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3年第4期|雷平陽: 夜伐與虛構(長詩)
一
我們原本不在這兒作息。
世界另有其哀沉的心臟,廢墟中由一根床柱死死
壓著。廢墟的廢墟可以追溯到造物主那雙
木匠之手。
心臟的心臟則是同一坨肉。
祖父是個山水間針對性極強的小販。
意即在規(guī)定的路線上,一個終身與負載物
談論輕與空的游方僧。他的重中
之重:山河的廟墻高抵穹蒼,但他不得入其門
躬身移至蓮花座前。
信仰沒有現(xiàn)實主義做依靠。臨終憶舊,反復強調(diào)
——挑著一擔沉重的鹽巴,跟在軍閥販運鴉片的
長槍隊背后:“我就像躲在槍管里,沒有土匪
敢朝鹽巴上撒尿?!币蝗缁勰?/p>
混跡在獵人隊中證悟和避禍,自己其實
也是獵物,靈魂關進獵人的箭囊。
萬念歸于一念:窮途之上不能戴著獵物的面具。
二
后來:戰(zhàn)爭打了很多年(現(xiàn)在也沒停下)。
能被叫著“祖父”的人——盡管同樣被
另外的子彈一次次撂倒——那得蒙受多大的恩寵
才能得到這個名分。如同揀選。
種上莊稼或未曾開墾的沃土,被打死的祖父數(shù)量驚人。
他們還是愣頭青,沒有結婚,摟著紙扎的新娘,
長眠于斯。兒孫的數(shù)量不比我們少多少,
但遇上火焰,他們就忍不住湊上來點燃自己的腦袋。
化成沙。凝固成螞蟻。臭蟲。蠶蛹。蛇。
就像是一群人走進畫中,畫被燒毀后,
除了灰燼,還從火焰里跳出來許多我們熟知的生靈。
人與其他生靈之間形成對稱,彼此調(diào)換角色
不是一件難事,前提是死亡一直被辜負,
而死者保持了語言上的沉默。
再后來:祖父——真實的祖父從四川瀘州開始
向著南方跑,平時是走,這一次是跑。
丟掉團籮、扁擔、花椒和棉褂,提著防身用的尖刀,
樣子像一個追殺烏鴉的青年道士。道路的四面八方
戰(zhàn)場上飛來具體的人體器官,并無完整的某個人。
幸運的是他聽見了迦陵鳥的鳴叫。
烏蒙山氣息與天空相通,
隱居云朵之上,一只迦陵鳥的妙音如同一個嬰兒,
兩個嬰兒,三個嬰兒……不斷誕生。
他跑到家,父親正好出世?,F(xiàn)實中的一曲高空幻樂,
落到地上即是初啼的生命,讓人只能相信奇跡的存在。
以及無的不存在。
三
光照要充足。用水得清亮。
靠近大路。距古老的聚落不能太遠,但和新生的墓園
不可離得太近。無人指引風水,這四條
就是選擇宅基地的四項法則。
買幾十根原木做樓枕和房梁開支不菲。去石匠村
預訂規(guī)整的條石做屋基,講價錢時用尖刀
指著對方的鼻子算賬,石匠抓起鐵錘就想把他砸死。
取黏性土拓土基摻入了一個年頭的稻草,
燒制青瓦他是用黃豆和玉米去抵換。
然后才是用石灰在地面畫出房子宿命而又
簡單的平面圖。
——像木匠制作木舌榫揳入木孔,石匠把石頭
鑿出凹槽和凸埂讓分離的眾石扣在一塊兒,
祖父把前期事項準備到位,仿佛組建房屋的各種材料,
在開工之前曾經(jīng)虛構過一座房子,現(xiàn)在終于
來到非虛構的現(xiàn)場:讓匠人們準確無誤地把自己
放入這座房子的真實部位。
幾天時間后,祖父的房子像瘋狂但又資質(zhì)平庸的
雕塑家用劣質(zhì)材料為自己所塑的雕像,突然
出現(xiàn)在異鄉(xiāng)人聞所未聞的一條河流的此岸。
他率領的青石,松木,土坯,青瓦,
沒有一樣可以用來隱喻不朽。
除了他內(nèi)心認定的那份不朽。如同泡桐制作的供桌!
四
不遠處:爬到柏樹冠頂上看月亮的人
他們找到了飛升者成仙的道路,像一只只仙鶴,
扇動的翅膀把冰川一樣的月光切割成雪花。
河岸上遠征的枯草灰白。
水流灰白。
一片廢墟曾經(jīng)是一個個單獨的個體,它們
或許是出于某個相同的原因統(tǒng)一倒掉。
——屋梁腐朽的速度驚人地相似——
幽靈的瞳孔在裝滿恐懼的戲劇情節(jié)之后再也無法關閉。
但也不是為了觀看坐在枯井中看月亮的
現(xiàn)在的孤兒。
世界的孤兒。
他們叫喊:“月亮升起來了!”疑似真有那么一支在暗光中
倒立著挺進的大軍,頭顱將地面撞擊出星宿一樣的深坑。
月亮的虧盈是他們判斷善惡和脫離時間軌道的理由。
如同我們用過時的理論教育孩子,
并喜歡上了孩子飲用狼奶時發(fā)出的嗥叫。
不遠處:夜晚的廟會剛剛啟幕,
待售的物資堆積如山但又因為違背廟宇的清規(guī)而被
緊急封存。以待下一個失序的廟會。以待
下一個夜或夜一樣的空間。
五
煤油燈頂多照亮三張臉,火塘的光則更像
真理,絳紅,幽暗,在膝下頑固地帶來溫度,
從不搖曳、熄滅。
父親小時候,所有的夜晚,因為亂世而確保父親
盡收眼底:他在飯桌點了一盞燈,又在身邊墻上
掛了一盞。土布青衫,衣領和袖口先破,接下來
才是肘部和面襟。赤手,黑臉上不時黏附著
細如星光的汗滴。坐在草墩上,只有雙手在動,
腰統(tǒng)領著雙肩、脖子、腦袋和面積巨大的背脊板塊,
頻繁前壓又迅速退回。不時從旁邊的簸箕中抓一把什么,
撒進胸前的木盆,或伸手去抓木瓢,舀水后,
又將木瓢放回水桶,發(fā)出沉悶和清脆混合的怪響。
他不再是挑夫,他在做醬:炒熟、磨面、捏團、
發(fā)酵、曬干、去除霉毛、粉碎,整道工序之后的黃豆,
已經(jīng)面目全非,身份隱晦。堆在木盆里,
得由他用他的標準,按量加入川鹽,加入辣椒、花椒、
八角、茴香、草果、芝麻等散發(fā)濃烈氣味的粉末,
最后用水將它們拌勻,成為棕紅色的一大團黏糊糊的
糨糊。途中他不時用指尖挑一小坨遞給舌頭,
搖頭品咂,發(fā)出吧嗒吧嗒或嗞嗞的唇音,
又多加入點什么,反復權衡量度、配伍和滋味。
默認后,這才用手大坨大坨地將它們從盆中摳起,
啪啪啪地拍入瓦缸,擺放到屋外空地上,日曬,
氧化,夜浸,直到——
此物激變成他物,眾物劇變成一物。
新醬移至瓦缸內(nèi),
祖父會在頂上攤放一張闊大的白菜葉。
祖母的形象多少有點含混,火塘向上的光照中,她好像是
一張墻壁上貼著的女人畫像,突然動了,敞開衣襟,
把雙乳垂下人世,哺育孩子。
六
河水放下一塊石碑。被苔蘚緊裹著的文字
保留著鏨碑人表里如一的傲慢。字在,
事情就還在,社戲中戲子就有理由敞開喉嚨
一聲斷喝——這個戲我要
一唱再唱——“把清風當成敵人的人,
他們躲在戲臺后面,命令戲子以舞蹈
或者大合唱的方式,和清風激戰(zhàn)!”
