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秘密
尹向東,藏族。九十年代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迄今在各類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作品一百多萬字,多篇作品被各類文學(xué)選刊或選本轉(zhuǎn)載,曾獲多種文學(xué)獎項。
貢布家生了個兒子,取名頓珠。消息像風(fēng)一樣傳遍奪翁瑪貢瑪草原,牧民們拿著酥油、牛肉、人參果等食物來探望,發(fā)現(xiàn)貢布和曲珍并不太歡迎他們。兩人倒是熱情,讓座、打奶茶、斟青稞酒一樣不差,只是別人要看看孩子時,他們顯得猶豫,神情中略帶憂郁。按理,生兒子該是大喜的事,別人家抱出孩子,恨不能昭告整個草原,笑容里都是自豪,還有一點炫耀。他們則不同,總說孩子剛剛睡著,抱起來會驚醒他。推托不過時,曲珍面帶難色,勉強(qiáng)去被窩里抱過孩子。牧民們發(fā)現(xiàn)孩子被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皺巴巴的小臉。正是盛夏七月,草原上鮮花怒放,逗孩子的老人說:“你們怎么把孩子包這樣嚴(yán)實?不怕熱著?真是的,連孩子也不會帶?!闭f著,要去解包裹的小被子。貢布忙阻在前面,曲珍則連忙將孩子抱進(jìn)被窩。到頓珠長到兩歲能走路時,貢布更是將帳篷遷到遠(yuǎn)離人們的地方。大家紛紛猜測,不明白什么原因?qū)е滤麄冞@樣。雖然貢布將帳篷遷到遠(yuǎn)處,有好心人仍走很長一段距離去看望他們,希望能探明事情原委幫著化解。每次有人前去,貢布應(yīng)付著,曲珍則抱起兩歲的頓珠躲到別的地方。到后來,再有人去,都不需曲珍領(lǐng)孩子,頓珠就從帳篷邊的縫隙爬出去,自己躲了。
俗話說,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有人無意中撞見頓珠,發(fā)現(xiàn)了秘密,說他手和腳天生殘疾,娘胎里帶來的,因此貢布和曲珍才有種種怪異表現(xiàn)。牧民們豁然開朗,明白他們的難處,大家心懷憐憫,只當(dāng)不知這事,再無人主動去探究。從此,孩子成為整個草原的秘密。
頓珠和牛犢瘋跑,與兔鼠說話。一個冬季,雪下了整整半月,遠(yuǎn)山、草原都覆蓋著厚厚的雪。牧人們刨開厚雪,讓牦??惺晨莶?,仍有許多頭牛餓死在茫茫雪原中。上午,頓珠在帳篷外看見一只狐貍,瘦成皮包骨。狐貍站在不遠(yuǎn)處,警覺地看頓珠。他明白狐貍餓極了,才與人如此靠近。頓珠取出點風(fēng)干牛肉,扔到地上。狐貍緩步前行,靠近牛肉,又不時抬頭,望望頓珠。能看出它餓到走路也困難的程度,它終于叼起牛肉,卻不吃,艱難地走向遠(yuǎn)處。頓珠好奇,緊跟其后,到灌木叢邊,他看見那里還藏著一只狐貍崽,這才注意到母狐的乳頭都干癟地懸吊著。母狐將牛肉放在崽子面前,然后對頓珠齜牙。他退后幾步,又摸出一些風(fēng)干牛肉扔到地上,奄奄一息的母狐這才慢慢啃食起來,邊吃邊抬頭看看頓珠。它的目光中不再有警覺,只是好奇。連續(xù)幾天,母狐都會帶孩子前來,它不再隱藏小狐貍,任它跟在后面。頓珠拿出牛肉,小狐貍不懂怕人,屁顛顛湊上前,母狐也不警示。頓珠給母狐取名達(dá)瑪,意為膽小怕事,叫小狐貍兇巴,意為機(jī)靈鬼。太陽終又照耀大地,雪化了,綠草紛紛長出,那時候達(dá)瑪和兇巴才不再前來。只是頓珠沒有想到,第二年冬季到來時,雪才剛剛鋪起,達(dá)瑪又來了,兇巴跟在它身后,一見頓珠就跑上前來,達(dá)瑪仍像過去一樣,始終與他保持距離。
