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秘密和身體的反抗與自洽——讀李鳳群長篇《月下》
一
在當下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寫作中,《月下》(《收獲》2022年第5期)是極有創(chuàng)新、極有價值、極有意思的一部長篇小說。
李鳳群不再著眼于鄉(xiāng)村世界與城市生活的簡單批判與肯定,而是著眼于人類在走向這種不可避免的、不可缺少的、必經(jīng)之路的“文明貫通”之境的必然遭遇。她始終著眼的是人,是人的世界,是人的全部世界,是人的生命、身體、精神和靈魂。這是一種新的城市化敘事,更是一種著眼于人的敘事。
人是文學(xué)的本質(zhì)與根本。只有著眼于人的文學(xué)敘事,才是可以打動人心,引發(fā)“共情”的文學(xué)敘事。李鳳群正在努力尋求一種超越鄉(xiāng)村敘事或者城市敘事的關(guān)于人的文明進化或進步的敘事。她努力追求的是在這個文明進化或進步過程中所付出的一切、所得到的一切的敘事。她在小說文本中著力的是人,是人性,是人的外部和內(nèi)部表現(xiàn)出來的“驚心動魄”,是人的生命、身體和精神靈魂由現(xiàn)實境地生發(fā)出來的種種變化與震顫,是人性自然或必然暴露出來的軟弱和散出來的光芒。
所以,我們在《月下》看到的不再主要是鄉(xiāng)村如何“漆黑的”、城市如何亮起“霓虹燈”,如何“燈火通明,宛如白晝”,不再主要是城市化如何把“巨大而堅固的混凝土”,“瞬間建成”一座座大城市,甚至對全國各地的小縣城也不放過,而是人在這種“城市居民與政治革命或根本性突變”過程中的興奮、恐懼、好勝、拼搏、聲名“狼藉”和心身疲憊,看到的是“人類對城市生活的反應(yīng)一直在重演的可能性、恐懼、希望和夢想的大雜燴”,看到的是“霓虹燈,大都市/已經(jīng)沖昏了我的寶貝的頭腦”([英]彼得·克拉克主編:《牛津世界城市史研究》,陳恒、屈伯文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512頁),看到的是一個叫月城的小縣城的城市秘密和兩個叫余文真和吳利的女青年的生命故事。當然,我們在這部長篇小說中,不僅看到了月城的城市發(fā)展史,拆遷和建設(shè)史,而且看到了余文真和吳利由學(xué)生到青年到女士的命運發(fā)展史、婚姻變遷史,更看到了她們在城市化快速進程中身體對權(quán)力與知識的種種反抗及其自洽,更看到了她們在城市快速發(fā)展與自身命運發(fā)展過程中的“過錯”、“承擔(dān)”、“反省”、“懺悔”、“糾正”和“遺忘”。
二
《月下》是以余文真的視角、視點和視野進行敘事的。而小說的首句就是:“余文真多么渴望被看見?!钡?,在全球化、城市化、一體化的混合與快速的發(fā)展過程中,處處都渴望被看見,人人都渴望被看見。被看見和不被看見成了一種極其重要的分水嶺和成功與否的標志。被看見就是進入了成功、發(fā)達、富裕、文明、現(xiàn)代和時尚的視野,被看見就充滿光明和希望。不被看見就是原始、落后、失敗和貧窮的象征。不被看見,就充滿自卑、孤獨、落魄和另類?!霸鲁堑娘@要特征就是‘不被看見’,這也是余文真的顯要特征?!保ā妒斋@》2022年第5期,第140頁)初中二年級時全班同學(xué)春天里到東郊踏青,余文真竟然被“落單”。