,在懷疑女子的救國能力上,童蒼懷與洪炳文并無二致。洪氏始終讓秋瑾“自恨作釵裙”,痛心“不能彀效大丈夫建立功業(yè),定傾扶?!?,因此才從生育強壯國民的角度,肯定秋瑾的開辦女學(xué)。而童氏也為秋瑾設(shè)計出“我女流、慚無能、欲仗男子,為此在、學(xué)校中、培植英賢”的唱詞,于是,秋瑾在戲中未參與徐錫麟的起事,也自承是“力不從心,千古恨事,思想起來,好不慘傷人也”。只是,這一對秋瑾女性覺悟的錯誤體認,在《斬秋瑾》中并末如《秋海棠傳奇》的一往不復(fù),反是峰回路轉(zhuǎn),最終扣上了政治革命的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