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退:詩是萬物隱秘的聲帶
我依舊記得多年前初春時所見的一幕,天氣依舊寒冷,我和一位朋友站在海邊的一片空地上聊天,耳邊海風(fēng)將波濤聲帶來,草地干枯至于荒蕪。就在那時,我總覺得我看見了坡地下正在休眠的草籽,土壤已經(jīng)開始松動,不久后零星的草葉將繁育成一塊綠地,泥里蟄伏的蟲卵將孵化,在草葉間跳動。
那一幅潛在的畫面非常明顯,我總覺得我看見了,而且能夠體會到大地是溫暖的。而當(dāng)時實則海風(fēng)蕭瑟,萬物都像是被封印住了,看不見多少生機。后來我讀到艾略特《荒原》開頭的一段詩句,感覺那文字表達了我當(dāng)時的所見:“冬天使我們溫暖,大地/給助人遺忘的雪覆蓋著,又叫/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許生命”。冬天因為隱蔽著生命而顯得溫暖。
我總覺得萬物依舊是隱秘的,有太多未被看見的部分,我們?nèi)粘K姷钠鋵嵍嗍潜硐蟮囊徊糠?。有太多的生靈和非生靈,不一定能為我們所見。我生活在海島地區(qū),經(jīng)常到海邊散步,有時能見到海面平靜如鏡,倒映著天空和白云,讓大海顯得純凈、安寧。但是,我知道它無量的水體之內(nèi)有魚群在悄然游動,貝類、藻類在悄然生長,而如鏡的海面正好起到了藏匿的作用。在夏天,我入海游泳時,雙臂劃水,有時候肢體會碰到一些海中的漂蕩之物,比如羊棲菜、竹竿、木頭,有時候可能是一條魚,甚至我在想可能會偶然觸碰到海龍的尾巴,而當(dāng)我回到陸地上,我完全看不見那些。
萬物隱蔽著,等待著發(fā)聲,經(jīng)常卻只是啞默的,人是其一。我的祖輩自清朝中后期遷徙至海島,直至我爺爺這一輩基本都是漁民,風(fēng)里來浪里去,不過我的父親最終成為了一名手藝人,不再下海。我可能是自始遷祖以來的極少數(shù)乃至唯一一位具備書寫我家族歷史能力的后代。但是,他們絕大部分的故事都沒有保留下來。我掀開族譜時,看到樹狀結(jié)構(gòu)下那么多的名字,總在猜想著他們不為我所知的喜怒哀樂。我知道其中幾位的樣貌可能還和我長得很像,而他們現(xiàn)在僅僅是族譜上油印的一個名字。當(dāng)我開始打聽他們所遺留的零星故事,開始寫下他們時,我覺得在一定程度上他們以其他方式重新回到了這個世界上,類似于一個遙遠聲音的“回響”。
我的祖父去世多年了,在我印象里他是一個很平和的人,和我很聊得來,但是他那些和我講過的事,我?guī)缀醵纪耍挥浀盟阄伊奶斓膱鼍傲?。我總覺得他的生平庸常,但是有一次和我一位堂哥吃飯,聊到我爺爺時,他說我爺爺年輕時候很有膽識,自己駕船出海走私貨品,比如白糖和一些日用品,讓我聽后非常驚訝。而我的父親,我原本以為他一直沒有下過海,沒想到他年輕的時候也去捕過烏賊,全身曬得烏黑。時間所造成的荒蕪像是黃沙,會逐漸將過去覆蓋,而寫作的功能之一就是用來抵御遺忘。
希尼說“詩歌是一種挖掘,為尋找物而進行的挖掘,那發(fā)現(xiàn)物竟然是暗藏之物”。詩歌寫作幫我重新看見了我所生活的海島,那些暗藏的生活內(nèi)部只有微弱的光在照耀。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海洋是視而不見的,并不覺得海洋有太多的稀奇,我只感到我所生活的海島偏僻、貧窮,沒有什么好寫的,包括現(xiàn)在的很多島民可能也會如此認識。但是隨著生活的推進、年紀的增加,我慢慢重新注意到了包圍著我的海洋,注意到我們身邊的漁船、古船木、海灘、貝殼、燈塔等等意象所共同構(gòu)成的某種意義。
很多關(guān)于海洋的生產(chǎn)生活場景都在快速消失,很多具有神秘色彩的元素或許只存在于回憶中了。我們洞頭群島,是閩南文化和甌越文化交融之地,本身保留了很多具有神秘色彩的元素,比如祭祖、媽祖崇拜、畫符、算命等等,我們小時候就是在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里長大的,但是現(xiàn)在這些神秘色彩都已經(jīng)弱化了。現(xiàn)在我會比較自覺從文化角度,靠近這些正在消逝的元素。這些元素都很自然地成為了我寫作時自覺運用到的一些原材料,成為了我詩歌里不可割裂的一部分。
