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3年第6期|阿微木依蘿:二十一天(節(jié)選)
我
兩條路,一條大路和一條小路,他站在大路上,我站在小路上。我二十歲,他二十二歲。我們兩個各站各路,一句話都不說。
他長得有點像演藝明星張國榮,主要是眼睛和眼神都像。我喜歡張國榮。因為他也喜歡張國榮。
這時候是秋天,天氣冷颼颼的。我們這兒的山坡上還開花,有時候,他趕著牛去放,會采一把野花掛在牛脖子上回來。只有那個時候我羨慕牛,也羨慕他的情調(diào),我愿意下輩子為他當牛做馬。
他最大的缺點是害羞,我最大的缺點是不害羞,但又必須假裝特別害羞。我畢竟是個女生,他們不喜歡女生沒有女生的樣子——他們,就是我那些朋友的爸爸媽媽,他們喜歡管閑事,對待別人的子女,眼光和評價都居高臨下,他們不喜歡我穿短裙,尤其是絲襪,絲襪中的黑絲襪尤其不能,他們會用一句土話說我是“妖精十八怪”。
我爺爺還算開明,他甚至希望我壓根兒沒有女生的樣子,能大膽地表達心意,是一個人最自信的表現(xiàn),他是這么看待的。他說,害羞的人走不到兩里地就迷路了,為什么呢?因為她什么都不敢去接觸去認識,注定會迷路,迷路了不敢問路,就一個人在那些地方打轉(zhuǎn)轉(zhuǎn),就會成為一只可憐的困獸。
我早早就撂下書本出去跑江湖了,支持我的人當然是我的爺爺,不過,他希望我不要過于忘形,一個人有自信是好事,過于自信就是壞事,聰明的人總是顯得天真而笨拙,那是最內(nèi)秀的一種品質(zhì)和人格,他希望我是這樣的人。我不知道自己內(nèi)不內(nèi)秀,天真笨拙我倒是很容易表現(xiàn)。我到離這兒一百里開外的城里當了一名理發(fā)師的徒弟,這個活最開始我蠻喜歡的,現(xiàn)在好像有點兒排斥了,隨著時日一久,我甚至有點兒恐懼。
我最拿手的理發(fā)技術(shù)是給人剃光頭。一顆一顆的頭,不論送進來是茂盛還是稀疏,最后在我的手眼之下都會一毛不剩。我有時候會有罪惡感,別人想要的可能是改頭換面,可我只會剃光頭,也總是忽悠他們剃光頭,也總是讓我得逞;我送出去的頭一個比一個荒涼,那些背影,那些光禿禿的背影,一個一個的腦袋在我眼前的馬路上消失,就像滾入紅塵深處的壞雞蛋,那是談不上任何好看的,但是他們相信他們很好看,因為就在變成光頭之前,我把這些光頭的樣子挨個兒夸贊了一番,他們很少受到夸贊,在這個小小的山窩里的小城市,很少有人真誠而耐心地對別人說好聽的話;可怎么辦呢,我說完那些漂亮的話內(nèi)心是追悔的,理發(fā)的技術(shù)沒有學好,倒像是先把撒謊的基本功練得爐火純青。這也許要怪我的師傅,他說我反正也不會更高級的手藝,如果要學習理發(fā),就必須先學會怎么使用剪刀和推子,以及訓練自己的膽量和口才,害怕別人生氣的方法永遠是讓他們挑不出我手藝方面的缺陷,只有剃光頭能讓我不露馬腳。但我不能怪師傅,只能怪自己學得不夠快,或不夠認真。有時候我大概良心發(fā)現(xiàn)了,會躺在夜晚的寢室里抱著膝蓋想:“明天我要好好學習別的發(fā)型,眼睛一定要聰明,師傅教的時候,一看就會,一上手就熟練,手不能抖,心不能怕,我要學習剪短碎發(fā)、長碎發(fā)、寸頭、平頭,什么頭都行,就是不能沒完沒了地剃光頭了?!笨墒堑诙煲辉?,當我換上理發(fā)師的白襯衫,站在理發(fā)店明晃晃的鏡子跟前,對著或稀疏或茂盛的頭,手里的剪刀和推子就不穩(wěn)定了,我就又會甜言蜜語地勸說這顆腦袋的主人,發(fā)揮起一個理發(fā)師學徒的最大基本功:口才。而我們的理發(fā)店招牌寫的卻是:美,從頭開始。
美,相對于當下的我,明明是從騙一個算一個開始。我嫌棄我自己。我像個騙子,技藝不精,撒謊成性。
但我從未想過將他的頭發(fā)扒光。他那茂密的頭發(fā),應該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頭發(fā)。
