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3年第5期|商震:夜靜春山空——最后的王維
王維來到宮門外等著上朝,發(fā)現(xiàn)今天來上朝的人稀稀落落,而且有幾位還在交頭接耳。王維知道,他們一定是在議論安祿山造反的事。王維走到一邊,一個人清靜地站著,多年來,凡是看到交頭接耳的事兒,王維都會躲開。
等了好長時間,宮門終于打開。一個太監(jiān)出來喊:“皇上昨夜已率后宮及部分文武官員前往蜀中巡游,讓你們立即趕往陳倉,皇上在陳倉等你們?!睂m門外等候的官員感到十分驚訝,面面相覷,接著就驚慌起來。有幾位直接奔向陳倉方向,王維頓了一下,覺得事態(tài)嚴重了。是趕回輞川,還是去陳倉?
王維無目的地離開宮門口,繼續(xù)猶豫著該往哪里走。這時,他聽到大街上有人聲嘶力竭地呼叫:“安祿山大軍進城了!快跑!”
王維跟隨著人群,盲目地快步走,也不知道前面是哪兒。突然人群不動了,王維也停了下來。安祿山的軍隊攔住了去路,身后也出現(xiàn)了安祿山的士兵。士兵攔住人群,在人群里找人,穿官服的都被挑出來帶走。幾個士兵走到王維面前,喊:“嘿,這里還有一個五品官!”
王維和一隊穿著朝服的官員,被安祿山的士兵押送著往洛陽方向走。
此時,安祿山已經(jīng)在洛陽稱帝,國號大燕。
王維左顧右看,知道沒有逃跑的機會了??墒?,就這樣被押到洛陽?到了洛陽還會怎樣?估計不是殺頭,如果想殺他們這些唐朝的官員,就不必帶到洛陽去殺,現(xiàn)在就可以殺了。那么,把他們帶到洛陽干什么?想到這,王維出了一身冷汗,這是要我們做安祿山偽朝廷的官員??!王維心里清楚,安祿山成不了大事,遲早會被唐朝的軍隊滅掉,可是,現(xiàn)在自己落到偽朝廷的手里,怎么辦?尋死,還是到了洛陽再見機行事?王維用雙手拍打自己的身體,感覺碰到了衣服口袋里的什么東西。把手伸進口袋一摸,哦,是清源寺老和尚給的藥。這藥是治療咳嗽的,對了,老和尚說,吃多了會說不出話來。王維攥著這包藥,心里頓時就有數(shù)了。到洛陽,我就啞巴了,你安祿山能奈我何!
裴迪在輞川等了五天,仍不見王維回來,心里有點慌了。安祿山大軍攻進長安,不會屠殺唐朝官員吧?唐玄宗跑了,把王維也帶走了?裴迪越想心里越?jīng)]底,就跑到長安城來探聽消息,尋找王維,最后得知,王維被安祿山的軍隊押到洛陽去了。
知道這個消息,裴迪緩了一口氣,王維沒死,既然押到洛陽去,說明安祿山想用王維做偽朝的官,也就不會死了。我要去找到他,能救就把他救回來。
裴迪找了一匹快馬,向洛陽奔去。
王維被關(guān)押在洛陽菩提寺。
所謂關(guān)押,就是監(jiān)視居住。門口有衛(wèi)兵,禁止外人進來,也不準王維等人出去。此時,王維已經(jīng)變啞,說不出話來了。
安祿山的部下,把從長安擄來的官員的名單送給安祿山看。安祿山接過花名冊,說:“嚯,不錯啊,有二百多人吶。我看看都有誰。嗯,伶人樂工就有三十多人啊。”
安祿山看到了王維的名字,問:“王維在唐朝現(xiàn)在是個什么職位?”答:“給事中,正五品?!卑驳撋酱舐曊f:“好。我也任命他為給事中,正五品。嘿嘿,我是個粗人,但是我的朝廷要有文人,而且是大文人?!辈肯抡f:“皇上,你把每個人的官職都確定一下,我們張榜公布天下,如何?”安祿山一眨眼睛,說:“對呀,要張榜公布天下,公布天下!沒準兒,唐朝廷的那些官兒還能跑過來幾個?!?/p>