碑文與戲文并無區(qū)別。什么事情
都很難分辨其現(xiàn)在和歷史的面目。而且時光
能從文字中間退回去,古老的鏨碑人則可以
從其他石頭內(nèi)破壁而出。
無論是出現(xiàn)在此時,還是出現(xiàn)在將來。
甚至出現(xiàn)在祖父的醬缸內(nèi)。
七
父親吃著畫中女人的奶漸漸長大。有一天,他讓祖父
用肩頭扛著他走近一棵白楊,雙手抓住樹枝,
向上一撐,一提,雙腳先是踏著祖父雙肩,
繼而去到兩個樹杈上。
身體一輕,一個人已經(jīng)
從祖父的體內(nèi)筆直地向上抽身而出。
祖父站在樹腳,如同一件吸飽樹脂后變得硬邦邦的
舊外套:油膩膩的,空掉,直挺挺地站在那兒,
等候搗毀了烏鴉巢的新主人盡快下來。
四周烏鴉巢散落的枯枝、糞粒、草筋、羽毛,
他想用它們重搭一個烏鴉巢,但沒有動手。
逆風之鳥,其本意并非為了反向飛翔,是去上空,
扒開自己的羽毛尋找身體。身體還在,
才會凌空于現(xiàn)在上邊,練習平衡遺忘與向往的法術。
像鋼管舞女郎在膨脹的隱形鋼管上上下翻飛。
八
祖母的記憶之缸,裝了一次她沒有參與,但又
通過她的想象得以完美無缺的旅行:某年早春,
某個黃道吉日,不對,是3月3日,
元宵節(jié)后的第一天。雞剛開始叫鳴,兜底寺的鐘聲
還沒敲響。祖父先起床,喊醒父親,接過她遞來的披氈
和干糧,打個卷,套在扁擔上,一人挑起兩缸醬,出了家。
去四川還是貴州?都不是。昆明。
老人只想帶少年去省城,
見識世道。一陣黑風把敞開的兩扇木門哐的一聲
關得死死的——比人的動作更利索。
第一天,他們不是修路者,而是走路者,兩人都跑得快,
晚上睡在磐石上。第二天,少年
跑在前頭,竹扁擔一沉一起,彈性十足,
晚上他們在一棵核桃樹下的磐石上睡覺,身邊生了一堆野火。
第三天,他們開始爬山,少年爬到山頂,
老人還在山腰。他們預先有過約定:誰也
不許回頭找人,做一個守候的人比什么都重要。
晚上,他們住在房子那么大的磐石下,月亮
就在腳那頭,少年靠著石壁呼呼大睡,
老人聽見磐石之外的狼嚎。第四天,山中
起了大霧,就像是天上撒面粉,下坡路,爺兒倆
走上一段,馬上站著不動,又走,又不動,
松樹林里有翅膀聲,有另外的挑夫迷路走散,
亂喊著人名。晚上,他們坐在路邊的磐石上,靠著醬缸
“瞇了一會兒”,似乎有人從身邊提燈走過。
第五天,順江往上游走,碰上幾個非常友善的土匪,
不要他們的醬,還送他們鵪鶉和燒酒。晚上
老人喝醉了,他們住在土匪窩掏空的一塊
磐石內(nèi),匪首是個女人,拉少年的手去擦她的淚水。
第六天,老人跑到了少年前頭,雪山皚皚,
遇上一小股形跡神秘的軍隊,領頭人還把一本書
送給了少年。晚上,他們和幾十個挑夫
擠在一間客馬店里,臭味、鼾聲、噩夢中的尖叫,
少年靠著墻角的磐石,整夜想著上一個夜晚。第七天,
他們頭頂烈日,新的烈日,舊的烈日,高的烈日,
低的烈日,鳥兒的烈日,馬的烈日,柏樹的烈日,
真假難分的烈日,上坡下坡,老人幾次
坐在路邊,抽著煙袋,瞇縫著小眼等待他的兒子。晚上,
他們睡在磐石后的草垛中。第八天,又見一支軍隊,
喊著口號,從他們身邊風一樣跑過。少年第一回
沖著老人怒吼,咒罵昆明是“一坨屎”。
“走吧!”在兩邊滿是野桃花的官道上,
老人嘴里就吐出這兩個字。晚上,
他們住在建在磐石上的村莊,幾個女兵在瀑布下
給村民唱歌。第九天,老人生了善心,
他們留在那個村,賣掉了一缸醬。兩個人去了飯館,
一張沉重的石頭餐桌被他們舉過了頭頂。晚上,
住在磐石邊的小旅館,少年睡床,老人
睡在地上。第十天,少年把一缸醬分到
兩個缸里,經(jīng)過大而可怕的曠野,別人的境界,
他在前面走,腳步是跳躍式的,頻頻轉身,
朝著老人大聲喊叫:“嘿,您能追上我嗎?”