夏天是草原最好的季節(jié)。對頓珠來說也是,不僅頓珠,對雪豬(土撥鼠)、香獐、巖羊乃至原始森林里的猴群,對草原的一切生靈都是最好的季節(jié)。頓珠已長到十六歲,全身都是蓬勃的精力和無盡的孤獨。他已不屑和牛犢瘋跑,牛群散在鮮花盛開的草原上,它們低頭吃草,黑帳篷般凝然不動,像時間也給打了結(jié)。天藍(lán)著,云懶著,一只鷹在高空盤旋,也似釘在藍(lán)天上,這樣的時刻,蓬勃的頓珠多少有些無趣。對于雪豬,這些憨頭憨腦的家伙,頓珠只是喜愛它們,并沒多大興趣,多喂兩次糌粑,或父親從鎮(zhèn)上帶來的餅干,它們就不怕人,憨憨地立于人腿旁,雙手捧著吃??匆娔侵灰巴?,正是頓珠無趣的時刻。野兔離開洞口,跑向草原,不時支立雙腿,看看四周。它顯然看見了頓珠,并不怎么怕。頓珠像獵豹一般伏在草叢間,等它更近一些時,才猛地躥起追趕。最初野兔速度很快,不一會兒就甩開頓珠,又怡然漫步在草原中。頓珠再次悄悄靠近,又起身追趕。反復(fù)多次后,頓珠雖累出一身大汗,卻暢快通透。第二天太陽出來,頓珠就守著等那只兔子。也不知經(jīng)過多少時間,頓珠追趕兔子的速度越來越快,直到有一天,他將兔子捉到懷中,緊緊地抱了一會兒,才放它離去。說來好玩,這只兔子被頓珠追趕上,又被抱到懷中,卻并沒有受到傷害,仿佛這是對它莫大的侮辱,自那以后,不是頓珠等兔子,而是兔子尋頓珠。見他出現(xiàn)在草原時,兔子就會在他附近轉(zhuǎn)悠,引他來追趕。頓珠卻再次感覺無趣,不搭理它。兔子飽含耐心,始終在他眼前晃悠。除非頓珠生氣,或有什么事不順,才會再次追趕,再次將它抱在懷中。只是兔子越來越倔強(qiáng),被抱過幾次后,像害了強(qiáng)迫癥一般,越發(fā)不可收拾。頓珠不理它,它就離頓珠越來越近,頓珠躺在草地上,臉上蓋著帽子睡覺,它甚至?xí)洳欢〉派项D珠一腳。頓珠笑看蹦蹦跳跳的兔子,叫它窘波,意為一根筋。
奪翁瑪貢瑪草原邊上是群山,是茂盛的原始森林。太陽當(dāng)空,人又困倦時,頓珠會把牛群趕到挨近森林的草原上,他自己則躺在樹蔭下睡覺。一天正午,他睡得極香,總感覺有什么東西不停跌在身邊。他撐起身體,看見一群猴子在樹上玩,一只年輕的猴子正蹲在頓珠挨著的那棵樹上,不停地用杉樹果擲他。頓珠生氣了,真正地生氣,他攀上樹追趕,猴子在樹枝間跳躍,他也跟著跳,最終捉住那只年輕的猴子,群猴躲到遠(yuǎn)處,尖厲地嘶叫,看他將那只猴子揉捏得暈暈乎乎的才放掉,從此,群猴再不敢到挨近草原的森林中玩了。
頓珠十九歲時,剛好是1999年,全世界都在關(guān)注“千年蟲”的問題,頓珠和父母仍怡然自得地生活在奪翁瑪貢瑪草原。不過這一年,他們平靜的生活也被打破了。
那是初春的一個上午,嘎絨領(lǐng)著兩個陌生人來到頓珠家。嘎絨也是奪翁瑪貢瑪草原的人,只是成績好,一直在外讀書,后又在縣城的文化旅游局當(dāng)副局長。嘎絨在縣城工作,長相也不太像牛場的人,皮膚白白凈凈,戴著眼鏡。嘎絨比貢布小幾歲,他站在帳篷外喊著:“頓珠,頓珠在嗎?”
