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的陶然亭情結
在齊白石于1928年公開出版的第一部詩集《借山吟館詩草》中,有一首題為《往日》的詩:
南北東西縱賤軀,十余年事未模糊。
關中春日游還厭,滬上秋風醉欲扶。
萬頃蘆花燕地異,一星燈火桂林殊。
曾經(jīng)好景猶難數(shù),埋骨終消一處無。
這首詩將齊白石1902年到1909年間的“五出五歸”加以高度概括,其中“萬頃蘆花燕地異”說的是1903年在北京所見。在這句詩后,齊白石特地加注說:“京都陶然亭一帶,一望無際皆蘆荻?!?/p>
除了詩作,齊白石還在日記、畫作題跋中多次提及陶然亭。從1903年一直到1957年去世,在齊白石的北京生活中,陶然亭與他相伴始終。
陶然亭上餞春早
齊白石第一次到陶然亭,是在1903年農(nóng)歷五月初六日。齊白石一生寫詩數(shù)千首,其中絕大部分是絕句,只在特別重大的主題上才作長詩。他為數(shù)極少的長詩之一《題閉門聽雨圖》,特意用四句寫到陶然亭:
陶然亭上餞春早,晚鐘初動夕陽收。
揮毫無計留春住,落霞橫抹胭脂愁。
在寫于1917年秋天的這四句詩后面,作者也有自注:“癸卯三月三十日,夏午詒、楊皙子、陳完夫于陶然亭餞春,求余畫圖?!惫锩昙?903年,據(jù)齊白石《癸卯日記》,這年農(nóng)歷三月,他隨同好友夏午詒從西安趕赴北京,于四月初五傍晚到京,隨后于五月初六,“早之陶然亭,畫其圖。為完夫作《餞春圖》一?!饼R白石上述自注中所署日期應系誤記,但陶然亭餞春之事定當屬實,此事給齊白石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以致后來一再提及。
如今的陶然亭公園一帶,原本是一大片荒地。元代初年,先是在此興建了慈悲庵,后來官府又在此取土燒磚以建設元大都城墻。明清兩代繼續(xù)在此設窯。這里地勢本來偏低,長期取土、筑窯,遂造成星羅棋布的洼地與窯臺。洼地里蘆荻遍布,窯臺上視野開闊,于是有了著名景點“瑤臺映雪”(指蘆花似雪)。清康熙年間,工部郎中江藻任窯廠監(jiān)督,遂在慈悲庵內(nèi)建亭,以作日常休憩、會友賦詠之用。晉陶淵明有詩句“揮茲一觴,陶然自樂”,唐白居易又有詩句“更待菊黃家醞熟,共君一醉一陶然”,陶然亭即由此得名。此后這里便成為北京城內(nèi)最著名的文人雅集之地。“餞春”即是這類雅集活動的主題之一。
“餞春”之名頗有詩意,意即與春天告別,一般在春末擇日進行,也有明確定在芒種節(jié)當日餞春的習俗。比如《紅樓夢》第二十七回就寫道,“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jié)。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jié)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903年農(nóng)歷有閏五月,節(jié)氣比往年略遲,農(nóng)歷五月十二日才交芒種節(jié),五月初六日餞春正當其時。齊白石將這次餞春日期記成三月三十日,離著芒種尚有將近一個半月,所以他才會在詩里說“陶然亭上餞春早”。
1903年這次餞春活動的具體細節(jié),已不可考。齊白石當時所畫《餞春圖》,迄今未見面世,所畫內(nèi)容難以確知。不過,收錄于齊白石1917-1918年詩作手稿《萍翁詩草》的組詩《京師雜感》中有一首絕句,為我們透露了一點線索:
羞人重見老僧閑,強上陶然舉步艱。
朱棹碧欄俱認得,曾安紙筆畫西山。