晚上,他們到一戶獵人家投宿,少年第一次
摸著了火藥槍、吃到了老虎肉。晚上,
住在獵戶的柴房,磐石上掛著的老虎皮又腥又臭。
老人告訴少年:到?jīng)]有其他客人的地方做客,
我們都被當成了上賓,這不是生活的真相,
也許那頭被獵殺的老虎才應該坐在
餐桌的主位上,我們其實是兩只羔羊,一直坐在末位。
第十一天,上路就遇到一支空載的馬幫,也去昆明,
把他們的醬缸搬上馬馱子,他們一路跟在后面跑。
趕馬人說——悍匪用陣亡者的遺體熬制槍油。
中午他們走進了昆明城,漫長的旅途完成了一半。
前往正義坊的途中,一座磐石改成的戲臺擋住他們。換上戲服,
挑著醬缸,老人和少年從戲臺之東,
不偏左右,去到戲臺之西。“賣醬啰,賣醬啰……”
下臺時,少年腳底一滑,兩個醬缸摔成碎片,
棕紅色的醬,向著四周飛濺,弄臟了演員們的戲服。
晚上,他們住進正義坊沒有磐石的客馬店,
“一夜無話”。但一直提防賊,一舉一動不敢有新生的樣式。
祖母省略了返程。她說:圖案都是一樣的,
很多東西沒有正面和反面。
——但醬缸換成了團籮,醬換成了紅糖。
下一次對相同的人說起這次旅行,
她反向開始講述,祖父和父親
就像是又一次離開了她,倒退著走路,或以為是,或以為非,
擔子里一路賣完的紅糖,一扇一扇地又被收了回來,
在正義坊客馬店門前,變成最后一缸醬。都是棕紅色。
她沉浸于真實的離開和想象中的后退,
有時還會把自己講述者的身份安置在昆明正義坊,
錯亂讓她迷上了倍增的到達和不到達。
其中作為軸心的距離感也許
不一定產(chǎn)生于孤獨,而是產(chǎn)生于簡樸的生活信仰。
——她手心里的兩個小木偶,不知是她求誰雕刻的。
即使手心沒有兩個小木偶,
她可以想象手心里有,正如想象
他們回歸等于離開,反之亦然。而且回歸與離開
每一次都是同時發(fā)生的,沒有時空上的差別。
九
舌頭如火焰顯現(xiàn)。有人在故事中看見——
有一片云,人的手掌那么大,飄在兩個人頭上。
(隨時準備拎住他們的頭發(fā)轉圈圈。)
——還有人聽出了弦外之音:獅子吼叫著游行,
到處尋找可吞噬的人,但它們被另外的人殺死,
他們甚至連一塊衣角也沒有被獅子的齒爪撕走。
戲臺上的羊角號至今還在吹著,
大戲早就籌備得極其完善,
但跳到戲臺上的人沒有能力擔起重責。
而且很少有人洞察——幾乎所有的戲臺下,
不曾顯露的墳墓被裝扮成一根根臺柱。
在死人中尋找活人,
故事中的鴿子往往只顯現(xiàn)它鴿子的形狀。
十
父親應該出場了,做一座房子的主角,直到
房子向內(nèi)倒塌而他在封閉中死掉。
死亡是為了早一點看見世界的虛空。
觀念不善待人:祖父的死告誡過他——懷疑循環(huán)與重復
是無用的,而且你得按照你所懷疑的東西的指令
一絲不茍去做事。
你所見過的人,沒見過的人,
都在這么做。人人像長出腳桿的火焰,觸物即毀,
哈哈大笑,自己則一邊走,一邊降低火焰的高度,
熄滅只是時間問題。
什么是燃燒的世界?
戰(zhàn)爭、思想、突圍,
以及對宗教學的疑慮,一種冰川的運動,
壯闊,無法描述。
建一座房子,在房子里走動,把農(nóng)具
掛到墻上,農(nóng)具壓脫鐵釘?shù)袅讼聛?;什么?/p>
把石頭丟到了房頂上,妻子臉色赤紅,
站在門外亂罵。夫妻之間的肉搏及其孩子的
破腔而出。也是燃燒。把肺腑燒成銅。
我們都是前來見證卑微的人,
而非自由的喘息者。像祖父以行動告訴鄰人: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
今已亭亭如蓋矣?!?/p>
卑微的原義很窄,只把進入自己子宮的
人和從自己子宮出來的人放在心頭。
但它猶如祖母的內(nèi)循環(huán)或是她瞎琢磨出來的新世界,
兩者是對等的。墓碑下,沒有誰能給人帶路。
祖父和祖母均匿跡在睡眠之內(nèi),
夢中一塊大磐石上,他們朝下跳。
白霧茫茫,父親哭了兩回——因為祖父和祖母不相信詩歌
應該從死亡之處開始寫,寫我們不知道的一切。
而鄉(xiāng)村式寫作,一直保持著從誕生寫到死亡并以死亡
作為結論的傳統(tǒng)。貼著人物寫,止于人物。
止于“命運感”和“粗暴的鐵環(huán)結構”。沒有貼著天空寫,
把住在天空里的神仙作為傾訴的對象。
祖母叮囑父親:兩塊墓碑至少要有一天路程的間隔。
而且她決定在夢中往磐石下跳的頭天,叫父親背著她,
去了一趟父親的新居所。
讓父親把兩個木偶中的一個,
放入兩塊擋石之間的夾縫。把祖父還給祖父。
但她沒有把父親還給父親,父親
也沒有從她的手心里把自己拿出來。
她用三張棉紙,事先蓋住臉龐
——她不想見誰。被褥疊得很整齊,
身上的衣服只有外面那件是新的,里面幾件,
破舊卻洗得一塵不染,散發(fā)著烈日的氣味。
一雙小腳的腳尖向上,緊挨在一塊兒,鞋幫上
密密麻麻繡滿了蔬菜、豬狗、雞鴨、醬缸和各種農(nóng)具,
及其鍋碗瓢盆。左右各有一個人,一個端著碗吃飯,
另一個彎著腰,似乎在撿地上某種閃光的東西。
這與祖父“跳崖”后的遺像截然不同:祖父赤著腳,
沒換衣服,身體趴著,頭顱偏向我們這邊,眼睛睜得很圓,
兩個手掌是張開的,右手似乎還想去抓起
掉在床下的煙槍。
兩只鞋子內(nèi)塞了幾根揉軟后的稻草。
祖母當時用一床毯子把他蓋住,毯子滑了下來,
又蓋上,又滑下來。理性地看待死亡,我們做不到。
還有一件事,父親也做不到:他私下想把
事先備下的兩個棺槨,祖母的給祖父,祖父的
