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地平線上的勇敢身影 ——小說《最后的地平線》創(chuàng)作談
在我的職業(yè)生涯里,運動員、記者和警察是我執(zhí)業(yè)最久的。自我從事寫作以來,這三個職業(yè)卻從未出現(xiàn)在我的作品里。都說寫作者會從自己最熟悉的行業(yè)入手,但我卻是個例外。遲遲沒有讓這三個職業(yè)進入我的寫作,我想大概是因為熱愛和敬畏的緣故吧。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淄博礦務局公安處刑警隊偵察員。那一年進入刑警隊只有兩個人,我和另外一名籃球隊的主力隊員,據(jù)說是局長特別關照過,讓兩個主力球員進入刑警隊。直到此刻,我還記得第一次穿上警服的興奮心情,恨不得連睡覺的時候都穿著。
從小習慣了籃球隊的集體生活,也養(yǎng)成了自由懶散的生活習性。我記得那個時候早晨八點半上班,同事們大都八點就到辦公室了,墩地、打水、整理內務。我卻總是賴床,要九十點鐘才能到辦公室。天長日久,大家習慣了我的品性,直接把我歸到“不務正業(yè)”的分類里。半年之后,跟我一起分到刑警隊的隊友配槍了,甚至比我晚來的隊員也配槍了,我卻沒有配槍。我以為是我的“不務正業(yè)”影響配槍,但是刑警隊隊長卻私下告訴我,是因為人家早早交了入黨申請書,而我卻沒有積極向組織靠攏的思想覺悟。接下來我在刑警隊待了五年,也是刑警隊唯一沒有配槍的偵察員。雖然沒有槍,但我就像電影《小兵張嘎》里的嘎子一樣,逮著誰就摸誰的槍。只要是進山里面辦案,我就會慫恿大家去練練槍,然后打光大家的所有子彈。
那個年代盜竊案比較多,小到自行車、摩托車,大到保險柜乃至入室搶劫。案發(fā)后,如果現(xiàn)場提取不到有效指紋和腳印,只能在片區(qū)走訪、過篩子。簡單的詢問和訊問筆錄,我的同事們一寫就是十幾頁、幾十頁,而我總結歸納后的筆錄都是一兩頁紙,為此我的隊長沒少訓過我。原則上筆錄應該記錄詢(訊)問全過程的對話,但我覺得許多談話都是廢話,我也懶得寫。時間久了,我也成了刑警隊里業(yè)務能力比較差的那一類,加上我的懶散和不服管教,有一陣子我感覺自己在刑警隊里的待遇跟犯罪分子差不多。
有一段時間,我開始加強學習,但我學習的方向不是看公安業(yè)務書籍,而是看福爾摩斯探案集??戳艘荒甓鄠商筋愋≌f,反過頭來看看刑警隊的案子,依然還是那些雞零狗碎的盜竊案,讓我大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慨。也就在那個時候,我開始思考自己是否適合這份工作。
接下來,我繼續(xù)著我破罐子破摔的職業(yè)素養(yǎng),上班時間越發(fā)延后至中午十一點左右,到了單位直接去食堂吃午飯。我的同事們則越發(fā)努力地工作,因為單位正面臨改制,我們企業(yè)公安將改制并軌到地方公安。有一天中午,我剛剛到單位,習慣性推開偵察科王科長的門,因為我們倆幾乎每天中午都會結伴去食堂。王科長是一個很高很帥的老頭,無論穿西裝還是穿警服都很有派,他學識淵博、智商在線且性格開朗。那天我推門喊王科長去吃飯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趴在桌子上頭也不抬地沖著我擺擺手,意思是讓我自己去吃飯。我以為王科長病了,上前去扶他的時候才看到他在哭。我當時有點懵,到了食堂后才知道,領導上午找王科長談話了,因為他已經(jīng)到了退休年齡。
那頓午飯吃得我食不知味,我當時在想,像我這種沒有背景又吊兒郎當?shù)娜?,即便是一輩子干到一個科長,臨退休的時候還要如此不舍……吃完那頓午飯后,我便做了一個重要決定:辭職!
