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琥新作《如英》推出∶真的要做取舍時,我可能還是那個笨拙的我
記者:從《收山》到《琴腔》,再到《變臉》,在多個作品中你塑造了這樣的人:在當代社會,不少人是空心的,職業(yè)更是為了謀生,而你筆下人物的職業(yè)等同于他們的生命。從某種程度上說,你在多個作品所描繪的,是“匠人”。
常小琥:我寫《琴腔》《收山》時還沒聽到過“匠人”的提法,我是為了描述某種生命狀態(tài)和生活情景,去寫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羈絆。我確實會被將人生傾注在某件事上的人吸引,那甚至不能僅用“匠人”“匠心”這種字眼去歸納。那應該是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比如有些人你從他的面貌和衣著上,就能看出某種自覺性。或者是今天仍在堅持閱讀、冥想以及自我訓練的人。另外我在一些上年紀的北京人身上也曾看到這種特質(zhì),你看他表面衣衫襤褸,雙目混濁,滿嘴臟話,但是一旦提起自己鉆了一輩子的學問,立刻兩眼冒光。
對于“空心”這個詞,我覺得會不會過于主觀,我現(xiàn)在越來越不敢這樣去評判別人。因為下這樣的論斷需要理解的東西過多,而你其實很難了解一個人足夠多。如今我也見過有的年輕人在執(zhí)著地在堅守自己的人生,即便外部環(huán)境再不友好,或者對自己的干擾再強,他們也時刻在為要完成的事情做準備或者付諸行動。我覺得為了某件工作或者生活方式,做長期的準備、適應和學習,或者為了家庭和社會責任去默默堅持的人,這本身就是在燃燒自己的生命,我都會將其視為同路人。我愛這樣的人。
記者:當近看這些人物時,你可以說他們是“認命”的人,在時代洪流中,很難說是“勇立潮頭”的那一群——于是對時代而言,他們是落伍者。而且這種落伍的選擇很多時候并不是被動,而是主動脫離于時代,遵從自己的人生信條而活。為什么這樣的人如此吸引你?
常小琥:如今你很容易看出誰是所謂的時代弄潮兒,誰又是落伍者,但是在當時日常生活中,個體是很難看清或者看遠的。即便是你自己人生的每一步,你都不敢簡單說出對錯,比如今天睡醒一睜眼,你敢說等待你的是什么嗎?所謂“時代洪流”我想也是后人歸納出來的,回望過去一百年的人類社會(這里特指歐美國家和日本),你看哪一天不是洪流?所以當代人回望過去,會更情愿相信他們是主動做出的選擇,但其實他們那時候很想融入社會和時代中,可是后來沒融入好,或者說也沒有選擇的機會,即便有也是我們后人強加上去的可能性。
如果作家在作品里過多地反映時代,可能會導致主題先行。這類作品在立意和方法上總會賦予當下的思潮或者道德標準,以喚起大眾的認同情緒。我在創(chuàng)作中還沒想太多主題上的事,我喜歡表現(xiàn)那些無所適從的人,或者說是列車轉(zhuǎn)彎時被甩出車窗的人,他們的人生有種被定格或者處在真空包裝中的荒謬感??葱≌f時,你會認定他們是失意者或者落伍者,但是當時他們卻活在一種堂·吉訶德式的幻象中。你能否正視他們的存在,取決于你能否理解得足夠多。當然,不論作品是主題先行,還是遵從當時的人物內(nèi)心和處境,不論作家選取何種方式,只要他可以做到知行合一,真實表達眼中的世界和觀念就可以了。
記者:從短篇集到長篇小說,在你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很少有“我”的代入,即便是以第一人稱為敘述的,其實所寫也是他者。這與許多青年作家慣常以作者視角、作者立場來觀察世界有所區(qū)別。
常小琥:我自認不是講故事的高手,文學技術上也只停留在直覺層面,相對于虛構作品的能力,我更擅長的是重塑。阿摩司·奧茲先生在談及寫作時,坦言自己像個鐘表制造商或者是老派銀匠,像是一名建筑師。他說創(chuàng)作小說,好似用火柴棍來建造巴黎的樓群、廣場和林蔭大道,直到街上的最后一條長椅。當讀者進入我的文字,希望他也能觸摸到這里的每一棵樹、每一扇窗子,感受到每一塊磚石,走上一棟我說有才有的建筑物,或者搭上一輛由我設計路線的公交車,并且途中的任何一個他者也都是我。