她想“學(xué)校和家里一定炸了鍋”?!八男睦锍錆M了莊重感,準備受人垂憐”,結(jié)果卻是無人理睬,無人問津。直至第二天的下午自習(xí)課,“老師拿一沓照片過來分發(fā),大家湊在一起,指指點點,這張好,那張不好,沒人發(fā)現(xiàn)就連集體大合影上都沒有余文真。余文真羞于提醒,羞于抗議,溜出去上廁所?!保ㄍ希┻@個“遺忘事件”一直到初中畢業(yè),都沒有被人們察覺。倒是使她養(yǎng)成了一種人們以為的“她是怕照相”的習(xí)慣。一遇畢業(yè)合影、集體留影,她都會有意走到一旁,躲藏在人群背后。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職前培訓(xùn)”結(jié)束,一行五人同乘一輛大巴回月城,中途經(jīng)過服務(wù)區(qū),大家下車去洗手間方便,她居然也被“落單”,好在又遇又一輛回月城的大巴車,她埋頭擠上去,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回到車站值班室找到前面一班車的司機,聲稱丟了行李。可是“司機既不承認見過她,也不承認見過她的行李”,還說她的車票是從地上撿的。她一直生活在月城一個叫清涼寺巷的普通巷子里,“沒有人留意她。巷子里活潑的姑娘,成績好的學(xué)生,或者漂亮的服務(wù)員,她們總是被贊賞,被關(guān)照,簡直無緣無故地、甚至因為她們的任性和自私,會被重視,高看一等,被幸運、機會和贊美包裹,當然,也會被一切的權(quán)勢吸引、玩弄和利用,處于危險的邊緣,但是余文真像被篩子眼過濾了似的,即使是巷子里的叔伯阿姨,也幾無人留意她。作為一個始終不被看見的人,文真覺得自己是巷子里的一把掃帚,擱置在角落里,見風(fēng)被風(fēng)刮,見雨被雨淋,實在無關(guān)緊要?!保ㄍ希?41頁)而高一時結(jié)交的閨蜜,因為漂亮、活潑、大膽,一直在做明星夢,其人生境遇與她大不相同。大學(xué)畢生后,立即應(yīng)聘做了棉紡廠老板的秘書,后來變成老板娘。她的鎮(zhèn)靜和厚臉皮,曾被余文真刮目相看。而余文真仿佛生活在靜止的人生里,只能默默無聞,受世事隨意擺放,工作如此,婚姻如此。這種被丟棄、被遺忘、被忽視、被愚弄的生命境遇,使她更加覺得自己普通、一般、自卑、弱小,更加恨“這個無情的世界”,更加渴望被人看見,被人重視,被人憐愛,被人理解。
正在這個時候,余文真碰到了章東南。二十五歲的余文真已經(jīng)是復(fù)韻集團月城分公司的辦公室文員,已經(jīng)和男朋友進入了談婚論嫁的階段。而章東南則是廣州總公司派下來的督導(dǎo)人員。督導(dǎo)完工作在獅王府的歡送晚宴使大家大開眼界,盡管他一再強調(diào)小城市的好處有無限,低調(diào)親切有人情味,“更精妙更樸實更寧靜”,他一再批判“大城市對小城市的文化侵略正一發(fā)不可收”,“所謂知識輸入、文化輸入、經(jīng)驗輸入”,都是“大城市對小城市的破壞性影響”,都是“嚴重性”的侵犯現(xiàn)象,但是,大家像月城一樣樸實而實在,紛紛起身舉杯,個個盡興暢飲,抱拳致敬,“章總,歡迎繼續(xù)侵犯,請帶領(lǐng)繁華和發(fā)達來侵犯我們吧!”“讓強大來侵犯我們吧!”“讓知識來侵犯我們吧,讓我們擺脫無知的境地?!薄白尦晒透辉砬址肝覀儼??!薄白尦墒靵砬址肝覀儼桑屛覀兊纳錆M智慧?!薄白屚昝纴砬址肝覀儼?,讓我們脫離狹隘和偏見。”“歡迎章總繼續(xù)來侵犯我們,讓我們盡快趕超?!保ㄍ希?45頁)小地方的自卑和弱小、渴望被看見的焦慮和急切,在這次歡送晚宴上被我們看得一覽無余。就是在這次歡送晚宴之后,章東南對余文真有了印象,他給她拍的一張“美好而陌生”的照片,讓她回復(fù)“謝謝你”,他也回復(fù)“我是章東南,今晚很特別”。
