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5期|張鶴寧:她依然生活在遠方
她依然生活在遠方
自打去年六月中旬起,我的生活里總時不時冒出很多細小而遙遠的碎片,不速之客一般闖入我的腦海,一邊溫熱地喚醒我關(guān)于姥姥的記憶,一邊暗暗提醒我,姥姥已經(jīng)離開了的事實。
這些記憶碎片就像走過湖邊的孩子們手中抓起扔入湖中的小石子,生怕湖面安靜下來。就在這破碎湖面中的一圈圈漣漪里,我看到了好多本以為自己早就不記得的畫面,原來一直都整齊地陳列在我記憶的最深處。
電話那端的人
我不是一個喜歡打電話的人。
很多能倚靠文字交流解決的場合,我會極力避開語言交談。可能文字總能帶給我一種被庇護的感覺,從不令我張口結(jié)舌,或是被突如其來的問題打個措手不及。
自我有記憶以來,姥姥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存在于遠方的,電話那端的人。
姥姥的聲音很粗,我小時候老覺得她的聲音像一個男的??晌覐臎]把這個奇怪的“發(fā)現(xiàn)”告訴媽媽,只是每每從電話里聽到姥姥聲音時,我都會很認真地這么想一下。
姥姥家很遙遠,是當時的我還未曾去過的滿洲里。何況滿洲里這名字,聽著就像一個只存在于遠方的邊陲小城。
每逢過節(jié)過年,媽媽都會讓我跟姥姥通電話。那時候家里的電話機放在爸媽臥室里的床頭柜上,電話機旁邊是一個觸摸式的臺燈。每次拿著聽筒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好的我,總是把手指穿過電話線,悄悄地在玩那個碰一下就會亮的臺燈。
摸一下,燈亮了。摸一下,滅了。再摸一下,燈又亮了。又摸了一下,這次是媽媽,把燈關(guān)掉了,順便提醒著我跟電話對面的姥姥說點什么。
我應該見過姥姥,但那時的我可從不覺得自己見過姥姥。這些通我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好的電話,占據(jù)了我最初對姥姥的全部印象。
小學畢業(yè)后,我搬了新家,姥姥也終于從電話那端,正式搬進了我的生活。
所有的聲音一下子都有了畫面,原來姥姥很愛笑,原來她的腦門上有那么多很深的皺紋,像火車道一樣。
我那時候很天真地想過,世上有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把姥姥的皺紋熨平呢?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姥姥,結(jié)果她一聽哈哈大笑,故作神秘地告訴我,只有人死的時候那些皺紋才會散開。當時給我嚇了一跳,心中直犯嘀咕,這話也不好笑呀,眼前這個哈哈大笑的姥姥真是有些古怪呢。
廚房里的陪讀人
從初中開始,媽媽就把姥姥接來我家生活,一路陪我考完大學,是我中學時代最重要的陪伴。
姥姥掌管著廚房,計劃著我們的一日三餐。時至今日,我的東北話和很多飲食習慣,在那些和姥姥還有媽媽一起度過的日子里,清晰地有跡可循。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這大體就是對我們仨那些年最好的概括了。
可我并不是一開始就吃得習慣姥姥做的飯。
我的奶奶是四川人,在姥姥沒搬來我家生活之前,我最常吃也最喜歡的菜都是奶奶做的炒菜。姥姥來了以后,說老實話,還真花了我不少時日來適應姥姥做的燉菜,特別是燉菜里的土豆條,根根棱角分明不說,咬起來還脆脆的。每次吃到海帶排骨燉土豆這道菜時,我都忍不住仔細琢磨、反復確認,這土豆到底熟了沒。
一晃,關(guān)于我的中學時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好像每次都是在廚房里的時候,最想念姥姥?!蔽彝鴱馁徫锎锬贸鰜淼囊话聡岵顺隽松瘛U煞蛟谝慌攒S躍欲試地找來剪刀要打開嘗嘗味道,看看這英國超市里賣的德國酸菜和東北酸菜是不是一個味兒。
“是嘛,” 他漫不經(jīng)心地應道,全神貫注地剪開包裝,“不過這酸菜可真是太神奇了,我嘗了一口,真跟咱東北酸菜一個味兒!”