我不介意被貼上“非虛構”“現(xiàn)實主義”甚至是“紀實文學”的標簽,也不在乎作者立場的顯現(xiàn),我反而喜歡把“我”壓制或者隱匿起來,在作品中重塑它。這就要看我能理解多少不同的人生,所以我想寫作考驗的不單是創(chuàng)造性,更多要借助的還有理解力和重塑能力。如果哪天我能把真實感重塑到一個極為荒謬又可信的地方,也就是當你坐的那輛車被開回到起點,或者是山洪與雪山腳下,當你要被迫下車當你想罵司機的時候,或許也是你在這場盜夢游戲與我最接近的時刻。
《如英》常小琥/著,人民文學出版社
記者:聊聊長篇新作《如英》。為什么會選擇這樣一個自己并未親歷的時代背景?從時間跨度上來說,其實所寫的是上一代人的經(jīng)歷。這也和你不少短篇小說里時代背景的選擇比較接近。
常小琥:盡管我并未親歷過父母的青春歲月,但我對那個年代背景并沒有疏離感,反而我對當下很多的人和事,會有強烈的疏離感。特別是那個時間環(huán)境,它會在想象和記憶中變形,從而成為我自己的經(jīng)歷?;蛘哒f令我站在小說人物身邊,成為一個透明的見證者,跟隨著他們。其實那個年代的人,思想和情感邏輯都很單純,也接收不到什么信息,但是與他們所處環(huán)境的動蕩之劇烈、詭譎,雙方有著難以估計的力量差距。所以他們在面對窘困下流露出的那種無知和無助,為我拋出了一個有趣的主題預設,那就是我該如何去看待這樣的人生和價值觀。
當書中的原型們——滿身傷痕的那一代人,向我反復提及同一件事,也許是很小的一件令他驕傲或者失落的事,但是他可以在跨越三五十年后,還會向別人反復提及。我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學會不要去否定和漠視這些事件的意義。我看到過很多創(chuàng)作者喜歡否定他人的意義,甚至為此帶有強烈的優(yōu)越感。所以創(chuàng)作《如英》的過程于我而言,不如說是一種自我教育。它令我可以跨越時間和自我認識,真正去理解不同年代和處境下的個體存在的意義。
記者:在小說閱讀中有一個很明顯的感受:每個不同年代的生活痕跡,你都選擇正面相迎、毫不閃避地去刻寫,這也使得許多場景、經(jīng)歷的畫面感非常強烈,讓人如臨其境。對你而言,這樣的描寫是否具有特殊意義?
常小琥:我也很羨慕那些充滿想象力的聰明有趣的寫法,可我缺乏的正是這種能力。我的能力只是笨拙,于是我就去寫笨拙的小說。這就制造出一個難題,因為笨拙很難歸類,所以我很怕有人來問,你是寫什么小說的?我總不能告訴人家我是寫笨小說的,恐怕市面上也沒有這么個類型。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寫笨小說總是先基于某個具體場景、人物關系,或者是一段對話。為了讓它們更加動人,我才去構思完整的小說。在這個過程里,我能感到自己被那個畫面召喚,我便去重塑它。重塑一種氛圍、一個動作或是一條情感邏輯,其虛構和幻想的空間反而更自由。比如有人讀過《如英》和《變臉》之后,總會問我這段情節(jié)是否確有其事,那個人是真實存在的嗎?出于照顧對方情緒,我都會給出肯定的答案,因為我是寫笨小說的嘛。但其實他們并不知道我虛構了哪里,亦或被荒謬且殘酷的真實感所誘導。為此我描述的情景和事物,的確有種近乎執(zhí)拗的態(tài)度,所以在笨小說家之外,我更不介意被貼上“非虛構”“現(xiàn)實主義”甚至是“紀實文學”的標簽。
記者:但其實作為“80后”作家,這些年代刻寫并非你的一手經(jīng)驗,但不少讀者認為其中的描述栩栩如生。
常小琥:我平時喜歡收集一些舊報紙、雜志和老照片,看老電影,找老先生聊天。此外我還會去兒時的成長之地,在老宣武區(qū)在白紙坊一帶散步,令記憶深處的影子在內(nèi)心一次次翻涌,那里也已成為我的精神故園。但我畢竟不是賣弄掌故的民俗學者,這些只是引導我感受某種氛圍、質(zhì)感的工具和方法。
真正賦予作品生命的不該是對一手經(jīng)驗的臨摹,不該只是因為我利用了學問的專業(yè)性,它不該只停留在知識所建筑的真實感的層面,讓閱讀者像是在一座迷人的花園或者封閉的博物館里,溜達來溜達去,嘆為觀止,那不該是小說家的作為。小說家的作用是把無論從哪里得來的經(jīng)驗,哪怕是謊言,熔煉、打磨,然后鋪就一塊一塊的磚路。是讓它們和我的敘述、我的人物以及作品的整體生長在一起,也就是作者要傳達或者建立什么,要走向哪里。