貢布和曲珍從帳篷里出來,這是第一次有人點著頓珠的名叫,兩人臉色都不太好看,見是嘎絨,才緩和了些,說:“嘎絨兄弟,有什么事?”
嘎絨說:“是好事呢,這兩位是省報的記者,想采訪頓珠?!?/p>
貢布見兩人胸前都掛著長鏡頭相機(jī),年歲大點那人,湊上前來,很激動地說了一通話,貢布和曲珍都沒怎么聽明白。
嘎絨翻譯說:“他們原本是來給這一帶的鳥拍照片,兩人藏在隱蔽處,無意中卻看到頓珠追兔子,逮住后又放掉了,他們很吃驚,想把頓珠的事寫成文章,去報上宣傳?!?/p>
貢布和曲珍小聲嘀咕幾句,貢布問:“他們是哪里的?”
嘎絨說:“他們是省上的記者?!?/p>
聽說是省上,貢布和曲珍又相互看了看,對于奪翁瑪貢瑪草原來說,縣城這一級都既遙遠(yuǎn)又龐大,更別說省上。只是貢布和曲珍仍在猶豫。
嘎絨見狀,又說:“他們這是為頓珠好,他們被頓珠感動了,頓珠的事如果在報上登出來,也許會改變他的命運?!?/p>
貢布和曲珍再次小聲說了會兒,曲珍才向草原深處走去。
貢布說:“帳篷里坐坐,她去叫頓珠?!?/p>
幾人坐在帳篷里喝奶茶,不一會兒,頓珠跟在曲珍身后進(jìn)來,他像孩子一樣躲在貢布和曲珍后面,十分怕羞。在嘎絨的記憶中,頓珠始終是被緊緊包裹的嬰孩,沒想到這些年時間,他已長成英俊的小伙子。他穿著薄藏裝,眼窩深陷,鼻梁高挺,臉?biāo)频断鞲徱话爿喞逦?,眼睛黑白分明,像凈水一樣清澈。只是頓珠走路有點瘸,嘎絨也知道他先天殘疾,這是整個草原的秘密。他質(zhì)疑地看著兩個記者問:“你們看見的是他?”
兩個記者一見頓珠,連聲說:“就是他,我們看見的就是他?!?/p>
嘎絨留意到頓珠將藏裝長袖全擼下來,遮住了雙手,鼓勵說:“頓珠,還記得我嗎?”
頓珠點點頭,喊著:“嘎絨叔叔?!?/p>
嘎絨說:“他們來采訪你,宣傳你,你別有什么顧慮?!?/p>
貢布和曲珍也說:“頓珠,把袖子挽起來?!?/p>
頓珠把長袖慢慢卷起來,露出雙手,又把鞋也脫去。這是第一次有外人看見他的手腳,也是嘎絨第一次洞悉頓珠的秘密。他十分吃驚,頓珠的雙手都只有四根手指,缺中指,雙腳向內(nèi)蜷曲,極似被裹了小腳。
兩個記者見到頓珠的手腳,不停感嘆:“天啦,沒想到是這樣?!?/p>
嘎絨問:“你們真看見他追兔子?”
兩記者忙拿相機(jī)翻照片,說:“我們抓拍了照片?!?/p>
嘎絨問:“頓珠,你去抓兔子了?”
