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3年第3期|劉萌萌:楊北京消失在人海(節(jié)選)
劉萌萌,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36屆高研班學(xué)員,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文字散見于《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芙蓉》《青年文學(xué)》等期刊。著有散文集《她日月》。獲首屆《黃河文學(xué)》雙年獎,首屆孫犁文學(xué)獎。被評為河北省第三屆十佳青年作家。
1
我和楊北京相處最久的時候,是在水泥廠幼兒園的水泥圍墻里。我六歲,她也六歲。楊北京膚色黝黑,大眼睛,雙眼皮。我白,單眼皮兒,眼睛不算小,可有幾個人的眼睛,比得過楊北京呢。電影《紅牡丹》轟動了整個縣城,女主角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勾走半個縣城的魂兒,被無數(shù)人念念不忘地再三回味。夸贊姑娘好容貌,“大眼睛,雙眼皮”一時間成為不可或缺的判詞。楊北京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姑娘,最多算半個秧苗兒,可人們的眼光比透視儀厲害,一瞥之間,照見稚幼的身形里,沉睡著的閃閃發(fā)光的美人魚。楊北京從她媽媽的自行車上跳下來,還沒站穩(wěn),旁邊送孩子的女人已經(jīng)吆喝開了,夸張的腔調(diào),和舞臺上的戲腔有一比——“喲,這水汪汪的大眼睛,整個兒一個‘黑牡丹’吶……”這個名字好呀,“黑牡丹”。形象,貼切,誠實,既有牡丹花的美麗,又融入了楊北京的特點。
我媽說,楊北京好看,和她媽年輕時一個樣,特別是那雙勾魂的大眼睛。稍頓,又說,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她媽老了,怎比花骨朵似的楊北京呢。細(xì)想,她媽怎么就老了呢?楊北京六歲,就算她還有一個十歲的姐姐,又有多老呢??赡菚r候的人,早早就老了,女人的衰老似乎是從生孩子,不,從吹吹打打的婚禮上就開始了。那時,我媽說什么我都認(rèn)為是真理,我便覺得,楊北京的媽真的老了。
楊北京的媽我見過,瘦垮垮的,臉略窄而長,眉毛很淡,忽閃的大眼睛,和楊北京一樣。抖幾下睫毛,一條街的男人便昏頭昏腦跌落湖底去了。聽起來,楊北京的媽像《聊齋》里的狐仙,狐仙才有本事讓男人糊里糊涂丟了心肝。狐仙厲害著呢,拿東挪西,憑空抓取白花花的銀子,荒野矗起笑語喧嘩的宅院,都是手到擒來的事。楊北京的媽卻一無是處,不僅寒酸窘迫,受氣更是家常便飯。見她遠(yuǎn)遠(yuǎn)過來,車間里的人條件反射似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她先就這樣被擠扁了。干活累了,煩了,某人微覷她一眼,抖出陳年的糗事。哄笑之下,眾人爭相踴躍,汗味刺鼻的空氣被你推我搡的爆笑攪成一鍋熱粥。婆母、相好、錢、糧票、大修隊……這些不相干的日常詞語,在某種神秘而又人盡皆知的情形下,發(fā)生著微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楊北京的媽不爭不辯,凌亂的臉上,攤開著五官錯位的笑,看起來奇怪又別扭。
楊北京的媽有件素色的布拉吉,點綴著簡單的幾何圖案,罩在身上,整個人就剩下一縷魂魄,挑著空蕩蕩的裙子。有幾年,她一直穿著它。日光亮烈的晌午,余溫蕩漾的傍晚,赤條條的影子,輕飄飄來去。那些并無意義的到訪,似乎沒什么事情,又似乎,那樣的到訪本身,就是一樁若隱若現(xiàn)的心事,卡在微微張開的唇角。
