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讀者”王智量
6月19日,是王智量先生的生日,巧得很,陽歷和陰歷生日重疊在一起。所以,他的夫人吳妹娟老師決定在這一天為他落葬——王智量先生2023年1月2日離世,那時是最冷的時候。
時間如流水,眨眼間半年已過。
落葬這一天,正值黃梅雨季的上海,大雨滂沱。
臨出門時,吳妹娟又仔細(xì)地把隨葬物品清點(diǎn)了一遍。其實(shí),她已經(jīng)清點(diǎn)了無數(shù)遍了,其中有一本她上個月才拿到的最新出版的王智量著名譯著——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而我,還有眾多的讀者都是通過這本譯著認(rèn)識王智量的,而且,還都知道他是“朗讀者”。
我第一次聽王智量朗讀《葉甫蓋尼·奧涅金》,是20世紀(jì)80年代中葉,那是一個晚上,在上海市工人文化宮舉辦的一次文學(xué)講座上,王智量講述他與《葉甫蓋尼·奧涅金》的故事。那真的是人生的故事。當(dāng)年,王智量在貧病交加中投奔在上海的父兄時,隨身帶著一只旅行袋,里面裝的全是寫有密密麻麻字符的香煙盒、報紙邊、馬糞紙等各種碎紙片,這就是他在極其艱難的勞改期間翻譯的《葉甫蓋尼·奧涅金》初稿。王智量是完全按照普希金原著的詩歌韻律來翻譯這部詩體長篇小說的。普希金為塑造俄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多余人”形象,獨(dú)創(chuàng)了“奧涅金詩節(jié)”,即每節(jié)十四行,根據(jù)固定排列的韻腳連接,洗練流暢,富有節(jié)奏感,王智量的翻譯完美還原了424個“奧涅金詩節(jié)”。那天,在聽眾的要求下,王智量朗讀了幾個章節(jié),他清亮飄逸的嗓音真的非常好聽,給人以美的享受。
我在2018年10月11日去華東師大一村探望90歲高齡的王智量,那日秋高氣爽,藍(lán)空中白云流動。我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攀爬王智量所居住的那幢沒有電梯的老公寓時,心想,一個人需要走過多少的坎坷之路后,才能終于看到平坦。到達(dá)位于4樓的王智量寓所時,我不禁吁了口氣:我們一直念茲在茲的一份安寧,是多么地來之不易。
吳妹娟把我引進(jìn)小小的會客室,王智量端坐在長沙發(fā)上,一臉童稚般的燦爛笑容。他剛在北京參加完中央電視臺的《朗讀者》節(jié)目,無數(shù)觀眾就是被節(jié)目里他這樣的笑容所打動的。
作為親自到場的一位“朗讀者”,王智量再次講述了他與《葉甫蓋尼·奧涅金》的故事。他回憶說,1958年,他離開中國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去河北勞動改造。臨行時,時任所長何其芳正巧在廁所里和他相遇,何其芳意味深長地用四川話鼓勵他:“《奧涅金》,你一定要翻譯完咯!”其實(shí),這里還有一個小細(xì)節(jié)。王智量告訴我,何其芳在跟他說這句話前,先走到門口探頭看了看外面,確定沒有其他人后,才跟他這么說的。
一方面是受到何其芳的鼓勵,另一方面是遵從自己內(nèi)心的渴望,收拾行李時,王智量將之前已經(jīng)扔掉的那本俄文版《葉甫蓋尼·奧涅金》塞入了背包,他說:“我太愛這本書了,為它吃什么樣的苦都值得?!?/p>
王智量在敘述以往的苦難時光時,語調(diào)平靜。有觀眾看了節(jié)目后,跟帖評論:“經(jīng)歷過人生大喜大悲的老先生,眉目間卻滿是祥和與天真,就像是在痛苦中開出的花朵,因?yàn)榭嚯y的澆灌而格外堅韌?!惫?jié)目中有一段讓觀眾動容,那是王智量講到自己母親的時候。當(dāng)年他在陜西城固西北師范學(xué)院附中念初中,大冬天,他正和同學(xué)們在外面曬太陽,大老遠(yuǎn)看見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老太太正走來,待老太太走近,一看竟是自己的媽媽。他覺得很丟人,而這時剛好上課鈴響了,他就跑過去把媽媽擋住,不讓她過來。寒假里他回家過年,除夕晚上,媽媽跟他說:明天你就要大一歲了,你想想在過去的一年里你做過什么錯事嗎?他不以為然地?fù)u搖頭。媽媽說,我聽說你生病了,趕了70里路到學(xué)校去看你,結(jié)果你卻攔住了我,不讓我和你的同學(xué)見面,我只能再走70里路回家去?!澳闶窍游掖┑闷茽€,給你丟人是不是?”媽媽這句話一點(diǎn)破,他就知道自己做錯了,跪到祖父母像前懺悔。王智量說:“假如那天媽媽不這樣教育我,而我總是那么沒有良心地過下去,哪一天,我就會變成壞人了。母親的恩情,我們永遠(yuǎn)要記得,要是對母親不好,那就不配做人吶!”