頓珠臉上又露出靦腆的表情,說:“它叫窘波,很麻煩的一只兔子?!?/p>
采訪持續(xù)了半天時間,嘎絨帶著兩個激動不已的記者離開了草原。他們走后,頓珠仍去放牛,貢布和曲珍也把記者的事拋到腦后。只是半月之后,嘎絨又來了,他帶著一張報紙,領(lǐng)來更多的記者。貢布和曲珍看見報紙上有許多頓珠的照片,聽嘎絨說整張報紙寫的都是頓珠。兩人高興,看記者們站在一塊兒,把各種照相機(jī)和攝像機(jī)都對準(zhǔn)頓珠,更是感覺驕傲。原以為生下的孩子有殘疾,卻沒想到如今能被眾人喜歡。
因為采訪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又把帳篷遷了回來。
一天,貢布去鎮(zhèn)上采購日常用品。中午,他愛去一家小吃店,簡單炒兩個菜,喝幾瓶啤酒。
小吃店只四張桌子,兩張都坐了人。貢布坐下,把菜點上,要來酒,剛喝兩口,聽鄰桌人說:“你們知道不,最近,草原上出了高人,一個孩子,跑起來四肢著地,比什么動物都快,什么獐子鹿子,都跑不過他,連樹上的猴子也跳不過他?!?/p>
另一人說:“我知道這事,這孩子還能和動物交流,無論是牛羊還是野兔雪豬,他都可以與它們說話。他常與一只野兔玩,把野兔抱在懷中說話?!?/p>
貢布聽了,也覺神奇,問:“你們說的是什么地方的孩子?”
“就在奪翁瑪貢瑪草原啊?!?/p>
貢布驚異地說:“就在我們的草原?我怎么不知道?”
鄰桌的人說:“孩子叫頓珠,每只手只有四根手指,腳趾也是彎曲的,有人在拉薩古壁畫上,看見其中一個形象,和這孩子一模一樣。那么久遠(yuǎn)的古壁畫上,都有這孩子的樣子?!?/p>
貢布想笑,聽來聽去,他們講的竟然是頓珠。只是他每天與頓珠生活在一塊兒,從沒覺得過神奇,坐在小吃店里,頓珠的事被別人講出來,他也聽得入迷。
縣上要抓旅游工作,苦于沒有門路。有人想到頓珠,說他正當(dāng)紅。商議之后,這些事就落到了嘎絨身上,他是旅游局副局長,又是奪翁瑪貢瑪草原的人,最合適不過。雖然還沒有具體規(guī)劃,嘎絨對頓珠的關(guān)懷已是工作。他幾次去找頓珠,都沒見到。貢布和曲珍不是說頓珠走親戚去了,就說他去山里玩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幾次之后,嘎絨感覺這事不太正常。他把貢布約到鎮(zhèn)上的餐館里,他知道貢布嗜酒,放開量陪著喝。貢布喝到興頭上,嘎絨才再一次問起頓珠的事。
一說到頓珠,貢布順口就說:“他去親戚家玩一段時間,還沒回來?!?/p>
嘎絨說:“我們也是一塊兒長大的,我又在旅游局工作,縣上對頓珠非常重視,準(zhǔn)備開發(fā)旅游項目,給頓珠安排個工作。貢布哥,我做這些都是為頓珠好,你應(yīng)該相信我?!?/p>
貢布看看嘎絨,說:“縣上真要給頓珠安排工作?”
嘎絨說:“那是自然,等旅游項目一上,頓珠就可以工作了?!?/p>
貢布說:“能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工作,那是最好不過,但是我又答應(yīng)了那邊,收了錢,這可怎么辦?”
嘎絨說:“說說怎么回事?錢的事不用操心?!?/p>
貢布說:“內(nèi)地來了個老板,將頓珠帶走了。他們給了五千定金,說以后每月還給頓珠發(fā)四千工資?!?/p>
一聽這消息,嘎絨著急起來,問:“什么老板?走多久了?”
