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羅昕:上海的愛情與浮世繪
一
羅昕:這次新小說《上海愛情浮世繪》出版,出版社用了一個詞叫“闊別十二年”。上一次發(fā)表小說還是2010年的長篇《穿心蓮》?
潘向黎:對。之后一篇都沒有,連短篇都沒有。很多編短篇年選的人就說,你哪怕一年只寫一篇呢,我們年年都找不到你的一篇小說,你也太過分了。我說我真寫不了,這不是我寫和不寫的問題,是我能和不能的問題。但我在報社做文學(xué)編輯做得熱火朝天,越干越起勁。
羅昕:因為做文學(xué)編輯,所以不能寫小說了?
潘向黎:這次《上海愛情浮世繪》里的9篇小說,全部是我2020年5月做了專業(yè)作家以后才開始寫的。我希望有時間寫小說,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我需要一個沉浸的氣場寫小說。小說和散文很不一樣,散文可以抽空寫,雖然品讀古典詩詞的隨筆有點像小論文,比較難,但論文也可以抽空寫。唯獨小說不行。小說需要沉浸。
我很喜歡編輯這份工作,它讓我和很多好作家打交道,也有成就感,也有樂趣。唯一的缺點就是我無法寫小說。很多人說那是因為工作太忙,但事實上也不是忙的問題,不是時間性的問題,而是我寫小說需要一個沉浸的氣場。就是我寫小說這段時間,我最好只吃飯、喝水、睡覺,做最基本的事情,然后就是寫小說,一旦有其他與文學(xué)有關(guān)的刺激,我就感覺整個氣場被攪散了。
羅昕:2000到2004年應(yīng)該是你過去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井噴期,那時不是也在做編輯嗎?
潘向黎:是的,這就要說到另一個關(guān)鍵,2002年我有了孩子。他小時候還好,但從他上小學(xué)開始,我每天回到家,總有一堆來自學(xué)校的煩心事等著我,完全沒有清靜的時刻?,F(xiàn)在孩子也上大學(xué)了,我覺得我再不寫大概就不能寫了。年齡在那里,再這樣下去體力不行了。寫小說是一個體力活。
羅昕:所以這一次決定重新開始寫小說,也有年齡和體力的考慮?
潘向黎:對。曾經(jīng)我以為我可以等到退休再寫,但后來發(fā)現(xiàn)體力比我想象中下滑得要快。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jīng)老了,再這樣下去我的小說可能不是暫停,而是休止符了。
當(dāng)然,當(dāng)時也有猶豫。雖然現(xiàn)在看來讀者和業(yè)界都給了我很多肯定和鼓勵,一個《荷花姜》就上了四個年度榜,獲了兩個獎,作為一個短篇小說它已經(jīng)備受寵愛。其他的短篇,比如《蘭亭惠》《舊情》,也都獲《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的轉(zhuǎn)載,入選好幾種年度選本,真的令人振奮。但這些當(dāng)時我是無法預(yù)知的,也會擔(dān)心“晚節(jié)不?!?。就寫短篇來說,我已經(jīng)得過魯獎了,如果就此不寫,起碼也還能留下個好印象吧。天秤座是很糾結(jié)的。
最后怎么決定的?這也真是像愛情,只有當(dāng)你感情漲到了某個水位,它會沖掉你很多理性的計較。
羅昕:重新開始會比最初的開始更難,就像跑步突然停了一下,再起跑特別累。
潘向黎:是的,但你要是再不跑就真的放棄了,你確定嗎?你確定嗎?連問了自己兩次,一個很懶的人突然就坐起來,說:不,不行。
還有一個事對我刺激很大,就是我的好朋友陶文瑜,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詩人、作家,才56歲就離世了。一定要這種時候,你才會在淚水里痛感人生根本不像你以為的那樣來日方長。他到最后都沒等到看見自己的一篇小說在《收獲》發(fā)表。我真的覺得我過去太天真了,年齡、體力、好友的離去,一下打破了我的泡沫。眼前就兩條路,當(dāng)編輯,寫小說,我本來想兼得,人就是這樣,沒有人真樂意壯士斷腕,但后來我知道必須做出選擇了。
你要知道,有些事,你不想選也是選了。比如一個女子,你問她要不要做母親。25歲時,她可以說:“我不知道,我不選”;30歲時,她可以說:“我不知道,我不選”;35歲時,她還可以說:“我不知道,我不選”。但是,過了40歲,再說“我不知道,我不選”,那就是“選了”,基本再無可能了。我明白,有一天我覺得不能再躲了,于是做出了選擇。
羅昕:這次寫小說會自我懷疑、自我“折磨”嗎?
