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往溫哥華》
《飛往溫哥華》
作者:蔣在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3年4月
ISBN:9787521753880
一
她睜開眼睛,機艙里的燈已經滅了。打開飛行顯示屏,模型機在那片深藍色的海域上飛行,她不知道地面上的時間,以及她的丈夫在做什么,她和他是第二次這樣失去聯(lián)系。近九千公里的距離,屏幕上顯示已飛行四千多公里。
她想著還有幾個小時,將與前夫景崇文重逢。她記不得他們是哪一年離的婚,十年前?八年前?或者更遠。好像是一個春天,她穿著一條齊腳踝的黑白條紋的裙子從辦事處昏暗逼仄的辦公樓里走出來,墻角的地面上落滿了黃色的迎春花,還在枝丫上的花反而是黯淡的。從那天起他們就再沒有見過面。在機場候機時,她想象過景崇文現(xiàn)在蒼老的樣子,她甚至覺得自己會哭。
半年前,她給景崇文打電話說自己在溫哥華,兒子病了,病得很嚴重,問他能不能申請?zhí)崆巴诵?。景崇文那頭從嘈雜的地方換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她才聽清他 在那頭小聲地問:“兒子究竟得了什么???”
這些年景崇文也病過,他都是自己去醫(yī)院掛號等待手術,從沒要求誰去陪過床。所以景崇文下意識地覺得兒子得的病一定比手術開刀更嚴重。
她說:“不好講,反正需要你過來陪一下。你來了就知道了?!蹦菚r她已經請了一個月的假來陪兒子,再這樣繼續(xù)下去,她的工作也難以為繼了。
他問她:“你呢?”
她說:“我的假休完了,得回去掙錢。”
景崇文原可以答應下來,一想到他們早就已經離婚了,憑什么還要聽她的,他就不用掙錢了?就說:“我退休損失會很大?!彼f:“你真的要過來,不然你會后悔的?!彼灰×耍肆艘徊阶儞Q了聲調說:“再說辦理退休也需要時間。”
“再大的損失也抵不上兒子的病,正因為需要時間,才叫你現(xiàn)在申請。”
他沉默了。
“你趕緊申請,我不掙錢,兒子這邊的開支無法繼續(xù)?!苯又€沒等景崇文回話,她就掛斷了電話。
二
她靜靜地看著屏幕上那架模型機勻速地飛著,腦子里想著幾個月前,陪著兒子來到溫哥華。兒子在外留學九年,她是次出國。兒子準備讀博,她陪著兒子尋找新的住處。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兒子病了。她早該想到兒子得了那樣的病,怎么就沒有想到呢?這些年艱難的生活,讓自己的腦子變得越來越狹隘。
直到有一天早晨,兒子差點打了她。被攆出去的她沿著空無一人的道路向前走著,她邊走邊哭,但是她也沒有往那個病上去想。好好的,怎么可能往那方面去想?她只覺得太失敗了,傾其所有送兒子出國念書,換來的是不依不孝,她真是痛恨自己。
她迎著明亮的鳥叫走著,空氣中青草和花的香味都濕漉漉的。路標上的英文字母她一個都不認識,她怕自己走丟了給兒子帶來麻煩。沒有地方可去的她,又不得不朝前走。她就只好去記樹的樣子,那是一棵彎曲得扭捏的日本松樹,還有一棵鐵杉,房子的前面開了什么花、自己從什么地方拐到了什么地方,她不停地回頭確認。
她走到長滿灌木松的路上,在一條長凳上坐下來,陽光從松樹的枝丫縫隙間透了出來。早晨過后,溫度在逐漸升高,她手邊連瓶水都沒有。偶爾經過的公交車上,稀松地坐著幾個人。她感覺這個世界離自己很遠,陽光草地花木一切都與己無關。
每天傍晚來臨,房東給草坪澆完水,就會站在竹籬笆院墻那兒,跟一個金發(fā)的白人聊天。那時夕照正好落在花上,吸了水的花楚楚妖艷。她以為只有中國婦女才會站著聊天,而且是每天都那么大聲地聊。不過房東是溫州人,兒子在網上租住了她家的地下室,且只能住一周,別的時間早被中國學生們訂滿了。