他站的路兩旁全是水麻樹和秋天的深草,白天的太陽底下,即便風冷也夠曬的,他的腦門兒在陽光下發(fā)亮,眼睛盯著旁邊的山梁。他終于轉(zhuǎn)過身去,把背影丟給我了。當一個人不敢面對什么,或者他在意什么,就會把背影拋給什么。欲擒故縱,一定是這樣的。他想讓我先說話。但我也不能先說,我有個非常要好的朋友跟我說,如果你喜歡一個男生,一定不要先表達心意,那樣會很被動,誰先說誰就輸了。
那我只能聽從朋友的建議。這方面她比我有經(jīng)驗。
但我快要失去耐心了,太陽曬著我們兩個,曬得我心里那點兒底氣和自信都要融化了。也許他對我沒有什么意思呢?我是故意走來與他相遇的,故意安排好了這么一個巧合。我跟他打招呼的時候說的是:“我有話要跟你說,你沒有話跟我說嗎?”我覺得我不能完全聽從朋友的建議了,我一定要設法讓他把心里話抖明白。我也最好說點兒什么。
“你不說話嗎?”我補問道。
他搖頭,然后就站在那兒等我說。我怎么能說。該死的,他這個蠢蛋,昨天晚上他可不是這樣的呀。
昨天晚上,月光下,他沒有這么別別扭扭,他那個時候最像張國榮了。我們也是在這個地方相遇的,我從鄰居家里看完電視劇回家,他則在路上像個鬼似的游蕩,游到這個地方遇見了。我們站著聊了許久,心情都很舒暢。昨天他說,如果明天我們還在這個地方相遇,說明我們有緣分。至于什么緣分,他沒有說明。所以今天我特意觀察他的行蹤,然后跑到這里來相遇,想知道他昨天說的緣分是什么緣分,友情,還是什么?他說話說半句,就像他的身高那樣,長到還不高的時候突然就不長了。我其實很不喜歡男生跟我一樣高,或者只比我高出那么一點點兒。我喜歡他們更高一些,精瘦而干凈,言語溫和,風度翩翩。
“你不是有話要說嗎?”他終于肯說話了,可這說的什么話呀,哪里是我有話要說,應該是他有話才對。
“你不說我就走了啊?!彼f。
真是個豬八戒啊,天哪。
“你知道豬八戒喜歡背媳婦嗎?昨天我看的電視劇里面這樣演的?!蔽艺f。
“噢。”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
“那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臉一紅。
咳,我真是沒有半點兒耐心了。
“你昨天說的緣分是什么緣分?”
“就是緣分唄?!?/p>
“你應該剃光頭的?!?/p>
“啥意思?”
“啥意思也沒有,留這么好看的發(fā)型,啥意思也沒有?!?/p>
“你好像在生氣?!?/p>
“怎么會呢,我一點兒也不。”
“你媽媽昨天是不是罵你了?你偷喝了酒。”
“我現(xiàn)在還是醉的,前天我也喝了酒,前天的酒到今天我還沒有醒過來,但沒有人罵我。”
“你肯定在生氣。”
“你管得著么?”
“你不要這樣,我今天本來有話要說,你這樣生氣,我就不知道說什么了。我一直在醞釀?!?/p>
“醞釀?等你醞釀好,我都老了?!?/p>
“啊?”
我準備走了。真是的,風好大。也不知道怎么會突然吹這么大的風。一種不好的感受從我心里冒出來,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受著風吹,可能是我的心在受著風吹。
他沒有看出來我要走的意思。他站著,即便這個時候已經(jīng)轉(zhuǎn)身面對我很久,也沒看出他要挽留我多聊幾句的意思。他的眼睛和張國榮的一樣,很深情,很溫柔,可就是沒有什么話從那眼神中飄出來。
等我轉(zhuǎn)身的時候他突然說:“你覺得我們是不是應該生活在一起?他們都這樣說的,我們的鄰居,他們覺得我們這樣好的年輕人,就應該生活在一起,一輩子不分開?!?/p>
那這樣的話,我必須停下腳步了。嘴角上已經(jīng)泛起笑容,但我咬著嘴唇把這個笑容像蜜一樣吃掉。我不能表現(xiàn)得很高興。應該嚴肅而且故作吃驚地轉(zhuǎn)身問他:“你怎么會有這么放肆的想法?”