安祿山圈定了各個職位后,交給部下說:“貼出去,各處都要張貼,還要發(fā)到所有能發(fā)到的地方?!辈肯骂I(lǐng)旨去辦了,他又問:“王維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配合嗎?”部下說:“王維到洛陽就病了,喉疾,說不出話來了?,F(xiàn)在在菩提寺關(guān)押著呢?!卑驳撋秸f:“我要去菩提寺看看王維?!薄盎噬蠟槭裁匆タ赐蹙S?”安祿山嚴肅地說:“當(dāng)年,李隆基在他的大殿耍我,要我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跳舞,我說我不會跳舞,但李隆基不允,我只好跳。你想想,我這肥大的身體跳舞能好看嗎?惹得文武百官都嘲笑我,只有一個人不笑,就是王維。我就是不堪那場羞辱,才決定反唐的。而王維當(dāng)時為什么不笑?估計他看出來我要反唐了。”
安祿山到了菩提寺,士兵們山呼萬歲。王維聽到這些士兵喊“萬歲”,開始還以為是皇上來了,隨后才反應(yīng)過來,安祿山現(xiàn)在也是“萬歲”了。
安祿山走到王維的門外,就高聲喊:“王大人,王大詩人,我來看你來了。”說著,就進門,王維一直躺在床上,看到安祿山進來,勉強起身向安祿山點了點頭,然后用手指著自己的喉嚨,又搖了搖頭。安祿山說:“我知道你患了喉疾才來看你的。你就安心養(yǎng)病,有什么需要就讓他們?nèi)マk?!卑驳撋交剡^身對身邊的人說:“王大人是本朝的正五品給事中,你們不可怠慢,趕緊去請?zhí)t(yī)給王大人治病?!卑驳撋缴磉叺娜苏f:“遵旨?!卑驳撋接謱ν蹙S說:“王大人,過幾天我要在凝碧池大宴群臣,要載歌載舞,希望那時你的病能痊愈。這樣的盛會,沒有你怎么能成呢?!?/p>
安祿山一走,太醫(yī)就來了。這位太醫(yī)也是和王維一起被擄來的,在長安時,就對王維的才華和為人很敬重,現(xiàn)在同是天涯淪落人,自然對王維也是憐愛有加。
太醫(yī)為王維診了脈,看了喉嚨,知道喉疾是王維自己服藥所致,對王維會心一笑。小聲說:“王大人,我給你開幾副藥,該吃藥吃藥,我能把你的病醫(yī)好,但無法保證你在人前能說話。”王維抓了抓太醫(yī)的手,眼神里充滿感激。
裴迪進了洛陽城,就看到張貼的大布告。裴迪看到了王維的名字,有一絲狐疑:“他真的做了安祿山的官兒了?不會!當(dāng)今圣上的官兒,他都不愿意做,怎么可能愿意做安祿山的官兒呢?嗯,這是安祿山的計謀,是要先既成事實,進而離間這些人與唐朝的關(guān)系?!毕氲竭@兒,裴迪就四處打聽王維在哪兒。
凝碧池是唐朝東都洛陽禁苑中池的名字。位于神都苑最東面,東西五里,南北三里。池上有凝碧亭。凝碧,指青翠欲滴的樣子,故“凝碧池”意為青翠欲滴之池。
安祿山曾在這里參加過李隆基的群臣宴,那時李隆基是歌舞升平;今天,安祿山已經(jīng)把唐朝的東西兩都都占領(lǐng)了,也要歌舞升平。
幾十個從長安抓來的官員坐在席上,王維沒來。
裴迪來了,在老百姓隊伍里偷看。
安祿山心里清楚,從長安抓來的這些人,無論原來的官級大小,現(xiàn)在到了這里都得乖乖聽令,否則就是死。人只要怕死,誰手里有刀就聽誰的。