楊北京的爸在首都,他的職業(yè)更具身份感——公安,人民警察。銀幕上的“大蓋帽”長年累月抓特務(wù),案件破獲一起又一起,搞破壞的特務(wù)如雨后的蘑菇層出不窮。很久以后,我們才知道,她爸爸的陣地偏安公安局一隅,每天打交道的,不是土豆茄子西紅柿,就是蘿卜白菜洋蔥頭??墒牵妒聠T又怎么樣,響當(dāng)當(dāng)?shù)谋本艨?。一個縣城女工,能嫁給北京戶口,任誰看,都有高攀之嫌。沒人記得,結(jié)婚那陣兒,楊北京的爸,只是一個去向未卜的普通士兵。
楊北京所以成為“楊北京”,蓋因出生時,吻在她額頭的,是首都北京的第一縷金色晨光。“祖國的心臟”,這個充滿詩意的比喻令人熱血翻涌。楊北京何其有幸,一落地,就和著祖國首都的神圣節(jié)律,脈搏有力地起伏著。
楊北京的媽帶著女兒去北京看丈夫,回來變成金魚婆,腫著流淚的紅眼泡。有人說楊北京的爸是陳世美,要在皇城根另覓嬌妻。也有人說楊北京的媽不安分,往男人頭上扣綠帽子。大家紛紛猜測,楊北京的爸媽長久不了,遲早得分。
楊北京聽不見這些,倒是我略有耳聞。不可思議的是,一頂帽子,也能影響到楊北京爸媽的友好團結(jié)?是我爸冬天捂住耳朵的那種綠棉帽嗎?我媽不耐煩地一揮手:“大人的事,小孩聽什么!”幼兒園里,一知半解的小孩不在少數(shù)。我們隱約感覺,楊北京好欺負(fù),也是可以欺負(fù)的。楊北京像是老天送給我們的玩物、出氣筒,欺負(fù)楊北京理所應(yīng)當(dāng),天經(jīng)地義。
游戲的名目和具體規(guī)則我已經(jīng)模糊。騎大馬?又不是。幾個人,四個、五個?三四雙小手緊緊交握,就是馬鞍般結(jié)實的坐具。稚嫩的手臂繃得緊緊的,帶著溫暖的托舉的張力,安全,可靠。上來,上來呀。我們再三催促楊北京,充當(dāng)那個騎馬的人。楊北京受寵若驚,點點驚喜,金箔似的在瞳孔里游動。
下午的幼兒園。白花花的太陽斜到西天上。微風(fēng)盤旋,晃悠悠落到爬山虎的葉子上,白色的石欄上,落到我們微微起伏的胸脯上。楊北京柔軟的肚腹緊貼在幾雙汗津津的小手上,薄薄的裙布透著溫?zé)帷r間突然有了面孔和表情——靜靜地,屏住呼吸,隨即張大了嘴巴。是誰最先遞出那樣一個狡黠的眼神?它像一道閃電,迅速擊中一群幼獸奔突的內(nèi)心。幾雙手瞬間齊刷刷掙開。楊北京的身體,像失去架構(gòu)的屋梁,像折了翅膀的飛鳥,重重地、筆直地朝著地面跌落下去——一聲悶響,尖利的哭叫像石頭砸破了冰河,悲哀的涼意迅速從我們腳面上漫開。
楊北京穿著和她媽媽同樣花色的連衣裙,捂著肚子大哭。人近中年的素寡之色附著在楊北京身上,一種不合年紀(jì)的滄桑,一早降臨、裹覆到她尚未發(fā)育的身體上??蘼暯笚畋本┑奈吞弁?,沿著時近傍晚的天色四下蔓延開去。
2
幼兒園里,我識字最多,這得益于我媽的啟蒙。她過早對我表現(xiàn)出別樣的憂心——擔(dān)心我不出色,被別的孩子尤其女孩子所淹沒。她教我識字,教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教我在紙上橫平豎直。她給我做洋氣的背帶褲,站在火炕上,想象是被追光燈照亮的舞臺上,千百人的注目下,比著竹節(jié)似的胳膊,將人間的詩背到天上去。四十五瓦的燈泡照亮她瘦削的臉,房間低矮,浸染在線裝書般昏黃的詩意里。
我媽覺得我天生就該和別的孩子不同。除了鼓勵我長大當(dāng)科學(xué)家、能言善辯的律師之外,她對我的未來并沒有一個清晰的規(guī)劃,似乎我真是一個天才,風(fēng)一吹,自會壯大。