我轉(zhuǎn)身過來,望著他的眼睛,憋著情緒脫口而出:“你說真的?”
真是該死呀,我應該說:“你怎么會有這么放肆的想法?”要帶著責備的語氣質(zhì)問他。
我還是沉不住氣。奶奶說得對,年輕人就像花瓣,經(jīng)不起風吹腦殼,一吹就晃蕩。
我覺得腦殼都是暈的。愛情確實會沖昏人的腦袋。
“你不答應嗎?”
“我答應啊?!?/p>
“那我們?nèi)ヮI個結(jié)婚證吧?”
“好啊?!?/p>
“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
“好啊。”
“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好啊。”
“這可不是我們小時候做游戲了。他們說,領了結(jié)婚證,兩個人就要一輩子捆在一起了。你不快樂的時候,也必須在我面前不快樂,你想哭的時候,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哭了。你要躲起來哭。他們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p>
“好啊?!?/p>
“你是不是不會說話了?我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p>
“好啊,我和你一起死?!?/p>
“會不會死得太早了?你二十歲,我二十二歲。”
“晚死也是死。”
“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嗎?”
“好啊。”
我
原來婚姻是這樣的啊,她脫掉了她的黑絲襪,脫掉了牛仔短裙,脫掉了白襯衫,口紅也抹掉,披肩頭發(fā)也扎起來,以往最讓我著迷的裝束全部因為要下地干活而通通改變了。現(xiàn)在,她和我媽一樣,穿著樸素的舊衣裳站在田埂上割草。我迷惑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切,太不真實了,或者說,真實得有點不能接受,這好像與我想要的生活出入很大,我看到這片場景,心里沒有感到半分幸福;這個還很年輕的姑娘,我真心喜愛的人,我的新妻子,她正在無知而茫然地朝著我媽走過的老路上走。我有點愧疚,這一切是我造成的,不然的話,她這會兒還在城中理發(fā)店上班呢。讓一個人一下子跌入婚姻的墳墓,而自己也跟著跌進去,是對的嗎?我們好像還沒有去過更遠的地方,主要是我還沒有去過,如果一個男人要成為一個女人的丈夫,是不是應該先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比如去海上航行一年,去沙漠走一趟,去高山爬一程,游過三百米的長河,去冬天的大雪里捉三只兔子(這是我小時候的夢想),在險峻的地方被救或救人,這樣才能回來結(jié)婚,才能波瀾不驚,仿佛經(jīng)受夠了大風大浪,回來享受這顯然是索然無味的幸福生活?她也一樣,她還沒有學會理發(fā)的所有技術(shù),還沒有經(jīng)受夠外界的動蕩和無奈,還沒有甘心情愿回來接受這種當牛做馬的生活,接受無怨無悔地跟著我,在這片土地上,我做凡夫,她做俗女,我們兩個都像是撫摸到了生活紋理的內(nèi)部真相,終于從那些繁華的鬧市中隱退至此,平靜地過日子。
一切都開始得太早,愛情才剛剛發(fā)芽,應該讓它在樹尖上多待一會兒,讓它汲取日月精華,讓它慢慢經(jīng)過時間洗禮,成為一顆飽滿潮濕的果子。它不該如此快速地墜入塵土??墒茄巯拢谶@條田埂上,像兩只可憐的螞蚱,我們慌慌張張地,要在這個生活的大坑中用我們沙啞的嗓音手忙腳亂地彈唱了。
她都曬黑了,你看,如果回到二十一天前,她還是白生生的面龐,秀氣的眉眼,溫柔好看的笑容?,F(xiàn)在她也不笑了。手里握著一把鐮刀(本身她應該拿著理發(fā)剪),有點惡狠狠地,在給眼前的土地剃光頭——她把這稱為“修地球”。