城市的秘密就這樣開始了。城市化猶如一次又一次強大的風(fēng)暴,工業(yè)流水線般地立起了一幢又一幢火柴盒式的高樓大廈,僵硬而明快,效率至上,功能至上,而且觸目驚心。這樣的建筑空間嚴重忽視了人和人的交流,忽視了人對空間的細微體驗。由于建筑變成商品機器,建筑中的人也同樣被當作標準化的消費者。這樣的城市空間和建筑思想,自然忽視了人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忽視了人的內(nèi)在性,人被迫成為效率的犧牲品?,F(xiàn)代城市的空間形式,沒有讓人確立家園感,而是不斷地毀壞了家園感,沒有讓人的身體和空間發(fā)生體驗關(guān)系,而是讓人的身體與空間產(chǎn)生錯置關(guān)系,帶來了不可言說的強大的空間隔膜。盡管人被城市街道上的漫漫人流所包圍,卻倍感孤獨而自卑。人被變成了一個有固定線路的機器人,在城市中自動地重復(fù),日復(fù)一日,毫無懸念,單調(diào)乏味。人只能是機械地經(jīng)歷著城市簡單的局部結(jié)構(gòu),卻經(jīng)歷不到結(jié)構(gòu)之外的異質(zhì)性,經(jīng)歷不到城市大而無當背后的豐富性和隱密性。但是,人卻是一種內(nèi)心日日潛滋暗長的高級的欲望動物,有著萬物不可抑制的思想好奇性、豐富性和沖動性。于是,人自然就會對這種城市空間的均質(zhì)化和標準化產(chǎn)生沖動與反抗?,F(xiàn)在的城市標志,人們的目光所及的不再是各種廠房和煙囪,而是各種商場、酒店、銀行和娛樂場所。人的好奇心、豐富性和沖動性,會或明或暗地在這些城市空間游走漂蕩,那些人所喜歡的快感、美學(xué)、欲望、消費,都會在這些地方編織一個光怪陸離的感官王國。那些異質(zhì)的、雜色的、多樣的、非中心的、游蕩的、互動的、離散的、親切的、曖昧的種種情形的關(guān)于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故事,就會在這些城市空間天天上演。只有在這樣的欲望之城、混亂之城與多樣性之城中,才會埋藏?zé)o數(shù)的秘密。每個街道都有秘密,每個酒店都有秘密,每一個家庭都會有秘密。余文真與章東南的秘密,僅僅是其中之一。余文真也是只知道自已的秘密,盡管她和吳利是閨蜜,她也不可能全部知道吳利如何從老板的秘書成為老板娘,老板娘又如何成為美容院老板,成為單身, 又如何在“相親的管道”里,天天講“昨天遇到一個男的……”。因為她們各自的秘密,都只是城市的秘密之一種,而且每一個秘密又都是那樣的不同。
三