貢布說:“也是個搞什么旅游的老板,走了差不多快一個月了?!?/p>
嘎絨問:“具體在什么地方?”
貢布不知道,只默默搖頭。
當(dāng)夜,嘎絨趕回縣上,第二天一早,把這消息匯報上去。頓珠現(xiàn)在是大名人,是縣上的寶貝,無論付出什么代價,也要將他追回來??h里撥出??睢\?,由一名姓何的副縣長帶隊,連同嘎絨,先到奪翁瑪貢瑪草原接上貢布,向內(nèi)地出發(fā)。
車行駛了整整一天,越往外走,天氣越熱,貢布昏昏沉沉坐在后面,到達(dá)內(nèi)地鎮(zhèn)上時已是深夜。第二天一早,何副縣長派嘎絨和司機(jī)出門打聽哪里有新開發(fā)的景區(qū)。很快,兩人帶回消息,離鎮(zhèn)上不遠(yuǎn)的山谷剛剛開發(fā),正火爆。何副縣長讓司機(jī)去買了套夏天的漢裝,讓貢布穿上,像普通游客那樣,隨觀光車進(jìn)入谷中。
正是盛夏,一路亭臺樓閣,打造得十分漂亮,但貢布無暇看風(fēng)景,他不停地擦汗水,將手中的冰水咕咕地灌進(jìn)肚里。坐了近半小時車,才到最熱鬧的地方。四人下車,看見一幢別墅似的樓房上打著巨幅廣告,上寫“草原奇人——頓珠”,還有一幅頓珠的近照,這頭像把頓珠臉上所有的英俊都展示了出來。上千人圍在別墅邊,想一睹頓珠的風(fēng)采。
何副縣長說:“這會兒不能驚擾頓珠,也不能讓這里的工作人員知道,否則會有新麻煩,我們先到鎮(zhèn)政府去?!?/p>
嘎絨說:“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想象不出頓珠會有這么大的影響力,帶活一個地區(qū)的旅游?!?/p>
貢布說:“我都不敢相信我兒子會有這能力?!?/p>
何副縣長說:“現(xiàn)在知道縣上為什么重視了吧。”
四人趕到鎮(zhèn)政府,找到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何副縣長拿出介紹信,表明身份,工作人員立即去匯報。不一會兒,鎮(zhèn)長趕來,是個矮胖子,他熱情地握住何副縣長的手。此刻,何副縣長臉上的表情顯得很嚴(yán)肅,都坐下后他說:“你們怎么能這樣呢?不給縣上聯(lián)系,直接把頓珠帶到了這里?!?/p>
鎮(zhèn)長說:“聽開發(fā)區(qū)的吳老板說,當(dāng)時做通了他父母的工作才將他領(lǐng)來,你們有什么意見,我讓他們馬上改?!?/p>
何副縣長說:“他就是頓珠的父親,今天來,我們是要領(lǐng)頓珠回家的。”
鎮(zhèn)長聽了,說:“我去打個電話,如果頓珠想回家,我們決不阻攔?!?/p>
沒過多久,頓珠被領(lǐng)過來,父子倆一見,擁抱了好一會兒,頓珠不停地說:“我想阿媽了,我想回去?!?/p>
見此情況,鎮(zhèn)長也沒有辦法。臨走,貢布掏出五千元,想托人退給吳老板,嘎絨拉住他,悄聲說:“不用退,我們沒再要錢就算是好的了。”
當(dāng)夜,何副縣長看著頓珠,說:“頓珠這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我們明天就領(lǐng)他去省城逛逛吧?!?/p>