從長安擄來的伶人們都各就各位準備登場,安祿山一眼掃過去,發(fā)現(xiàn)太樂署的總管雷海青沒到,就問:“雷海青呢?”部下說:“說是病了?!卑驳撋揭坏裳劬鸬溃骸巴弦惨o我拖來?!?/p>
雷海青踉踉蹌蹌地來了。安祿山說:“這么重要的宴會,你怎么裝???”雷海青一聽安祿山這句話,馬上站直了身體,對安祿山說:“你一直承受我大唐的恩澤,不思報答,反而造反。恩將仇報,是天下第一逆臣賊子!我憑什么給你這樣的反賊演奏?你配嗎?”說著,拿起手邊的樂器就往安祿山身上砸。安祿山一拍桌案,大喊:“給我亂棍打死!”雷海青被綁在一根柱子上,一眾士兵亂刀亂棍地砍打,直到雷海青被砍打成十幾塊尸肉。
裴迪看不下去了,離開凝碧池,去找王維。此時,他已經(jīng)知道王維被關(guān)在菩提寺。
裴迪以王維親屬的身份進入菩提寺。
裴迪進屋,王維的淚就流出來了。王維想起身,裴迪把王維按住,小聲說:“你不要動,你的情況我已經(jīng)知道了。剛才我去凝碧池了,沒看到你,那個給你醫(yī)病的太醫(yī)告訴我你在這里,也講了你的病情?!蓖蹙S把嘴湊到裴迪耳邊問:“凝碧池那邊發(fā)生了什么事?”裴迪就把雷海青被打死的來龍去脈講給王維,王維神情更加沮喪。王維依舊貼著裴迪的耳朵說:“你趕緊回長安,別讓更多的人發(fā)現(xiàn)你來了。現(xiàn)在,我說一首詩,你要記住,然后寫下來,一路散發(fā),到長安更要散發(fā),至少要放在異鄉(xiāng)客酒家一份,也許還能救我一命。”說完拿起裴迪的左手,把裴迪的左手心朝上,自己用一根手指在裴迪手心上面寫字,寫一個字,再輕輕讀出這個字的發(fā)音。
凝碧池
萬戶傷心生野煙,
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里,
凝碧池頭奏管弦。
王維寫完,念完,看著裴迪,裴迪低聲說:“我記下了,馬上去寫下來。你放心,我在長安等你。聽說太子李亨已經(jīng)在朔方營召集兵馬討逆了,很快就會打到洛陽。你要堅強,要活著,哪怕像牲口一樣活著?!蓖蹙S低低地說:“你快走吧。安祿山不滅,我不會再說話了?!?/p>
李亨在朔方營靈武登基即位,唐明皇變成太上皇。李亨即唐肅宗。
唐肅宗任用郭子儀、李光弼等將領(lǐng),又聯(lián)合回紇、西域之兵一同征討安祿山叛軍。李光弼的副將就是王維的弟弟河?xùn)|節(jié)度使王縉。
后來,安祿山被自己的兒子安慶緒殺了,叛軍只剩下一些殘余。唐肅宗收回了東都洛陽、西都長安。
肅宗李亨住進長安興慶宮。那些被安祿山抓到洛陽的官員們,又被唐肅宗抓回長安來。按唐朝律令,任了偽朝官職的人,一律問斬。
王維被押回長安。斬監(jiān)候。
殺不殺王維,唐肅宗還在猶豫。王維是他父親玄宗不太喜歡的人,玄宗不喜歡,他就應(yīng)該喜歡,他最怕的是他父親玄宗的親信在他身邊。這是其一。
有幾個人來向他匯報,王維并沒有給安祿山做事,一直在裝病。而且還寫了一首向唐朝表忠心的詩《凝碧池》,他也被王維這首詩感動了。這是其二。
王維的弟弟王縉,是李光弼手下最奮勇的戰(zhàn)將,這次平息叛亂立下了大功。王縉親自來求情,愿意把自己的功勞爵祿都放棄,換他哥哥一命。這樣的兄弟情誼讓人動容啊。這是其三。
殺不殺王維呢?唐肅宗不斷地問自己。突然想:我不殺王維,王維、王縉哥倆不就是我的死黨了嗎!不殺!