潘向黎:這次比想象中好。可能真的是十二年的積累已經(jīng)在那里了,這次寫作的水位很穩(wěn)定。而且《上海愛情浮世繪》里的九個短篇是和整本《古典的春水》一起寫的,寫完一個短篇就寫一篇古詩詞品鑒,轉(zhuǎn)過來再去寫一個短篇,一直這樣。我特高興,靈感的泉水終于不是咕嘟一下、咕嘟一下地冒出來了,然后有時候沒動靜,我這次好像不再是間歇泉,寫完一篇后靈感的水位也沒有降下去。
羅昕:十幾二十年前有這樣的寫作狀態(tài)嗎?
潘向黎:沒有,從來沒有,這個狀態(tài)是很難得的。我以前的產(chǎn)量也一直偏低,寫完一篇要等等那個泉眼,等它再冒冒水,到了一定水位,才能開始寫新的一篇。而且以前古典和現(xiàn)代對我來說好像是兩個頻道,寫完古典了,我得歇一歇,喝個茶、逛逛街,再轉(zhuǎn)回來寫現(xiàn)代。但這次我可以很自如地在古典和現(xiàn)代里穿梭,好像我和蘇東坡辛棄疾相處一段時間后回來寫現(xiàn)代都市愛情的狀態(tài)就更好了。真的太好了!
有多美妙呢?這就像在熱戀中,我鼓足勇氣表白了,發(fā)現(xiàn)對方一直愛著我,那種狂喜就像潮水一樣淹沒我。
羅昕:這是雙向奔赴的愛情了。
潘向黎:對。你再也不會想什么,如果當(dāng)初我選了另一個人,會怎么怎么樣,你不會再想了。我在寫作中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我一直愛的那個人,還在等著我。
二
羅昕:除了不同的寫作狀態(tài),你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小說比起十二年前有了哪些變化?
潘向黎:有兩個很大的區(qū)別。第一,這是我第一次整本書正面寫上海。我以前寫上海都會把背景虛化,虛化到有國外的讀者跟我說,你的小說完全可能在東京、紐約、米蘭等任何一個城市發(fā)生。我那時聽了很開心,這不就是我要的嗎?