給祖母。因為尺寸不對,他在啞默一陣之后,從容不迫,
維持了原來的研判,沒有對未來做任何改動。
畢竟他們順從了生活又安靜地順從了死亡,沒有“自我毀滅”,
意味著他們的死亡具有清晨月亮落下時的美感。
誰能救他們的靈魂于這取死的身體呢?沒有。
十一
死亡產(chǎn)生停頓,眾所周知——時間
不配合將活體展開為“死亡形狀”的
任何一個“父親”。它只對“生的形狀”保留
暫時性愛好,除非這個“父親”篤信——看不見的,
才是永恒的——這樣的價值觀,它巨大的渦輪
也許才會按下暫停鍵。用鮮花裝飾永恒的東西是它的職責。
當父親穿著好像是用白色幕布做成的
孝服,在兩塊墓碑之間來回運轉,以預言家的語調(diào),
告訴曠野“我是孤兒”時,時間撂下了他。他是司晨者,
同樣是尚未發(fā)明的有生育功能的機器人,
血液溫度高達上千度,金屬的嗓門里安裝著擴音器。
虛謊的內(nèi)心,在河流到來之前,
安放著守墓人淘金的洗沙床。
困在思想里,如同
盲人在明亮的光團中摸黑向人傳授失傳已久的算命術。
他需要野蠻的糾偏,但鄰居們認為他的心是金子做的。
甚至到了他也將入土之際,他還固執(zhí)地認定自己沒有
過犯,是陌生人擠進了他一個人的旅程,
把他沒有興趣的羊排,硬塞進他的嘴巴,
逼迫他連骨帶肉一起嚼碎下咽。
石塊、舊紙、破布塞住墻體的一個個裂縫,坐在屋內(nèi),
還是可以聽見風吹動云朵:天上人在夏天滾雪球,
開挖新河的農(nóng)夫吐出的氣息在頭頂凝聚為棉花團。
青蛙——是密集的鼓聲在黑暗中分頭追查自己
不知去向的綠肉鼓。落葉是時間的書童。
栽電線桿的人掉進自己挖的坑洞,站立著發(fā)出鼾聲。
父親還聽見舊河的水響,不是淙淙,不是嘩嘩,
是永遠沒有起源也沒有結尾的一支草原狼大軍,
一邊互相撕咬,一邊把一個“嗷”字拖為弧形的長調(diào),
使之變成哀嚎,慌慌張張地縮著皮毛之軀向前擠。
馬在啃馬槽。白天的人走在子夜的路上,
每一腳都像是踩中了別人的頭頂,
但雙方都不吱聲。
“快樂的人沒有過去,不快樂的人,除了過去
一無所有?!边@死亡鐵路上的話,誰說的?理查德·弗蘭納根。
一個父親永遠不會知道的“牯?!薄陔q笾?,
又來過昆明,站在櫻花賓館門口觀賞外國游客,
黃頭發(fā),藍眼睛,“女人像母馬,男人像牯牛”,
找不到更準確的語言表達嚇人的觀感。他們拉著他拍照,
沒有給他照片。
他很氣憤——他同樣不曉得,
深藏在魔盒里的膠片于黑暗中顯影定影的技法,
等于從墻縫中走出記憶深處那個女匪首。
女匪首親口告訴他:她不是寡婦,也不是女妖或殺人機器。
從她左眼角掛著的一顆玻璃種翡翠眼淚中
他看見了他,以及守護神儺面、豹皮和門閂。
十二
舊河兩邊堤岸斜坡上的楊樹,苞芽
是幽紅色的。
他把馬拴在那兒嚼食干草,一個人吃力地
卸下了馬車車床,移靠到山墻上。有兩根橫擋炸裂
需要拆換,而雙輪間的軸心得用臘豬皮
打一次油。木轱轆圓弧上的榫頭多處凸出在外,
不能用斧頭去砍,要用利刃耐心地削。
——麻煩在于:把一位開挖新河的鄰居從爆破現(xiàn)場
拉回來的時候,有洞的頭顱從草席中甩到車床邊,
血水浸入車床和左輪的木紋,清理起來十分棘手。
馬車的某個部件,
有了人的魂魄,他有點不安,但也覺得沒那么可怕。
父親的工作:在兩個相距很遠的地點之間
驅(qū)馬往返,村莊不一定是中心。
從幾十公里外的
石廠把石頭運往幾十公里外的水庫,又從水庫
將用剩下的木料運往幾十公里外的煤礦……
馬匹、馬車和他均是公器,三位一體卻是三個
方向相同的個體,地位是平等的——像一個脖頸上
長出三顆無差別但又各自獨立的腦袋。三個物,
同做一個夢,令人短暫地驚喜但痛感不會消失。
荒誕得如同偏執(zhí)狂手上握著的,包漿的,
用馬頭骨雕刻而成的指南針。指北針。
運輸石頭和木料,父親想到了
祖父一生唯一講過的神話:有一個人手上揮舞鞭子,
趕著世上所有的山峰在大地上漫游,就像牧人和羊羔。
然后,他坐在車轅上睡著了,很沉,
馬把一車石佛分解的條石和他,拉到了祖父的墳頭。
十三
附近:干旱。幾個村莊的人在地界內(nèi),
點燃焦枯的作物,坐在白灰上望天,不敢哭求——
眼淚得用來解渴。僵硬的面部線條和直勾勾的目光,
就像是鐵盾從后面被毒箭射穿,斜放在雪地。
傳說中的幾億立方指標性流水,從某座水庫出發(fā),
前往異地,即將從新河流過。幾百座雕塑站了起來,
以跑步者的姿勢來到干燥的河床,自覺倒下,
用雕塑作品壘起一座攔河大壩。
水來了,像嬰兒的笑臉,
但只有200立方左右,是一畝稻田的用量而且轉眼之間
就被河床吞掉。雕塑終于與人體重聚,一切都在無可挽回中
癱軟下來——我們的雕塑不再夢想中途奪取
別人的雕塑夢想中的激流。嫉妒、反對、玩命式的攔截,
已經(jīng)發(fā)生,卻是一次低效的演示,沒有引出罪與罰,
也沒有從虛空中取回讓他們變得堅硬無比的一碗銀河水。
“一切”如同我們的觀念出了問題,在借雕塑作品呈現(xiàn)
人性之悲,而事實無非是荒野上的一座雕塑內(nèi)部安裝了
投影儀——有一個個與之外形一致的小矮人幻影,
從雕塑內(nèi)沒完沒了地跑出來。
然后在河床上跌倒。
十四
附近:跺影子的游戲剛剛開始。
孩子們根據(jù)好惡分成兩派:一派是幽靈,
另一派是尋找幽靈的人。
當“幽靈”躲進隱秘的廁所、土坑、樹上和草叢,
“尋找幽靈的人”喊著具體人的外號(他們
有著數(shù)不清的外號)開始尋找。
