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我這邊,候鳥回來了……”——懷念黃永玉先生
一
二〇二一年,我從上海文藝出版社拿到兩本《要是沈從文看到黃永玉的文章》快樣書,馬上快遞給黃永玉先生。我微信黑妮,遺憾趕不上黃先生生日。黑妮說,趕上啦,農(nóng)歷七月初九,今年是八月十六日。我記得二〇一四年參加黃先生九十歲壽慶,那天是八月四日。
黑妮拍了張黃先生倚靠在沙發(fā)上看書的照片,發(fā)給我。過了一會兒,又發(fā)來一張:“我爸說,這張好。”——黃先生的臂彎里多了一只貓。
沒過幾天,收到黃先生信。榮寶齋信箋,毛筆,豎寫——
新穎弟:
大著昨天(十三日)下午收到,三時啟讀,半夜零時九分讀完末句:“她說,等這樣的東西來寫我”。
在世界上,周毅多珍貴啊!
接下來,黃先生會寫什么呢?我沒想到,因而驚奇;在他,不過是極其自然、再平常不過地蕩開一筆:
我這邊,候鳥回來了,第一批是斑頭雁,還會一批批地來,在我們湖上歇幾天再北去。村民們都當回事,早晚都照應它們。有的腳上還被纏著科研單位的牌子。有的雁跟個別人熟了,還一步一步隨回家去。
就仿佛他寫信時抬眼看了下窗外,筆就跟著寫了下外面的景象。而深里,是自然季節(jié)的更迭,人身在其中,“感覺到這四時交遞的嚴重”——這句話是他表叔沈從文信里寫的,黃先生沒想這么多,只不過隨手一寫,帶進來比人的世界更大的世界的生生信息。
黃先生的信再接下來,說嚴肅的工作中的遭遇,這里略去不引。其中提到,前些時,他“在協(xié)和焊接左大腿斷成三段的大腿骨”,這一傷病事件,只此一句。
然后談到《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他晚年最傾注心力的事,十余年來幾乎每天都想著、寫著的書:
《無愁河》寫到這里正是我進入新社會的程序中,不寫它,起碼一輩子有一半是個空白??上Я?。問題我已經(jīng)這兩天過九十八了,還剩多少時間多少力氣寫這難舍難分的幾十年。
望你多來信,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試在《無愁河》中找找有沒有“然而”“但是”這類過橋詞匯?找到了告訴我。
黃先生說:“有個奢望,幾時你能來北京住住”;
又說:“書中有不少錯字,第二次閱讀后告訴你”;
最后又加一行:“封面設計精彩”。
二
二〇二二年四月,我在上海和全城的人一樣,足不出戶。平常不發(fā)朋友圈,有一天心血來潮,轉(zhuǎn)了個視頻,羅大佑演唱《亞細亞的孤兒》。就是破個悶。
黑妮看到了,也給黃先生看。黃先生讓黑妮問我們怎么樣,他擔心我們。
驚擾了黃先生我很是不安,趕緊回復:都還好,請黃先生放心;一些亂糟糟的事情不值得黃先生分心。
我說:我每天看看黃先生送的生肖掛歷,就能開心不少?!@一年是虎年,四月份掛歷的老虎露著屁股,黃先生畫上寫的是:“老虎屁股摸不得!請問,老虎哪個地方摸得?”
過了一天,黑妮說:“我爸寫了首詩給你?!?/p>
詩是用鋼筆寫在綠格稿紙上,豎寫,九行,題《慰新穎》。
我時常想到黃先生,想他怎么樣了?想他也能給自己一些生活的勇氣。希望這個世界少擾亂他,讓他健康自在地做自己喜歡的事。
后來看到一個視頻,大約是這一年生日前后央視采訪他,采訪者問:“你覺得現(xiàn)在最真實的快樂是什么?”
黃先生答:“大家都過正常的生活了,那就快樂了?!?/p>
采訪者一定沒想到黃先生會這樣回答,他問的是“您”,黃先生回答的是“大家”;但采訪者應該能立刻明白,一個九十九歲的老人為什么要這樣說,為什么還要接著再重復強調(diào),“正常地生活”。
三
黃先生畫生肖月歷很多年了,畫好了,印制出來,分贈親友。我說不準是從哪年開始的,但現(xiàn)在知道它的結(jié)束,兔年的掛歷,就是最后的了。
今年的掛歷是去年畫的,而去年,黃先生是在什么樣的情形里,完成了他自己給自己派定的任務?因為他的灑脫和率性,很多人會認為他的生肖畫是一揮而就;其實,我以前聽他講過,畫容易,難的是有想法。
今年的掛歷有一篇前言,黃先生手寫的小字——
癸卯的月歷畫到第十幅的時候,我病了,來勢很猛,有不丟性命不罷休的意思。多謝協(xié)和醫(yī)院神手一周之內(nèi)救回這條老命,回到老窩。
人這個東西說起來終究有點賤。為錢財,為名聲,為繁殖下一代,費盡心機,浪費整整一輩子寶貴光陰去謀取自以為有道理的那點東西。本老頭也大有這個難改的毛病。幸好世人謀食面目各各不同,加上本老頭謀食范圍局面只在毛筆紙張顏料上頭,并不如何騷擾周圍,縮著膽子快快活活地混了一百年。(還差幾個月)。
凡人都有機會躺在醫(yī)院里思想。當媽的想兒女的事,讀書的想投考的事,女孩子想男朋友,男孩子想女朋友,貪心人想某件事為什么沒有謀到?惡人想病好后如何給仇人背后狠狠來它一刀,兒子想月底快到給媽寄錢……只有我最沒出息,想的是還有兩幅沒畫完的月歷。
人沒出息,誰也奈何不了。姑且算一種不堪的善緣吧!
善緣,也可以由此來理解他一生方方面面的許多事。
四
今年春節(jié)過后,快遞還沒通,黑妮托到上海出差的朋友帶來黃先生的新書——新版的《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書里夾著兩整張兔年郵票。
黃先生為舊作新版寫了篇后記,說到“我一生最尊敬,來往最密切的又聾又啞的漫畫家陸志庠”,“有他在天之靈的監(jiān)視,我一點也不敢茍且?!庇终f:
有三個人,文學上和我有關(guān)系。沈從文表叔,蕭乾三哥,汪曾祺老兄。我也不大清楚他們?nèi)痪烤箍催^我多少文章?假定三位都看過我寫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會有什么反應?
……
我開始寫書了,怎么三位都離開人間了呢?文學上我失掉三位最服氣的指導者。如果眼前三位都還活著,我的文學生涯就不會那么像一個流落塵世,無人有膽認領(lǐng)的百歲孤兒了。
如今,黃先生去了他們那邊。留在人間的,是人生百年長勤的種種善緣。
二〇二三年六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