但這次不是。我在上海生活太多年了,上海參與了我的審美觀、價值觀,我終于承認(rèn)了這一點,我并不是孤懸在上??罩械囊粋€人。既如此,我何不就好好寫上海?所以這次小說里面的東西是仔仔細(xì)細(xì)貼著上海寫的,不僅僅是細(xì)節(jié),而是里面的人物根本就不會出現(xiàn)在其他城市,挪一下都不對。這些故事的根根脈脈就扎在上海這片土地,所有的好和壞、優(yōu)和劣、可愛和不可愛,都是因為它們在上海。
我很討厭聽人家說,你這里有上海元素。我覺得“元素”很拙劣。因為好的小說它不是一個裱花蛋糕,我整個蛋糕做完了,裱完奶油,“上海元素”是最后放上去的那只櫻桃。不是的,我這個小說本身就是一棵櫻桃樹,它可能長得瘦小,但它是從上海的土壤里長出來的。發(fā)表后聽到讀者說,書里有“只有上海人才有的體面”“只有上海人才有的心眼”等等,我都非常高興。我特意問了很多上海的朋友,老中青三代,各行各業(yè),我就只問這一句話,這是上海的味道嗎?他們說是的,我說那就好。這是我最在乎的一件事。
羅昕:這是第一點。
潘向黎:第二點是我以前不曾意識到的,母親的身份。孩子出生后,大約五六年,我覺得寫作和過去沒有太大區(qū)別。但寫這本書的時候明顯不一樣了,一個孩子從幼兒園到大學(xué),這十幾年的摸爬滾打真是五味雜陳。我本來是一個比較清淡的人,懶,喜歡悠閑,但為了孩子你做不到清淡了,你有一個人質(zhì)在世界手里,每一天隨時都可能有什么事突然砸到你面前。
現(xiàn)在小孩相對獨立了,我也專事寫作了,時間方面回到了相對從容的狀態(tài)。但是我卻發(fā)現(xiàn),第一,時光回不去了,我變了。第二,我也不太遺憾,做一個操心的“老母親”也挺好的。我現(xiàn)在面對小說里的那些人和事,都有兩雙眼睛,一雙是作家的,一雙是母親的。
羅昕:這本書里有兩個地方挺淚目的,一個是《舊情》病危的母親為女兒和男孩說的話,一個是《蘭亭惠》一對父母去找兒子的前女友談,能明顯感受到一種“父母心”。
潘向黎:對。我當(dāng)時就一邊寫一邊想,潘向黎,你果然是一個母親了,你果然寫小說也不一樣了。我不想刻意,刻意裝成一個年輕寫作者,或者刻意賣弄我是一個母親,都沒有。我就覺得很有意思,仿佛心理上另一雙眼睛自然地睜開了。
當(dāng)然,愛情的“事故多發(fā)段”還是在青春年月,過了三十五、六就漸漸少了,雖然七老八十也有可能,但畢竟少。我確實懷疑過年齡大了會不會就寫不了愛情,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是的,因為我會在年輕一代身上看到它。我看到年輕人怎么和女(男)朋友相處,到了情人節(jié)和生日會有多焦慮,也很有意思。
羅昕:你會教你兒子嗎?
潘向黎:不會。我盡量不干預(yù),因為我一旦“出手”對人家小女孩恐怕是降維打擊吧?這不公平。有的女孩耍心眼,男孩子聽不出,男孩子的母親一聽就聽出來了,何況還是個寫小說的母親,如果說破對小女孩絕對是一種災(zāi)難。所以每次我兒子費腦子的時候我都是旁觀,我心想:你們還年輕,慢慢學(xué)吧。
但是我和兒子說,對女孩好一點,因為女孩總歸是比男孩辛苦的,這個世界其實不存在絕對的男女平等。如果帶女孩出去玩,不要AA制,你請客。如果有一天,兩個人分開了,那就像修完了一門課一樣,大家都會有所長進(jìn)。
每一次戀愛都像是一場小考,未來還要面對一場很難的大考——和一個人生活一輩子。如果你沒有盡力好好愛過,你不知道怎么付出,怎么去適應(yīng)對方,那么那場大考你是很難考過的。有的父母催孩子早點結(jié)婚,最好一畢業(yè)就找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相親,一邊出房,一邊出車,就可以了。我看過不止一次這樣的例子,最后都是被父母帶溝里的。
羅昕:為什么愛情本身也在給人一種“越來越難”的感覺?
潘向黎:事實上,沒有人可以教你愛情,學(xué)校、家長都不教這些。然后你說文學(xué),看《安娜·卡列尼娜》你明白了嗎?不明白??础都t樓夢》有什么用?沒有用。有人總結(jié)了,所有偉大的文學(xué)作品都是不正常的戀情,而且都是悲劇。愛情給競技型現(xiàn)代人帶來了最大的困擾,因為它沒有現(xiàn)成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甚至連規(guī)則都沒有。
羅昕:有人說上海是最可能發(fā)生愛情的地方,也有人說上海是最沒可能發(fā)生愛情的地方,你怎么看?
