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細讀法貫通文學的內外部研究
近年來,經常聽到一些文學批評家談論“細讀”批評的話題,倡導“細讀是文學批評的前提和基礎”“用‘細讀’批評改變‘空對空’的批評風氣”,也經??吹揭恍┡u家的“細讀”式文章,或闡釋作品的故事情節(jié),或解剖細節(jié)的出色營造,或論述語言的修辭藝術。一些專家學者還出版相關的著述,如王先霈的《文學文本細讀講演錄》、孫紹振的《名作細讀:微觀分析個案研究》、陳曉明的《眾妙之門——重建文本細讀的批評方法》等。無論是在理論倡導上還是在批評實踐上,“細讀”批評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與建樹。
“文本細讀”是普遍被使用的批評方法。往久遠了追溯,中國古代的詩文評話語系統(tǒng)大都可以算作“文本細讀”。當然,它最直接的思想來源是英美新批評的“細讀法” (close reading)。實際上,細讀法在俄國形式主義、法國結構主義以及解構主義等批評流派中都得到了普遍運用。從批評模式上看,這些批評實踐雖然有著不同的文本聚焦點,但都可以統(tǒng)稱為“文本批評”。王先霈、胡亞敏主編的《文學批評導引》中寫道:“‘文本批評’指一種立足文本,分析和闡釋文學文本各要素的批評方法,文本成為這一批評的出發(fā)點和歸宿。排斥作者研究,排斥‘外在的’研究方法,是文本批評的重要前提?!笔艿竭@一批評范式的影響,中國的文學批評實踐在總體上經歷了一次大的轉型:在此之前,文學批評主要奉行的是社會歷史批評,批評家主要關注的是作品與社會人生的關系、作品蘊藏的現(xiàn)實意義。后來,批評家越來越關注文本內部研究。作品被看作獨立存在的世界。對文本全部內容的閱讀、闡釋、評判,才是批評的首要職責。這一轉型是一場“靜悄悄的革命”,具有重要的意義。
“文本批評”模式及其所采用的細讀法經常遭受的質疑是:割裂文本與外部的聯(lián)系是不合理的。美國文論家韋勒克,作為英美新批評的后期代表人物,對此亦有反思。他在《批評的諸種概念》中寫道:“我曾將對文學作品本身的研究稱為‘內部的’研究,將對作品同作者的思想、社會等等之間的關系的研究稱為‘外部的’研究。但是,這種區(qū)分并不意味著應忽略甚至是蔑視淵源關系的研究,也不是說內在的研究不過是形式主義或不相干的唯美主義?!边@就是說,韋勒克把文學研究與批評分成“內部的”研究與“外部的”研究兩種形態(tài),而二者又是潛在地、深刻地聯(lián)系著,“內部研究”要顧及外部關系,“外部研究”要隱含著內在的文本。文學文本是作家在特定的時代、環(huán)境、心理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必然帶上寫作者的主體性特點,與作者所處的時代、社會有著或隱或現(xiàn)的聯(lián)系。盡管“文如其人”未必是絕對真理,也常常有“文”與“人”不一致甚至矛盾的時候,但“以文證人”或“以人證文”,依然是有效的文學研究路徑。在細讀式批評中,聯(lián)系作家本人、社會背景,對深入、準確地理解文本,是有益而無害的。
事物的發(fā)展往往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人們意識到文本批評模式存在的問題之后,就紛紛跑到接受美學、意識形態(tài)批評、文化批評的懷抱中去,出現(xiàn)了哈羅德·布魯姆所說的“憎恨學派”。他們在分析文學作品時,不太關注文本自身的內在邏輯,而是更加關注其中暗含的“傾向性”。這是文學批評領域的“文化轉向”。這時候,文學作品的文學性、對作品自身邏輯的細讀,在批評實踐中受到忽略了。這是我們在當下呼吁重建文學性、加強文本細讀的一個重要背景。因此,在批評實踐中,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需要雙向運動,形成一種互動、互生的立體運行。只有這樣,批評家才可能更全面、更深入地理解作品。那種只盯著文本,只在文本內挖掘,拋開作家創(chuàng)作、社會背景的批評,往往是單薄的、片面的。反之,那種不顧文本內部邏輯,只是以作品為引子卻大談社會、人生問題的批評,也往往是主觀、武斷的。
以文本研究為基礎,又融入了社會學、文化學、心理分析學等方法,似乎更吻合讀者的口味。因此,中國當下的文學批評,不能簡單沿襲西方“文本批評”如形式主義、新批評、結構主義等學派的路徑,而是應該繼續(xù)探索、前行,形成一種更具包容性的批評。它以“內部批評”為中心,又承襲了既往的社會歷史批評,成為一種兼容并蓄的細讀式批評。這正如陳曉明所說:“試圖在小說藝術、思想特質以及歷史語境三個維度來展開對文本的解讀,由此來突出當代中國小說的藝術變革所創(chuàng)造的新型的文學經驗?!奔氉x法首先對文本內部研究有用,但也適用于外部研究。我們之所以關注外部的某個因素,是因為文本內部有一定的“觸發(fā)點”,正是這一點引導評論家去進行相關的外部研究。從這個意義上講,細讀法可以很好地勾連起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
因此,好的文學批評,對于解讀對象,既要“入乎其內”——精讀作品,又要“出乎其外”——跳出作品,即從個別、特殊走向普遍、共性。堅持以作品為本體、為核心、為“屬地”,批評可以引入社會、人生,引入作家、讀者等維度,但須在文本相關的范疇內,不能話題無邊、“喧賓奪主”。理想的做法是,在解讀文本的進程中,滲透或者暗示出外在的部分和必要的背景來,而不損害對文本的關注和解讀。優(yōu)秀的、杰出的文學作品往往是對世界與人的隱喻、象征,要通過“細讀”找到文本內外諸多因素的復雜關聯(lián)。因此,文本解讀要跳出作品中的有形時空,努力進入文本中蘊含的無形境界——即形而上王國。
這其實需要批評家有更豐厚的知識、學養(yǎng)和出色的感覺、才華。一個批評家要懂得多種文體的藝術規(guī)律。當下很多評論家介入文學創(chuàng)作,這是很好的事情。這樣的評論家在細讀、批評作品時,才容易深入肌理、細部、空白處,進而達到對整個作品的宏觀把握。由于打通了創(chuàng)作與批評,他們思維也不局限于作品,也往往關注廣闊的社會人生。這其實也有助于推動文學批評的發(fā)展。在批評實踐中,還需要評論家保持客觀、公正的立場。細讀式批評,著力的是對文本的剖析、闡釋,批評家的判斷、評價,就包含在述評中。你不能把一般作品說成是優(yōu)秀作品,把優(yōu)秀作品拔高到偉大作品,堅持藝術標準是至關重要的。這使人想到馬克思、恩格斯對斐·拉薩爾歷史劇本《濟金根》的評價。他們一方面充分肯定了劇本,認為故事情節(jié)讓人“驚嘆不已”“比任何現(xiàn)代德國劇本都高明”,另一方面堅持“最坦率”的批評,指出了劇中人物身上的“席勒式”的概念化傾向。由此,他們還升華出一系列文學理論問題。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批評實踐,值得我們很好地研習與借鑒。
(作者系山西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