那天,坐在王智量家的會客室里,我忽然跟他提議道:“您想不想在音頻平臺錄個朗讀節(jié)目?”他搖了搖頭。我明白了,現(xiàn)在對于他來說,健康第一,其他都不在乎,而這也是他的淡泊吧。
但我還是想做一件事,那就是將他翻譯的《葉甫蓋尼·奧涅金》做成一本精裝典藏版出版,讓更多的人隨著他一起朗讀。王智量這回答應(yīng)了。于是,在我的牽線下,草鷺文化和華文出版社合作,共同打造了一本不同凡響的《葉甫蓋尼·奧涅金》,除了漆布封面,書口絲印鎏金,還收錄了65張版畫插圖,這些插圖是俄羅斯畫家莫斯塔拉夫·多布日茨基為紀(jì)念普希金逝世100周年而專門創(chuàng)作的。我覺得最為難得的是,出版方制作了一張王智量的手跡卡,選用的正是他曾經(jīng)想扔掉但后來伴隨了他一生的俄文版《葉甫蓋尼·奧涅金》扉頁上的記注:“智量四九年春購于哈爾濱秋林,五二年北京讀、背”。
王智量從翻譯到出版《葉甫蓋尼·奧涅金》,歷時近三十載,在這張手跡卡里,讀者可以撫摸到那漫長的歲月。
遺憾的是,王智量沒能在生前看到這本書的出版。他去世后,80多歲的吳妹娟抹去淚水,在上海福壽園為他找到了一塊合適的墓地。吳妹娟告訴我說,她決定到時候把典藏版《葉甫蓋尼·奧涅金》放進(jìn)墓里,永遠(yuǎn)與王智量相伴。
2023年5月17日,我和草鷺文化的責(zé)任編輯董熙良帶著剛剛印出的典藏版《葉甫蓋尼·奧涅金》,一起去拜訪吳妹娟。坐在那間小會客室里,我想起昔日與王智量在長沙發(fā)上促膝聊天的場景,頓覺孤單,但也感到一種特別綿長的溫暖。我去了王智量原先的書房,那里有一排裝有玻璃門的書櫥,最底下的一層放滿了王智量的著作和譯作。書櫥前放了一張王智量的相片,他的眼神平和而安詳,我覺著他就是從過去的苦難中提煉和萃取幸福,從而讓生活真正歸于平靜的。相片兩側(cè)各有一塊獎牌,左側(cè)是“2018年第四屆上海市民詩歌節(jié)杰出貢獻(xiàn)獎”,右側(cè)是他2019年11月獲得的中國翻譯界最高獎項(xiàng)“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吳妹娟捧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來,我看到了一枚精致的“生命晶石”,這是用王智量的骨灰制成的。吳妹娟對我說,以后會埋到他母親的墳地里,讓他跟母親團(tuán)聚,以了卻他的心愿。
落葬那天,吳妹娟將那本美輪美奐的《葉甫蓋尼·奧涅金》放進(jìn)了王智量的墓里,一同放進(jìn)去的還有一副他生前所戴的眼鏡。
那一刻,原本傾瀉如注的大雨,突然停歇了。這讓我不由得想到王智量曾對我說過的話:“要相信,再大的風(fēng)雨也有止住的時候。”他說這話時,聲音清朗,面帶微笑,好一個“朗讀者”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