她很不高興,因為昨天晚上她和我媽吵了一架。最不高興的不是她跟我媽吵架,而是跟我媽吵架之后,我對這件事的反應:那就是,我什么反應都沒有。她不能理解我當時的心情,我很慌張,不知道該幫誰。她覺得我應該站在她的立場,如果可以的話,幫她說幾句話就更好了。但我能怎么辦呢?當我媽張口喊我一聲“小寶”,用那種含冤的語氣,我最害怕她這種語氣,我就整個人都碎了,就沒辦法說什么幫襯自己新妻子的話了。我非常了解媽媽的性格,她是個很能哭訴和說道的婦人,而且有幾十年與我奶奶明爭暗斗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支撐,在這一點上,任何演員的演技恐怕都沒有她的豐富和具備了極大的殺傷力,我的新妻子根本不是對手,她那點兒小性子在“老戰(zhàn)士”面前,什么用都沒有。我其實最好不要表現(xiàn)出半點兒幫襯新妻子的態(tài)度,只有這樣,才有可能獲得這位老女主人的“開明”和“仁慈”的優(yōu)待。
但是她不明白我的用意,這年輕氣盛的姑娘,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抬起眼睛看我一眼。我站在她們干活的田埂邊的大路上很久了。
我哪里會處理婆媳關(guān)系呢,早就有人提醒我了,女人是最麻煩的,生你的那個,和愛你的那個,都是一個比一個麻煩。我真是早早地自找麻煩。
她們都不說話,都故意在看我先跟誰說話。我跟誰說話,恐怕都難免一條死路。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抖抖索索,非常理解我爸當年的窘態(tài)了。有些東西它確實會遺傳,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不僅是“妻管嚴”,還是“媽管嚴”,我是個病人,而她們是病毒,哪一個我都惹不起,都能輕而易舉要我的小命。我不知道該去站在我妻子那邊割草,還是站在我媽這一邊割草,我站哪一邊,好像也都是死路一條。如果我選擇站中間就更壞了,她們會一起恨我,覺得我沒有立場。
昨天晚上我妻子問我:“你站在哪一邊?你媽那邊,還是我這邊?”我說我站在真理這邊。
今天早上我媽偷偷問我:“你站在哪一邊?你婆娘那邊,還是我這邊?”我說我站在真理這邊。
真理,咳,在清官難斷家務事里,哪有什么真理?,F(xiàn)在我站馬路邊,只覺得無立錐之地,她們?nèi)魏我贿呂叶颊静黄?,她們兩個的中間位置更站不起,真理永遠在夾縫中,受著無比多的煎熬。
二十一天前多好啊,愛情才剛剛發(fā)芽,姑娘也很漂亮,說話和笑容都甜蜜。那時候她穿著黑絲襪,牛仔短裙,高跟鞋,披肩秀發(fā),還有那火紅新鮮的嘴唇,瞧瞧她現(xiàn)在——哎呀我的天老爺。
她們也不喊我下去,都等著我的態(tài)度,看我如何在兩個重要的人之間選擇站位。
我無能為力。我只能信賴她還有別的理想和追求。如果一個年輕姑娘在她妙齡的時候選擇去遠方,那你一定要為此鼓掌,因為她終于仿佛大夢睡醒;年輕雖然容易沖動,卻也更容易醒悟,她原本以為能承擔起愛情落到地面砸出的大坑和灰塵,可她畢竟年輕啊,她會因為年輕而靈活,而對眼前的處境感到悲哀,而忽然直覺她沖動選擇的結(jié)果并非她所想要,那么,她就會用清澈的眼睛望著你說:對不起,是我太年輕了,我不能接受這種生活,我原先以為我可以。
現(xiàn)在我只能想象并指望她能改變這種境況了。我寧愿她來改變。當然我的這種想法的確顯得很不負責任,明明是我想要打退堂鼓,卻希望擂鼓的人是她。
她應該會自己放棄的,如果她還是個有理想的姑娘,要不了一會兒她就會主動丟掉鐮刀了。如果她這一刻突然走近我說,我要離開這個地方了,我覺得我還沒有準備好,我還需要繼續(xù)學習理發(fā)技術(shù),而你,一個健壯的年輕男人,還沒有出去遠行過,所以,你覺得呢,我們還是暫時先忙別的事情,如果你沒有意見,那我們就有緣再見,你說行不行?
