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罚?nbsp;在故事的海洋里
夏天就要來臨。我覺得自己是一片懶洋洋的樹葉,愿意順著一條無名小溪的水面流淌。我在一座以風景著稱的城市生活,有時候經(jīng)常穿行在燈光白亮的地鐵通道。我的職業(yè)是小說家,或者說編劇,所以我經(jīng)常會在動蕩的車廂里發(fā)呆。發(fā)呆是一件美好的事物,于我而言,發(fā)呆時突然會冒出一些小說情節(jié)。比如說在地鐵2號線里,我曾親眼見到了一名叫昆侖的錦衣衛(wèi)。他身材挺拔修長,像一棵青春期的水杉,穿著合身的飛魚服,腰間挎著繡春刀。海市蜃樓一般,他閃過擁擠的人群,向我走來。一邊走一邊說,這位兄臺,在下昆侖。
這就是小說中昆侖的來處。其實一生之中你會遇見誰,都是老天安排好的。我和昆侖在地鐵里遇見,并沒有打擾到任何人。我在一個叫武林門的地鐵站下車,下車以前,我看見昆侖的手搭在了刀柄上,他說謝謝你讓我在《昆侖?!防镎鎸嵍v地生活著。無論是古代還是現(xiàn)在,但凡生活中的人,誰會不疲憊呢?
車門合攏,他淺淺的古代的笑意被玻璃車門隔開。昆侖沒有下車,他和地鐵一起駛離武林門,人潮洶涌中,他仿佛沒有來過一樣。車站的人群漸次都散了,像池塘里四散游開的黑色蝌蚪。我依然像一塊木化石一樣站在原地,只有潮聲在這時候澎湃起來,讓我的耳朵灌滿海的聲音。一個朝代的形象漸次在我腦海里清晰,如果你愿意,請允許我站在武林門地鐵站臺的空曠地帶,告訴你關(guān)于《昆侖?!返囊恍坝咳绾3保嵥槿缗菽拿鞒?。
在桃渚千戶所的暗流涌動中
首先要說的是桃渚。我特別喜歡桃渚的春天,是從喜歡“桃渚”這個詞開始。這是明朝萬歷年間,一座沿海千戶所的名字。所謂千戶所,就是1120人建制的一座兵營。大明漫長的海防線上,曾經(jīng)共筑五十九座城池。衛(wèi)所下又設關(guān),寨,臺,烽堠和巡檢司,構(gòu)成一套完整的聯(lián)合防御體系。桃渚千戶所城即是這最初的五十九城之一,主要的功效是抗御倭敵。戚繼光就在桃渚擊退過倭寇,作為一名職業(yè)軍人,他一生征戰(zhàn),曾經(jīng)把大把的光陰留在了臺州府。
應該是2020年的暮春,我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來到了臺州臨海古城。這是一座我熟悉的小城,安靜得讓你覺得世界仿佛靜止,像一場文藝電影的場景。我特別喜歡的是臨海的古長城,和一條叫紫陽的老街。古長城始建于晉而成于唐,綿延的烽火臺告訴我這是兵家重地。我還喜歡臨海一個叫花街的地方,這兒曾發(fā)生過一場著名的“花街之戰(zhàn)”。花街當年發(fā)生戰(zhàn)事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蹤影。但《昆侖海》中,陳五六和丁山的祖父輩,就是花街之戰(zhàn)中的左右前鋒。
這是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故事的開場,紫陽街上一個大明情報機構(gòu)——麗春豆腐坊被倭國特工摧毀,一名軍工專家在臺州府監(jiān)獄被劫走。故事的延續(xù),是發(fā)生在桃渚千戶所兵營里,一場暗流涌動的特工對決。出場的是昆侖和他帶領(lǐng)的小北斗門共七名少年錦衣衛(wèi)。他們駐扎在桃渚千戶所,拔除了倭寇暗伏在千戶所軍營中的臥底……
和小說中驚心動魄的特工戰(zhàn)相比,我更喜歡的是這個千戶所的本身。2020年穿行在春風中的桃渚,那些古舊的軍營建筑撲面而來。我在巷道中站定,看到了哨兵用來瞭望觀察敵情的高高的望樓,看到了縱橫交錯的巷道,看到了天后宮、烽火臺、練兵場……而號角仿佛響起。有明朝巡邏的士兵,手持軍械排著隊從我身邊經(jīng)過。一名小旗帶著十位軍人,他在我身邊站定,用警惕的目光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這位客官,你的身份證?