月光讓人們產(chǎn)生幻覺,
覺得自己置身在碎玻璃堆中——制造光的場所——被找到的幽靈,
人們將他團團圍住,輪流上去用腳狠狠地
跺他的影子。
別人跺他一腳,他就得嗷嗷大叫。就像是人們
真的往他身上砸鐵錘,他身上的玻璃破碎后又反刺進
他們的肌肉。
“嗷——”之叫也像是磐石后的狼嚎,
什么地方疼痛唯有狼知道,而孩子們樂于做一個個
“狼崽子”,叫聲的弧度抬得更高,高度下降時來得更陡,
尾音拖得更長。有的幽靈藏得太深,忍受不住
“找不到”的煎熬,自己從黑暗中跳出來接受懲罰,
或者以幽靈的身份回家睡覺。
游戲中止,次夜再進行,
“幽靈”搖身一變,成了“尋找幽靈的人”。
十五
附近:兩個人用鐵鏈抬著一根燃燒的房梁,
另外兩個人抬著燃燒的巨匾,一共四個人,在冬夜
凜冽的冷風中取暖、照明、趕路。他們同時開口說話,
語言壓制語言,擋回別人的責令和勸告。
或統(tǒng)一沉默,脖子硬挺挺地扭向四個方位,一個團體
但互相敵對。每個他都想做另外三個他“靈魂的祖父”。
語言的工具屬性如四把短刀,沒有交鋒——就等
抬高的火焰完成對房梁與巨匾的審判。
煙塵、灰燼、火星子一路散開,那場域仿佛沒有邏輯的
想象之象,有信仰,有伐異,是我們的知識起點卻又
容易引起反復的誤解。注腳多于正文,而且注腳
將會形成繁雜、龐大的考據(jù)迷樓。他們很別扭地一閃而過,
路基內(nèi)激越的鼓聲則經(jīng)久不滅如同埋著一支鼓隊。
事物逼迫人們歪曲它,人們不置可否。
水邊,有人正在把一件衣服,
當成具體的人,扔入黑色的波濤。
十六
附近:村莊被一支影子隊伍圍住。
魔法師提著兩柄木劍去抵抗,劈,掠,
刺,挑,動作老邁僵硬,似枯樹騰挪、展開枝條,
累得氣喘如牛。而且碎斷的影子在他眼皮底下
馬上復活,一個變成數(shù)個,挺身撲向他的劍鋒。
他發(fā)現(xiàn)是他在制造更多的敵人,
自己贏不下這場戰(zhàn)爭,只會讓戰(zhàn)爭規(guī)模和恐懼的面積
快速擴大、失控。
他斜拖木劍,身體的圓柱體緩緩旋轉,
形成一個個圓圈,木劍也同時在地上畫出一串互相
纏繞的圓圈——像面對颶風反向撐開的黑傘那樣
往后退。無法投降,也無力戰(zhàn)斗。
整場戰(zhàn)爭分明是在悼念
某種抽象的圓形物體。一只信鴿始終在他頭頂模仿他。
即使他寬恕影子并向它們妥協(xié),沉痛的絕望,
也已經(jīng)在他的心頭扎根——近似于偉大的詩篇
僅限于未成形的腹稿。
悼念的反抗性存在于“有”
和“沒有”之間的殘酷地帶。
“沒有”的占比更大。
十七
母親那時候在合作社的鐵匠鋪打雜:拉風箱,
搬運銅頭和鐵手印,給成品農(nóng)具上油。對趕馬人的印象
談不上有多好,但外祖母一言九鼎——“就是他啦,
那個牽馬走上河岸的孤兒?!?/p>
母親手上拿著的馬掌,
咣的一聲落到心頭。
幾個鐵匠正在聯(lián)手鍛打
鐵橋的一截拱梁,找不到優(yōu)美的弧度和精確的接點,
樣子扭曲為古怪的巨型鐵肘,旺盛的生命力泛出深紅色。
——是的,母親沒有反對。給父親釘馬掌做幫手時她聽見,
馬肚子里也有個風箱,而人肚子里有沉悶的鼓聲。
(薛霸腰里解下索子來,把林沖連手帶腳和枷
緊緊地綁在樹上。同董超兩個跳將起來,拿起水火棍,
看著林沖說道:“不是俺要結果你,自是前日來時,
有那陸虞候傳著高太尉鈞旨,教我兩個到這里
結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話。便多走幾日,也是死數(shù),
只今日就這里,倒作成我兩個回去快些。休得
要怨我弟兄兩個,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
你須精細著: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
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話?!?/p>
林沖見說,淚如雨下,便道:“上下,我與你二位
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p>
董超道:“說甚么閑話?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來,
望著林沖腦袋上劈將來,可憐豪杰束手就死。)
鐵匠鋪對面的石凳上,瞎子拉著二胡講《水滸傳》,
到了第七回,魯智深還沒跳出來,停了二胡,
不再往下講。眼前沒有聽眾。
時間的別面:金圣嘆和周作人在瞎子旁邊肅立,
繼而在后墻上鋪開舊紙。
金圣嘆批注:“臨死求救,
謂之閑話,為之絕倒?!敝茏魅藙t感嘆:“閑話這一句,
真是絕世妙文,被害的向兇手
乞命,在對面看來豈不是最可笑的廢話?”
寂靜:鐵匠鋪擊鐵高音中片刻的寂靜,使寂靜
有了鐵的硬度和在錘擊中變形的本能。
鐵匠之一是個戲劇學家,幻想能用手中鐵錘和砧打造
一件老旦的戲服。能相信眼前所見嗎?他不確定。
為迷茫的金屬尋找方向——他所了解的戲劇史,
受造之物總是質(zhì)疑造他的人:“你為什么要把我
造成這個具體的模樣?”刀長著一副殺人的模樣,
也長著必然被熔毀的模樣。
而不少鐵鑄的戲臺
經(jīng)不起鐵錘輕輕一擊。鐵匠永遠無權用一塊鐵巴,
打造心屬之物并安放在亙古常在者面前。
有什么“閑話”要說呢?