此外,在同樣收錄于《萍翁詩草》的詩作《題京師秋景圖》中,又有“陶然亭在西山好,且看鴉歸向晚風”的句子。再聯(lián)系到《題閉門聽雨圖》中的詩句“落霞橫抹胭脂愁”,可以推想,齊白石所畫的陶然亭餞春圖上,應該有西山、晚霞、歸鴉等風景要素。
重聚陶然未有期
陶然亭不僅僅是舉辦餞春儀式的首選之所,也是齊白石日常游覽,或與知己好友流連吟詠、同氣相求的佳處?!豆锩沼洝吩?903年農(nóng)歷五月廿一日就有這樣一條記錄:“一日,欲游陶然亭,馬后有呼余字者,駐之,則晏樹舫也。”
在晚清作為文人雅集之所的陶然亭,進入民國以后依然葆有流風余韻。張恨水在散文《陶然亭》里說,“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逛陶然亭”。郁達夫在《故都的秋》一文中寫到,每年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陶然亭之所以受到文人墨客的普遍鐘愛,與其自身開闊軒敞、宜于眺望的條件以及遍地蘆花的獨特景觀有關,也與其所處地理位置有關。陶然亭地處北京南城,與傳統(tǒng)的文人聚集地——宣南文化區(qū)、琉璃廠、大柵欄等近在咫尺。三五文人邀約小聚,既有風物可觀,又能頃刻聚齊,兼具這兩個優(yōu)勢的風景名勝,在南城僅此一處。
北京畫院收藏著一幅齊白石畫作《尋舊圖》,圖上題有兩首絕句,其中有這樣兩句詩:“一朝不見令人思,重聚陶然未有期?!碑嬌喜⒂蓄}跋寫道:“作畫寄贈徐君悲鴻,并題二絕句,猶有余興,再作此幅?!憋@然,這幅畫以及畫上的題詩都是為徐悲鴻而作的。“重聚陶然未有期”則提示人們,齊白石曾經(jīng)在陶然亭與徐悲鴻有過非常愉快的相聚。
齊白石在北京曾多次搬遷住處,不過這些住處離陶然亭都不遠。1903年齊白石隨夏午詒到京,“住南城騾馬市側(cè)北半截胡同”,其地在今菜市口大街北段西側(cè),距陶然亭不到1.5公里。1917年以后,齊白石在北京先后住過的地方,數(shù)跨車胡同十五號房屋距陶然亭最遠,但也不到5公里。
齊白石與徐悲鴻相識相交,就是在他住到跨車胡同以后。徐悲鴻于1928年11月15日正式接任北平大學藝術學院院長之職,緊接著就誠摯邀請齊白石到該院任教。據(jù)徐悲鴻寫于1950年的文章《四十年來北京繪畫略述》,“曾三訪齊白石,請教授中國畫系。時白石六十八,其藝最精卓之時也?!北本┊嬙罕4嬷鴷r任國立北平大學校長李煜瀛、副校長李書華于1928年12月3日簽發(fā)的聘書,聘請齊白石為該校藝術學院中國畫系教授。齊白石在《尋舊圖》上所題的“草廬三請不容辭”,即指此事。1929年1月底,徐悲鴻因故辭去北平大學藝術學院院長之職,離開北平之前向齊白石辭行,齊白石即為徐悲鴻繪此《尋舊圖》。圖上題詩自注:“徐君辭燕時,余問南歸何處。答云:月缺在南京,月滿在上海。”徐悲鴻當時在南京中央大學任職,而家眷仍在上海,故須上海、南京兩地奔波。
1929年南歸后,徐悲鴻對齊白石的推重依然如故。他不但自己大量收藏齊白石畫作,還帶動周圍的朋友收藏,而且大力在國際展覽上推介齊白石。1933年、1934年徐悲鴻先后在法國巴黎、德國柏林等歐洲各地巡回主辦中國美術展覽會,齊白石均有多幅作品參展。此外,徐悲鴻還盡心竭力為齊白石策劃出版畫冊、代齊白石向歐陽竟無、于右任等當時文化名流求詩與題字。新中國成立以后,身為中央美術學院院長、中國美協(xié)主席的徐悲鴻還進一步在工作待遇和生活上為齊白石提供無微不至的關照。兩人的深厚友誼一直保持到1953年徐悲鴻去世為止。
據(jù)齊白石長孫齊佛來回憶,從1957年春開始,齊白石的健康狀況明顯欠佳,但一提到出外游覽,還是很高興的,“在風和日麗的天氣,先后游覽了陶然亭、動物園、東北義園等地……”在生命的最后階段重游陶然亭,想到4年前已先他而去的忘年摯友徐悲鴻,齊白石的腦海里是否會再次回響起“重聚陶然未有期”的詩句?