潘向黎:上海是一座基礎(chǔ)體溫非常低的城市。它的好處是沒有那么多狗血的劇情,大家都比較克制、矜持、體面,但壞處是它其實很不浪漫。很多人說上海小資、浪漫,我說不對,上海其實非常理性,它是一個不浪漫、不頹廢、也不戲劇性的地方,它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大本營”。我在《添酒回?zé)糁亻_宴》那篇最后寫到女人喝多了和丈夫發(fā)泄了一通,說他沒情調(diào),每天都沒時間和她好好說話,這通發(fā)泄在這個大本營里已經(jīng)相當(dāng)例外了。
羅昕:這一段應(yīng)該打動了很多女性讀者。
潘向黎:是,很多女性讀者特別喜歡這一篇。但許多男性讀者不喜歡這一篇,還說看完了很絕望。他們覺得小說里的丈夫已經(jīng)很好了,你喝多了還開車來接你,有什么問題?
關(guān)于上海是否浪漫,我覺得是這樣的:上海經(jīng)常有很浪漫的場景,男男女女打扮得漂漂亮亮,在一個個十分精致的地方,言行舉止高貴優(yōu)雅。但如果把他們的內(nèi)心活動端出來,那可就一點都不浪漫了。
我一個廣東朋友說過,在廣東,你很難說一男一女絕對不會發(fā)生故事,因為日久生情是可能的,瞬間質(zhì)變也是可能的。但在上海,你可以確定很多男女一輩子都不會有故事,這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我覺得這話非常貼切。因為在上海,人所處的位置,生活里的格局,注定了有些人刺激也無用,撩撥也白搭。那種很原始的兩性吸引力,在上海是很難涌動的。比如有個姑娘今天穿得很漂亮,精心花了妝,這在一些男人那里會瞬間換算成“本季新款”和具體的價格,會覺得這個女人太“敗家”,一旦認(rèn)定兩人不般配,就是把兩人關(guān)在一個密室里,也是沒戲。
羅昕:你從十二歲開始一直在上海生活,你怎么看待這座“現(xiàn)實主義大本營”?
潘向黎:很難說。我不用散文而是用小說寫上海,是因為散文難免會作判斷,“我執(zhí)”太重。但在上海,每一個詞都可能有不同的理解,都可能有歧義,就像你試圖去抓水里的魚,但一抓一個空。小說不同,小說只要把水和魚還原出來就好,它不需要明確做一個主觀判斷。
以前的我很容易做簡單的判斷:這個人明顯很現(xiàn)實,很有心機,但這樣的判斷會讓你失去很多東西。比如剛才舉的例子,一個男人看到了一個打扮漂亮的女人,心想這女人很會花錢,不能娶,這一幕就過去了??捎幸惶焖l(fā)現(xiàn)這女人嫁了一個收入還不如自己的普通青年,他失落了。你怎么判斷這個男人?也許他在下一次遇見里就會變得勇敢一點。在小說的世界里,一個球能有好幾個落點,這也是小說迷人的原因。
我想,小說給我?guī)碜畲蟮囊粋€好處,是我這么懶的一個人,有了動力去理解每個人?;氐轿业男≌f,里面沒有特別高尚的人,也沒有特別討厭的人,我可以是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一切皆有可能。甚至包括《蘭亭惠》里那對老夫妻的兒子,很多讀者覺得他拎不清,放棄了一個好女孩。但是我可能和他也有共鳴,因為我以前也很討厭別人要我上進(jìn)。至于他失去了一個好女孩,他不會白失去的,那個女孩也不會白談這一場愛情,就連那對老夫妻最后不都意外重拾了對老伴的愛意嗎?生活的每一幕都很有意思,在小說家眼里,每一幕都充滿了可能性。
三
羅昕:你是否覺得現(xiàn)在愛情故事越來越少見了?
