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專欄 | 輪到我的時候我該說什么 《上海文學》2023年第7期|陳沖:孤獨和欲望的顏色(上)(選讀)
一九八〇年我在做些什么?
M,你好!
來信收到。知道你在組里的一切都很好,當然很高興。我已放假一周,在家里看看書,看看電視,和陳川一起去游游泳,大有無牽無掛一身輕松的味道。這次考試成績不很理想。主課英語筆試:良(剛八十分挨上良)??谠嚕簝?yōu)。歷史:優(yōu)。政治:優(yōu)。語文:優(yōu)。
我到老閔家去過幾回,她也來過我這兒,好久沒在一塊兒玩了,現在遇上真是高興壞了。她也許要去演一個農村丫頭,在《車水馬龍》中的一個角色。愿她也有上帝保佑。
我原來打算去廬山玩的,這樣可以回避一切可惡的社會活動,但是姥姥不讓去,我也只好算了。不過我不管,反正不再搞演員工作了,我什么活動也不去參加,只答應幫影協(xié)翻譯一篇文章,這是我十分樂意干的。但是這工作花去我很多時間,卻到現在還沒有完成,太難了。接下去該是去旅游局實習口語,這一定很有趣。下學期我們新開一門課:日語。我在暑假里就開始先學了,挺好玩的,不過以后一定很艱苦。開始憑興趣,以后得有真的刻苦精神才行。我是很愛玩的,這下就苦了。
關于你上戲的事,千萬得斟酌一下。一個戲一演就近一年,整整一年時間得換一些什么才對。我以前也認為,演員只要在表演上自己認為滿意就值得花半年一年的時間,在演技上有所獲就行。但現在我覺得演員需要成功,需要吸引住觀眾,這也是將來更好工作的一種條件。一旦成功了辦什么事都方便。也許我這種想法很錯誤,但我還是說出來了??赐旰笏旱?,好嗎?
我覺得《大風歌》不一定有太多的觀眾,但如果你在戲中能給人這樣的感覺:“這戲沒太多意思,演×××的演員倒真不錯?!蹦且仓档酶?。好,不多寫了。
祝
愉快!
陳沖
M,你好!
接到你的信,我很高興。
這些日子我和師大的一幫留學生在一塊工作、學習,說穿了是一塊玩。我們一同去了杭州,他們大部分都是很好的青年,有文化,有教養(yǎng)。但有時他們太傲氣了,作為一個中國人,我真有點受不了。真的,平時我并不是什么民族主義者。但是和他們在一起,我就有更強的民族感。
我每次和他們在一塊玩總是挺快活,還可以學習英語口語。但每次回到家里總是那么灰心喪氣。中國不如別人強,別人就看不起我們。有時我跟他們解釋許多事情,甚至還想騙他們,但別人十分了解中國。
有一個外國留學生想留在國內教一段時間的課,但是許多單位都沒有宿舍,就不能留。他說國內有朋友,想住朋友家。另一個朋友告訴他,外國人不能和我們住在一起。他問為什么,朋友說沒有什么為什么,就是不能住。他說這很愚蠢,應該得到改變。是的,說不出為什么,但它就是存在,但愿有人會改變,會問為什么。
我也挺生氣,但是我又能干什么呢?他這個只是一個小小的例子,類似的事情還有許多。當然這也許是他們的偏見,但形成偏見也是有原因的。
你看我說了些什么沒意義的笨話。但每次從他們那兒回來我總是不愉快。我不想再去了,我得抓緊時間學習,以后比他們懂得都多,看他們再傲氣。
但是我現在忙于許多雜事,又因這種環(huán)境而不能安心學習,也不知為什么坐著就是讀不進書,這真是最危險的。
最近,上海的“大學生藝術團”要到廬山去活動,姥姥不讓我去,可我心里想去。我想那一定會是十分愉快的。這也會影響我的學習,但是我實在不愿放棄這次機會。我們幾個大學的學生一起去,多熱鬧。如果去的話,十二、十三日可回滬。我的“雄心壯志”還比不上廬山,多差勁!
