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頻小說集《海邊魔術師》: 建構真正的當代性主體,并與世界發(fā)生關系
楊慶祥:孫頻這兩年的創(chuàng)作特別穩(wěn)定,在一個非常高的水準線上持續(xù)產(chǎn)出,但又跟自己前面的寫作有一個內(nèi)在的邏輯關聯(lián)。她的寫作氣象和格局越來越大,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我很早就關注過孫頻的作品,她的創(chuàng)作有幾個階段,早期的《萬獸之夜》等,更多處理的是人和人之間情感的關系,有非常強烈的風格化的東西。第二個階段像《光輝歲月》,這篇小說是寫我們這代人成長的歷史與中國的社會和歷史之間的互動,孫頻關注的是社會史層面,也就是由情感到歷史,實現(xiàn)了個人歷史和社會史的互動。到了“山林三部曲”和“海邊三部曲”,這個變化是從歷史到存在的變化,以前的歷史是個人的歷史,是具體可以落實到大歷史書寫里的歷史,但是到《以鳥獸之名》和《海邊魔術師》,里面的歷史稍微往后退了一點點,它作為一個背景不是那么明顯。像“海邊三部曲”中的《落日珊瑚》,它有一個上世紀90年代開發(fā)海南的歷史背景,但是這個背景沒有作為主要描述的對象,她主要講述的是人的存在的狀態(tài),尤其是指向人的精神性的存在,在探索人的精神存在。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孫頻的作品里面呈現(xiàn)一種新存在主義的東西,這個非常有意思,跟80年代那個存在主義不太一樣,她有一個新的存在主義。
李 雷:在《海邊魔術師》當中,通過“我”和“我”父親一起去尋找哥哥劉小飛的過程,把木瓜鎮(zhèn)的很多村落都走遍了,看起來好像游歷一樣把各個地方的民俗展現(xiàn)出來,但實際上它的精神內(nèi)核卻不太一樣,包括到了小說結尾,劉小飛到底找沒找到已經(jīng)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這部小說你想傳遞給讀者們的內(nèi)在的精神又是什么?
孫 頻:還是一種深情吧,我覺得小說最后還是要回到人和人的情感本身才有意思。
楊慶祥:孫頻的作品里確實有很多很深情的東西,但是我作為讀者讀到的不是深情,而是一種徒勞。他去尋找,最后沒有找到什么東西,他的目的最后都是被懸置的,就是你剛才講到的,他的尋找本身也不重要了。恰恰在這種徒勞的尋找里面,最后發(fā)現(xiàn)的不是他要尋找的東西,而是那些本來沒有想過尋找的東西,突然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你發(fā)現(xiàn)那個要尋找的劉小飛或者那個父親突然變得不那么重要,人在這里面也沒有那么重要,這里面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存在主義的東西,你是徒勞的,但是恰恰在這個徒勞里面看到萬物,這個萬物不僅僅是人、植物、動物,而是所有的有生命的、無生命的東西都呈現(xiàn)出來了,這個世界更大,它比一開始起念要尋找的東西大,這是小說給我們呈現(xiàn)的更多更豐富的東西。我更愿意從超越性層面來讀作品,跳脫情節(jié)和具體的人物設置,所以我讀到的是徒勞,尋找的徒勞、深情的徒勞,但是在這個徒勞的過程中,萬世萬物涌向我們。當我們意識到這些東西可能都不過是一場徒勞的時候,審美的東西出現(xiàn)了,小說出現(xiàn)了,文學出現(xiàn)了,哲學出現(xiàn)了,這是最重要的。而且我認為這是中國當代文學比較少涉及的。很多作家都寫得特別實,這是非常好的,有充分的生活經(jīng)驗、很強的寫實能力,情感也寫得特別好,但是文學還有一個超越性的層面,比如《紅樓夢》的開篇為什么要用太虛幻境?就是因為太虛幻境是一個超越性的空間,如果沒有這個超越性的空間,《紅樓夢》就永遠超越不了《金瓶梅》。
李 雷:《海鷗騎士》中父親的角色,你在創(chuàng)作時寄予了怎樣的寓意?通過父親的角色想表達什么?
孫 頻:我在小說里借船長之口寫出我想表達的東西,他說在船上我親眼見過,有的人變成了作家,有的人變成了科學家,有的人變成了畫家。這其中有我自己的思考,那就是,如果把一個人長年累月放在一個逼仄的、封閉的空間里,可能有兩種結局,一種是把人逼瘋,另外一種情況是,在最逼仄的環(huán)境里,讓自己的精神獲得無限的成長。比如你投入一個自己喜歡的事情,因為你有無限的時間,你和人又接觸不到,那你可以無限地去鉆研這個事情,美術、音樂、數(shù)學、天文,就會導致這個船員最后可能變成這方面的專家。所以我在小說里寫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船也是梭羅式的小屋,它是適合哲思的地方。
楊慶祥:這篇小說呈現(xiàn)出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生命狀態(tài),就是在逼仄的空間里一個人怎樣完成自己的生命,這當然是非常重要的生命的向度。另外就是小說中寫到的海員,他們跟陸地上生活的人有很大的區(qū)別,陸地上的人根性比較堅固,是有根的,像族群、文化、房屋都是有根的,但是海洋相對來說是無根的狀態(tài),這其實是帶有一點現(xiàn)代隱喻的東西在里面,因為現(xiàn)代人在某種意義上都像是海員,而不像是陸地上的人,我們可以說每個人在生命中某一個時刻都是海人或者海員,在這樣一個無根的狀態(tài)下,生命應該如何自處?孫頻提供一個出路,在無根的狀態(tài)下我們可以創(chuàng)造出向內(nèi)性,往內(nèi)走,而不是完全向外的。長期以來,包括歐洲的文學作品,寫海洋就會想到遠征,去征服什么東西,去獲得財富,獲得新的世界甚至烏托邦。孫頻這本小說里面沒有,這上面的海員很普通,一個個無根的生命,他們向內(nèi)尋找,尋找繪畫、尋找藝術、尋找維納斯般的抽象的美。
李 雷:在中國現(xiàn)在的很多文學作品當中,類似海洋氣質(zhì)的文學并不太多見,慶祥老師覺得原因是什么?