萬物靜默如謎,而詩歌像是萬物因啞默而生出的聲帶。這個聲帶因萬物本身的沖動而發(fā)出微弱的聲響。當(dāng)它被充分醞釀之后,在某一刻,它忽然因為語言的到來而成為了一首“詩”,是能夠被看見、聽見的。我坐在礁石上看日落時,我常常覺得那海上的落日是有聲音的,礁石是會說話的,那些長在礁石上的藤壺、海藻都在向我安靜地訴說。當(dāng)然,實際上我只能通過想象才能聽到它們靜默所掩藏起來的嗓音。
我常常在想,如果給草葉裝上發(fā)聲器,不知道它們會對我們說出什么,它們所說的話會不會帶有草汁的青澀味?而一條海魚如果有聲帶,它是否能夠歌唱,又將唱出什么?我所見到的絕大部分的魚都安靜極了,那么多數(shù)量的魚脫離海水后不久就死去了。人類也往往靜默,身邊有太多不善于表達、缺少表達能力、缺乏發(fā)聲渠道的個體和群體,他們可能會詞不達意,或者干脆不說話。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也是失語的,我不太懂得表達,我記得我初中時常常讀的一本雜志是《演講與口才》,看到上臺講話的人總是投以羨慕的眼光。
特朗斯特羅姆說“詩是對事物的感受,不是認識,而是幻想,一首詩是我讓那個它醒著的夢。詩最重要的任務(wù)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在這里,詩歌替我們看見,替萬物說出它的心靈之語,甚至比萬物更了解它自己。我一直相信文字是具有魔性的,詩歌是一則咒語,呈現(xiàn)出世界神秘的部分,讓萬物之魂有了說話的可能性。詩歌的觸發(fā)過程很像是投胎,萬物飄蕩的靈魂在尋找肉身,當(dāng)找到時義無反顧地撲進來,新的生命在子宮里靜靜發(fā)育,然后痛苦地經(jīng)過產(chǎn)道,發(fā)出一聲啼哭。
勒內(nèi)·夏爾在《原力》一詩中所寫的:“經(jīng)過可延展的人和被穿透的人,我來到了所有喜悅的門前,這是由他的遺憾開啟的言語,嶄新的言語?!蔽腋杏X那“嶄新的語言”就是重新給予了萬物一副“聲帶”。詩歌寫作是一門比較特殊的手藝,它通過語言重構(gòu)出一個世界,給予啞默者以重新說話的能力。當(dāng)詩歌開始時,詩人和萬物同時在語言的現(xiàn)場抵達。
萬物—詩—詩人,是可以合一的。因為詩,而有了詩人。詩人,作為個體是非常渺小的、無能的。詩人依靠天然的眷顧,在試圖學(xué)會、運用萬物古老的語言,像一位通靈者。當(dāng)一位詩人開始寫詩,真正進入詩歌的場域,他開始和萬物對話,他不再是個體意義上的存在。通過詩,詩人慢慢成為了萬物的喉嚨,他將替萬物言說,讓萬物流過他,替自己歌唱,發(fā)出屬于人所共有的聲音。
談到詩人,感覺需要談一下對“我”這個概念的理解。詩人所依靠的是“我”,有時候是“我的碎裂”或者說是“我的延展”。在詩人的意義上,“我”和“我”所描寫的萬物是一體的。我們平時聊天時,可能會聊到寫作要“及物”,“及物”其實就是“我”抵及“物”之內(nèi),“物”和“我”的邊界開始消失。在這個時候的我絕對不是個體之我,我是“詩—詩人”的一種存在。
如果缺乏詩的話,詩人就不再成立,詩人將單純只是啞默的“萬物”之一。詩人作為人之一種,其行走必定是艱難的,他有時候所進行的更是一場冒險。詩人在替萬物重新命名,以語言重構(gòu)出在現(xiàn)實層面之上的另外一個維度的世界,有時候能夠抵達,有時候并不一定能夠抵達,有時候需要耐心成長,可能暫時只能像嬰兒那樣“咿咿呀呀”。
詩人通過“我”進入萬物那無聲的隱秘之中,他感受到來源于萬物自身的震顫,詩歌的聲音就出現(xiàn)了。當(dāng)詩人所看到的隱蔽之物,它們的形態(tài)和現(xiàn)實世界可能不再一樣。那個想象的世界里,一位老詩人可能只是一位小孩子,或者他會很樂意變身成為一朵尚未開放的花。所以在詩歌里面,世界不再只是現(xiàn)實的那樣,一天必須只有24個小時。在詩歌的世界里,詩人有機會寫下它“理應(yīng)是的”,而不一定就是它在我們?nèi)庋劾锼@示的。在我的詩歌里,會出現(xiàn)翅膀破損卻依舊在飛翔的殘鴿;一個單親媽媽因為生活所迫,她長出了額外的四只手臂,成為了“六臂神女”;一位和我很像的小人兒,他是童年躲貓貓時從我身上走丟了的“我”。
詩歌的聲帶,是具有彈性的。歌唱的并不都是歡歌,很多的歌帶著悲傷。當(dāng)詩歌的語言流過萬物,萬物忽然擁有了說話的能力,開始因為它本身的震顫而有了表達的欲望,即開始說話。他是詩人,也是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