潘向黎:很少很少,也沒有好看的愛情小說。我以前看愛情小說特起勁,經(jīng)??匆嗍?,還有張欣寫的都市愛情。我覺得,現(xiàn)在很多所謂的愛情小說并不是在寫愛情,而是在寫兩性關(guān)系。愛情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心動、試探、進(jìn)退、傷害、纏綿、熾熱、哀傷、等待、不能自拔……都去哪兒了呢?都沒有了。其實所有人,只要不騙自己,都很清楚自己正在經(jīng)歷的是兩性關(guān)系還是愛情,還是去謀求一個合適的對象步入婚姻。只要對自己誠實,心里都是清楚的。
羅昕:曾有哪些愛情故事給你留下了深刻印象?
潘向黎:以前的愛情故事,不管是電影、戲劇、小說,是一見鐘情還是日久生情,反正它能做到讓你心動、著急,讓你特別希望看到兩個人在一起。我看過一部電影,叫《第六感生死緣》:死神(布拉德·皮特演的)為了體驗人世悲歡,附體到小伙Joe身上,結(jié)果愛上了傳媒大亨的女兒Susan。Susan本來要跟一個精英未婚夫結(jié)婚,傳媒大亨就跟她說,你們不合適,你要找一個你會為他心跳,為他流淚,看見他眼里就有光的人。
其實在遇到死神之前,Susan已經(jīng)和Joe一見鐘情,但當(dāng)時兩個人都沒好意思說。后來Susan遇到了死神附體的Joe,一開始分不清,但漸漸發(fā)現(xiàn)了眼前的Joe不是原來的Joe。Susan等于談了兩次戀愛,無論是和Joe的一見鐘情還是和死神的生死之戀,那種致命吸引,都無比動人。
羅昕:小說呢?
潘向黎:也有,我現(xiàn)在能馬上想起來的是蔣韻的中篇《心愛的樹》,它寫出了一個女人能遇到的兩種理想的愛情,我覺得非常像一片草原,不僅風(fēng)景優(yōu)美,還有一種遼闊的蒼茫感。
小說是講十六歲的梅巧迫于生活嫁給一個教書的“大先生”做繼室,大先生是愛她的,但她只是尊敬他。兩個人也有了孩子。后來,她愛上了大先生的一個學(xué)生,那個學(xué)生也愛上了年輕的師母,兩個人私奔了。
整篇小說可以說非常大膽,里面有很多禁忌,比如婚外戀,而且是母親的婚外戀,你要知道在中國傳統(tǒng)里,女人的母職是覆蓋一切的,你對丈夫不負(fù)責(zé)——那只是不道德,是壞女人,但你一定要對孩子負(fù)責(zé)——否則就不是人。更要命的是,這里還有第三種禁忌,她愛上的是她丈夫的學(xué)生,這么近的關(guān)系。那這個愛情是怎么發(fā)生的?女人會爬到高處去看屋頂,然后畫出了一片片瓦片,就像是血色的、燃燒的。年輕的學(xué)生看到后說,“你這不屈服的囚犯啊”。就因為這句話,女人一下子就愛上他了,她丟下了丈夫和孩子,和心上人私奔。這件事對于大先生而言是很大的打擊,可以說是雙重背叛,他變成了一個很沉默的老人。
羅昕:可到了自然災(zāi)害的時候,他還是讓女兒去給母親送東西。
潘向黎:對,糧食,雞蛋,香煙,大先生知道梅巧抽煙。女兒都給送去。你可以看到這里面有兩種理想的愛,一種是君子之愛,來自于老先生的,呵護(hù)她,也成全她;一種是那種充滿激情、不顧一切的愛,兩個人是平等的,一拍即合,生死相依。小說寫出了兩種理想愛情的沖突,寫得很合理,里面有一種很遼闊的對人性的理解。
我反對分出“中國愛情小說”這個類型,但如果一定要這么說,我覺得《心愛的樹》是繞不過去的一部作品。它寫得很飽滿、很震撼,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浪漫、悲涼和暖意,到現(xiàn)在很多年了,我還記得一些細(xì)節(jié)。
羅昕: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會覺得很難擁有愛情,也有人把問題歸咎于時代,比如節(jié)奏快了、人浮躁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親密越來越難了,你認(rèn)為呢?我還好奇一件事,就是你一邊寫古典詩詞一邊寫當(dāng)代愛情故事,會不自覺做古今對比嗎?