小太監(jiān)來報:“刑部侍郎王縉求見?!泵C宗一招手,“讓他進來?!蓖蹩N走到肅宗面前跪拜。肅宗說:“你就不用說話了,去把你哥哥王維領(lǐng)回家,休養(yǎng)幾日,然后,讓他回到朝廷來繼續(xù)做事,官復(fù)原職?!蓖蹩N千恩萬謝地退出來,直接跑到關(guān)押王維的地方,接王維回家。
王維的命保住了,回到家,兄弟倆抱頭大哭一場。
王縉告訴王維,寧王和岐王都相繼去世了。王維驚訝地問:“他們怎么去世的?是因為生病,還是戰(zhàn)亂?”王縉說:“看上去是生病,其實也是因為戰(zhàn)亂。心情不好,奔波逃命,生病了身邊沒有醫(yī)生救治?!蓖蹙S悲切地說:“唉。都是我的恩人啊!我被安祿山抓去,又被任命了偽職,他們要是知道了,氣也會氣死。我是罪該萬死的人啊。”王縉勸慰道:“好了,別再想這件事了。發(fā)生過的事是不能改變的,你何必總揪著自己不放?”王維又問:“玉真公主有什么消息?”王縉說:“據(jù)說躲到深山里修道,與世隔絕了所有來往?!蓖蹙S輕輕地說:“但愿她能安心修道,忘記人間世事。”王縉小心地問:“她會忘了你嗎?”“若修成仙道之身了,就會忘記一切人間俗事?!?/p>
不久,肅宗又給王維升了職。太子中允加集賢院學(xué)士,正五品上。
王維要公開謝恩,讓滿朝百官都知道他在謝恩。他先后寫了兩則謝恩表《謝除太子中允表》和《謝集賢學(xué)士表》。隨后又寫了一首詩《既蒙宥罪旋復(fù)拜官伏感圣恩竊書鄙意兼奉簡新除使君等諸公》:
忽蒙漢詔還冠冕,
始覺殷王解網(wǎng)羅。
日比皇明猶自暗,
天齊圣壽未云多。
花迎喜氣皆知笑,
鳥識歡心亦解歌。
聞道百城新佩印,
還來雙闕共鳴珂。
這是王維一生中,拍馬屁拍得最響的一首詩。“日比皇明猶自暗,天齊圣壽未云多?!笔钦f:太陽也沒有肅宗的大唐皇朝明亮,肅宗皇帝即使是萬壽無疆也不算多!
王維看了一遍,覺得這首詩呈給肅宗,肅宗看到后的效果應(yīng)該不錯。
王維再也無心在朝廷做官了,可是,對肅宗的不殺之恩,又不能無所表示。想來想去,他決定把輞川別業(yè)送給肅宗,不,送給唐朝。怎么送呢?建議在輞川建一座寺廟。
裴迪對王維說:“你現(xiàn)在性命無憂了,馬屁也‘啪啪’地拍了,還升了官兒了,輞川也要送人了,我該走了。”王維看著裴迪說:“你是該出去做些事了,但要時常給我寫信。不要等著我先給你寫信。”裴迪說:“好。今晚,我和王縉喝酒,你喝不喝一口?”王維脫口就說:“喝!”
王維把輞川別業(yè)里的東西收拾了一下,帶回長安。又找人把里外打掃了一遍,鎖好門,帶上房契地契離開了輞川。
走在回長安的路上,王維的心里還是很難受。這個住了十六年的輞川別業(yè),這個讓自己舒服了十六年的輞川別業(yè),就這樣與自己沒有關(guān)系了。
路上,王維含著淚,寫下了《別輞川別業(yè)》:
依遲動車馬,惆悵出松蘿。
忍別青山去,其如綠水何。
王維回到家,情緒很低落,王縉看出來了,但也沒有辦法勸解。
王維想,既然我已經(jīng)告訴肅宗皇帝把輞川別業(yè)送給他,那就大大方方地送吧。不能表現(xiàn)出舍不得或出于無奈,于是,就寫下了《請施莊為寺表》:
臣維稽首:臣聞罔極之恩,豈有能報?終天不返,何堪永思?然要欲強有所為,自寬其痛。釋教有崇樹功德,宏濟幽冥?!妓煊谒{田縣營山居一所,草堂精舍,竹林果園,并是亡親宴坐之余,經(jīng)行之所?!謱僭ブ信d,群生受福,臣至庸朽,得備周行。無以謝生,將何答施?愿獻如天之壽,長為率土之君,惟佛之力可憑,施寺之心轉(zhuǎn)切?!蚴┐饲f為一小寺,兼望抽諸寺名行僧七人,精勤禪誦,齋戒住持,上報圣恩,下酬慈愛。無任懇款之至。
唐肅宗看到王維把最心愛的輞川別業(yè)都送來了,對王維就徹底放心了。
王維又升官了,尚書右丞,四品。
人人都怕死。在活著的前提下,老百姓怕吃不上穿不上,官員們怕丟官失寵,皇上怕耳邊的甜言蜜語。