當本該砸在鐵橋拱梁上的鐵錘,
砸在自己腿上,他擔心自己是詐傷,什么個體聲音
也沒迸發(fā)——自己的聲音在那一刻是低俗的。違規(guī)的。
“還好吧?”母親扭頭問他,他面帶微笑。
他們對話的情形,投射在父親的馬眼睛內(nèi)——
新生的瘸子,后來一直在鐵打的東西中翻找他肌肉中
骨頭的碎片:神示之下萬物都有互相效力的職責,
但他低估了鐵的力量,所有的鐵器拒絕把他的斷骨
還給他。
死結:他又將想象中那件鐵打的戲服打制為
一根根完美的細小股骨,作為玩具分發(fā)給村莊的兒童。
死結:他認為股骨玩具必會與消失的股骨會合。
如復活者的形狀出現(xiàn)在眾人之殼,生靈卻徘徊于曠野。
十八
父親抱著馬的右前蹄,往馬掌上釘最后一顆鐵釘。
母親左手攥死馬嚼子,右手抓住馬的耳翼,
嘴巴湊到馬的耳廓,輕聲獨白:“房子,我想要一座新的!”
這匹喑啞之馬突然掙脫兩人之手,前身騰空,仰首嘶鳴。
他們?yōu)樽约核y掌控的生活設定目標,父親也不反對
——在新居所的旁邊建一間耳房供瘸子居住,
用添加的空間容納異鄉(xiāng)人,慈善的風險
存乎于慈善的脆弱性和耐受力。
他們以為在某些時辰,
他們是堅固的:沒人會阻止瘸子將一把斧頭鍛打成心臟。
十九
重復永遠不變的責任——
父親決定把祖父建造的房子,照著原樣,在原地,
重建一座。
新石頭換掉舊石頭。新木料換掉舊木料。
新土換掉舊土。新門換掉舊門。“新?lián)Q”換掉“舊換”。
某個午后,土地神向他伸出援手,
他趕著馬車在新河河堤拉運污泥,一場
劇烈但面積局限于半畝地內(nèi)的地震,用靈巧的巨手,
將他的房子撕成了一堆土豆,用時一秒鐘。
沒人能闡釋,因為什么,發(fā)生了什么。
聽見有人大聲喊他,告訴他地震結果,他卸下馬車,
騎馬奔至廢墟,黑洞之上的旋渦已然凝固。
馬毛豎立。父親的臉在人臉、獅臉、
馬臉和鷹臉之間轉換。似有一把快刀割著他的頭發(fā),
有幾綹被火點燃,有幾綹被刀剁碎,有幾綹被風吹走。
鄉(xiāng)村郵差騎著綠單車,沿廢墟繞行,看了
父親一眼,吹著口哨,朝著落日騎行——村莊里沒有
什么特別來信:幾個離義犯罪的囚徒會偶爾
寄張字條回來,向家人索要御寒的衣物或食物。
“他們”就像是葬身于廢墟的人影子,在監(jiān)獄中
學會繡花,也會給家人郵寄繡有“春天來了”字樣的鞋墊。
順便索要彩線和鐵針。生銹的錢幣和醬。
有人唱著哀歌走過:“墻要倒塌,必有暴雨漫過。
大冰雹啊,你們要降下,狂風也要吹裂這墻?!?/p>
他硬著頸項接受。一如艾希曼
硬著頸項接受遲到的庭審。
一座房子倒塌了——按照他的意愿倒塌
——就再建一座。慰藉他的人在饋贈中
加入了更多的毀滅與懲罰。他們比誰都清楚:拍攝
人體照片,x射線膠片可以抵達他肋骨上的荊棘。
二十
青蛙的沉默:讓身體從叫聲中跳出。
像祖母在玻璃碎片上摶面一樣搓揉著它圓鼓鼓的
身體。血沒有出處但有一只只沾染了血跡的手掌憤怒張開。
在叫聲出現(xiàn)之前和擴散之后,
身體如同一個等候錘擊的鐵砧,阿諛者和失落者
兩種雙關的神態(tài),在地面上交替,固化。如此逼真。
二十一
馬用蹄子刨開斷梁和泥石,
嘴巴叼起蒙塵小木偶,遞給他。小木偶的頸項和額頭,
分布著石頭撞擊它們時留下的小坑。
關于戲劇學的演講持續(xù)到深夜。第二夜,第十三夜。
至鐵匠鋪在閃電下化成灰燼為止。不對,
鐵匠鋪不會化成灰燼!戲劇學家用一把掃帚就能
將閃電的廢墟清理干凈:掃掉灰塵,鐵器無非
多過了一次火,還在那兒——火焰升高時它們在下沉。
也不對,它們一動不動,沒有下沉。
沒有在火溫最高時在火焰底下,
向閃電寫信請求寬恕。
戲劇學家的觀點已然交付給逝去之火,但對他
(包括母親)而言,從嘴巴里說出的辭藻,即便像烈火一樣
噴射出來,天空也不應該發(fā)怒。
——“戲劇的意義之一就是在你幻想死亡的時候,
讓人將你一刀捅掉,然后通過其他劇情告訴人們,
你對死亡有什么看法。譬如讓你的靈魂
從你身上離開,化成飛蛾,看著你被火焰無端擄走!”
譬如:讓一場地震只針對一間房子而發(fā)生。
趕在你的前面,以你隱秘愿望的名義將你推到自己的
對立面,讓你獲得哀傷的借口并由此為生活貼上
悲劇的標簽。你原本是獨幕喜劇的主角,
但你必須成為遼闊悲劇中的小角色。
而且事情變得很花哨——當他在祭祀的儺舞隊中,
胡亂抓了張狂喜鬼面具套在頭上,從此父親
有了兩個名分:他既是面具的代言人,
也是狂喜鬼后面真實的他。
月亮的香氣彌漫。在緊急調(diào)運鹽巴、煤油、農(nóng)藥的晚上,
他戴著面具穿過了亂葬崗,鬼集市,舊河道,空村,
不潔的十字路口和受詛咒的山丘。
月亮的香氣彌漫。月亮的香氣彌漫。
他得到的安全感,虛榮;他能看見的他的異教徒豐姿;
他額堅心硬的另一面,多像暴動中排頭的巨人!