潘向黎:認(rèn)為古典的愛情都很美,那也是一種想象,如果真的去想敘事背后的現(xiàn)實,你會發(fā)現(xiàn)就連林黛玉這樣的貴族女子都沒有選擇權(quán)。至于時代的影響,肯定是有的,因為愛情本身就是一個很看運氣的事情。特別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年輕人生存壓力大,人際交往也比較淺。但現(xiàn)代社會,在衣食無憂的前提下,起碼你還是有很多選擇,比如你可以出門社交,可以上網(wǎng)聊天,可以留心各種各樣的興趣群……我感覺不能完全把“沒有愛情”歸咎于時代,因為這里還有很強的個人因素。比如你很懶,又愛面子,偶爾去認(rèn)識個人也是為了“婚姻直通車”,那咱們講的就不是一回事,對吧?
愛情是兩個人對彼此有感覺,像兩顆沙子一樣奇跡地在沙漠里跳出來,互相辨認(rèn),覺得你是特殊的那一顆,我也是特殊的另一顆,兩顆沙子不愿再次失散在沙漠里,選擇了在一起。而不是說如果你沒房沒車,那你就不是我找的那顆沙子了。
我可能和一些為人父母的不一樣,我將來絕不會催我兒子結(jié)婚,但如果他到三十歲還沒談過戀愛,那我會著急的,我覺得情感發(fā)育系統(tǒng)也是有個年齡段的。其實一個人這輩子結(jié)不結(jié)婚,生不生孩子,都可以自己看情況,但如果沒有好好談過戀愛,真的太可惜了。我們不能決定自己的生,也不能決定自己的死,臨死前身邊沒有一個人不要緊,但心里連個能呼喚一下的名字都沒有,實在太可悲了。至于說很多人愛過但最后沒在一起,也不能說就是失敗,因為愛情真實存在過,那也是一種美好。
羅昕:你說“婚姻直通車”……
潘向黎:太多了,就像一場巨大的交易。有的人總在心里盤算著,對方最好有房有車,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穩(wěn)定,原生家庭條件優(yōu)越,父母健康還樂意幫忙帶孩子,可我就想問一句,既然是談生意了,那你自己有什么可以讓對方圖謀、交換的呢?就算是商業(yè)交易,也得有互換的資本對吧,不然人家不是腦子進(jìn)水了嗎?
羅昕:腦子進(jìn)水這種事,只能發(fā)生在愛情里。
潘向黎:對,只有在愛情里,你會看到兩個看似不般配的人走到了一起。很遺憾,現(xiàn)在不少年輕人已經(jīng)不知道愛情最有魅力的地方在哪里了,也對愛情缺乏起碼的耐心。你對領(lǐng)導(dǎo)那么客氣,對同事那么耐心,對客戶那么殷勤,但你為了愛情又愿意付出多少呢?愛情是化學(xué)反應(yīng),現(xiàn)代人用物理或者數(shù)學(xué)方式去算那道化學(xué)題,永遠(yuǎn)算不對。
羅昕:但年輕人的愛情,多少也會受到父母的影響吧?
潘向黎:絕大多數(shù)父母比孩子“土”,大家還不知道嗎?有的父母真是在瞎摻和,給孩子定一個時間點,到點了必須結(jié)婚,其實特別不負(fù)責(zé)任。孩子在你規(guī)定時間里完成任務(wù)了,然后呢?你能保證他的幸福嗎?沒有任何父母可以為孩子的人生負(fù)責(zé)。
當(dāng)然,以現(xiàn)在一些年輕人的智力儲備和精神儲備,父母還是好對付的,你就在心里把他們所有的催促、嘮叨自動翻譯成“我愛你”“我希望你過得好”,就行了。難的是年輕人自己這一塊,還沒有一個現(xiàn)成的價值體系在支撐。說白了,就是舊的已破,新的未立。但我想說,既然你們已經(jīng)知道父母的情感和婚姻觀落伍了,那你就要拿出你的思路,好好生活,好好去愛,這才是真正的抵抗,精神上的自立門戶,不是嗎?