這方面我很羨慕王小波和三島由紀夫,他們無論是寫北京城、長安城還是寫日本的京都,都不會被所謂的經(jīng)驗所禁錮。人的形象和道具的質(zhì)感,在被他們解構后會生長出新的經(jīng)驗與意義,這會令你不知道等待自己閱讀的會是什么,而不是在文本中尋求真實感帶來的內(nèi)心的安全。好的小說家理應如此。
記者:作為一部長篇小說來說,如英的形象是令人意外的。她不是中國文學里傳統(tǒng)女性的形象,她倔強、果斷、直接、粗糲,恰如其名地擁有巨大的生命能量,為何選取這樣一個形象來書寫?這似乎也是你身為男作家首次以女性作為故事的主要敘述對象。
常小琥:當我身邊的朋友們看完這本書,他們會特意告訴我,自己的媽媽也是如英這樣的人,好像這本書寫的就是她,甚至有人談起這些會在我面前落淚。如英是個很剛猛的女人,剛猛不代表男性化,如果你稍加觀察,便會發(fā)現(xiàn)每到重大時刻或者危難關頭,首先站出來解決問題的往往都是女性。女性的堅韌、果敢、智慧,以及在自身利益之外的同理心,讓她們成為收拾爛攤子的專家。所以在某個時間節(jié)點或者某段關系里,出面收拾殘局、令一切免于走向崩潰的人往往會是女性,但那也是很多人不愿正視的局面,所以女性的這些特質(zhì)極易被人忽視。終將有一天你也會成為“女性”,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這個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女性”不該站在你的對面,“女性”是我們每一個人。
如英這個人物有著幾近完美的命運曲線,她好像總有異于常人的勇氣和機智去做出選擇,但那個選擇其實不是真正的選擇,而是當時她只能這樣去做。但是她是看不到這些的,當家庭關系在質(zhì)變、社會轉(zhuǎn)型的價值觀在變化,以及生活路徑的變化,搞得她一頭霧水,她最后會發(fā)出感慨,這一生怎么越活越糊涂了,她死活想不通一起長大的親姐們兒,怎么會把她推向萬劫不復的境地,想不通她為什么永遠要被人涮著玩,永遠要在沒有出路中,選一條更差的出路。
常小琥
記者:閱讀中有這樣的感覺:《如英》對你而言或許會形成一次寫作生涯中的轉(zhuǎn)折。
常小琥:《如英》《變臉》之后,我暫時不想再嘗試經(jīng)典敘事的寫法了,沒有了想完成一個完滿的好故事好情節(jié),以此打動人的企圖心。我不愿被人當作只是用良知和道德感去感動別人,或者博取讀者同情心的作家。確實在這幾年里,創(chuàng)作《如英》并且將這本書出版,對我而言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情,特別是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這樣的地方出版這本書。我意識到自己長期以來是為意義而活的人,當這件事終于實現(xiàn)后,我的人生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真空,這令我無所適從。就是從前的日常生活中,每一天一點點地推進寫作計劃,一點點地思考每一處細節(jié),看著它一點點成長。如今我確實感到一種巨大的失落,這是我從未想過的。也就是說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正常地生活。就是那種享受或者承受具體的日常,這令我感到極強的抑郁。至于說到創(chuàng)作生涯,或者具體到寫法上,我現(xiàn)在當然還無法判斷自己是否在一個轉(zhuǎn)折期,因為我在技術層面上欠缺太多了,所以寫作很多時候,就是借助直覺和情感硬上的。我希望以后能彌補這些,讓自己在處理作品的時候,有更多的可能。但也許有些小說是我永遠無法寫的,有些寫法也是我永遠不會用的,因為真到了那個要做取舍的時候,我可能還是那個笨拙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