和父親在一起,又聽說去省城,頓珠高興得像小孩子一般。貢布和嘎絨也驚異地發(fā)現(xiàn),頓珠出來不過一月的時間,他已能用漢語和別人交流了。
成都之行頓珠大部分時間都在接受各類媒體的采訪,只安心玩了兩天。逛商業(yè)街,父子倆見什么都好奇,賣服裝的、售電器的,每一個鋪面都得看看。何副縣長、嘎絨和司機(jī)走得腿軟,直逛到天已黃昏,還是貢布提出吃飯休息才打住。聽說第二天要去動物園,天不見亮頓珠就起了床,興奮得把貢布也吵醒,只是嘎絨他們?nèi)栽谒X,兩人只好在房間坐著等。剛聽見隔壁房間的開門聲,頓珠就跑出去,見何副縣長剛起床,正敲嘎絨和司機(jī)的門。
到動物園后,頓珠像回到草原,看見各種動物都要逗一逗,好些動物竟也配合他。尤其是那只最大的猩猩,頓珠學(xué)它,它也學(xué)頓珠,兩人隔著玻璃,頓珠搖擺著走,它在玻璃另一側(cè)緊跟其后,頓珠拍胸膛,它也立即拍胸膛。它還給頓珠擠眉弄眼,做哈哈大笑狀,引得眾人齊笑。有人認(rèn)出這是草原奇人頓珠,游客們都涌過來,還有不少人聽見消息后,現(xiàn)買票進(jìn)入動物園,一時間人山人海。動物園的負(fù)責(zé)人聽到消息,也專程來陪他逛。頓珠后來看見牦牛被圈在一片草坪中。剛見到它們時,牦牛躺在對面陰涼處。這些牛都不似在草原上那般強(qiáng)壯,它們懶散地躺著,一點也不適應(yīng)炎熱的氣候。頓珠爬在半人高的護(hù)欄上,哞的一聲,說來奇怪,幾頭牛警覺地支起腦袋,并紛紛起身,向頓珠跑來。因護(hù)欄之下,是個深溝,防止人和動物接觸,頓珠和牛隔著護(hù)欄,隔著深溝,牛在溝那邊,也哞地叫了一聲,回應(yīng)頓珠。那會兒,頓珠的眼淚掉了下來,他想攀過去,被眾人阻攔。他看著那幾頭瘦弱的牦牛,那幾頭牦牛像也明白怎么回事,眼眶都很濕潤。
頓珠扭頭對動物園的負(fù)責(zé)人說:“這些牦牛怎么會瘦成這樣?天太熱了,它們沒辦法在這里。”
負(fù)責(zé)人說:“那邊還有房間,里邊有空調(diào),動物們的生活其實非常好,只是它們不愿意待在房間里。”
頓珠傷感地說:“我有一個請求,把它們都放了吧,放回草原?!?/p>
聽到這話,負(fù)責(zé)人只好尷尬地笑。
看到牦牛后,頓珠的情緒一直不高,吵著要回草原。當(dāng)夜,回到賓館后,他還牽掛著那些牦牛。
第二天,何副縣長決定回縣城。眾人都沒想到,頓珠回來的消息讓許多人站在街邊夾道歡迎。頓珠沖他們揮手,那些年輕女孩發(fā)出一陣陣尖叫。當(dāng)夜,縣里為頓珠舉辦了歡迎宴,縣上的領(lǐng)導(dǎo)都來作陪,只是頓珠的情緒仍然不高,小聲給貢布說:“我想阿媽了,我要回家。”
嘎絨聽見,說:“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精精神神地回奪翁瑪貢瑪見阿媽?!?/p>
一早,嘎絨親自開車,將頓珠和貢布送回了草原。