羅昕:你會受你父母影響嗎?
潘向黎:我爸媽那一代,1960年代初結(jié)婚,他們的人生里是幾乎沒有“離婚”這個詞條的。他們吵架和冷戰(zhàn)的時候,我也曾經(jīng)對我媽講過:如果這么生氣,又吵不過他,要不然離婚?她說都已經(jīng)是親人了,是命運的相連。
我父親是復(fù)旦教授,我小時候物質(zhì)匱乏,他也比較隨便,1980年代還會買了黃油夾在饅頭里吃,特別奇怪的吃法。我從小就和我爸“另立爐灶”,特別講究——盡量吃好的,用好的餐具;沒有孩子之前,我整天看時尚雜志、逛街、泡咖啡館、買衣服、買花。我爸整天說“我這么個窮教書匠,怎么會生出你這樣的女兒?”我當(dāng)年去日本留學(xué),同伴們一放假都去打工賺錢,日后買房子,我是去旅行,去各種需要門票的地方,看展,看藝術(shù)品,吃好吃的,把錢都花掉了。后來我想這種底氣是來自哪里呢?就來自于我父母還是有愛的。
當(dāng)年我爸對我媽其實是一見鐘情,他們屬于初戀定終身。雖然婚后也吵吵鬧鬧,我也不能說他們特別合適特別美滿,但他們心里其實都很有彼此的。我生完孩子后叫我媽來幫忙,她不肯,說要照顧我爸爸,盡管家里也有保姆,但她就是不放心。還有一次過春節(jié),正好遇到父母家在裝修,我說來我家里過,三請四請我爸就不同意,后來追問之下他說,你媽還是會去煮菜,每次過年她都很累。我恍然大悟,說我保證這次我不讓我媽進(jìn)廚房,我來煮,他馬上就答應(yīng)過來了。結(jié)果那個春節(jié)我真的沒有讓我媽媽進(jìn)過廚房,在沒有保姆也沒有鐘點工、家有三歲小孩子的情況下。孩子也是我們夫妻自己帶。然后我爸爸就很滿意,經(jīng)常開開心心地到和廚房相連的后陽臺上抽煙,順便和我聊聊天。
羅昕:父母愛情故事也可以非常暖。
潘向黎:有人說愛情里最好的一部分已經(jīng)死去,我會想難道真是這樣嗎?我不確定,我很好奇,所以我想試試看,寫一寫在上海發(fā)生的,像那么回事的愛情故事。之前梁永安說從都市里“掙扎”出來的愛情都很不容易,但“掙扎”這個詞我不是太同意,所以你看我這本書里的愛情不是那么累,也還好。真的愛就不會覺得累,累也值得,倒是沒有愛,光是坐在那里想各種可能,做各種風(fēng)險防范,會累死人。
羅昕:除了“上?!薄皭矍椤?,這本書還有一個關(guān)鍵詞是“浮世繪”,為什么想到用這個詞?
潘向黎:我想寫出一個地方的精神風(fēng)貌。你看這本書里有很多人,各行各業(yè),形形色色,年齡也是從十九歲到中老年都有,我希望它是畫出一整幅都市“浮世繪”的。而且我覺得愛情不是孤立的。為什么書名叫《上海愛情浮世繪》而不是《上海愛情故事》呢?似乎“故事”兩個字更吸引人一點,但是我覺得我不僅僅是在講故事,我希望像“浮世繪”一樣傳遞一個城市的豐富面貌,包括人的心理、生活習(xí)俗、城市氛圍等等。這里面有一個潛在的主角: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