小朋友在地上打滾的時候,我捧著《東方少年》讀得津津有味。我用剛剛擺過積木,抓過餅干的手指著西天上的云彩,說:“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贝笕藗冋ι啵盒⌒∧昙o(jì),知道這許多!幼兒園的孩子跟在我屁股后面,抹著鼻涕,抱著玩具,浩浩蕩蕩,繞著幼兒園鋪滿爬山虎的圍墻,從東走到西,從南繞到北。我擅長編造傳奇。我晃著手里那根鉛芯活動的筆,說,這是我媽托人從北京買的。它順從我的心意,像孫悟空的金箍棒一樣,在木質(zhì)筆桿中伸縮自如。他們信以為真,張著嘴巴,渴望的眼神流露深深的羨慕。每天早晨,下午,我像躊躇滿志的雞媽媽,領(lǐng)著一群幼崽,在陽光耀眼卻又無比寂寞的幼兒園里,來來回回巡游不已。
楊北京兩手搓著裙擺,緊跟在隊伍里。大多數(shù)時候,她像一?;覊m,躲在安靜的角落。她歡天喜地朝我們奔來的時候,手里必定抓著糖果和餅干。趁糖果的美味沒從味蕾上飛走,我們短暫地愛她一小會兒,允許她那把孤獨的塑料椅擺到我們中間來。
幼兒園的阿姨,一個是上了年紀(jì)的、四十三歲的“老奶奶”,還有一個二十幾歲穿著淺粉襯衫的阿姨,扎著兩根麻花辮。記憶中,年輕阿姨像一個淡漠的影子,附著在老阿姨胖大的身軀后。她不好,也不壞,更像是老阿姨指令的執(zhí)行者,給拉屎的小朋友擦屁股,給搪瓷杯接滿清水,組織我們排著隊,去菜園挖新鮮的胡蘿卜。老阿姨寬大的下巴上嵌著顆黑痣。她是大眼睛雙眼皮,卻一點都不好看。寬大的雙眼皮,韭菜般慵懶地垂著,像是隨時都會睡著。老阿姨身軀臃腫,腹膨如鼓,她的青春在我見識之前,早已隨了東流水。以我其時的眼光來看,女人年過四十,便不再是女人。當(dāng)然,也不是男人,而是介于男女中間的非常態(tài)——性別含糊的老年人。
除了看畫冊,喝水,游戲,打架,上廁所,剩下的時間我們被驅(qū)趕到自己的小床上。豎著圍欄的矮木床,像一只只孤立的方舟,無聲無息,停泊在嚴(yán)絲合縫的窗簾背后。我們爬到床上,帶著滿心無奈——幼兒園里,我已經(jīng)品嘗到孤獨的滋味。那似乎是一種菜蟲,從邊緣開始,一點點嚙咬著菜葉似的內(nèi)心。感覺里,心臟,是那種寬大的、邊緣生著鋸齒的葉子,微微卷曲著,每天都被叫做孤獨的蟲子狠咬幾口。
我的孤獨緣于我的清醒——聽起來,這仿佛一種隱喻。老阿姨多么喜歡睡覺的孩子啊,他們一個個聽話地躺到木床上,回到母腹般甜美的睡夢里,午后二點的房間浮起輕微的、干渴的鼾聲。我是最讓老阿姨頭痛的、不耐煩的孩子。我睡不著,我活力滿滿,精力旺盛,我不明白為什么陽光最強烈的時候,阿姨偏要將我們推到昏天黑地的睡眠里去。
我輕手輕腳爬起來。他們睡著了,睡著的他們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閉闔了窗戶般生動的眼睛。極度失望中,我險些驚喜地叫出來——在這些一動不動的“尸體”中,我居然發(fā)現(xiàn)了偽裝者——楊北京。她隱藏得那么好,一動不動,嘴巴微張,臉上的肌肉浸透睡眠的光澤。老實的楊北京一反常態(tài),開起了大膽的玩笑——眼睛閉半只,睜半只,像平時躲貓貓那樣,透過縫隙,暗中觀察對手的動靜。
我爬到楊北京的床上,伸出手,輕輕撐開她美麗的雙眼皮。楊北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下子暴露在這個世界面前,或者說,是外邊的世界落入了楊北京的大眼睛。忽然,我驚訝地看見,她的眼球骨碌碌轉(zhuǎn)動起來,像一粒又黑又大的葡萄,輕輕旋轉(zhuǎn)了一周。我把手拿開,她的眼皮重新垂下來,眼睛還是蓋半只,露半只,懶洋洋打量著睡眠之外的世界。我有些泄氣。我正要重新?lián)伍_她的眼睛,老阿姨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走開,她在睡覺!”老阿姨說謊,她明明睜著眼啊。我聽見身后的語氣又重了三分,“回你床上去。”我說我睡不著,我不困,我沒覺。老阿姨白了我一眼,“自己去外面玩?!?/p>