父親在往生前曾經(jīng)與我有過
一次神聊。死人與活人之間的界線被取締,
交織在一塊兒,創(chuàng)造出一個個啼笑皆非的故事。故事核心
卻很低俗:女人喜歡與死人發(fā)生性行為并懷孕。
床榻前蠟燭的火苗雙面刀鋒一樣直立,
有時也搖曳一下,向著離開的人影彎曲。
二十二
外祖母每次說話都有前綴:“那——那,
那——那。”那一年。那些人。那件事。
話題特指以前,沒有此時和未知——把聲音伸進忘川,
拿出事件,又把時間合起來。仿佛從海里取出沉帆,
又把海水合攏。她的記憶中,那——那——那一年,
父親和母親結婚的新房是公家的馬廄。婚床
安插在拴馬柱和石鑿馬槽背后,漆黑,濕冷,
濃重的馬尿氣味有愚民傾向,但又暗示了人性的解放。
某種肉欲的腥臊和直白,令人亢奮也令人
自卑。未必是他們發(fā)現(xiàn)的自卑。它一直被深埋,
或被粉飾為野獸和畜牲的貴族屬性。譬如
把菩提樹枝當成燒柴同時又在燒柴上鑲滿水蒼玉。
——那——那——
——那——那——
外祖母記憶力驚人,從遺忘中她還凈化到
一個細節(jié):戲劇學家坐在馬廄旁的小棗樹下唱歌,
他們夫妻倆則在合力捕捉床底一條赤紅的大蛇。
大蛇嘶嘶嘶的叫聲,
就像有雙手在它腹中撕碎地契和白象。
夜,有大雪,一只只狗從不同的屋檐匯集到干涸的池塘,
沒有緣起,仰著頭像接受了指令,開始吠叫。仿佛
池塘的底部正在緩緩下沉而它們不想垂直落入深淵,
而它們——同樣不想在短暫的沉淪之后馬上
跳回地面。得多堅持一會兒,至少一夜,至少一個冬天。
至少狗的一生。何況在一生完結之日,它們終將被扔進
這個該死的池塘,尖銳的牙齒,惡狠狠的吠叫,都會變得
沒有痕跡和意義?,F(xiàn)在,此刻,當它們頂著漫天飛舞的雪花,
吠叫一會兒,就一會兒,它們的心,狗的心,至少
還能朝著喉嚨往上提,四個爪子還能死死蹬踏著泥巴,
兩束目光還能跟著吠叫聲彎彎曲曲爬上白色的夜幕。
“吃著死人肉了?!蹦赣H罵狗。
父親說:“不是,它們在啃活人的骨頭?!?/p>
父親本來想回答:是的,狗在唱歌,會唱到天亮。
而母親本來想問:是狗在唱歌嗎?
——黑暗中的對話,稍不留神,語言就會觸及事物的本質(zhì)。
人就會恢復疼痛感,變得沒有耐心。
二十三
雪花降臨松樹林——那個冬天雪花
代表了天空的形狀和方向——與松樹形成四十五度斜角,
坡面,動感,圣潔,所有元素來到端極只是為了
強調(diào):在萬物的斜坡之上存在著一座讓天空
為之傾斜的斜坡。風還沒有到來,松枝折斷純粹是因為
它們在折斷之際才知道,雪花也有磐石的重量,
也有刀斧厚鈍但異常兇狠的鋒刃。
“不要怕,我們得等到天黑之后才動手!”
匍匐在一塊磐石背陰的壁面下,嘴巴咀嚼著伸到唇邊的
枯草莖稈,一群人遵照父親指示,把刀斧、抓釘、皮繩,
暫時放到草上,翻過身,結跏趺坐,看著幾米外的
落雪,像幾十個被瀑布罩住的羅漢向外觀瀑。
向外觀看一個巨大的白布口袋。
向外觀看一條越逼越近的白色防線。
一只鷹背著積雪滑翔,像沖浪運動員筆直地升起,
又筆直地消失在迎面撲來的白浪。
叫聲的回音與鐵錘擊碎銅鐘發(fā)出的響聲相仿,已無動機,
同屬于“最后一種聲音”。時間差產(chǎn)生不改變的空白,
而叫聲與寂靜之間的強烈反差則產(chǎn)生惶恐。
如此陡峭,但又混沌如謎。
他們在午夜提起斧頭。內(nèi)心受制于盜伐,他們恨不得用棉襖
將斧口包住——叮,叮,叮,每一斧下去,就像是在砍
自己的腓骨。“這樣不行!”父親貓著腰,逐一對著刀斧手的
耳朵,小聲下令:“一定要玩命式地砍伐,但幾十把斧頭,
必須統(tǒng)一上掄,又統(tǒng)一砍下,只能發(fā)出一個聲響!”