陶然亭畔苦思家
土生土長于北京的老舍先生在《想北平》里感嘆:“雖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廿七歲才離開。以名勝說,我沒到過陶然亭,這多可笑!”這句話除了突出陶然亭在北京名勝中的重要性,還傳遞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對陶然亭念茲在茲的,往往并非北京本地人。
不論是為陶然亭留下詩句的清代“性靈派三大家”袁枚、趙翼、張問陶,還是前文提到過的現(xiàn)代文化名人張恨水、郁達夫等,都是南方人。就連陶然亭的建造者江藻本人,也出生于長江之濱的湖北漢陽。正如趙翼在《陶然亭》詩中所寫,“蓼花紅間蘆花白,一片江南八月秋?!弊鳛楸本┏抢镂┮坏摹敖巷L光”,陶然亭自然很容易讓“北漂”的南方人“破防”。
齊白石弟子張次溪在其遺稿《回憶白石老人》中,寫到一件令其十分不解的事情:
一九三六年,賽金花病逝,我倡議為之營葬于陶然亭畔,并請老人代寫墓碑。隔不多天,老人給我來信說:“賽金花之墓碑,已為書好,可來取去。且有一畫為贈,作為奠資也,亦欲請轉(zhuǎn)交去。聞靈飛(賽金花的別號)得葬陶然亭側(cè),乃弟等為辦到,吾久欲營生壙,弟可為代辦一穴否?如辦到,則感甚!有友人說,死鄰香冢,恐人笑罵。予曰,予愿只在此,惟恐辦不到,說長論短,吾不聞也。”他在那年春天,尚想在西郊香山附近覓置墓地,到了冬天,卻想在陶然亭側(cè)營一生壙。我以為老年人也許臨時有所感觸,隨便一說,未必真的有此計劃,所以接到他信也就沒曾十分注意。
不料,1941年底,齊白石與張次溪再次提起此事:“陶然亭風景幽美,地點近便,復有香冢、鸚鵡冢等著名勝跡,后人憑吊,實可算得佳話。以前你替別人成全過,我曾托你代辦一穴,不知還能辦得到否?”張次溪見齊白石為了此事,似乎盼望得很殷切,就去和陶然亭慈悲禪林的住持慈安和尚商量,慈安慨允以亭東空地一段割贈。
張把和慈安接洽的結果通知了白石老人,老人高興極了。過了年(1942年),陰歷正月十三日,他同他的繼室胡寶珠帶著幼子,由張次溪陪往陶然亭和慈安相見,談得非常融洽。當時相度形勢,看這墓地,高敞向陽,葦塘圍繞,和陶然亭及香冢恰好是個三角形,確是一塊佳域,就定議了。他送給慈安一百塊錢,又畫了一幅《達摩面壁圖》,寫了“江亭”兩字的橫額(陶然亭因系江藻所建,又叫“江亭”),作為報酬。那天,張次溪陪同他在陶然亭整整一個下午。
民國時期,陶然亭一帶有許多墳墓,其中包括著名的香冢和鸚鵡冢。新中國成立后,陶然亭改建公園,原有墳墓都須遷走,齊白石生壙之議也就自然取消了。對于齊白石曾打算身后埋骨陶然亭之事,當時及后世之人眾說紛紜,有人以風流韻事來解讀,也有人以當年賽金花與齊白石、吳佩孚在坊間共稱“燕山三怪”來解釋,均屬荒唐無稽。
其實齊白石有一首寫于1924年-1926年的詩《題秋海棠》(收錄于《白石詩草(甲子至丙寅)》),早已道出個中原委:
四十離鄉(xiāng)鬢未華,
陶然亭畔苦思家。
重來頭白海棠在,
依舊秋階正發(fā)花。
正如屈原在楚辭《九章·哀郢》中所寫:“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痹趹?zhàn)亂頻仍的舊中國,漂泊半生的齊白石“飽諳塵世味,夜夜夢星塘”(《食蟹》),他深深了解到,“生既難還死更難”(《示往后裔孫》),歸葬故鄉(xiāng)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正是陶然亭的一片“南國風光”,讓它一度成為了齊白石退而求其次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