我提著塑料桶和鏟子,繞過鼾聲起伏的木床,走出黑暗的房間,去到太陽下的菜園。陽光很亮啊。形單影只的風(fēng)一趟又一趟,像蝴蝶,像蜻蜓,像微微抖動的透明絲綢……像一個無聊至極的寂寞的人,扯著菜園里的蟬鳴,沿著樹干,煙縷般糾纏著升上藍(lán)天。我不知道自己該干點什么,無人的菜園這么安靜這么……空蕩蕩。
在幼兒園,我有兩件事判斷失誤。一是,我以為楊北京是醒著的,可她確實睡著,就算不甘心地半睜著眼,還是無法阻止自己沉溺在睡夢里。還有,我以為楊北京和那群孩子,一直尾隨著我,在幼兒園里,繞著綠波粼粼的爬山虎圍墻,一圈一圈走下去,就算傍晚,父母把我們接走,第二天,睜開眼,我們還是出現(xiàn)在幼兒園,接著做前一天沒有做完的游戲,吵沒有吵完的架。事實上,我們?nèi)缤锖蟮穆淙~,一夜之間,消失凈盡。我們一個又一個走出幼兒園,沒有回頭。留下睡夢中的阿姨,在空蕩下來的圍墻里,和蓬勃的爬山虎一起,慢慢衰老著。
3
面對時間的流逝,我甚至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沙渚,充當(dāng)落腳的過渡。一夜之間,我們爭先恐后長大了。幾場風(fēng)吹過去,便到了爸媽當(dāng)初的年紀(jì),轉(zhuǎn)眼又將他們甩在身后,這情形,像極了乘火車的經(jīng)驗——隔著車窗,成片的樹木和莊稼倒伏著向后閃去——平淡而驚心的過程里,楊北京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
憂心很早以前就開始了。我媽清楚,我要從很多和楊北京一樣漂亮的女孩中勝出,唯有智取。一看書就打盹的楊北京顯然不是我對手。我媽的眼光略略長遠(yuǎn)一些,就會知道,我的對手不止楊北京,也不止女孩子,精力體力更勝一籌的男孩子,個個都是躍躍欲試的攔路虎。
天才——這個閃閃發(fā)光的詞語像是沖天的焰火,照得冬天的夜晚燦若白晝。我和我媽伏在被子里,下巴抵在枕頭上。一米開外的地方,黑白的畫面從一群小學(xué)生中切換出來,女解說員的旁白頗有科普的味道:“一般來說,四年級還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天賦,那么他可能真的天資平平……”我媽像被火燙著了,半個身子探出來,手指在空氣中猛戳兩下:“聽聽,四年級該有所表現(xiàn)了!”那語氣,似乎我懷揣獨門絕技,卻遲遲不肯顯露,而這絕技又有著時間期限,如同面臨變質(zhì)的食物,令她惱火。我沮喪地沉默著。電視機的熒光映亮我發(fā)燙的臉——如同被一朝揭穿的騙子,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我以天才的身份,欺騙她這么久。
夏天,有消息傳來,農(nóng)民可以買市民戶口了。其時,戶口簿有兩種,藍(lán)的是城鎮(zhèn)市民,紅的屬于農(nóng)民。大家都認(rèn)為,市民戶,商品糧,比農(nóng)業(yè)戶口高出一頭。農(nóng)業(yè)戶子女個個都是潛身人間的鯉魚,時刻準(zhǔn)備奮力一掙,萬丈金光中跳出農(nóng)門。
就像川劇的變臉,眨眼間,紅本變成藍(lán)本。憑借敏銳的嗅覺,我媽聞嗅到天大的危機——這意味著,農(nóng)業(yè)戶口的女孩兒都可能搖身變成市民,也就是說,那些被土地牢牢牽制的女孩子都可能擁有和我一樣的藍(lán)本本,人手一冊,這簡直太危險了。未來的未來,她們將蜂擁而至,成為我擇偶路上的對手,原本,她們被一條紅藍(lán)界線遠(yuǎn)遠(yuǎn)阻隔在河的對岸。男青年資源有限,優(yōu)秀男青年更是鳳毛麟角。僧多粥少,狼多肉少,危機顯而易見啊——醒醒吧,同志。我媽的心里有一百簇小火苗嗖嗖向外拱,似乎已兵臨城下,危在旦夕。她瞪著我和父親,騰著一身兇煞氣——“農(nóng)民馬上變市民啦,還涼水似的!”