他手上拿著一根松枝,向上一揚——幾十把斧頭抬起來,
向下一掠——幾十把斧頭剁進松樹,幾十等于一。
護林員的房子佇立在“風雪丫口”,馬燈一直黃亮,
步槍斜靠在門邊。但兩個神槍手已經(jīng)喝醉,
突然刮起來的大風讓任何異響和異動喪失方位,
難以定性。虛白的世上即使真有一把斧頭在瘋狂地盜伐,
他們也會覺得那是雪崩或滾石擊中了松樹。
誰也不會命令兩個醉鬼把子彈推進槍膛。
兩個神槍手在做夢:手上牽著猛虎,
前往對方的夢境,邊界上,對方的夢里伸出來一根黑幽幽的槍管。
漫長的對峙把他倆困囿在了夢境中。
死亡也滿足不了他們冒犯的欲念。
——包括他:我的父親。他同樣像是以祖父身份
進入了自己的夢境,他安排他給倒下的松樹修除枝條,
截去冠蓋,釘牢抓釘,皮繩系成死結,然后
讓沉默的幫手將它們分批運走,撤離現(xiàn)場。
開始于也終結于虛無的偷運之路乍現(xiàn)乍滅,他安排他
作為運走最后一棵松樹的人,無形之中讓整個事件
具有秩序感:神槍手夢境中的老虎會不會跑到山上來,
某個人會不會成為“動物傷人事件”中的冤死鬼,
誰也不敢擔保。不確定性總是責成牽頭者以身犯險,
而不是在弱勢的立場上無知地去排除所有不確定性,
成為殉道者群體中的新手。郵差或自愿獻血者。
盜伐時樹上雪塔傾覆而下的景象,
松樹轟然倒下時的氣浪和雪塵飛揚的場面。后來,
父親懷著古怪的念頭多次重訪盜伐現(xiàn)場,坐在樹樁上抽煙,
都會一次次反芻,為之像夢游癥患者那樣尖叫??裣?。
幾十個樹樁,
被神槍手用油漆涂成血紅。
上面放著彈殼。彈頭留在了虛擬的敵人那兒。
父親把一枚彈殼湊到唇齒間,
吹出嗚嗚嗚的聲音。
他相信——在拖著松樹回村途中,落入壕溝、卡在磐石、
被冰塊絆翻,每一次他都遭到了槍殺,
身上有幾十個隱形的彈洞。
但當他連人帶樹滑入水庫時,那個伸出長長的斧柄,
向他施以援手的黑影,看身形又分明是護林員中的一個。
他無法確認。藏進黑暗的臉額遮住了真相。
二十四
戲劇學家終于用伐松的斧子打制了一件
老旦的戲服,豎放在風箱旁邊。說書人問他——
為什么里面不放一個人?他說人沒有戲服這么有價值。
而且如果用斧子打制一個人,他的想象力只能
抵達骷髏的形狀,找不到理想的人形。
哦,老旦的戲服中有一對死亡母親的乳房,
乳汁像自來水一樣淋在我們的頭上。
通過一件戲服間接認識戲劇學,說書人
把說書地點改到舊河河床。流沙與幻水托舉著他的
小木凳。過于寬松的綠衣服和瘦黑的二胡,
如同獨立在他之外的一個裝置作品。
沙脊在烈光下蛇一樣蠕動、變形、消散。進入風中的
沙子或枯葉則清除了河床的概念,但又以風和虛空為河流,
不受任何一種岸的挾持和保守,空懷流水的抱負,
在虛與實之間自我搓捻,成為齏粉,成為光塵。
石頭是從道路兩旁撿回來的:菩薩的鼻梁、石獅的
腿、牌坊的柱腳、古亭的碑刻、書院的石欄。父親
要建的房子仿佛是大地盡頭的一座禮堂,或博物館。
把它們匯聚在一起時,破損的斷面閃耀著鋒利的觸角,
青苔從里面向外生長,猶如青蛙緩緩爬出。
猶如青蛙拖著石頭,
從幽暗的深處爬到事物表層。
而退路已經(jīng)被炸毀或封鎖。
而父親在挖屋基。他將原來的屋基刨掉,再深一點,
再穩(wěn)固一點,否決源于時間和教育。鋤頭挖擊石頭,
主觀的強硬與客觀的堅硬組成單一動作,又由乏味的重復,
組成一次顛覆:聲音刺耳,火星之蝶、之光、之快速閃滅,
連同寒土、蜈蚣、濕冷的地霧,在他身邊——以他
裸露的上身為主體——拼湊成一個用反某物的惡行
鏟除某物而又最終投靠某物的暴力團隊。
一場不屬于任何個體的革命,但都身在其中。
誰都可能錯過并自覺地葬送自己。
父親和祖父互相嵌入對方。我是父親,我是
兒子;我是后者,我是前輩;我是他,他是我。
說話的聲音、腔調(diào)沒有差別,即使后來人不再
重復前人,背叛與解放激發(fā)了新生,兩個人
還是被套在一個枷鎖。父親從屋基中挖出一堆
理論上不存在的枯骨,或僅會存在于理論中的枯骨,
臉色大變,問空氣中的祖父:“它們是你嗎?”
祖父回答:“它們是你!”自己的枯骨出現(xiàn)在手上,
“哦,原來是我”。
他好一會兒回不過神來——結論沒有什么問題——但結論
掙脫了時間的韁繩。他一邊喃喃自語“我殺了自己”,
一邊把它們隨手放進傾斜、單純的馬槽。
二十五
世界來到這座房屋中。
落成的那天,主人收到
以下禮物:幾十匹紅布。印著紅喜字的鏡子。臉盆。
銻鍋。臘肉。雞蛋。箴言集??诟?。飛毯。黃豆。木桌。
皮鞭。醬缸。白鵝。紅糖和幾條小狗。
有人還送了梭鏢、幾張報紙和兩棵松樹。
(三種禮物都是偷來的,在救贖史上別有奧義。)
房屋本來配不上這種禮節(jié),
附著在遺忘表面的物質(zhì)也遠比房屋輕佻,不值得高看。
振聾發(fā)聵的銅鼓聲中,生活把低級的喜悅讓渡給
人眾,以便讓日常生活等于宗教生活。
山墻的陰影中,喝醉的人,四肢杵地劇嘔,
像幾匹馬,脖頸垂地,對著下面嘶吼。
青蛙乒乓四散,蚯蚓的九顆心臟同時啟用。
舊河洪水暴漲,波濤上漂著的獨木橋直通幽冥。
新河的狂浪高舉著河床,就像是鐵打的人類
用手臂將黑布舉過頭頂,哐啷哐啷地前行,
深淵存在于它沒有以前和沒有以后的兩端。
鴿子在空中清點著虛構的人數(shù)。
二十六
父親在老死以前,不遠處,附近,歷史用含糊的語詞
忘掉了冗繁的個體事故,以及這些事故編織而成的電網(wǎng)。
我嘗試著以今年或往年的語言像描述前往昆明朝圣那樣
去描述他彌留之際的眼神,沒有成功。
那一瞬接一瞬的裂變,長時間的木然或此刻對前一刻的否決,
不在我們的語言所能抵達的范疇之內(nèi)。他想開口說話,
卻連“我”字也不再配合他的舌頭,舌頭上與喉嚨中,
已經(jīng)沒有文字。母親和馬,兩座相隔一天路程的墳墓,
我們,存在于風景中,正接受著清風的盤問。
那座房子還站立著。
“誰想守護著它?”譬如守護斷橋的一個橋墩?
忘川上駛來一條小船,走下來的是幾個不說話的人物。
——即使他們把小船靠在山墻上,成為房子的主人,
沉默,沉默激怒的時間,乃至無語者天生的敵對的假象,
也會讓父親的在天之靈惶恐不安。
也會讓我們不知道該用什么文字去闡釋它的象征性。
房子如此堅固,而我們
轉瞬就變成你們,或者他們。它們。
而身體下的磐石只會在另外的空間行使船的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