王維雖然官至四品,依然三天去點一下卯,五天上一次朝,還經(jīng)常托病居家,長時間不去上朝。肅宗也知道王維的心態(tài),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王縉被派往蜀州,任蜀州刺史。
王維又開始一個人生活。
書也不再讀了,詩也不想寫了,更不會去彈琴。日子過得渾渾噩噩,且又十分孤單。
此時的王維與其說是孤單,不如說是自己煎熬自己。王維的心里一直放不下在安祿山偽朝廷里任職這件事,這是他的心病,留下的創(chuàng)傷無法愈合,甚至,一直是他心靈深處的一次災(zāi)難。這種創(chuàng)傷與災(zāi)難,不會因為過去的時間變長而變得模糊,反而會在安靜的時候,跳出來折磨他。有時,甚至通過幻覺來提醒他。他在《與魏居士書》一文中寫道:“偷祿茍活,誠罪人也。”
可是,怎么才能減輕這種折磨呢?親人,身邊要有親人。
此時的王維,應(yīng)該是:每逢孤單倍思親。
日升日落,月出月隱。兩年過去了。
這兩年,王維的心情一直處于灰暗中,一些朋友來訪,他也懶得見。杜甫曾來過兩次,王維都躲開了。杜甫留下的詩,王維倒是認真讀了。其中《秋興八首》寫得是真好。還有“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寫得更好,比自己任何一首詩都好。至于給自己寫的《奉贈王中允維》,不過是一些勸慰的客氣話而已。
王維在想弟弟王縉,想裴迪??墒牵岬显谑裰姓猴L(fēng)得意,不能擾他。弟弟王縉應(yīng)該回到長安來任職,不能總在外地。想到這兒,王維決定給皇上肅宗寫一份奏章,用免去自己的職務(wù)來換回弟弟王縉?!敦?zé)躬薦弟表》:
臣維稽首言:臣年老力衰,心昏眼暗,自料涯分,其能幾何?久竊天官,每慚尸素。頃又沒于逆賊,不能殺身,負國偷生,以至今日。陛下矜其愚弱,托病被囚,不賜疵瑕,屢遷省閣?!苤c臣,更相為命,兩人又俱白首,一別恐隔黃泉。儻得同居,相視而沒,泯滅之際,魂魄有依。伏乞盡削臣官,放歸田里,賜弟散職,令在朝廷……
這份奏章中,再次提到“頃又沒于逆賊,不能殺身,負國偷生,以至今日。”
肅宗皇帝看了王維的表奏,對這兄弟倆的感情深感敬佩與羨慕。文中的一句“兩人又俱白首,一別恐隔黃泉”,讓肅宗不由得感慨:這才是手足兄弟!唉,我們皇家子弟,永遠不會有如此相愛相惜的,不勾心斗角、互相殘殺,就是好兄弟了。
肅宗批準王縉回長安任左散騎常侍,三品。而且并不需要王維辭去現(xiàn)有職務(wù)。
王維立即又寫了一份感恩的表章《謝弟縉新授左散騎常侍狀》。
王縉接到圣旨時,知道是哥哥表奏皇上換自己回長安的,他隱約感覺到哥哥的身體和心理都出問題了,甚至很危險。他通知裴迪立即趕回長安后,就快馬加鞭地往回趕。
王維似乎聽到了王縉的馬蹄聲,可是,這馬蹄聲怎么越來越遠?他似乎聽到了裴迪哈哈大笑的聲音,而笑聲也是越來越遠。馬蹄聲和笑聲都是從耳邊飄向了云端。
他想起當(dāng)年在襄陽時寫的《漢江臨眺》詩中頸聯(lián)的兩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這是寫給自己的嗎?是對自己一生的總結(jié)?于是感嘆:“唉,我也在有無中啊?!?/p>
月亮升起在半空,一束月光透過窗戶縫隙射到王維的床頭。王維覺得這是通往西天的走廊,或者是引他去往西天的繩索,他使出全身的力氣,伸出手去抓這條繩索。他抓空了,這個世界在王維的身邊徹底空了。
“空山不見人?!薄耙轨o春山空?!薄翱沾錆袢艘隆!蓖蹙S詩中寫過的那些“空”就是此時。
王維再也沒能睜開眼睛,再也沒看到弟弟王縉和裴迪。
商震,1960年生于遼寧省營口市。出版詩集散文隨筆集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