如果那樣的話,我一定說行。
我等著她丟下鐮刀。
——啊,天哪,我心愛的姑娘,她從不令人失望,她真的如我所愿丟下了鐮刀,雖然滿眼委屈,但是果斷而自信地從田埂上向我走來了。
我媽以為她在生氣呢,她要張嘴喊住她。“不!”——我說,這回我大聲阻止了媽媽。她根本不懂我需要怎樣的生活,這種雞毛蒜皮的日子,我暫時不打算要了。我可不能讓她壞了我的事。
就是這樣,她走過來了,在我面前,像個瞬間老去的人,含著一絲抱歉的笑容,輕微地揚了揚手,說道:“你看見了,我根本干不了這些活,不僅僅是干活的問題,你知道我真正想說的是什么?我現(xiàn)在不能不承認我媽說的話,像我這樣的姑娘,喜歡端著酒杯對著月亮喝酒的姑娘,根本對付不來這種日子,至少現(xiàn)在還對付不來,拿剪刀和拿鐮刀完全是兩種不一樣的感受,之前我以為我可以承擔這些繁雜的事情,以及跟你母親會相處得像是親生母女,但是你看見了,我做得一點兒都不好。我更喜歡做一些喜歡的事情,理發(fā),或者去街邊擺攤賣水果,下班之后,穿著漂亮輕便的衣服走在陌生干凈的街道上,我還想學會了理發(fā)到更多更遠的地方去,到了一定的年紀有了一點積蓄,我會成為一個冒險家,也可能漸漸因為流浪而直接成為流浪者,總之,我對遠方的迷戀以及對未來的想法,在這二十一天里越來越強烈。我相信你也是,你輾轉(zhuǎn)反側(cè)開始思考我們之前匆匆做的決定,那時候我們堅信在一起生活就一定過得好,那時候我頭腦昏昏,你告訴我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我一點兒都沒有猶豫,我愿意早死,反正是個死?,F(xiàn)在我覺得,晚死一天才是對愛情和婚姻最大的尊重和意義。我還沒有考慮清楚,你也還沒有,天知道我們這種所謂的‘青梅竹馬’的感情,是不是受了鄰居們的蠱惑,或者是受了我們自己的想象的蠱惑。或許二十一天前的愛情只能叫做喜歡,叫做怦然心動,現(xiàn)在才是愛情的真正開始,因為我愛你,所以我要離開你,因為你也打算離開我,這一點我終于看懂了,到了這一刻,才算是真正闖入了你的內(nèi)心,看到心愛之人真正所求。你也是這幾天才弄明白我的心思,對不對?我就知道是這樣。也許婚姻最大的好處在于,它用它那沉重的真相把我們兩個年輕人給撞醒了。我的話說完了。你有沒有什么話說呢?行,我知道你沒有,我說了你想說的話,那就這樣吧,我們有緣再見,行不行呢?”
“行,太行了。”我趕緊說,這話幾乎帶著笑聲了。
“就知道你也不愿意早死?!?/p>
“是的,不能這么早?!?/p>
“那現(xiàn)在,我們?nèi)グ讯惶烨暗摹兄Z’注銷了吧?!?/p>
“好啊,注銷吧。”
“我們這樣的年輕人,就該坦率真誠,如果我們感到不快樂,我們就要說出來,如果我們愛對方的心力還不夠?qū)Ω洱嫶蟮纳?,那我們就暫時分開,你說對不對?”
“對啊,是啊?!?/p>
“那我們出發(fā),然后再見吧?”
“好啊?!?/p>
“可我們不能這樣去,我們需要大吵一架,就是現(xiàn)在,馬上,突然毫無征兆地就吵起來?!?/p>
“你倒是提醒我了,我們確實需要鬧出矛盾,鬧得不可開交?!?/p>
“是的。我們需要讓別人看到,生活已經(jīng)讓我們真正地過不下去了。他們會更加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
“是的,他們會同情我們?!?/p>
“他們也會嘲笑我們。”
“無所謂?!?/p>
“是,無所謂?!?/p>
路邊的眾人
“才二十一天他們就散伙了?”
“是呀,真是不負責任,真是兒戲?!?/p>
“真是越看越不像話,真是腦子不清醒?!?/p>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p>
“看她那個樣子就不是能過日子的人,好吃,好穿,好打扮,好胡思亂想?!?/p>
“看他那個樣子就不是能過日子的人,好發(fā)呆,好游蕩,也好胡思亂想。”
“但也許只有他們能把生活折騰明白,不是嗎?”
“——天哪,也許是的?!?/p>
……
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6期
【作者簡介: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于四川省涼山州。自由撰稿人。著有小說集五部、散文集三部,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獎項;現(xiàn)居四川西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