我和我爸對望一眼,誰也沒說話。
精通世故到了神經(jīng)過敏的程度,微風(fēng)彈不得,草葉碰不得。“未雨綢繆”,她恨不能變成兔子,早早竄到時代前面,應(yīng)對可能到來的危機。
我偶爾設(shè)想:要不是她如此諳解世相,下鄉(xiāng)時急于占得先機,為解決飯票問題一早嫁給我爸,而是在寂寞的鄉(xiāng)下,勤于筆耕,她的人生,連同她,是不是會呈現(xiàn)另一種樣貌?
我媽一臉怒色:“我不嫁你爸不結(jié)婚,怎么辦?讓你外公養(yǎng)到老?”頓了一頓,她像是想起什么,突然真理在握:“我不結(jié)婚,能有你嗎?”這一回,我再無話可說。
我從沒反對她結(jié)婚。只是遺憾,她怎能隨便嫁了?我不能因為他是我爸,就支持我媽嫁給他。
“你說我該嫁給誰?”我媽瞪圓了眼睛。
我要怎么說?我說她該嫁給愛情,嫁給那個比我爸更文學(xué)更詩意的家伙?我痛惜她關(guān)鍵時刻敗下陣來。她一向那么務(wù)實,做出的決定像是出自強壯農(nóng)婦,濃濃的塵土氣味,連帶著雞零狗碎。我的易感和柔軟更多來自我爸,這個毫無詩意的屬兔的男人,強化了我遺傳自我媽而我媽遺傳自外祖父的文學(xué)基因。這真是一個悖論。
我媽開始翻舊賬,對我進(jìn)行清算。最終歸結(jié)出“務(wù)虛”“天真”“幼稚”“理想主義”。在她看來,這都是致命的弱點。一旦沾染任何一個,就面臨生存危機。我件件俱足,徹底不可救藥。
“老了怎么辦?病了怎么辦?身邊連倒杯水的人都沒有。俗?關(guān)鍵時刻,俗人可能救你一命?!?/p>
“我寧愿和自己過,不怕寂寞地活,也不怕孤獨地死。”話一出口,心頭忽然顫了一下。真的不怕么?我有點心虛。我不能讓我媽看出這點兒心虛?;橐鍪鞘裁矗吭獨饬芾斓男∮钪?。不是一個類似保姆的角色所能替代的。我媽看不見這一層,也許,她只是懶得看見。
比起我,我媽更像一個天才,全才。論寫作,她是重點中學(xué)里的佼佼者。少年時拿起紙筆,剪刀,設(shè)計裁剪新衣。她沒有一天學(xué)舞蹈的經(jīng)歷,踮著腳尖模仿芭蕾舞《天鵝湖》有模有樣。退休前擔(dān)任了兩年食堂管理員,做起菜來又是一絕……她愛一切美的藝術(shù),卻也在跌撞的世俗生活中游刃有余,僅此一點,我永遠(yuǎn)望塵莫及。
外公看著三個年幼的女兒,指著她說:“老丫頭將來是要坐專車的……”一個聰明絕頂?shù)娜?,這一生,卻是一事無成。那個原本可能的她,像一條虛無的影子,慢慢泯滅在她的身體里。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