城市的秘密,大都關(guān)乎人的身體。尼采說:我的身體和你的身體不同。羅蘭·巴特認為,那些源自身體的習(xí)慣和愛好是自己的個人性標記,是我和你的差異性所在。人與人因為有差異性所在,自然,我和你的身體的秘密也就迥然不同。人們喜歡將自身分成兩個部分,即意識和身體,而且總是認為意識是人的決定性因素,身體不過是意識和精神活動的一個令人煩惱的障礙之物。其實,根本不是如此。人的生命活著,就肯定意味著存在一個身體,活著的生命永遠伴隨著身體和意識或靈魂種種不愉快的爭吵。余文真和章東南由相識到經(jīng)常微信聊天,再到隔三月四月在月城各種不同酒店的幽會,讓她的身體和意識發(fā)生了種種的變化,以至后來,兩者經(jīng)常發(fā)生許多不愉快的爭吵。秘密一開始總是充滿誘惑力的。人的誘惑力總是先捕獲你的意識或靈魂的。盡管章東南一開始告訴大家說他是月城人,但是,他從大都市下來的高高在上,他的游動性帶來的自由感,他的溫文爾雅的談吐以及他談話的內(nèi)容,都讓大家尤其是余文真感受到一種大城市的文明和優(yōu)越。他在每天下班坐上公交車的那個節(jié)點發(fā)出的微信,把她帶到了流動的世界,讓她從公交車的玻璃上,“竟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上有一種驕傲的淡定,仿佛有什么榮光,已經(jīng)見過世面”。(同上,第149頁)第一次他倆在酒店幽會臨別的擁抱,雖然“令她意外。這個擁抱帶給她莫大的震撼,也令她突然生出一股憂愁”??墒菑拇?,“仿佛有了這么一個秘密,她暗地里高出那些姑娘一大截了”,“她心里竟然生出些許自得,身上長出許多力氣似的,眼前之物變得渺小,逼仄的食堂似乎又那么壓抑,亂燉的茄子也不那么難以下咽了。她想她終究是會脫離這個俗不可耐的地方,一定。章東南的出現(xiàn),好像給了她一個目標,也給了她更好一些的胃口”。(同上,第152頁)以至三個月后在云天酒店的又一次幽會,兩人的身體交匯,使她“整個人飄浮在虛幻的意境中,那是無根無絆的飄忽的感覺,那是純粹身體至上的感覺,那是忘記時間的舒暢”。(同上,第154頁)這一切,使她對自己與男友“一地雞毛”的婚事以及沮喪的情緒,產(chǎn)生了新的想法,以至加速了與男友周雷的決裂。但是,一次又一次的酒店幽會之中的身體交匯,使她的身體在產(chǎn)生一聲聲長長的呻吟之后,卻又使她的意識或靈魂產(chǎn)生一種說不出的委屈。閨蜜吳利畢竟是過來人,對余文真說你遇到了一個“情場老手”,他只是一次又一次與你幽會做愛,卻永遠不會與他的妻子離婚后與你結(jié)婚。還真的是如此。他明白無誤地告訴她,他當然愛她,卻不能離婚,因為他有兩個兒子需要他去撫養(yǎng),他說“我不能不對他們負責(zé)任”。在吳利一次又一次的軟硬兼施之下,余文真決定與章東南斷絕關(guān)系。先是關(guān)機三天,自然消失。后來又是到電信公司更換手機號碼,注銷私人郵箱,甚至申請公司調(diào)整職位。但是,余文真的身體與意識或靈魂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在吵嘴打架。意識或靈魂說,不再與他見面了,下定決心,重新生活。但是,身體卻不是如此,總是想毫不猶豫地沖向他。因為幽會已經(jīng)成為她的生活的組成部分,酒店已經(jīng)成為他們關(guān)系的全部?!跋嘁姇r,身體把一切泄露出去,她像一條獵狗撲在獵物上,一切又回到了他的節(jié)奏。他來,他走。她沒有贏,贏的是獵物?!薄皩τ谒?,幽會是挑戰(zhàn)死水一般生活的戰(zhàn)場,是破冰行動,是新生活的幻想。”(同上,第176,174頁)身體與意識或靈魂的吵架、斗爭,使得她已經(jīng)無法承受,“就像被人抽了一百鞭子”,精神垮塌,容顏銷損,性情乖張,她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如何繼續(xù)?