剛到溫哥華時,她覺得天寬地闊,處處鄉(xiāng)村景象,實在太美了。每家獨門獨戶,屋前屋后都有寬闊的草坪,滿眼的花草樹木,唯獨出門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坐車。天,兒子帶她去了一家中國人開的越南餐館,吃了中國的面條。她記得餐館里人很少,除了音樂幾乎沒有任何聲音,餐館顏色的主調是黑色,墻上掛著她不熟悉的各種畫,不過她覺得非常好看。
主街道上車少人也少,在強烈的太陽光下走著的人,像是游離在世界外的影子,不同膚色不同發(fā)質。一切都與己無關。與世界失去聯(lián)系,不過就是什么都不屬于自己。每天早上走出門,看到蘋果從樹上落下來,有時候會在地上砸出一個坑。那個落下的坑,給人一種特別的想象,鳥會飛來啄上面的果肉,成群的鳥搖動樹枝,果子就會掉下來。
兒子每天都在為尋找新的住處焦慮。她原本不知道沒有新的住處,他們就得露宿街頭。在國內不行可以住酒店,溫哥華的酒店一晚上近兩千元人民幣不說,主要是離他們現(xiàn)在住的地方還有很遠的距離。兒子發(fā)怒時就問她知不知道他們就要被攆出去了,那么多行李怎么辦?她想不到兒子會變成這個樣子,錐心的痛感讓她只能忍氣吞聲,因為兒子說這是加拿大,不是中國,只要他們吵起來,鄰居聽到就會馬上報警,他們中的一個就會被警察帶走。她一句英文也不會說,被帶走的肯定是她。
兒子打她的電話,讓她回來,并在電話那頭告訴她,電話一分鐘呼叫方收費三塊錢,接聽方兩塊錢,所以別在外面賭氣不回來,讓他花錢繼續(xù)打電話。
那天下午,她回來的時候,看著她兒子正在搬運箱子。一個中國同學和她的丈夫開車,把兒子研究生畢業(yè)時的所有行李送了過來。他們把東西放在路邊,一個又一個墨綠色的塑料箱子,她數(shù)了一下共有十二個。在加拿大生活九年的全部家當都在這兒了,她想著每個假期學校要求學生把行李帶走,兒子要費多大的勁才能把這些東西一次次搬到不同的同學家的地下室去寄放。
送箱子的同學問她想不想去參觀溫哥華大學,她心動了一下,偷偷看了兒子一眼,之前她一直向往兒子能夠考上這所大學。可是現(xiàn)如今她連去看一眼的念想都滅掉了。她看著同學和丈夫抬著塑料箱子,從草坪中間的小路上搖搖晃晃地穿過來,那兒靠蘋果樹不遠的地方開著幾叢粉色的月季。同學把箱子放在地上停下來歇氣,她看著他們,真是羨慕這一對中國小夫妻。他們從復旦大學讀完研究生,兩個人一起申請到溫哥華大學來做博士后,然后留在了這里。
什么時候兒子也能找到一個女朋友,一切就會好起來的。她這樣想著,感覺心里面的痛苦稍微平息了一些。熾烈的陽光下,花和草都泛著她在國內不曾見到過的光,她記得天來溫哥華的時候,她還心懷希望地辨認著路邊的草,小時候熟悉的草在這里又看到了,她似乎找到了一種對應的生命和時間?;蛘呤撬幸庖谶@個陌生的、給她帶來不安的國度,找到一種能讓自己安靜下來的東西。而現(xiàn)在這種感覺已蕩然無存,給她增添了傷感的成分。
三
兒子出國的年學校放寒假,他找了一份給鄰居看家遛狗的工作。那個假期兒子的中國同學,凡是沒有地方去的都聚集在那兒。兒子用微信視頻,讓她看了上上下下住滿了一屋子的人,他們都挺開心的。兒子夜里獨自去放狗,它們在雪地里跑,隱約的燈光里,她能看見兒子的臉在風中被吹得烏青烏青的。兒子好像比以前更瘦了。他留著長長的頭發(fā),額頭前的碎發(fā)已經長到了下巴的位置。她看見兒子從桌上撈起一個黑色的發(fā)箍,試圖把頭發(fā)往后面捋。她在視頻里面問兒子,為什么不去剪頭發(fā)?兒子看著她,冷笑一句:“哪里來的錢剪發(fā)?沒看到我在撿狗屎?”