我趕緊上前嘗了一口,真酸,就是家里吃的那個味兒。只是包裝上和以往在亞洲超市買到的整棵酸菜不大一樣,這次買到的是已經(jīng)切好絲的。
姥姥以前就會把大白菜切成絲,塞在大玻璃罐里腌著,用不了幾天就可以吃了,比用石頭壓著拿大缸整棵整棵腌要快得多。自打發(fā)現(xiàn)了腌酸菜絲這一招后,姥姥四處尋覓玻璃罐,高高低低的罐子擺滿了窗臺。哪罐是什么時候開始腌的,哪種顏色意味著腌好了,哪罐還差些時日,姥姥都如數(shù)家珍。
姥姥剛來我家時,每次問我想吃啥,我的答案無非就是炒菜,面對姥姥做的燉菜我總是面露難色,對米飯的熱情也遠大過面食??赡軐τ诤苌僮龀床?、光是提到面食就感覺幸福的姥姥來說,我真是個難伺候的小破孩兒——頓頓都嚷嚷著要吃蒜薹炒肉,吃個饅頭還老扒饅頭皮。姥姥每次見狀,都要制止我,說吃饅頭扒皮會窮舅舅。可我每次都振振有詞,嬉皮笑臉地告訴姥姥,我覺得饅頭皮最好吃,我想扒下來留到最后一口吃。要不然把你們的饅頭皮也給我吃唄?姥姥連連嘟囔著我這個小破孩兒真煩人,氣中帶笑地狠狠“白”我一眼。
因為南北方的飲食差異,姥姥可沒少給我起外號,一邊中午專程為了我學做炒一道菜,一邊看我對燉菜提不起興致而喊我一聲“小南蠻子”??擅慨斂次页酝暌煌腼堄秩ュ伬锾盹垥r,姥姥總一撇嘴,帶著笑意地“白”我一眼說道:“人家都說外孫是姥姥家的狗,吃完就走,是不是說你呢,小張?”我嘿嘿一笑,答道“那不能”,繼續(xù)埋頭吃飯。
就在炒菜還是燉菜、米飯還是饅頭的周旋之中,姥姥學會了很多道拿手炒菜,我也開始點名想吃姥姥做的燒茄子和燉豆角。特別是姥姥包的餃子,總是包著驚喜,能吃到很多沒見過也沒聽過的餡料搭配。什么芹菜餡兒啦,茴香餡兒啦,香菜餡兒啦,芥菜餡兒啦,甚至還有院里挖到的我也叫不出名字的野菜搭配各種肉類做的餡。餃子在姥姥手里,總能輕而易舉地變換出新鮮吃法。
前些日子和朋友一起包餃子,四個人擼起袖子,又是稱又是量,擺了好大的陣仗,感嘆著要不是因為人多力量大,還真不敢輕易包餃子。
“我姥姥之前總說,懶得做飯就包餃子吧,省事兒!”朋友聽了我這話,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在姥姥心目中,包餃子是最容易做的飯,分分鐘就可以搞定。不知道吃啥?包餃子!家里沒啥吃的?那包餃子吧!懶得做飯嗎?包餃子好了!
多少水配多少面,面團要怎樣醒發(fā),肉餡和佐料之間的默契,姥姥全然不用思考就可以給出答案,好像在她心中有一本可以隨時隨地輕松翻閱的烹飪手冊。她的眼里有刻度,手上有勁道。
姥姥陪伴我上中學的那些年月里,她的世界似乎變小了,我和媽媽,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廚房便成了她的主舞臺,客廳陽臺上的果干和花花草草是她的忠實觀眾。臥室的收音機和電視機陪她一起打發(fā)我們不在家時變得安靜的空氣,小區(qū)院兒里和姥姥年紀相仿的奶奶們,便是姥姥形影不離的好伙伴,總能在姥姥的手抄電話本上發(fā)現(xiàn)新認識的鄰居奶奶們的聯(lián)系方式,家里的窗臺上總能冒出她們互相送給對方的自己做的小菜。小區(qū)前門的幾條街上的各色超市和小商鋪,便是她們每天去到的最遠的地方。
周末一到,媽媽準會帶著我和姥姥推著有小輪子的購物袋,一起去趕早市,回家路上再去逛逛街。早市最忌諱“起個大早,趕個晚集”。一旦去晚,準會錯過最新鮮的蔬菜瓜果。斑點交錯的花豆角,麻袋裝的毛豆,沙里透甜的香瓜,胖嘟嘟的圓茄子,頭頂黃花兒帶刺的黃瓜,圓潤飽滿的西紅柿,這些再尋常不過的蔬果只有在早市才買得到,家門口的小賣鋪總還是不如早市來得新鮮,價格還比早市貴了不少。現(xiàn)在想來,那時我們仨一起逛市場還真是每周最令人期待的時刻呢。
現(xiàn)在的我也仍然熱愛逛超市,就算不買什么,逛超市本身就令我感到快樂和滿足。