穿行在春風中的桃渚所,陸續(xù)看到了軍人,和明朝務農(nóng)的百姓。戶所制的招募,規(guī)定了一家需出一丁,所謂軍戶,農(nóng)忙務農(nóng),農(nóng)閑練兵,軍就是民,民也是軍,這種當時推行的戶所制度,十分有效。至少在浙江,抵御了無數(shù)次外敵入侵……小旗帶著十位軍人離去,他們繼續(xù)巡邏在兵營的四周。而我在小說中碼下的大量文字,將桃渚所熱氣騰騰的日常,像清明上河圖一樣展開,多么生動而溫情。
在小說的最后,一個名叫燈盞的在臺州府開當鋪的女人,她是倭國女間諜。她化身一名媒婆來到了軍營,走在田間地頭,一搖一擺,豐姿綽約。她臉上的一粒媒婆痣,在陽光的照耀下興奮得像要發(fā)出尖叫。她要通過做媒,派出許多的女間諜,像蒲公英一樣扎根在軍人的身邊。燈盞就這樣潛伏在春風里,一搖一擺地走在了桃渚的田間地頭,她大聲在用流利的中文對插秧的軍人們喊,嗨,當兵的,我給你們帶來了十八個十八歲的姑娘……
原來暗戰(zhàn)中,既有命懸一線,也深藏著春色無邊。燈盞是最強勁的敵人,就是《昆侖海》中的昆侖,作為國安部門的公務人員,他在春風中勒住了馬韁,看了一眼深藏內(nèi)奸、暗樁和迷霧重重的軍營,對身邊的小北斗們說,戰(zhàn)斗就要開始了。
在琉球國的重重諜影里
我為一部叫做《血戰(zhàn)鋼鋸嶺》的電影寫過一個影評。和喜歡桃渚一樣,我特別喜歡“鋼鋸”這個詞。鋼鋸的意思,就是齒牙交錯。那是一部二戰(zhàn)電影,美國軍人和日本兵在沖繩島發(fā)生一場大戰(zhàn)。電影中槍聲密集,熱武器帶來的爆炸聲此起彼伏,海濤不知疲倦地拍打著巖石。沖繩,就是以前的琉球國,曾經(jīng)是大明朝的附屬國。李叔同的日本妻子雪子,自從他削發(fā)成為弘一發(fā)師后,天崩地塌,萬念俱灰,最后無奈地帶著孩子,也是終老的地方,也是在琉球國。
琉球國遺留了太多明清兩朝的遺跡和風俗,曾經(jīng)長得像是一個復制的明朝。
少年錦衣衛(wèi)昆侖,就要從臺州府出發(fā)了。和他一起同行的是小北斗門的錦衣衛(wèi),還一個叫楊一針的女郎中。這是小說中的女一號,她不僅醫(yī)術(shù)高明,而且收費狠毒。更重要的是,她是大明國家安全部門的一名暗樁,也就是情報人員。輪船在大海上航行,劈波斬浪,昆侖此去是以藥商的身份,冒充了一名早前潛入大明國的倭諜,前往琉球與一名代號花僮的倭諜接頭。而這名花僮遲遲沒有出現(xiàn)……
他們抵達了琉球國的王城首里城,在那霸港的碼頭下船,帶來了浙江的中藥。而碼頭上熱鬧非凡,古代的首里親軍正在巡邏,一出叫《花關(guān)索》的漢人曲目正在上演,到處都是來自大明王朝的商人和工人、小販,當然還有一些朝鮮人和倭國人。這里還有中藥房,以及被人侵犯了商標權(quán)的六必居醬園。我熱愛這個喧囂的充滿海腥味的碼頭,升騰著人間的煙火氣息。
昆侖一直在搜索著一個代號花僮的人,沒有想到的這個倭國特務機關(guān)派駐琉球國的特務頭子,竟然是昆侖最好的少年朋友蘇我明燈的叔父。在昆侖帶著接頭信物八仙圖前來接頭的時候,沒想到此圖已經(jīng)被人調(diào)換,鐵拐李握拐的應該是右手,而這張圖上畫成了左手,由此昆侖被對方識破,陷入了重重危機。其實,我主要想要講一講的是蘇我明燈,他有一個大明國的名字叫笑魚。他早年遠渡重洋,從倭國來到臺州府是為了學習大明的文化。當然他最主要的是向一個叫丁山的女孩學琴。而丁山是心儀昆侖的,最后嫁給的卻是有著一臉絡腮胡子的海盜陳五六。丁山和陳五六的祖父,就是當年戚繼光指揮的“花街之戰(zhàn)”的戰(zhàn)友,他們是左右前鋒……
這些纏繞的故事,一下子很難厘清。昆侖在琉球國和楊一針一起,刺探了軍情,帶回了大明王朝海防地圖,炸毀了倭國特工設在琉球國的地下軍火庫,和花僮進行的終極對決中,殺死了花僮。
在昆侖海的世情人心中
在我的想象中,十八歲的昆侖從杭州城出發(fā),來到了臺州府。他首先愛上了無人館里彈琴的丁山,但是海盜陳五六也愛上了丁山。丁山曾經(jīng)救治過昏迷的昆侖,卻在昆侖遠赴琉球國執(zhí)行任務時,被陳五六強行劫走了?,F(xiàn)在她有了陳五六的孩子,生活在陳五六為她準備的屋子里。但是她必須看著昆侖為執(zhí)行任務而殺死陳五六。