她沉默了。她想著讓年輕人吃點苦也算不了什么。她這樣想的時候,一輛列車開過。兒子說:“媽媽你看,這火車是開往美國去的。”
那個世界對她來說太遠了。
兒子本科的大學和研究生是同一個,它在一座高高的山上。周末學校食堂只定點供應飯食,兒子起得又晚,只能走路下山去買菜或吃飯。烈日下的兒子獨自走在寬闊的公路上,兒子一邊喘氣一邊跟她視頻,兒子走過那片養(yǎng)馬場,她能看見寬闊的草地、草地里的馬。兒子從路上跨過去,靠近養(yǎng)馬的柵欄,兩匹正在柵欄邊的馬朝后退了一下,昂頭躍蹄不過很快就安靜下來。兒子張開手里握著的半個蘋果,其中一匹馬咧嘴擼掉蘋果。她對兒子說:“它們會傷著你的?!眱鹤油嘶毓?,笑著說:“它們已經認識我了?!?/p>
返回的路上是兒子提著買的菜,依然是烈日下喘著氣。她問兒子要走多久。他說:“兩個小時吧?!彼男某亮艘幌聠枺骸鞍踩珕幔俊?/p>
兒子說:“安全,就是傍晚會有熊出來,特別是冬天如果下雪,就會在路上遇到熊,它們還會出現(xiàn)在學生宿舍的陽臺外面找吃的?!?/p>
她對加國的傍晚還有那么強烈的陽光沒有想象,對熊同樣也沒有想象,只知道熊是會吃人的,就是不知道現(xiàn)在的熊還會不會吃人。接著兒子說:“不過我得走快點,這個時候熊也會從森林里出來跑過公路,到另一邊的公路上去?!?/p>
她很著急問兒子能不能不要一個人走在路上。兒子說沒有辦法,同學們出行的時間對不上,就只能一個人走了。那些有車的同學,他們不太愿意帶自己,即使帶了一次兩次,第三次就不好意思再麻煩別人了。
她問,我們能不能也買一輛車。兒子說,基本不可以。首先我們沒有必要花這個錢,我走走路挺好的。她說你一個人不安全啊。兒子說沒事的,其次如果我們買得起車,我還得去考駕照,還得獨自走路到鎮(zhèn)上上學。她問,鎮(zhèn)上在哪里呢?兒子說就在我去買菜吃飯的地方啊,兩小時。她心黯然,既而又安慰自己,年輕人吃點苦沒什么。她恨自己那時為什么就沒有明白,此苦和彼苦是不一樣的。倘若兒子在國內,即使吃苦那也是家中之苦,他就算在北京上海什么的,比起加國來說也太近了。
兒子說,常常有司機開車時,遇上一只或者兩只熊擋在路上,司機把車停下來,任憑熊隔著車窗玻璃撲騰來倒騰去。他們也不報警,因為警察一來就會用槍擊斃熊。她問為什么,雖然她知道她不該這樣問,像個小孩子那樣不諳世事似的。兒子說因為在加國,人的生命不能受到威脅。她記得那一天她挺感動的,她說不清是為警察,還是為寧愿等著熊自己離去也不報警的司機。總之這是個讓她感動得想流淚的記憶。