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在海外生活了六年多,和以往在家不同的是,現(xiàn)在的我總是忘記冰箱里有什么,很多原本新鮮的食材時常被遺忘在冰箱里,再次看到它們時,心頭總是涌起一陣歉意,為沒能在這些食物最新鮮的時候享用它們而深感愧疚。
廚房也時常被忙亂而繁雜的日常吞沒,有時一日三餐都不在家吃,晚上回家后可能也不會推開廚房的門。
我很想念記憶深處的中學時代,不光是因為三個女人一臺戲,那些日子回想起來是熱氣騰騰的,有姥姥在廚房里忙乎的身影,那是回憶里家的模樣。
臥室里的摸魚大師
那些年應該還沒有發(fā)明出“摸魚”這個詞。但要放到現(xiàn)在,姥姥絕對是一等一的摸魚大師,我就是她門下的獨門單傳大弟子。
把時針撥回到我的高中時代,從姥姥的全自動按摩的泡腳桶說起。
每天睡前,姥姥都會準時打開電視,從八臺的黃金檔劇場,一路看到江蘇衛(wèi)視的《非誠勿擾》,哪個頻道在演什么電視劇,好不好看,都略知一二。我會打著給姥姥接泡腳水的名號,偷偷加入姥姥的泡腳計劃,美其名曰是排隊泡腳,實則是逃避學習摸會兒魚,去姥姥的臥室蹭會兒電視看。
可惜我的泡腳計劃經(jīng)常會被媽媽監(jiān)督,差不多半小時一到就得勒令我從姥姥的臥室離開,回到書房繼續(xù)寫作業(yè)復習。有時我故意拖延時間被抓包,不僅會令整晚的泡腳計劃徹底泡湯,還會對接下來日后的泡腳行動造成困擾。有段時間,我甚至有點不敢加入姥姥的泡腳計劃。
“小張呢?快來泡腳啊,你不來我可要倒水了啊?!?/p>
姥姥這句話像暗號一般,我一接到姥姥這句提示,立刻出現(xiàn)在姥姥的臥室門口。我們祖孫倆相視一笑,姥姥悄悄跟我說道:“快來,正好這集《非誠勿擾》剛開始!你別復習了,休息一會兒吧?!?/p>
接到了姥姥的橄欖枝,我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泡個腳,摸會兒魚,和姥姥一起吐槽一下奇奇怪怪的男嘉賓。
“小張呢?泡腳泡太久了吧?”如果聽到媽媽的這句問話,姥姥準會給我使個眼色,讓我快擦擦腳,準備溜,順便替我回答我媽一句:“人家才剛來沒一會兒。”
就這樣像打游擊一樣的泡腳和復習,我的高三好像就在嘻嘻哈哈的苦中作樂里過完了。
原來那時候我就在姥姥的保護下開始摸魚了。怪不得長大以后的我,忙里偷閑的技能滿點,摸得一手好魚。
前些日子,偶然路過了一家街邊小店,拂面而過一陣熟悉的味道,讓我想起了姥姥。
姥姥臥室里就是這樣的味道,聞起來是淡淡木頭香氣混合著雪花膏的味道,很溫和的香。
回想起我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在姥姥房間和她一起睡覺的夜晚,就是被這樣淡淡的香味環(huán)抱著。陪著我倆的,除了窗外還沒睡著的知了,還有收音機調(diào)頻時的沙沙聲。姥姥睡前喜歡聽收音機,最喜歡深夜電臺里一檔接聽群眾熱線的節(jié)目。有人會講述自己的情感困擾,有人會吐槽自己的人生遭遇,大多都是些比較離譜的故事,可能只有夜深人靜時才讓人有勇氣面對這些人生的怪誕不經(jīng)與支離破碎吧。主持人經(jīng)常十分犀利地回應,很不客氣地幫對方明辨是非,有理有據(jù)地加以責備,告訴他們有些事他們那么做是不對的,不道德的。
姥姥說:“這主持人叫汪涵,但跟電視里那個汪涵是倆人噢?!?/p>
我不知道姥姥為什么喜歡聽這個節(jié)目,可能是深夜能選擇的電臺節(jié)目有限,也可能是這些家長里短和情感境遇聽起來很有趣,讓人足不出戶卻可以大開眼界,嘗兩口人間冷暖。姥姥有時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跟著一起吐槽幾句。
“嚯,這都是什么事兒啊?!?/p>
“這家這些個姊妹,咋沒一個省心??!”