必須與過去的這一切做斷然的決裂?!坝辔恼嬷辽倜靼琢艘稽c:有一種關(guān)系的法則就是這樣,無論他進還是退,他都不會受傷;而你,無論進退,收獲的只有痛苦,或更痛苦,直到這段關(guān)系徹底結(jié)束為止?!保ㄍ希?78頁)決裂的過程是漫長的、痛苦的,因為“愛和分離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自已的意念。意念并不會消失,既不會背叛愛情,也不背離于道德。愛是可以獨自完成的,章東南已經(jīng)離去,但關(guān)于他的幻想依然在進行,在左右著她。”(同上,第179頁)意識早已進行思索,到了一定的時候,身體自然開始反抗。身體的反抗也是艱難而持續(xù)的。身體,既是個人最后的一份私有財產(chǎn),也是自我的一個標志性特征。人的生命與身體緊密相關(guān),身體是生命的根基。其實,身體就是“赤祼的生命”。“赤裸的生命”,就是一個剝?nèi)チ艘饬x的身體,一個剝?nèi)チ巳诵缘纳眢w,一個剝?nèi)チ松问胶蛢r值的身體,一個純粹的動物般的身體。但是,人的生命,最具耀眼光芒的恰恰就是人的身體之外所附的意義、人性,以及生命的形式和價值。人,雖然本質(zhì)上是一個自然的生命動物,但更多的卻是一個社會的生命動物、他人的生命動物、集體的生命動物、眾人的生命動物。這也就是人之所以是高級動物之所在。所以,從很早以來,精英人士和政治集團就懂得用權(quán)力去教化、干預(yù)和投資人的身體。哲學(xué)家??抡J為,從18世紀開始,政治大規(guī)模地包圍著身體,身體進入了“知識控制與權(quán)力干預(yù)的領(lǐng)域”。(福柯:《??录罚判≌婢?,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版,第377頁)從一開始章東南與余文真的相識和交往,其實都是他對她生命的一種刻意管理,一種利用無形的權(quán)力與知識對單個身體的強化訓(xùn)練。“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喜歡上了你了”,“你真是單純的可以,漂亮的傻丫頭”,“我可沒說你是國色天香啊,我是指你模樣單純,性格也單純。單純培養(yǎng)美,單純就是美。”(《收獲》2022年第5期,第152頁)“‘你呀,像個傻不拉嘰的高中生?!@么想,他的這句話已經(jīng)從耳邊傳來。她試圖解讀他的意念瞬間瓦解,他盯著她的臉,因此再次激動起來。他雙手舉起,把她籠罩進來,嘴里戲謔地喊:‘小高中生,小高中生!’看得出,她具有這樣的形象令他更感愉悅。”(同上,第162頁)這其實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溫和、柔軟而親切的權(quán)力馴化過程。猶如小城市甘愿被大城市“侵犯”一樣,喜歡被“侵犯”的過程,就是甘愿被馴化的過程?!耙磺杏袃r值的東西都是為了愛,那是生活的動力。”“愛首先是身體愉悅,許多愛之所以變質(zhì)就是因為摻雜了太多的東西”。他給她介紹薩岡,介紹小說《你好,憂愁》,他給她講,“薩岡的世界里,愛就是愛,愛超越一切,就像人超越穿在人身上的衣服、掛的配飾,頭銜,愛不能改變她存在的實質(zhì),愛只是愛本身。他停頓了一下,突兀地補了一句:‘愛的此刻就是愛的永恒?!保ㄍ?,第162,156頁)這些都是章東南對余文真一次又一次進行知識馴化的過程。正如他所說,大城市對小城市的那些“所謂知識輸入、文化輸入、經(jīng)驗輸入”,其實,都是一種大城市對小城市的知識馴化過程。人必定是生命之物,意識或精神之物,一旦覺醒之后,身體就會為所反應(yīng)。身體有了反應(yīng)之后,漸漸就開始了反抗。盡管反抗是漸進的、痛苦的、但也是有效的、產(chǎn)生變化的。
四