在我的想象中,十八歲的昆侖,和跟隨丁山學琴的笑魚十分投機,這是難得的少年兄弟。而沒有想到的是這名叫笑魚的后生,其實是倭國大特務頭子花僮的私生子,真名叫蘇我明燈。他們在臺州府和琉球國的生活和交往中,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誼。但是因為對決開始了,昆侖必須殺死蘇我明燈的生父花僮,必須執(zhí)行機密任務。這顯然和蘇我明燈成為了敵人,這讓重情重義的蘇我明燈潸然淚下。
而昆侖本身,有著一位讓他尊敬的父親。父親早年戰(zhàn)死疆場,是一名捍衛(wèi)國土的軍人英雄。他沒有想到,真實的情況是,父親并沒有犧牲在遼東戰(zhàn)場,而是作為一名軍工專家,叛變了國家。為了一名叫阿布的女人,他選擇投降。得知真相的昆侖,發(fā)現(xiàn)父親不是英雄而是叛徒,他引以為豪的榮光突然之間被完全摧毀。而最終父親看到了阿布對他選擇投降的恨意,跳崖自盡。阿布說國不可叛。父親也看到了兒子昆侖作為一名國安戰(zhàn)士,在琉球國的情報戰(zhàn)中,用生命去拼殺。終于在最后一戰(zhàn)的緊要關(guān)頭,幡然悔悟的他讓昆侖割下了自己的頭顱,因為隱沒在他頭發(fā)叢中的頭皮上,用刺青深藏著大明國的海防圖……
還有昆侖的倭國好兄弟蘇我明燈,他是代號花僮的叔父與母親通奸的產(chǎn)物,他名義上的父親被叔父暗中殺害。叔父就是特務頭子花僮,母親深愛著花僮,如膠似漆。而且花僮對蘇我明燈,有著深重的來自于血緣的父愛,哪怕付出生命。,在蘇我明燈眼里,花僮不僅是想要入侵大明國的野心家,陰險的特工頭子?;ㄙ走€是好兄弟昆侖的對頭、敵人……在友情與親情之間,蘇我明燈無法選擇。
所以小說里的兩對父子,是敵人,也是兄弟,有著父子之間天生親情和敵意。我覺得有必要,讓一首童謠,始終貫穿《昆侖海》的整部小說中。
阿父,請帶我觀海啊
阿父,我要坐在你的肩膀上,你要馱著我,
我就能看到海盡頭
阿父,請帶我飲風啊
阿父,我要到你的夢里頭,你要捧著我,
我就能飛到云口端……
這是虛構(gòu)的童謠,這是我眼里父親和兒子之間的關(guān)系。有血濃于水的親情,也有男人之間的對決與較量。自古至今,向來如此。在《昆侖海》的通篇小說中,在永不停息的海潮聲中,所有的恩怨情仇,讓人落淚,糾結(jié),彷偟。而大明戰(zhàn)船上佛朗機的炮口抬起,所有的刀舉起,弩張起,沖天的嘶喊聲響起。從來沒有一場戰(zhàn)爭,有道理可言。
并不漫長的人生中,我們一向深陷在斗爭和戰(zhàn)爭的氛圍中。不是人與人斗,就是國與國戰(zhàn)。而文學與感傷,像海潮的泡沫一樣,永無止境。
徜徉在故事的海洋里
如果你在臨海古城某間酒店的某個房榻醒來,終能聽到海潮中夾雜著的金戈鐵馬的聲音。多少的世態(tài)人心,一直都在故事里浮浮沉沉。昆侖在明朝萬歷年間的諜戰(zhàn)往事,終于在最后一個文字落筆以后,慢慢在我面前消隱。我只記得小說中爛漫的楊一針,犧牲的牛刀刀,以及樓半步,花僮,燈盞,張望、陳五六、丁山等各色人等;我只記得白衣飄飄的蘇我明燈,為昆侖定制了一個叫“昆侖雙燈”的煙花,最后卻在昆侖不得不發(fā)的佛朗機炮火中,離開塵世,抱恨終生。
我確實愿意沉醉在故事的海洋里。夜深人靜的書房,最適合吃夜宵,喝夜酒,借著寫作的名義發(fā)呆,以及冥想。書架上的那些《聊齋》,那些《三言兩拍》,那些四大名著……每一個章節(jié)里,處處可見世態(tài)與人心。這些紙上的文字,將一個在暗夜里寫作的人包圍。
書房安靜,但那些波瀾四起的故事生機勃勃。
夏天來臨,寫作的步履不停。是的,我愿意成為一名說書人,想象自己在杭州城十五奎巷南頭的鼓樓里說書,候潮門的勾欄瓦舍,已經(jīng)從南宋開始興盛了幾百年。那么無論是座無虛席,還是聽者寥寥,都需要把醒木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