楊慶祥:當代寫作的主流是延安的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特別強調(diào)土地,人和土地的關系、人和歷史的關系,也就是傳承的關系,這導致我們對海洋的書寫、對海洋的觀察相對而言比較欠缺,這是一個短的歷史時段之內(nèi)的現(xiàn)象,但這并不代表全部,這兩年我也觀察到很多作家把目光投向海洋,包括孫頻這個作品,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轉變,或者寫作上的審美的變化。這里可能出現(xiàn)一種中國作家獨特的海洋書寫的范式,跟我們剛才講到的歐洲那些經(jīng)典的海洋書寫不太一樣,那種海洋書寫在某種意義上都是擴張型的。但我們的海洋書寫可能更是一種內(nèi)侵式的書寫,向內(nèi)的、向個體生命本身的書寫,這樣的書寫更具有后現(xiàn)代性,就是流動性,具有非常深的精神縱深,可能會為世界文學提供更好的寫作的樣本,這是非常值得期待和肯定的。
李 雷:那么對于人的生命來講,海洋能帶來什么更多的啟示?
孫 頻:海邊的人對海洋是真正有信仰的,我想過這個原因就是海太大了,太變幻莫測,你在它面前實在太渺小,就像一粒沙子一樣。事實上,人在所有巨大的、崇高的事物面前都會產(chǎn)生這種感覺,會產(chǎn)生敬仰,從中也會滋生出信仰。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有一個理念,就是關于信仰的問題,所以我借船長之口說過這樣一句話:“你的自由就在你的信仰當中?!?/p>
楊慶祥:我覺得這個小說里面每個人都有一個執(zhí)念,從藝術的層面講,它就是一種勇氣,一種信仰。人生而自由,但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他怎么擺脫這個枷鎖?他通過信仰來擺脫這個枷鎖,我覺得這也是一種當代性。
李 雷:在《落日珊瑚》中可以看到,現(xiàn)代化的浪潮對大陸最南端的傳統(tǒng)的習俗也好,觀念也好,還是產(chǎn)生了不少影響的,小說是不是也希望表達這樣的想法?
孫 頻:是的,小說里面有幾組人物之間的糾葛,這些糾葛說到底全部是關于文明的沖突。我對文明沖突這個話題一直比較有興趣,在我的其他小說中也能看到,《以鳥獸之名》也寫到山地文化與平原文化之間的沖突。
楊慶祥:《落日珊瑚》中那種對人的存在性的追問特別有深度和高度,存在到底是為了什么,到底是為了追求什么?人的生命狀態(tài)和他的生存狀態(tài)之間怎樣才能夠形成一種真正的有機的生活?這種有機的生活可能是我們當代生活里特別稀缺的東西,孫頻在她的小說里面給我們呈現(xiàn)了這樣一種可能性。阿梁這個人物特別具有象征意味和寓言色彩,他自己在創(chuàng)世紀,這個創(chuàng)世紀在我看來就是在創(chuàng)造一種有機的生活,在這個有機的生活里,人和植物、人和自然、人和存在本身可以互動、一體,雖然這里面帶有對抗的意味,但是這個對抗最后已經(jīng)沒有意義,沒有價值,最重要的是這個過程里他培育了那么多植物,那么多好玩的生命,最后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人和自然完全融為一體的有機生活。而且《落日珊瑚》這個小說本身就是在文明世界內(nèi)部的,在現(xiàn)代文明也就是所謂的工業(yè)文明、數(shù)字時代的內(nèi)部,我們怎么去創(chuàng)造一個有機的生活;在高速的,被電子化、被模擬化、被虛擬化的世界里,我們怎么創(chuàng)造一種有機的生活和有機的生命,我覺得這是這個小說最精彩的地方。像阿梁,他重建自我、重建生活用的是審美的方式,他在建造一個美的世界,這還涉及這樣一個指向,孫頻的寫作雖然有很多變化,從早期的情感、后面的歷史,再到現(xiàn)在的存在論,但其實都有一個主體的建構在里面,就是怎么建構一個真正的當代性的主體。在四分五裂的世界中,這個主體怎么去生活,怎么跟他者發(fā)生關系,這是她的一個不變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