縣上做出安排,為防止頓珠再被挖走,他由嘎絨專人負(fù)責(zé)。頓珠更火了,全國各地寄來的包裹、信件每天都有一摞。這些信都由嘎絨替頓珠拆開讀,其中有三十二封求愛信,好些附了照片。嘎絨給頓珠看照片,讀信的內(nèi)容,那些正值美好年華的姑娘紛紛表示,愿意在草原照顧和陪伴頓珠一輩子。
嘎絨問:“頓珠,這么多漂亮女子,你自己選一個,你也到娶親的年齡了?!?/p>
頓珠羞澀地笑,笑過一會兒,默默搖頭。
嘎絨做事認(rèn)真,好些信件他都一一回復(fù)。他沒想到會遇上犟人,那些求愛信回過去沒多久,一個沿海居住的姑娘就來旅游局找到嘎絨,那時候已快到下班時間,嘎絨正埋頭幫頓珠處理信件,門被敲響。
嘎絨說:“請進(jìn)。”
有人進(jìn)屋后,嘎絨還以為是工作人員,等好一會兒沒聲音,才抬頭看,見一個穿著時髦的姑娘站在辦公桌前。她有一張圓臉,披肩長發(fā),皮膚白皙,一眨眼,透出既機(jī)靈又單純的勁頭。
見嘎絨抬頭,姑娘說:“嘎絨局長好,我叫秦芳,來找頓珠?!?/p>
嘎絨問:“跑這么遠(yuǎn),就為見他一面?”
秦芳淡然一笑,說:“我之前寫過信,是嘎絨局長替頓珠回的信?!?/p>
嘎絨立即明白,這是那三十二個姑娘中的一個,說:“我雖替頓珠回信,但每封信都征求了他本人的意見?!?/p>
秦芳說:“這個我明白,我清楚追求頓珠的人不少,不過大都是一時興起,并不能持久,所以我自己過來,就是表明態(tài)度。”
嘎絨問:“你是哪里的人?”
秦芳說:“我在沿海城市,在銀行上班,為了頓珠,我把工作辭了,只要他愿意,我安心和他在草原上生活?!?/p>
這超出了嘎絨的想象,銀行是好單位,說辭就讓她給辭了,嘎絨說:“你清楚頓珠的狀況不?”
秦芳點頭說:“電視報紙上都是他的故事,我當(dāng)然清楚,嘎絨局長,你就帶我去見他吧。”
嘎絨說:“要帶你去見他,這時候也沒辦法了,這兒離草原還有很遠(yuǎn)一段路,路況也不太好,明天吧,明天一早我送你去?!?/p>
嘎絨心痛秦芳辭掉工作獨自一人來高原,特意給她安排了賓館。第二天去上班時,秦芳已等在單位門前。嘎絨將車開出,秦芳攀上副駕駛座。嘎絨見她一臉笑容,滿懷期待,那一刻,他對這個女孩有了更多好感。這段時間里,嘎絨接觸形形色色的人,不過,他第一次見一個姑娘,辭掉好工作,只身來這里。在顛簸的汽車中,嘎絨有一種感覺,這個姑娘能和頓珠好上。
車到奪翁瑪貢瑪草原,有好些記者和慕名而來的游客聚集在草原上,帳篷前拴了一條大藏獒,沒人敢上前。
嘎絨站在帳篷前喊:“頓珠,是我?!?/p>
不一會兒,貢布出來,牽了狗,嘎絨才領(lǐng)著秦芳進(jìn)到帳篷里。
頓珠無精打采地靠在床上,慵懶地叫了一聲:“嘎絨叔叔。”
貢布說:“嘎絨兄弟,不是你帶來的人,我們都沒讓見頓珠,所以門前拴了狗?!?/p>
秦芳問:“頓珠在哪里?”
嘎絨說:“那就是啊。”
秦芳怔了怔,坐到頓珠旁邊,她仔細(xì)地看看頓珠的手和腳,又驚訝地打量帳篷里簡單的陳設(shè),一句話也說不出。
嘎絨笑著說:“頓珠,我今天給你領(lǐng)來的姑娘可不一樣。”
正說著,卻見秦芳不停擺手,說:“我也是慕名來看看頓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