老閔昨天來我家,在家里住了一夜。天導演和她一起搞的那個本子基本上好了,她昨天給我,讓我今天讀,明天一早給她的,但我還沒看哩,多對不住朋友。她到底還是去演《車水馬龍》了,希望她成功。她會的,我想。
你的戲一定拍得很順利吧?祝你成功。我覺得男演員最主要的是內涵,深沉,穩(wěn)得住。男子漢的魅力就在于此。當然也要個性、激情、火花,但火花只能閃一下、兩下。我不太喜歡《他倆,她倆》中的那個角色。男子漢如果老是活蹦鮮跳的,別人大概不會喜歡。(這只是個人意見。)
夜深了,不多寫了。
陳沖八.四
廬山——我恍惚看到那片霧蒙蒙的青山綠水,聽到淅淅瀝瀝的小雨,還有嘩嘩的瀑布……
翻出四十多年前在那里拍的照片,一群朝氣蓬勃的青年,在山澗、樹叢、巖石旁嬉耍,我的身邊經常站著個大眼睛女孩,我們有時拉著手,有時摟著肩,笑得像盛開的花朵??瓷先ィ覀円欢ǚ窒磉^非常歡樂的時光。她是哪個大學的學生?叫什么名字?我們都聊了什么?一點都不記得了。記憶如此薄情。
離開的那天,我在九江的輪船碼頭被影迷圍得水泄不通,警察開道才終于登上了回上海的長江客輪。我注意到,有一位同是“大學生暑期藝術團”的人,一路都在默默觀察著我。好像在快到上海的時候,他跟我說,其實你生活得并不好。我很震驚,沒有別人會這樣跟我說話。我也因此跟他交換了聯(lián)絡地址。
我在這里就稱他為Z吧。“文革”十年停止了高考,所以當年的大學生中,有不少三十多歲的學生,Z就是這樣一位高齡大學生。他和幾個復旦、師大文學系的男生,常在吃飯的時候談論“存在主義”“意識流”那樣神秘而引人入勝的話題。后來到西影廠拍《蘇醒》,導演滕文驥和編劇徐慶東也經常提到“存在主義”和“意識流”的表現方法?;叵肫饋恚按嬖谥髁x”的哲理——尤其是個人自由、個人責任和自我等核心概念——在當時集體主義的中國風靡一時。
Z借給我和哥哥一些書籍,其中有卡夫卡的《變形記》和泰戈爾的《飛鳥集》。這些今天的人可以隨便找到的書,在一九八〇年是極其珍貴的——有新書到的日子,消息傳開來,新華書店還沒開門,外面就開始排長隊了。Z翻開《飛鳥集》中他折過的一頁,給我看“道路雖然擁擠,卻是寂寞的,因為沒人愛它”。這句話擊中了我的心,它為我莫名的孤獨感找到了語言和畫面。Z還跟我引用了一句伏爾泰書里的話,“我們必須開墾自己的園地”,在那之前,我不知道自己不可名狀的欲望,原來是想“開墾自己的園地”。
《變形記》令我徹夜不眠,或者用現在的話說,它令我腦洞大開。一個很普通的早晨,一個很普通的年輕人,醒來發(fā)現自己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殼蟲。我從來沒有想象過這樣離奇、荒誕和悲哀的敘事,但是本能地認同其中的異化、疏離、內疚和孤立的感覺。
朋友不知從哪里翻找出一篇我寫的短篇小說,叫《女明星》,我差點忘了有這么回事。一九八二年二月發(fā)表的時候,作者簡介寫了:“陳沖,女,二十歲,電影演員,這是作者的處女作?!?/p>
幾十年后重讀,我仿佛看見“妹妹”趴在桌上,鋼筆握得很緊,頭向左邊歪著。她寫得非常幼稚,也缺乏文采。這一事實并不讓我驚訝,那是理所應當的,但她的企圖讓我有些好奇,這是她本能的敘事,還是有設計的嘗試?故事沒有什么“情節(jié)”,女主人公“她”的外在動作是晚飯后走路去看某個神秘的“他”;路上遇到的一切,都只為了勾起“她”的思緒——“她”的“意識流”;在兩站公車的路程里,她描寫了“她”與周圍環(huán)境、人群的異化和疏離。
當時我是外語學院的學生,主演過三部電影。為什么突然寫短篇小說?之后又為什么不寫了?知道這事的朋友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坐在電腦前,我半天也想不出個合乎邏輯的答案。
順手問了一下GPT4,為什么在處女作后我?guī)资隂]有再寫?它一秒鐘內回給我六個可能性,并一一解釋:
1.缺乏動力[……]
2.缺乏時間[……]
3.害怕失敗[……]
4.寫作障礙[……]
5.缺乏靈感[……]
6.個人或健康問題[……]
這個人類AI的里程碑真的挺無趣的,不過我發(fā)現它的中文進步了。
我接著說:我覺得那是我與寫作的一段“廬山戀”,你懂嗎?