《月下》上卷寫的就是一個優(yōu)雅的中年男人有預(yù)謀、有目的地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的馴化,一是進行權(quán)力馴化,二是進行知識馴化。下卷則是寫這個女子在走向失控與泥潭之后的一步步反抗,生命意識覺醒之后,身體的自救與反抗。上卷里,與友周雷決裂,退掉“鉆戒和那幾瓶酒”后,余文真從清涼寺巷里搬出來,到福祿寺巷里物色了一個“巴掌大的屋子”,但“一架舊鋼琴和一幅無名的油畫”,還有一個“兩堵墻挨得很近”的“所謂后院”,使她頓生好感,決定租了下來,并給這個房子取名為“小留”,希望能夠成為她和章東南今后的“小留”之地。但是,章東南一次都沒有來過這里。他只是喜歡在各種不同的酒店里與她幽會,“摟緊她,像火把一樣刺入她”。她的幻想一次又一次失敗后,到了下卷里,她不得不重新尋找愛情和婚姻。愛情沒有了,婚姻總還是需要的。城市的拆遷,使她的媽媽認識了新的安置戶。新的安置戶給她介紹了自己的外甥王一明。王一明三十歲,有固定工作,有“五險一金”,還在“四季陽光”邊上的“一品苑”小區(qū)有一套婚房,只是沉迷于游戲,玩心重。自己要找什么樣的人呢?一個已經(jīng)仿佛被“拖進了賭場,押了一把,就是輸光了半生,被打得半死,推出賭場門外”的人,“表面上還是個人,皮膚上看不出口子,但身上一多半血已經(jīng)暗地里流盡了”(同上,第187頁)的人,能有這樣的一個人愿意和自己結(jié)婚,就可以了。但是,余文真沒有想到,自己的生命又遇上了另一口深淵,王一明是一個變態(tài)的性愛粗暴狂。于是,余文真的身體反抗道路上又多了一個對手。
余文真沒有像別的女人那樣,釆取憤怒和極端的方式去反抗,而是慢慢地,走進章東南的內(nèi)心,去窺探他人的世界,去糾察他人的生命過錯。當然,在她與這兩個似乎都有些“變態(tài)”的男人的反抗過程中,在她順利生下兒子王立博后,婆婆全家比她想象的更友善,他們操心一切,接管一切。盡管王一明好幾次“徹夜不歸”,但是婆婆公公的善良、勤勞和無私奉獻,都在一次次的感染她,打動她。余文真開始在身體反抗的過程中,同時在尋找身體的自洽,進而從思想與精神深處開始進行反省,“她第一次從他人的角度來看自己。難道自己就真的無辜嗎?不切實際的幻想,以及又自知的虛榮!人就算重來一次,仍然會犯上一次的錯誤:她容忍他人來侵犯,歡迎別人來侵犯,唯恐別人不來侵犯,后來,她草草結(jié)婚,這個決定不是出于愛,也不是出于向前看……”余文真在反省中,看清了過去的自己,就是一個卑微的、迷惑的、莽撞的、幼稚的、忍耐的自己。猶如現(xiàn)在月城這個小城市也在反抗以前的“過錯”,在城市急速地拆和建的同時,懷舊正在成為人們的一種時尚,有個叫葛文的收藏家正在城東建有一個老城博物館,他“還在繼續(xù)奔走,計劃把月城所有沒來及拆的巷子保護起來。他稱那些才是‘生活、煙火、歷史,根和歸途。’”(同上,第217頁)余文真在深深的自責(zé)的同時,認為自己必須承擔(dān)自己的過錯,并且承擔(dān)這些過錯造成的一系列后果。
身體的反抗與自洽,給余文真帶來了對人世最深的悲憫。在與章東南的最后一次見面中,她才徹底清楚了他也是月城人。她從他對自己及家人的敘述中,終于聽到了“人”的聲音。因為在這“人”的聲音里,包含著真實的情感,盡管這真實的情感不是對她的情感,但是,她渴望聽到這種包含著真實情感的“人”的聲音。于是,她對他說,“我放過你了”,“從此以后,我的生活好壞與你無關(guān)”。(同上)她徹底變成了一個“新人”:“婆婆比任何人都更早看到了余文真的潛質(zhì):她將接管婆婆的操心事,變成一個家的頂梁柱,永無休止地愛著孩子,無論給什么臺面,她都能站上去操作,幾乎永不缺席……”(同上,第224頁)身體的反抗和自洽,使余文真的心胸越來越寬廣,有過錯不怕,只要勇于認錯并承擔(dān)責(zé)任就好?!安⒉皇侵挥兴欧高^錯,這天,這地,這斷橋,這紅燈,這城市的角角落落,都隱藏著錯誤。有的已犯下并毀滅,有的被忽略不被覺察,而更多的,只有時間,唯有時間,才能去識別,去警醒,去糾正?!保ㄍ希┧龑ι畛錆M了嶄新的理解和感受。她的這種嶄新的理解和感受,就是超越對鄉(xiāng)村世界與城市生活進行簡單的批判與肯定的人類“文明”的看法,一種著眼于“人”的生命與身體感知的看法。人,并沒有被自己的錯誤打倒,而是從錯誤處站起來,并且迎著新的陽光與問題,勇敢大膽地走了上去。這才正是人類真正的偉大榮光之處。
2022年10月7日寫于山西孝義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