遞交的辭職報告,僅用了一周時間便得到批準,我想領導們大概是巴不得我早點辭職。躺在單身宿舍里,無所事事的我開始每天睡到中午。睡了兩天后,第三天凌晨,我被樓下的吵鬧聲驚醒了,恍惚中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什么尸體被燒焦了……
出于職業(yè)敏感,我即刻穿上衣服下了樓。單身宿舍跟醫(yī)院一路之隔,路的盡頭拐彎是醫(yī)院的太平間,晚上很少有人走這條路。在這條僻靜的路上停放著一輛被燒毀的桑塔納轎車,轎車里果然有一具燒焦的尸體。我當即給刑警隊打電話報警,并驅散圍觀群眾保護好現(xiàn)場。不一會兒,刑警隊的同事們趕到了,根據(jù)車牌號碼很快查到車主,而這個車主居然曾是分局刑警隊的人,數(shù)年前辭職經(jīng)商了。我當時有點小興奮,也有點小沮喪,興奮的是我終于遇到一個大案子,沮喪的是我已經(jīng)辭職了。
上午時分,市局刑警隊的人也趕來了,我以一個不可描述的身份在案情分析會上做了現(xiàn)場第一目擊者匯報。接下來,領導們也沒有拿我當外人,讓我跟著專案組繼續(xù)工作。案情倒也不復雜,兩天時間便行告破,是一起婚外戀情殺,兇手也被順利緝拿歸案。這個很特別的案件,似乎是為我五年刑警工作畫了一個句號。一周后,我收拾好行李準備離開,要好的同事們搞了一個歡送宴會。興許是酒喝多了,我突然間抑制不住自己大哭起來,哭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人一樣哽咽。
許多年過去了,那個守著一幫大老爺們兒哭泣的場景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腦海,我卻始終搞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在那一刻突然失態(tài)。大概在三年前,以前的同事給我發(fā)來一張柳泉公安分局干警的合影照,看著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帥氣的警服,我決定寫一個警察的故事,也算是對我人生第一份職業(yè)的紀念。在寫作《最后的地平線》時,二十多年前那些熟悉的場景又重現(xiàn)眼前,當年疏離的我恰好擁有了客觀視角。而“地平線”也隱喻了警察這個職業(yè)的特殊性,一步天堂,一步地獄。如何在地平線之上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好警察,則需要付出經(jīng)年累月的堅守與隱忍。
上個月我回過一次原先的單位,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制為柳泉公安分局,曾經(jīng)的兩位同事已經(jīng)被提拔成為副局長,老朋友見面分外親熱。曾經(jīng)的刑警隊隊長從副局長位置上退居二線,還有一位老隊友,因為工作過于操勞,去年發(fā)生腦梗……聊起當年的人和事,大家依舊像年輕時候一樣嬉笑怒罵大嗓門兒。我跟我的老同事們說,我寫了一部關于警察的小說,馬上就要出版了。同事們問我,有沒有把他們寫進去。我說有,每一個細節(jié)里都有你們的影子。
說心里話,我很佩服我這幫老同事,一份工作兢兢業(yè)業(yè)干了將近三十年,日常無非就是我眼里那些雞零狗碎的案件,可他們堅持下來了。望著他們滄桑的面容,我由衷自省我做不到,我當時之所以沖動辭職,就是因為我一眼能看到自己退休時的情景。我這些同事、隊友也一樣也能夠看到自己的未來,可他們有勇氣走到底,我想他們才是生活中的強者。而我不是,我是這支隊伍里的弱者,我是個逃兵。
那天晚上酒喝了不少,我的心情像二十多年前一樣激動,幾欲落淚。那一刻,自己突然想明白了王科長為什么會哭,我為什么會哭。警察是一個特殊的職業(yè),被人們賦予想象中的光環(huán),也常常遭受莫名的詬病,其中的悲苦辛酸怕是也只有做過警察的人才能體會。警服加身,會使很多人信賴,面對違法犯罪時,更會被普通人寄予期待。當我和王科長脫下警服的時候,那些與這份職業(yè)相關聯(lián)的褒貶隨之煙消云散,可警察畢竟是我們曾經(jīng)憧憬過的職業(yè)。我想,我們的淚水應該是對警察這個身份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