它說:我理解您說的是您與文學之間的特殊情感,這種情感可以被形容為“廬山戀”……
算了,不為難它了。它沒有參加過一九八〇年的“大學生暑期藝術團”……
不久前,我偶爾看到英國詩人W.H.奧登的話:“卡夫卡對我們的重要性在于,他的困境就是現代人的困境?!睆]山濕漉漉的山水浮現在我的腦海,我們曾經如此需要文學,如此熱衷地談論過文學。
姥姥說:記得前幾天我?guī)闳ゲ躺蠂覇??我說:記得。她說:他家的那個女人不簡單。我當時一心專注在他畫的靜物里,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什么女人。蔡上國的景物有法國自然主義的風味,和我們當時受的蘇派的教育方法不一樣。我隨口說:可能是他老婆吧,姥姥說:不是的那,個女人不簡單,你就不懂了……
——陳川筆記
那個時期,我們家是一盤散沙,父母在美國進修,我常出外景、參加社會活動或在外院上課,固定人口只有姥姥和哥哥。也許姥姥感到自己作為唯一家長的重任,對我和哥哥管頭管腳,但我們年輕氣盛,把她的話全當耳邊風。偶爾,姥姥的朋友來家里時會問到陳川陳沖,她就叫我們去陪客人坐坐,我們只好去應付一下,聊兩句。
我那只價值連城的白玉手鐲,就是在這種情形下收下來的。
我有這樣一個印象,姥姥坐在書桌旁抽著香煙,一位老先生坐在小沙發(fā)上,茶杯冒著熱氣。我們寒暄了些什么?完全忘了。老先生拿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打開給我看,說,這只手鐲四百年老了,你到美國留學實在需要錢的時候可以賣掉。姥姥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示,好像這件禮物并不比一塊火腿或一支鋼筆更貴重,我也就沒把它當回事。好幾十年以后,我才會留意到它的美與獨特——橢圓的形狀有一點點方,神秘的顏色隨光線變換,雕刻的雙龍戲珠精致而抽象。我到美國后搬了許多次家,馬馬虎虎丟失了很多東西,有些也是很珍貴的,比方史家祖上傳下來的銅鏡、外公從捷克帶回來的水晶煙灰缸、景泰藍的百花獎獎杯,而這只手鐲倒是幸存下來了。
我仿佛能看見一位老人儒雅的身影,逆光坐著,但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臉。姥姥認識不少有名望的文人,年輕時跟沈從文、巴金都有交往,她曾去探望他們,但我不記得他們來過家里。
這位老先生到底是誰呢?哥哥說,我覺著是蔡上國,他有時來會來找姥姥講章(聊天)。我問,除了他還有什么老人可能送這樣的古董?他說,要么是程十發(fā),他送給我一張他的畫,我覺著畫得噶戇(很傻)的,要它做啥,后來也不曉得被啥人拿去了。程十發(fā)不是姥姥的舊友,他先認識的是哥哥。哥哥有個叫王青的畫畫朋友,住在程十發(fā)隔壁,有時候他去找王青,家里沒人,就坐在程家等,這樣幾次就熟悉了。我說,那天姥姥房間里的肯定不是他。哥哥說,程十發(fā)出身比較清貧,不太像會做這種事的人;蔡上國出身在富貴人家,這種東西大概沒那么稀奇,應該是他送的。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只手鐲的來歷。
我們年輕的時候,對物件的金錢價值都很無知和麻木。我們當然知道大餅油條、菠菜、帶魚的價格,也體會過沒錢買東西吃的難受,但那是具體的生活。手鐲的價值,對我們來說太抽象了。
哥哥第一次想努力掙錢,是為了送給我一件貂皮大衣到紐約時穿。那時他剛剛被分配到上海交大美術系教書,工資很低,從我開始辦理留學手續(xù),他就開始畫連環(huán)畫掙錢,然后把所有的錢都用在了那件大衣上。當時我不知道貂皮大衣要好幾千塊錢——在那個年代是個天文數字。在我箱子整理到差不多的時候,他交給我一只鼓鼓的布袋子,跟我說,這是貂皮大衣,紐約的冬天比上海要冷得多。我抱怨,這么大一包,怎么裝???我又要重新理箱子。
我在電話里跟他說,這件大衣到今天還油亮松軟,四十多年了,跟新的一樣。他說,我在交大有個學生是從東北來的,他家里精通皮草,從當地挑了最好的貂皮帶到上海,我再去南京路的“第一西比利亞”去訂制的。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他在大衣上費了那么多心思。
……
(全文見《上海文學》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