“你瞅瞅,這人這么較真干啥,人哪,稀里糊涂地活就挺好咯?!?/p>
這節(jié)目姥姥越聽越精神,但我時常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至少在我的中學時代,姥姥一直是一個很會給自己找快樂的人,一個很執(zhí)著地給自己找快樂的人,一個就算稀里糊涂但也絕不放棄給自己找快樂的人。
比方說,姥姥聽說吃醋泡花生、喝泡過洋蔥的紅酒可以軟化血管,她一直堅持睡前吃一勺酸到汗毛立起來的花生米,喝一杯滿是洋蔥味兒的紅酒。我相信,以姥姥的性格,她從準備這些食材,到完成制作的整個過程,就已經(jīng)感受到快樂了。我偶爾也會和她一起吃一勺醋泡花生,別說還真挺好吃的,我倆相視一笑,一起被酸到那一下,快樂極了。
姥姥膝蓋不好,聽人說生姜汁可以緩解膝蓋的不適,于是她用榨汁機榨出了一大盆新鮮的生姜汁,把她的一對保暖護膝泡在里面,再經(jīng)過幾番太陽下的晾曬與烘烤,高興地穿在腿上。不知道奏不奏效,反正我陪她一起收拾廚房,把一大盆生姜渣子倒掉的時候,我看她笑得倒是挺開心的。
類似的事情不勝枚舉,姥姥不怕折騰,喜歡嘗試,愿意探索,管它三七二十一,先試了再說。
可能這就是摸魚的最高境界吧,在平凡的生活和平庸的日常里,找快樂的過程很快樂,便算是找到了快樂。
生活在遠方的人
我考上大學之后,姥姥這位廚房總管也卸任了,仿佛終于完成了一件為期數(shù)年的艱巨任務(wù)。姥姥說她想回老家了,回到滿洲里生活。
可能對于姥姥而言,那里才是她的家,又或者,那里有她回憶里家的模樣,哪怕只存在于她的回憶里。
考學離開家后,姥姥又成了生活在遠方的人??赡芾牙阎皇嵌虝旱芈愤^了一下我的中學時代,但她的出現(xiàn)補齊了我對于家的全部構(gòu)想。
于我而言,家不是某一個城市,不是某一處屋檐,而是一個流動著的映像,它無處不在,是偶然在異國他鄉(xiāng)吃到的熟悉的酸菜,是風里裹挾著似曾相識的雪花膏的味道,是聽到一句很久沒聽過的只有姥姥才會常說的東北俚語,是一幅幅舊日子里有聲有色的畫面。
家里有蒸饅頭鍋蓋揭開那一瞬間的熱氣騰騰,有水燒開時水壺在爐子上奮力的吶喊聲,有冰箱門一直開著沒關(guān)上的滴滴聲,有泡腳桶氣泡按摩時的咕嘟聲,有收音機換臺時的沙沙聲。
這些不經(jīng)意間的記憶碎片時不時刺痛著我,可我格外珍視這些細密的、流淌著的、炙熱的對往日的懷念。它們是一陣陣吹動舊房間里藕荷色窗簾的微風,讓我可以一次次地被治愈,感受陽光穿過空氣中游動著的浮塵一瞬間變成一顆顆細小的光源,那些被風推著走的光陰的斑駁,灑在枕頭上、床單上,灑遍姥姥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
我的姥姥,她依然生活在遠方,一個我們暫時還不能前往的遠方而已。
張鶴寧,95年生人,英國諾丁漢大學電影電視學在讀博士。小學六年級時發(fā)表處女作《小女巫琪爾的故事》,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草原》《品讀》《文苑》《經(jīng)典美文》《哲思》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